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說百物語 - 第3章

京極夏彥

那天,我養那隻貓剛好滿三年。

你說妖怪鬼魅很可惡?嗯嗯,這我同意。當時我心裡有點發涼。所以,貓是真會變成妖怪的。

其實不用我多說,各位也知道。人死的時候,不是說得把衣服反過來穿,要在棉被上放掃帚或柄勺,枕頭旁邊還得擺一把菜刀嘛。這些就是用來趕貓妖的。把屏風倒過來放也是同樣道理,避免貓接近死人。你真的沒聽過?老兄。至少那邊那位師父應該知道吧?嗯嗯。什麼?這位師父討厭貓?

嗯?什麼?為什麼不能讓貓接近屍體?老兄你大概會這樣問吧。那是因為貓會騷擾屍體。師父,您說是不是?貓這種東西,我告訴你,它的魂魄會出竅,鑽進死人的身子裡。俗話不是說,如果被貓魂附身,一隻懶蟲也會認真工作嘛。這可不是胡說的,它們甚至會爬起來走,還能跳舞呢。不過我當然是沒見過啦。嗯?什麼?不會吧?那邊那位御行老爺見過?真的嗎?

所以你看,老兄。御行老爺,屍體果真會爬起來,對吧?腳伸出來了?從棺材裡?還軟綿綿的?哎呀,聽得我背脊都發涼了,還真是嚇人哪。

哎呀,真傷腦筋,怎麼一開始就講這種妖魔鬼怪的噁心事。好吧。接下來要講的是我親眼看到的事情。這件事可是千真萬確,絕不是我編來唬人的。

算算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當時我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姑娘,大概十三歲。我有個比我大兩歲的姐姐。她名叫阿陸,是個美人胚子。我這個當妹妹的說這些,大家可能會不相信。

俗話說一白遮百丑,她的皮膚就白得徹底,就連她吃下去的東西都能從喉嚨看到——我這樣講是有點誇張啦。什麼?你說我也是?哎呀,哪有這回事。我和姐姐哪有的比呀。她生得楚楚動人,左鄰右舍都公認她是那一帶無人能比的美女。連我這個當妹妹的都以她為榮,相信只要再過一些時日,我也能變得像姐姐那麼標緻。唉,只是最後變成了這種跑江湖的下三濫就是啦。

什麼?是啊,我的確很希望能變得像她一樣。

我這個姐姐呢,有一天嫁人了。

嗯,記得當時正值盛夏。

男方是隔壁村子的大財主,好像是本陣(原指戰場上的主將所居的指揮部,後指江戶時代各地大名或官吏投宿的驛站旅館。)管理人的嗣子還是村長的長子,嗯,我記得名字好像叫與左衛門。

論家世與社會地位都無懈可擊,我家的長輩都很高興能促成這門親事,只有我有點難過,也有點寂寞。哎呀,我可不是因為那種莫名其妙的理由難過。姑娘長大都得嫁人嘛——雖然我沒把自己嫁出去——當時我雖然只是個小姑娘,也已經十三歲了,哪還會因為自己最喜歡的姐姐被人搶走而鬧彆扭。只是因為我不喜歡與左衛門。

沒錯。他是個令人討厭的男人。他個子矮、脖子粗,眼神也難看。

該怎麼說呢?該說他相貌猥瑣還是不雅?總之,他這個人一點也不優雅。當然,像我這樣的鄉下姑娘,也不知道什麼才叫優雅,但我想我討厭與左衛門,就是因為他長得實在太俗氣了。

唉,如今仔細回想起來,那男人也許原本也沒這麼差勁。至少他還算個性淳樸、循規蹈矩,咱們女人家與其嫁個油腔滑調的美男子,還不如選擇這種單純的人。但當時我就是很討厭他。當我得知日後得管他叫姐夫,我就氣得一聲都不吭。想來我當時還真是沒禮貌。

婚期愈近,我也愈討厭他。

爹娘沒多說,只是默默地看着姐姐。不出幾天,這麼標緻的姐姐就要離開我們,想到這兒心就一陣痛。什麼?噢,她也沒嫁到多遠,夫家離我們家還不到一里,也算不上什麼生離死別,不過畢竟一個女兒嫁作人婦就不一樣啦。嫁出去的女兒不就等於潑出去的水?

