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說百物語 - 第2章

京極夏彥

(那麼——現在法子只剩一個。記得上游應該有一座古舊的獨木橋,在黃昏前便可抵達。取道該處遠比折返划算,若能順利過橋,接下來就不成問題了。)

圓海如此盤算着。

儘管舉步維艱,他仍拼命拖着沉重的步伐,沿河岸往上游前進。濕透的法衣緊貼着整個身子,雨粒啪噠啪噠地打在他頭頂的竹笠上,不一會兒竹笠上的隙縫便開始滲水,讓圓海無法抬起頭來。雖然身穿輕便的旅裝,還是步步難行。

嘩啦——嘩啦——滂沱大雨傾盆而下,雨滴粒粒豆大。

所幸大風已止。道路雖熟,但如果風勢過於強勁,性命可能堪虞。

嘩啦——嘩啦——轟隆!

(什麼聲音?!)

他突然聽到奇怪的聲響,勉強抬起頭來,看到眼前站着一名男子。

定睛一瞧,此名渾身濕透的男子一如圓海,身上也穿着僧服。不過他穿的是未經墨染的純白色衣服。此人脖子上掛着偈箱(和尚的法具之一,主要裝些零碎小物件。),頭纏修煉者的白色綿布。看來此君可能是求道修煉者或朝拜者,但也可能是乞丐小販之徒。

只聽那名男子大喝:

「前頭已經沒路了!」

上游唯一一座小木橋已經腐朽,被水沖走了。男子又說道:

「不趕快找個地方躲雨,咱們恐怕得雙雙在此喪命。不過,下遊河岸有一棟簡陋的小屋,或許能讓咱們撐到天亮……不,看這雨勢,恐怕連天亮都撐不過。總而言之,咱們只能向老天爺或佛陀祈禱了。」

「一棟……小屋?」

這附近有山中小屋?圓海完全不記得。

「一棟不知有誰住過的空屋。我正要上那兒去。」

「小屋……」

經他這麼一提,印象中好像真有那麼一棟小屋。

「算了,就帶你這和尚去吧。」

那男子不待圓海回答,從泥濘中躍身而起,跳下斜坡,從圓海身邊走過,腳步穩健地朝下遊走去。圓海轉頭看看那名男子的背影,抬起竹笠,往不知是否還存在的那座橋的方向望去。他定睛凝視,但在蒙濛霧氣中還是什麼也看不見。

急雨的黃昏,天色一片昏暗朦朧。夜色正步步逼近。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

嘩啦——嘩啦——轟隆!

(不行。若果真如那名男子所述,橋已經被沖走,繼續往前走註定會喪命。或許真應該聽他的建議,那麼動作就得快些。只是……下游真有一棟小屋?真有一棟小屋嗎?)

圓海轉身往下遊走去。那名男子已不見蹤影。

他的腳程還真快。不,大概是因為雨勢太大,不得不加快腳步吧。

路已難以辨識,視線完全模糊,腳步也愈走愈艱難。照這麼下去,真能順利抵達那棟小屋嗎?

他只得在濁流的怒吼聲中繼續前進。眼前只剩這條路可走,然而……已分不出哪是猛烈的雨聲,哪是湍急的流水聲了。

嘩啦——嘩啦——

就在這一剎那,他踩到了苔蘚,頓時腳底打滑。

圓海身體往前傾,為了避免往前撲倒,他儘量往後仰,不料卻用力過度,猛然跌坐地上。

(這是哪裡?這地方是……)

竟然是一大片岩石。

(難道這就是大家口中的……鬼的洗衣板?)

圓海渾身虛脫,無力地坐在地上。

這下……反正怎麼做都沒差別了。

在大雨中,圓海感覺自己已經和山陵、大氣合為了一體。此時全世界仿佛都被吸入圓海的體內。嘩啦嘩啦的大雨聲,和圓海體內流動的血以一致的節拍合奏,如脈搏般間歇跳動。

唰——唰——唰——唰——唰——唰——唰——唰——

(這、這到底是哪裡?)

南無妙法蓮華經。南無妙法蓮華經。

一切的一切,都從這裡開始。

唰——唰——唰——唰——

唰——唰——唰——

唰——唰——

唰——

圓海突然回過神來。也不知道失神了多久。越下越猛烈的雨水如瀑布般沿着竹笠直往下灌,將圓海與外界完全隔離。

(這可不行!)

圓海在突然湧現心頭的恐懼的驅策下站起身來,宛如在尋找朦朧的往日回憶,開始沿着河岸往下遊走去。儘管視野一片模糊,但腳步自會憑着直覺找出方向。他或走或滑,仿佛已經下定決心似的,朝那兒走去。

真有那棟小屋嗎?圓海早已拋開這個懷疑。在他的印象中的確有那麼一棟小屋。對置身於從天而降的無數水滴之中、已經和山景融為一體的圓海而言,外界與內部已經沒有差異,他因此得以心無旁騖直往前走。

就在前頭,就是那棟小屋。

前方果真有一棟小屋。那棟搖搖欲墜的簡陋小屋就畏畏縮縮地矗立在河流與山脈之間。果然是棟臨時搭建的小屋,看來只能勉強遮風擋雨。

圓海毫不猶豫地衝到門口,伸手開門,轉身鑽入屋內,接着用力把門關上。

(這是怎麼回事?)

