魍魎之匣 - 第2章

京極夏彥



能與加菜子擁有共同的秘密是賴子無可取代的喜悅。

雖不像不良少年一起抽煙喝酒,只是一起渡過兩人時間,共享微不足道的秘密,仍讓賴子的個性更加鮮明。

就這樣,賴子漸漸聽懂了同學們的話語。

一旦聽懂便知那沒什麼,她們所說的根本不是什麼外國話,只因講得有點粘稠交錯在一起才變得難以理解。不,倒不如說,比起加菜子口中說出的那有如玻璃工藝般晶亮閃耀的言語,她們的言語是多麼低級,其色調又是多麼髒污而且下流啊。

賴子活了十四年,直到今天才覺得自己總算像個人。

但在喜悅的同時,另一個擔憂也悄然發生。

那是一種害怕加菜子會嫌棄自己的隱然恐懼心。

畢竟自己與加菜子的關係並非自然發生的。全是加菜子單方面主動接近而造成的結果。因此這份關係即使被單方面解除也是無可奈何。

聰穎且高潔,仿佛女神一般的加菜子,究竟為什麼會對自己這種不起眼的女孩有興趣?

賴子左思右想都無法理解,只覺得這是她的一時興起。

但不幸的是,笨拙的賴子卻連該如何表現才能獲得加菜子的歡心完全沒半點頭緒。

我不要被她厭惡,但是這樣下去的話總有一天一定會被嫌棄……

女神因一時興起才玩弄羊羔,厭煩時大概就會毫不在意地一手拋開,接着尋找下一個玩具,到時候……迷途的羔羊在偉大的女神面前實在是太卑微,也太無力了。

恐懼逐漸化為死心,不久絕望就會到來。賴子暗自決定,要在絕望來臨前鼓起全身的勇氣,向加菜子詢問她內心的真正想法,就算兩人的關係因而崩壞也無所謂。

與加菜子的關係變得親密後的第二個月,六月的某一天裡,賴子的擔心終於到達極限。

咖啡店裡播放着平常的音樂,加菜子也像平常一樣閉眼聆聽。

「加菜子,我問你喔,你為什麼願意跟我在一起呢?我的頭腦既不好,出身也不高貴,而且又窮,甚至沒有爸爸。像你這麼優秀的人,怎麼會——」

聽不慣的音樂不管過多久也還是無法習慣。這首來自外國的壯闊音樂一如往常毫不留情地滑過賴子的心靈表層,堆積在脊椎附近。

「這是因為,你就是我啊,別人是無法取代的。」

「咦?」

「楠本,你就是我。同時我也就是你的轉世啊。」

「你說轉世……」

多麼出入意料的回答啊。

「——你跟我不都還活着嗎?……所謂轉世,不是人死後重新變成其他人而出生嗎?……難道不是?」

「沒錯,就是如此。就是我死後變成了你,你死後變成了我。只要一死就無關乎時間。就算乃木將死後轉世成為加藤清正,千姬死後轉世成為聖女貞德也沒什麼不可思議的。我們只是恰巧出生於同一時代。妳是我的前世。同時我也是你的前世。我們死後轉世,變成彼此,永遠都會維持現在這樣。」

加菜子的眼眸湛瞞了妖冶的笑意。

——你就是我的,我就是你的轉世。

「如何?很棒的想法吧。」

那麼,

「那麼、其他人、換作其他人就不行了吧?對加菜子而言。我是無可取代的是吧?」

「就說了,你的代替者就是我啊。」

這是賴子千思百想也想象不到的回答。居然會有這種事。賴子感到困惑。但是,既然是加菜子所言,當然只有相信。

「如果不信的話。楠本,就這麼辦吧。我們來做個約定。」

加菜子邊說邊從提包里拿出小包袱,再從裡頭取出白繩。

接着抓着賴子的手,用她纖細美麗的手指將繩索綁在手腕上。

心跳越來越劇烈。

「不准你拿下繩索。這是一種叫做結緣索的法術。這麼一來,你就是我了。」

「那麼,我們永遠都能在一起了吧。」

多麼美妙的幻想啊。

雖不知自己的人生會持續到何時,但結束後賴子將會變成加菜子出生,以加菜子的身分渡過一生,還能與過去曾是加菜子的自己相遇。

整個腦子心曠神怡,感到無上幸福。

賴子當晚與加菜子道別後,仍覺得腳步虛浮,像在雲端漫步似的。甚至覺得連最近逐漸疏遠的母親也能喜歡起來了。

賴子母親是製作女兒節人偶頭部的師傅,年輕時非常美麗。

賴子自出生以來從未見過父親,有段時間母親曾是賴子世界的一切。

那時從未見過比母親更美的,也沒有比母親更溫柔的人。

但隨着成長,母親的美貌開始變成投男人所好的淫蕩容姿,溫柔也轉成了厚顏無恥硬送上門的愛情。然而在戰時戰後的艱困時代里,要靠女人的一己之力養大小孩,其辛勞非普通人所能想象,所以賴子也能諒解母親的行為。但就算如此,她身旁男人的更替頻率也早已超越了必要程度。

這也就罷了。最令賴子無法忍受的是母親年華老去的事實。原本光滑細嫩的肌膚不知何時變得粗糙乾燥,緊緻的臉龐刻上了皺紋,柔軟的手指變得蜷曲多節,頭髮也摻雜入白髮。母親的溫暖再也勝不過酒臭男人們的體溫,母親一刻一刻地變得越來越醜陋。