嫁給一個富農當老婆,想必會很累人。原本美麗的肌膚會失去光彩,原本纖細的手指關節也會變粗。這也是理所當然嘛,任誰年紀大了都會變成這副德行。

只是……怎麼說呢,原本光彩耀人、在年輕姑娘身上才看得到的晶瑩剔透,當她們一嫁人就會越來越暗淡了。

婚禮日期確定之後,我就成天黏着姐姐,說什麼也不肯離開她。其實從小我就像個跟屁蟲,老是跟着姐姐不放。我這樣可能讓姐姐很困擾。但我姐姐從沒露出過一絲嫌惡,她是個溫柔的姑娘。

那是婚禮前一天的事。

我們倆一同上山。

我姐姐一向愛花,從小就常到山上摘花。那天她說,上山採花吧,今天是最後一次了。哎,這句話是姐姐講的,還是我講的,好像記不得了。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夏天的花朵爭奇鬥豔。和春天的花相比,我更喜歡夏天的花。草木青青,每棵樹上的葉子都在迎風搖曳。真是個舒服的好日子。

那地方雖說是一座山,但地勢並不如這座山險惡。

那座小山從村外十字路口轉個彎就能走到,就連小孩子都能不費吹灰之力爬上去。一爬上山頂,一望無際的風景頓時出現在眼前,連遠方的高山都清晰可見。沿途風景賞心悅目,不過我並沒有看風景,因為緊跟在姐姐身後,我只看到她潔白的後頸上隱隱浮現的汗珠,以及沾着汗水的鬢髮。我一直看着,直到姐姐說她累了想休息一下。

到山頂的途中有塊平坦的地方,我們就在那兒休息。姐姐坐在一塊巨石上,眺望山上的樹林。我在她下方隨便找個地方坐了下來,透過樹梢,望着飄浮在宛如藍玉般的天上的雪白雲朵。

我連當時雲朵的形狀都還記得。現在只要閉上眼睛,不要說形狀,就連那雲朵移動的速度都歷歷在目。如今回想起來,雖然我已經活到這個年紀,還不曾見過那麼藍的天空。

緩緩地,那些雲朵朝西方飄去。

我突然抬起頭來,心裡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只見姐姐整個人變得硬邦邦的。她一動也不動,看起來就像一座地藏菩薩的石像。

我順着一動也不動的姐姐恍惚的視線瞄去。結果——

各位猜怎麼着?

我看到了一隻貓。那是一隻山貓,一隻體型很大、有點像老虎的山貓。它站在山茶樹蔭下盯着姐姐,眼珠子像鑽石般閃閃發光。

我當即明白了,就是它讓姐姐動彈不得的。

她像只被蛇盯上了的青蛙。

這下子連我也害怕了起來——不,也不完全是害怕,只是腦子變得一片空白。我想,就是貓的魔力讓我們動彈不得的吧。

山貓背後草叢上方的天空,出現了晚霞。

我們倆僵在那裡似乎很久了。這時,傳來一陣鳶的啼聲——也許是其他鳥類。我猛然回過神來,定睛一看,發現貓已經不見了。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沒看到什麼貓。只是時間真的過了好久。

接着姐姐便倒地不起了。後來怎樣我也記不太清楚了,畢竟都已經過了好久。不過呀,當時我總覺得,姐姐的魂魄好像有一半被那隻貓吸走了。

那天婚禮辦得非常熱鬧。附近一帶的張三李四,甚至過路人,都被請進來喝喜酒。

眾人演唱歌謠,大跳舞蹈,簡直就是一場歡樂的慶典。

原本肌膚就很白皙的姐姐,抹上白粉後更是迷人,還穿着一身白無垢(上下一身白的禮服,多用於新娘禮服。)。當時我真覺得打從我出娘胎後,還不曾見過這麼漂亮的人,我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特別是她頷首欠身的嬌羞模樣,看來更是楚楚動人。

