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 第3章

嚴歌苓

嬤嬤告訴葡萄做人都身不由己,她也該想開,別怪他。葡萄問她:「他啥也沒留下?」

嬤嬤說:「叫我去給你問問。」

嬤嬤問了其他幾個嬤嬤,最後真還問出了名堂。掃地老頭從兜里摸出個洋火盒,裡面有個銀戒指。老頭對葡萄說:「孩子他叫我給你送去,叫我夜裡就去。我想不就是個戒指嗎?半夜去打門,還不當我是兵是匪?」

葡萄拿過戒指,一跺腳,轉身飛跑。她先跑到下鄭州的官路上,向一個賣洗臉水賣茶的老婆兒打聽戲班子的去向。老婆兒直搖頭。她又跑了十多里地,在火車站上打聽,也都說沒見什麼劇團。

下午時,葡萄頭髮上掛着黃土,兩隻鞋也穿飛了。她又回到小學校時,正見那個中年嬤嬤和一個老嬤嬤在井上搖櫓櫓把。葡萄上去擠開她們,把一桶水從一百多尺深的井裡一口氣搖上來。

嬤嬤說:「你還想問點啥?」

葡萄這才明白她回到這裡確實是想再問出點什麼。

「再問我就告訴你,」嬤嬤平和地看着葡萄,「他要有心,他會回來找你。」

葡萄嘴巴抖了一下,也沒說聲謝謝。看着兩個嬤嬤把水倒進一個木桶,合拎着走去。

銀腦回來是物價天天見漲的時候。銀腦的學名是孫少雋,比三弟鐵腦整整大一輪,比二弟弟銅腦大九歲。銀腦十六歲出門讀軍校,連這回也才是第二次回家。第一次是抗日戰爭的第二年,他從南方回來,想開小差。孫懷清要把他揍回去,他委屈,說日本人打不贏,整天打中國人,他打煩了。最後還是擰不過他爸,回了部隊。這時他已是個中校,帶着六個勤務和警衛,還有一大一小兩個太太,乘着兩輛馬車回到史屯。

銀腦和兩個弟弟不同。他咋唬,愛擺譜,愛顯能耐,一進了史屯的街就是妗子、大娘地打招呼,其實出去這麼多年,多數人都給他叫錯了。他帶回包着金銀錫紙的煙捲,印着美女的小瓶花露水,一紙箱糖果,村里人全到了,院子站不下就扒在上面攔馬牆上,等銀腦的勤務兵給他們發糖果、煙捲。不少女人得了花露水,當場打開蓋抹上,香得噴嚏打成一片。

到了第二天晚上,還有一群群的村鄰跑到孫家大院來熱鬧。他們大多數是銀腦從小玩尿泥的朋友,見銀腦沒有官架子,也都放肆起來。一個問銀腦官升那麼快,是打鬼子立功不是。銀腦回答那可不,身上掛了四、五處花。那能叫我們看看不能?銀腦這時穿的是大布小衫,胸前只有三個扣子。他把衫子一扒,指着肩膀上一前一後兩塊槍傷:這是上海掛上的彩。又指着左臂,這是徐州,這是武漢。

一個人說:「還畫上地圖了。」

另一個問:「還有呢?」

「還有就不能看啦。」銀腦指指大腿,又斜一眼坐在一邊紡花的葡萄。

「都是鬼子打的?鬼子槍法夠神的。」

「老共更神,這一槍差點讓我斷子絕孫。」銀腦說。然後沖葡萄嚷一句:「得罪啦,弟妹!」

「也和老共打過?」

大家讓他說說故事。鐵腦開了幾瓶高粱酒,自己拿一瓶對着酒瓶口喝,剩下的人把幾瓶酒傳遞着,你一口我一口,一會眼全喝紅了。鐵腦一個手酒瓶子,一個手煙袋鍋,吹噓起打仗的事,敗仗也好勝仗也好,讓他一說都成了書。再喝一會,大家對他打日本還是打老共全不計較了。

葡萄在一邊把紡車搖得嗡嗡響,心裡奇怪,這位大哥和鐵腦、銅腦這麼不象,一個恁大的窯院都盛不住他的嗓門。誰小聲問一句:你咋娶了倆媳婦?他大聲回答:一個會夠使?