因為她從干不沐浴月光的緣故吧。

跟違自然而活的加菜子大大不同。

自從賴子與加菜子越來越親密後,母親顯得更遙遠了。

——但今晚不同。

一想到母親孕育加菜子的來世,將她帶到這個世界,就覺得似乎還能喜歡母親。

母親一臉厭煩地迎接深夜晚歸的賴子。

剛開始還會被激烈地責罵,最近也不怎麼挨罵了。

賴子對母親述說加菜子有多麼的美好。

這是第一次對母親聊關於加菜子的事情。不管對象是誰都好,賴子實在按奈不住想對別人傾訴的欲望。但母親對她的話毫不關心。

「小賴,如果被學校知道你晚上都出門閒晃的話不太好吧。這全是那個女孩害的,不准你繼續跟那個不良少女來往了。就算她成績很好,這種行為也太糟糕了。究竟是什麼家庭才會養出那種女孩來,真想看看她父母長什麼樣子。」

母親背着賴子,頭也不回地說。

「太過分了!媽,你不可以那樣批評柚木同學,就算是媽媽我也無法原諒。我永遠都是柚木同學的朋友。不,除了加菜子以外我也不想交其他朋友了!因為加菜子是我的……」加菜子是我的前世啊——賴子的心情非常激動。

賴子鮮少這麼激烈地反抗母親。

過去未曾如此過。賴子左手緊握着右腕上的結緣索。

母親回過頭來面向自己,臉上的妝掉了一半,顯得醜陋無比。

「你說什麼傻話!你果然被那個怪女孩傳染了。只要想到媽媽是多麼辛苦,就不該學不良少女的行為吧。你明明知道媽媽費了多大心力才送你進那間學校!那種話居然也說得出口,如果你被學校退學,媽媽會成為大家的笑柄,一切辛勞也都白費了。」

每次都這樣。賴子很感謝母親為了自己費盡辛苦,但她可不願看到母親老是擺出施恩的臉孔。賴子也一直忍耐着。每當她半夜舔着在學校受傷的傷口時,母親又為賴子做過什麼?

「加菜子不像媽媽這麼污穢,不像你這麼醜陋。她沐浴月光,永遠都不會變老。媽媽什麼都不懂。我不想像你那樣繼續變老!」

賴子邊叫喊着邊沖回房間。唰地一聲關上拉門。母親理所當然跟了過來。

「小賴,你剛剛說什麼。」

「我不想跟你說話,你走開。」

「什麼不會變老,你說什麼夢話!不會變老的根本不是人,不是鬼怪就是魍魎啊!」

「你走開啦!」

兩人之間的鴻溝再也無法複合,自從發生這件事以來賴子幾乎不跟母親說話了。

而母親也從那天開始不再積極阻止賴子的夜遊,雖說那之前也不曾嚴厲禁止過。賴子心想,自己晚上不在家,對母親而言或許還比較方便呢。

但話又說回來,所謂魍魎又是什麼?

至少要問出那是什麼意思,賴子想。

但實在不知該如何向母親開口。

在這種狀況下大約過了一個月。

夜間散步歸來後,家裡多了個名叫笹川的男人,聽說是製作人偶身體部分的師傅。笹川一看到賴子不僅不覺慚愧,反而以厚顏無恥的高傲態度說:

「小賴,別讓你媽太悲傷,別每晚出去外面閒晃,稍微體諒體諒她的心情吧。」

母親低頭迴避賴子的視線。

賴子不回話,而是盯住這個像是用酒烤過、仿佛一塊淺黑色固體的男人。

「你那是什麼態度!」

笹川的兩眼布滿血絲,醜惡的臉憤怒得漲紅。

「那是聽人說話的態度嗎!」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得受這個醜男的叱責不可?賴子絲毫無法理解。母親在旁不敢作聲,只敢用態度與表情來勸阻男人。有點狼狽的母親那張沒化妝的險,依舊非常醜陋。那之後笹川就常來家裡,而母親也不再化妝了。

笹川不再像第一天晚上般怒吼,改以滿腹牢騷的渾濁眼神緊盯着賴子。

家裡變得比學校更討人厭了。

對賴子而言不只笹川討人厭,連不化妝的母親也變成了可怕的怪人。

曾聽過天人五衰這句話。住在天界裡的天人不像凡人一般會痛苦或悲傷,但就算是天人也終有衰亡的一天。

首先頭上的花飾會枯萎,接着美麗的衣服染上塵灰,腋下發汗,眼睛也變得盲昧不明。到最後變得感受不到喜悅,頂多如此。

但卻只因如此,天人就不得不死。

賴子心想,那麼人又如何呢?母親又如何呢?而加菜子……

加菜子應該連五衰都不會到來吧。

那麼加菜子連天人也超越了。

相較之下母親她,母親她與其活着不如早點死了算了。

第一學期結束了。賴子內心充滿不安。學校放假,就代表着有段期間看不到加菜子,也代表必須一直待在討厭的家裡。

「楠本。」

加菜子說。

「要不要一起去看湖?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看湖。」

「湖?」

「搭上末班列車,能到多遠就到多遠,就算在野外露宿也無妨。到了晚上,再搭上末班列車,朝遠方的湖出發。去湖邊欣賞倒映在水面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