但是……

嗯?我才一下子沒看她,突然間,姐姐竟然像一陣煙霧般煙消雲散了。

沒有人注意到她是怎麼消失的。然而,失蹤者不是別人,正是坐在宴席正中央金屏風前的新娘。婚禮的女主角竟然憑空消失,真是不可思議呀。

就連坐在新娘身邊的新郎也沒有注意到。也許這不能怪他,因為當時新郎與左衛門仿佛後背塞了一塊砧板似的正襟危坐着,兩眼直視前方,緊張得連新娘的臉都不敢看一眼。但即使如此,現場那麼多人,竟然沒一個注意到這件事,未免太奇怪了。

婚宴頓時一片大亂。

把酒言歡的眾人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醉意頓消。

大家開始找人,翻遍每個角落,連榻榻米都掀起來,天棚上也不放過,全村的人都開始找。

竟然找不到!可是,沒人看到她走出這棟屋子啊。

於是,眾人開始搜山。事情像雪球越滾越大,原本喜氣洋洋的婚宴,不料竟演變成一場大騷動。哎,竟然到半夜都還找不着。

次日過午之後,姐姐才被人找到。

姐姐跑到哪裡去了?嗯,原來就是那裡呀。我前面提到的,就是那座小山,山腰平坦處的那塊石頭上。

據說姐姐當時靜靜地坐在之前和山貓相視的地方。一接到消息,我爹和與左衛門立刻帶着一群人衝上山,但姐姐已經是血氣盡失,臉色慘白,神情呆滯。當然,當時她身上還穿着新娘的衣裳。

你跑到哪裡去了?在這兒做什麼?什麼時候溜出來的?不管大家問什麼,她都不回答。眾人要她回去,繼續把婚事辦完,她卻直搖頭大喊:「不要!我要留在這裡!我要留在這裡!」

見她不聽勸,村裡的壯丁只得強行將她扛下山。當時我們一家人在與左衛門家裡等候,姐姐就像被山賊綁架般一路拼命掙扎,回來時,已經嚇得不成人形了。

什麼?接下來怎樣了?喔,那天傍晚姐姐又消失了。結果,又是在那座山上的巨石上被找着了。

什麼?你問為什麼會這樣?

老兄,如果我知道答案,還會被搞得那麼辛苦嗎?

我爸爸和新郎都問了姐姐很多問題。你跑到這種地方做什麼?你心裡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但任大家百般質問,姐姐仍舊緊閉嘴巴發呆,一副什麼話都沒聽進去的表情。

一般而言,碰到如此失禮的情況,男方一定會要求解除婚約,然而,或許是與左衛門宅心仁厚,他認為像阿陸這麼好的姑娘是不可能做出這種傻事的,一定是生了什麼怪病,他甚至從鄰村請來個醫生替姐姐診脈。

什麼?醫生哪診斷得出她有什麼毛病?你說得一點也沒錯。管他是宮廷御醫還是再世華佗,都不可能診斷得出來。哪有人聽說過這種偷偷溜出婚禮現場跑到山上的病?

事情就這麼僵着,與左衛門只得放棄求醫,轉而請靈修者來為姐姐加持祈禱。但不管怎麼念南無阿彌陀佛,情況仍沒絲毫起色。我想大家肯定以為姐姐被狐狸精附體了,才請出神佛幫忙,但還是沒用。

哎呀,竟然當着這位師父這麼說,真是太失禮了。和尚和靈修者應該不太一樣吧?

反正忙了半晌,姐姐還是動也不動。

與左衛門就這樣繼續忙了三四天,到了第十天,他終於受不了了。

什麼?你問我的反應?嗯,畢竟碰到這種怪事的是我最喜歡的姐姐,所以我當然想飛也似的趕往山上去,不過家人不准我出門,只好死心了。什麼?你看不出我有這麼聽話?