第三天銀腦就到處串門,打聽誰家挖窯挖出冥器的盆盆罐罐了。在街上逛,碰着古董掮客,他也連哄帶嚇買下幾件。史屯街上隔天一個集市,隔一兩個集總有人背着不知是真是假的墓葬品,等着洛城裡的人來買。他們知道誰可能是顧客,見了換上便服長衫的銀腦,就賊頭賊腦湊上來,扯他一把,使個嘴臉,意思是想看貨色跟我走。

晚上孫懷清見大兒子堆了一堆破罐爛瓶在院子裡,臉便一拉老長:「有錢燒,就買地置房產。」

「爹你這回可錯了。眼下什麼都能買,就不能買房買地。」大兒子對爹說,「我還要勸你把地把房都賣了呢。」

「賣了我啃你這些瓦罐子?」

銀腦說起東北的老共分田分地的事。孫懷清說:「啥稀罕事?三幾年安徽那邊鬧得多凶?地主都斗死了,打跑了,現在不都鬧完了?山里老共的隊伍缺吃,就下來找個財主鬥鬥,把人糧分分,就這你就不種地不住房了?老八我也不是沒打過交道,有時他們缺錢花,還打借條跟我借了兩百塊大洋。借條我都鎖着呢。」

「這一回不一樣。我在外頭這些年,死都死過幾回,啥也沒長進,就是學會看氣數。老蔣氣數盡了。」

「他儘儘唄。我種田做生意,誰來交誰的掮稅。」

「現在有點兒權勢的都貪污,有點錢的都走私。蔣經國槍斃那麼多走私黃金的軍官,擋不擋得住?腦袋在,照樣走私。都在留後手準備外逃。這我才不叫你買房置地。」

剛睡下,聽見村裡的狗咬起來,再過一陣,就有人來打孫家的門。警衛們一時醒不過懵來,孫懷清對他們說:「都聽我的。誰也甭亂動。」他披衣趿鞋跑到前院裡問是誰在打門。外面的人不應聲,還是打門。打門的聲音多禮得很,就是拍幾下門環,停一停,又幾三下。孫懷清突然想了起來,上回來和他借錢的老八也是這樣打門。他身上突發一層水痘似的發了一身汗。他對門外說:「是借錢不是?」

外面的人這回有聲音了:「想買點糧,老鄉。」

一聽河北口音,孫懷清想,就看銀腦命大不大了。他對門外說:「在門外等着,我給你背上去。」然後他對中原和後院大聲喊,「沒事啊,不是土匪!」外面的人又說:「老鄉,我們買的多,還是自己下去背吧。」

「家裡沒存多少糧,」孫懷清說。他悔透了,該不叫銀腦到處招搖,擺闊。來他家和銀腦敘舊的人里,有人吃罷糖果抽罷煙,把話傳出去給老八了。

葡萄從中院跑出來,穿一身半短褂褲,問道:「爹,背啥?」

孫懷清想,這閨女倒幫忙了。他馬上告訴外面的人院裡有閨女媳婦,進來怕不方便。外面的人說,不會打擾女眷的。孫懷清不好硬堅持,又朝身後喊:「都迴避一下,有客人來。」他把四個身輕如影的老八讓進前院,指指磨屋說:「現成的面有兩百斤,磨了給店裡做點心的。剩的都還是麥,得現磨,趕上趕不上?」