他緩緩轉過頭來。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有眾多視線集中在他身上,讓他頓時不知所措起來。

屋裡有十名左右的男女圍着火爐席地而坐。坐在上座的是方才那位白衣男子。他望着圓海,露出微笑。

「還是來啦。」

男子說完,再度笑了起來。

他已取下頭巾,露出濕透了的頭髮,發梢還淌着水珠。他的頭髮還沒長到可以綁髮髻的長度,大概是剃髮後才長出來的。

「即便和尚你修行多年,渾身濕淋淋的還是不免要受風寒。快把法衣下擺擰一擰,來這兒坐下吧。」

男子滿臉笑容地向圓海招手,然後環視在座眾人。

其中數名似乎是附近農民,也有幾個小販。牆邊則有個儀態高雅、膚白臉小的女人倚牆側坐。她身穿鮮艷的江戶紫和服與草色披肩,與這棟簡陋的小屋毫不匹配。看她這身打扮,應該不是旅行者。

女人眯着一對鳳眼,微微一笑。

在她身旁蜷着身子的應該是個商人,五六十歲,從其光鮮的打扮來看,應該是某知名商號的老闆,或許來自江戶。

商人身旁端正地跪坐着一位身份不詳的年輕男子。雖是一身旅行者打扮,但從其優雅的舉止看來,應非農夫或工匠之流。當然,他也不是個武士。看到圓海,他也絲毫沒改變姿勢,依然悠閒地開開關關把玩着箭筒的蓋子。

坐在最角落的則是一位衣衫襤褸的駝背老人。

他大概就是這棟小屋的主人。也不知何故,圓海如此確信。

這老人年事頗高,身材既乾癟又瘦小。

圓海別過臉。他不想多看這位老人一眼。因為他覺得這位老人的表情完全無法猜透,想必言語也不通。若然,

老人應該是個外地人。

「你就不用客氣了。」

白衣男子用足以看透人的銳利眼光盯着圓海,但語氣仍十分柔和。

圓海想回句話,但男子又說道:

「我告訴你,這間小屋為這位伍兵衛的親戚所有,因此請不必客氣。是吧,伍兵衛?」

男子朝老人問道。

老人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以異常沙啞的聲音回答:「是的。」

(他不是這屋子的主人?)

圓海並不相信這名男子的說法。他直覺這位名叫伍兵衛的老人與這間小屋十分匹配,仿佛這棟小屋缺了他就不完整。老人仿佛就是這裡的裝飾,和屋子渾然一體。

此時從額頭滴下的水珠滲入眼眶,圓海眨了眨眼睛。

白衣男子繼續說道:

「怎麼了,和尚?即使你渾身濕透,也不必見外吧。不必在乎這些傢伙。反正現在會在這種地方出現的人,都是些下等賤民。」

「喂,御行(身穿與修行者僧服類似的衣裝,實際上以販賣驅邪符咒為業的人。)

大爺……」

那名年輕男子伸手說道:「這位出家人可能不希望和我們這些賤民同席。或許他正在認真修行呢。我看就不必勉強他了。對不對,和尚?」

「沒,沒這回事——」

轟隆!

(真傷腦筋。)

「叨擾了。」圓海輕輕拋出這句話後,取下了竹笠,便在泥地上跪坐下來。

花了半個時辰,他的心情才平靜下來。

大雨直到半夜仍無止息的跡象。小屋內昏暗異常,只有地爐中的炭火偶爾發出爆裂聲,震動着圓海的耳膜。就那一點點炭火,根本不可能把濕透的衣服烤乾,因此濕漉漉的衣服至今仍緊緊貼在他身上。

這種不舒服的感覺真是無法言喻。

又坐了半個時辰,他才開始覺得習慣些。不知不覺間,圓海已經加入圍坐的一群人之中。

在這種漫漫長夜,何不聊聊江戶非常流行的百物語打發時間?這建議是那名自稱御行的男子提出的。現場眾人沒有異議。

的確,在這種氣氛里,不來點閒聊雜談真的很沉悶。



小女子阿銀我嘛,做的是隨波逐流、四處漂泊的生意。到處走動,就會聽到形形色色恐怖或奇怪的故事。

什麼?你問我做什麼生意?

看我這身打扮就知道,除了表演傀儡戲、當個巡迴藝伎,還能做些什麼?

有人管我們巡迴藝伎叫「山貓」。為什麼叫作山貓,因為它們會變成人形。這你應該知道吧?其實鼬、貉以及狐狸等野獸,都能幻化形體作弄人,山貓也是一樣。

你說我在胡扯?我幹嗎要胡扯?別說山貓,就連家貓也會作怪。要養貓打一開始就得先說清楚要養幾年,不然日後它準會出來作怪報仇。貓老了可是真的會作怪的。不是有種怪物叫「貓又」(日本傳說中的妖怪,兩眼如貓,大小如犬,尾分叉為兩股,會幻化形體為害人間。據說多為老貓變化而成。)

嗎?

小女子昔日曾住江戶。當時教我傀儡戲的新內師父養了一隻花貓。當時那隻貓才剛出生不久,吱吱的叫聲聽來像老鼠。我當時也覺得,這種動物哪可能變成妖怪?

大家也知道吧,有時人就是會一直在意這種事,所以,我便把貓放在手掌上,要它給我活個三年。不過這種事馬上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後來有一天,它突然不見了。我從走廊找到天花板,上天入地翻遍了每個角落,也不知道它真的是上天了還是入地了,就是找不到它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