啊哈哈,沒錯,被你說中啦。

事實上,我半夜裡還是偷偷溜去看姐姐了。結果我看到,月光之下,姐姐還是像婚禮那天一樣,呆呆地坐在岩石上頭,依然穿着一身白無垢。一直沒吃沒喝,她的身體已經瘦了一大圈,仿佛連肌膚都變透明了。看到她那副可憐相,我不禁悲從中來,頓時潸然淚下。

我問她:

「姐姐,姐姐,至少告訴阿銀你出了什麼事。」

姐姐笑了笑,說道:

「我有了意中人,已經和他私訂終身了。」

這番話嚇了我一大跳。怎麼會有這種事?想不到姐姐已經有了心上人!但是人家來提親時,她連吭都沒吭一聲呀。當時就只有我反對這門親事,只是我表面上沒有表示任何意見。當時我沒吭一聲,也是因為姐姐看起來是那麼的高興。

這就讓我很困惑了,猶豫一陣子後,我還是把這件事告訴了爹。我的想法很簡單,只是想讓姐姐恢復正常。

這下連我爹娘都被搞得狼狽不堪,最後只好硬着頭皮向與左衛門道歉,並送上銀兩賠罪,拼命告訴他,如今看來家裡的長女已經瘋了,自己顏面盡失,還請與左衛門多多包涵等等。姐姐另有男人一事,當然無法啟口。

與左衛門堅持不肯收錢,他相信姐姐的病總有一天會痊癒,表示要繼續等下去。尋常百姓碰到這種事或許無話可說,但與左衛門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家中父母可不容許他這樣耗下去。有一次,我偷偷躲在牆角看到,他的父母氣呼呼地責罵姐姐讓他們家顏面盡失。

我爹娘只能一再道歉,但對姐姐這個原本很惹人憐愛的女兒還是十分不舍。

紛紛擾擾好一陣子,這門親事終究還是告吹。

然後呢,哎,一般來說,故事應該就此結束。也許姐姐經過千辛萬苦,最後能和中意的郎君長相廝守。這種愛情故事說來也不罕見,不是嗎?只是,姐姐終究無法與那個男人共結連理。因為,根本就沒這個人。

你們聽不懂嗎?啊,也難怪你們不懂。

簡單講,我們在村里找來找去,都沒找到姐姐的這個對象。甚至連附近幾個村莊也都沒有聽說過這個人。可是……可是,姐姐依然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塊巨石上。

她是不是瘋了?我想應該是吧。

即使我們連哄帶騙,好話說盡,她仍然無動於衷。硬是把她帶回家,她也一再偷偷跑回去。最後連我爹娘都死心了,只好上山為她蓋了一棟茅屋,至少讓她有地方擋風遮雨。除此之外,每天早晚還為她送飯。

為人父母的就是這麼傻。

你問我姐姐後來怎麼了?她啊,從此就把自己關在那棟小屋裡,寸步不離。但是過了有一個月吧,一個奇怪的消息傳了開來。大家說有個來路不明的男子去找我姐姐,甚至還有人每晚都聽到吟唱詩歌的美妙聲音。這個唱歌的男子,應該就是姐姐的男人吧。

不,也有人說那是姐姐自己以男人的聲音唱的。也有人說曾見過姐姐赤身裸體地在月光下歌唱。甚至有人宣稱,姐姐的男人是一隻山貓。

聽到這個傳言,我才突然想起那件事。怪不得當時姐姐一下子被那隻山貓給迷住。只是,我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即使如此,謠言還是滿天飛。大家都說山上有隻山貓在作怪。結果,害怕鬼魅的村民從此沒一個敢再走近那裡。

就連我爹娘也死了心。我聽他們說過,送上去的飯菜,姐姐都沒吃,她這樣被妖魔鬼怪附身,二老只能當作這個女兒已經死了。

但我不死心,所以,我跑上山偷偷瞧瞧。

可是,根本沒看到任何男人的身影。沒錯,一如謠言所述,這全都是姐姐一個人在做戲。

她輪流以男聲與女聲對話問答,而且說的已經不是人話了,說着說着,還會激烈地扭動身體唱起歌來。唉,她果然瘋了。

過了幾天,姐姐死了。活活餓死的。這也是理所當然。她死時只剩一身皮包骨了。可是……她的遺體四周散落着許多山貓毛。唉,真的很多,多到嚇人。



藝伎阿銀的故事講完了。

生性喜愛解謎的百介聽得十分入神。百介是個以收集諸藩神怪故事為樂的怪人。世間充斥各種鄉野奇談,不可思議的傳奇多不勝數。志願成為作家的百介四處收集這類故事,期盼有朝一日能將這類百物語編纂成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