老八們說那就先拿二百斤現成的面。

「背些麥回去不?背回去上哪借個磨推推就中。」孫二大這樣說,是想探探老八一共有多少人,除了進院來的外面是不是還留了部隊。

「麥子也行啊。有多少麥?」領頭的老八說。

「能背動不能?還有不少路要趕吧?」他更進一步打探。

「咱外頭還有人呢。」

「怎麼不叫都進來呢?歇個腳,喝口水唄!」孫懷清聲音很響,中院的的人也聽得見。恐怕銀腦今天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了。這是個三進的院落,最後一個院子是一排北房,東面西面各有兩間對廈,過去是孫懷請和鐵腦媽住的,現在歸銀腦和兩個太太。中院靠山崖挖了三孔窯屋,窯洞對過蓋了三間房,是葡萄和鐵腦的新房。他知道銀腦此刻一潛伏到了中院,警衛們已經都把槍架在了窗台上,槍口都對準中院的門,只要那門一開,銀腦的雙槍就會叫起來。他幫着兩個老八灌麵粉,另外兩個老八端着槍站在磨屋門口。他只擔心銀腦手下哪個二蛋開火。老八人多些,堵着門慢慢打,銀腦很難突圍。他已觀察到老八身上鼓鼓囊囊的,恐怕是裝着手榴彈。不用多,兩顆手榴彈往院裡一扔,銀腦吃虧就大了。

灌完面,又到庫房去裝麥子。庫房上着鎖,孫懷請從褲帶上解鑰匙,發現自己手指頭亂得厲害,把一大把鑰匙掉在了地上。大半輩子有小半輩子在對付兵、匪、盜、賊,刁民,悍婦,孫懷清對付得很好,遊刃有餘。這一回他在心裡說:恐怕不中了,這回恐怕不中了。麥子也不過才百八十斤,老八的頭目有點不高興,說:「就這點?」

「不知道你們要來,不然早給預備下了。你們丁政委來借錢,都是先帶條子下來,我給他籌上。」孫懷清說。

門外的人說:「哪個丁政委?」聲音客氣,意思是不客氣的;意思說你少來攀親近。

四個人一人扛起一袋糧,打算告辭。孫懷清心裡一陣放鬆,身上卻發虛。突然那河北老八說還沒給錢呢。孫懷清趕緊笑着叫他們吃撈麵條的時候念個好就中。他用手按住他在糧袋上的手,不叫他掏錢。老八說那就多謝了。孫懷清叫他們有啥事再來,不過還是先打個招呼,也能給烙幾個油饃吃吃。

他剛關上門,見警衛和勤務們全都上到台階上了,就在他身後。銀腦已全副武裝,端着雙槍。

「弄啥?!」孫懷清問。

銀腦不理他,只對手下們說:「追出去!」

孫懷清擋住門:「都回去!人家不尋你事,你們幹啥?!你以為人家不知道你們在下頭?人家是給我面子!」見銀腦猶豫,他又說:「他們沒動你們,為啥?他們弄糧弄銀用得着我。就為這,今天沒傷你們一根毫毛。」孫懷清把嗓音壓到了底,但個個字都是從嘴唇上啐出去的。銀腦站在他爹對面,他爹的話生疼地打在他臉上。

第二天銀腦提前離開了史屯。

城裡人跑到史屯街上說,老八這回厲害,馬上要把城裡的守備軍打死光了。不死的也都投降都投降,起義的起義。現在的老八叫解放軍。葡萄一聽這名字,不知道是「解」什麼「放」什麼。街上也聽得見炮聲,夜裡看看天邊,這裡紅一片那裡亮一片。她問一個作坊夥計又是打什麼哩?

夥計也說不太明白。他說:「咱村村都有打冤的不是?你男人鐵腦說不準就是有人趁亂世打冤打把給打死了。解放軍和國民黨,那也就象打冤,打了好幾十年。這回可要打出子丑寅卯來了。」

城裡人把孫家店堂擠得縫也沒有,買點心、買藥品、買煙酒。自然也有賊溜溜買鴉片的。大家都說:快打完了,快打完了。葡萄發現好幾個人都穿錯了鞋;一隻鞋一個顏色,要不就是兩隻鞋一順拐。物價一天一天不一樣,孫懷清對城裡主顧們說,要是豬上膘上這麼快那可美。他不停地撕了剛貼的貨品價格,再貼上新寫的,城裡人票子不夠,只得拿首飾、鐘錶、衣服去當鋪賣。賣了再來買孫家的點心充飢。

太陽一落孫懷清就馬上叫夥計打烊,他和葡萄把一天的流水立刻兌成銀洋。兌大洋的時候,孫懷清機警得很,看看有人跟上沒有。若沒人跟,他才和葡萄一前一後回店裡。

女隊長奇怪了,說:「葡萄你哪來的爹?爹媽不是死在黃水裡了?」  葡萄說:「孫二大也是我爹呀。」她眼瞪着女隊長,心想孫二大才坐幾天監,你們就忘了這人啦?  「葡萄糊塗,他怎麼是你爹?!他是你仇人!」  葡萄不吭氣,心裡不老帶勁,覺得她無親無故,就這一個爹了,女隊長還不叫她有。

孫懷清的父親在作坊的一個角落挖了個小地窯,遇上土匪能躲人也能藏東西。地窯的出口在後院門外,上面擱的都是打破的醬油缸、醋缸。孫懷清知道,他做事儘管是嚴絲密縫,也擋不住賊惦記他。他每天兌現洋的事雖然只有錢莊的人知道,但風聲必定會漏出去。有賊心有賊膽就必有賊眼賊耳,不知在哪片黑影里貓着的人正支着一對賊耳,專門找的就是這類風聲。他總是把夥計們打發得一個不剩時才和葡萄一塊藏銀洋。藏也不能藏太深,他馬上還得把它們花出去進貨。進貨的價也是一會一個樣,兌成銀元,他蝕得少些罷了。價漲成這樣,做了幾十年生意種了幾十年地的孫懷清也覺着招架不住了。

大亂的局面似乎沒有終了的徵候。打冤的、報仇的都趁亂來了。村里一個年輕寡婦叫槐槐,也是四四年那個夏天黃昏認回個老八游擊隊,犧牲自己男人守寡的。這天夜裡她公婆在院子裡大哭大喊,說有人把槐槐給殺了。村鄰們打起燈籠跑到槐槐家院裡,見槐槐秀秀氣氣的一個頭和身子隔開兩尺遠,扔在她屋門口。大門上着鎖,兇手是從她床下的洞裡鑽出來的。大家一個個去看床下那個洞。兇手可有耐心,從外面老遠慢慢地挖,一直挖進這屋床底下。很快有人傳謠,說那是她公公叫人幹的。他公公沒了兒子,恨這媳婦恨得鑽心入骨,最近又見這媳婦天天晚上跑出去,村里秘密老八要把她說給另一個秘密老八做媳婦。她公公就找了個亡命徒,窮得把閨女都賣了。他和這亡命徒說:知道你孝;你媽要死了,你也買不起棺材,你給我把這事弄成,我自己不睡棺材了,給你媽睡。村里人知道這老漢別的不好,就好尋摸好棺材,早早給自己和孩子媽置好了兩副大壽材,沒事就在裡頭睡睡。亡命徒反正也沒地可種,天黑就打洞,把半里路的洞打成了。不過村里各種邪乎故事都有,傳一陣子,沒說頭沒聽頭了,就又開始傳別的。接下去就是傳孫懷清殺匪盜的事。問他有這事沒有,他嘻哈着說咋沒有?匪肉他都賣給水煎包子鋪了,他叫人吃水煎包子的時候看着點,別吃着匪爪匪毛。說笑着,他還是站在一局棋旁邊罵這邊孬罵那邊笨,叫人拱卒又叫人跳馬,不是聳勇這個悔棋,就是幫那個賴賬。弄急了,下棋的人說:你能,你來下!孫懷清便說他後面油鍋還開着哩。

知道真情的,只有葡萄。這天孫懷清和葡萄準備完第二天的貨,已經二更了。他怕回村路上不安全,就和葡萄在店裡湊合打個盹。葡萄在店堂里睡,他睡在作坊里。下半夜,有動靜了。那人把門邊的幾塊磚挪了出去,一個洞漸漸大起來。明顯不是一天功夫了,也許這幾塊磚讓他早早就撬鬆了。

鍘刀擺好,張開的刀口正卡在洞邊上。過了一會,洞能鑽條狗了。他蹲在旁邊,心想這一定是他過去沒餵熟的「狗」,現在野出去做狼做狽了。

過一會,一隻胳膊伸進來了。

孫懷清正要往下捺鍘刀把,馬上不動了。他差點上了當。這貨還真學了正經本事,懂得用計,先弄條笤帚把裹了破衣服伸進來,看看裡頭有刀等着沒有。孫懷清簡直要笑出來了。

外頭的人看看掃帚沒挨刀,便伸進一隻真胳膊來。孫懷清在想,是條右胳膊哩。右胳膊給他去掉了,這貨以後再偷不成了。不過搖轆轤把也搖不成了,抱孩子也抱不成了。漸漸的,一個腦瓜頂也進來了。孫懷清想,對不起了,斷一條右臂還不如把頸子也斷了,不然一個男人,留條命留條左胳膊怎麼養活老的小的?

他突然發現這腦瓜眼熟。腦瓜上長禿斑留了幾塊不毛之地,肉銅板似的光亮。這腦瓜是史五合的。五合來作坊學徒是五年前,他過去在洛陽城炸過油條麻花散子,手是巧手。來時三十歲,收下他是圖他手巧。也是老規矩,新來的學徒一進作坊就吃三天糕點。最好最油膩的,盡吃,全都是剛剛從油鍋撈上來,泡過蜂蜜、桂花、糖汁,撒了才炒的芝麻,一口咬下去半口蜜半口油,直拉粘扯絲。任何一個徒工都說:那香得呀,扇嘴巴子都不撒嘴!吃到下午,頭都吃暈了。第二天再吃,能少吃一半,第三天一吃,胃裡就堵。從那以後,徒工一聞糕點的味胃裡就堵,偷嘴一勞永逸地給制住了。只有五合個別。他連吃三天點心,饞勁越吃越大,後來的一年裡,他抹把汗、擦把鼻涕的功夫都能把一塊蜜三刀或千層糕偷塞到嘴裡。而且他練了一手好本領,嚼多大一口點心臉容絲毫不改嘴巴絲毫不動。要不是有一回藥老鼠的幾塊點心擱錯了地方,孫懷清追查不出只得毀掉全部點心。五合不會承認他偷嘴的事。他一聽藥老鼠的點心沒了,哇地就嚇哭了。招供他偷吃了至少二十塊點心,不知是不是吃了老鼠那一份兒。

等五合上半身鑽進來,孫懷清把鍘刀捺在他背上。五合一抬頭,孫懷清說:你動我就鍘!五合說:別鍘別鍘,二大是我!鍘的就是你,你路可是熟啊,來偷過幾回了?這才頭一回!二大饒命!五合你不說實話,刀下來啦!兩回兩回!都偷着啥沒有?偷着了點心,還有香油!。。。還有呢?沒敢多偷,二大饒命!哎喲!可不敢往下鍘!…葡萄這時從前面店堂過來了,手上掌着煤油燈,另一另手攏着散亂的頭髮,見二大騎馬蹲襠,手握着鍘刀柄。他叫洞裡出來的腦瓜頂說實話,不然刀就下來了;刀一下來,五合就不是五合了,就成「八不合」啦。

他抬頭喊:「葡萄,搬凳子,叫你爹我坐着慢慢鍘。」

五合趕緊承認:「三回三回!第三回啥也沒偷成!」

「那你會空着兩手回去?」

「…聽人說你這兒藏的有煙土,我想弄點兒賣給那時候駐咱這兒的老總!…二大可不敢鍘呀!。。。。。找半天沒找着煙土,我就走了。…二大,鍘了我也就這了。再沒實話了,實話全說完了!」

孫懷清接着問他:「那你今天來幹啥?」

「看能偷點啥偷點啥唄,實在沒別的,湊合偷點心唄。」

「偷點心還湊合偷點兒?我和葡萄還捨不得吃呢!」

「那是二大您老想不開…」

「我想不開?!」

「哎呦得罪二大了,打嘴打嘴!」

這時二大沖葡萄喊:「葡萄楞啥呢?還不去叫他媽來!」

五合的上半身哭天搶地:「可不敢叫俺媽!」

「不叫你媽以後你還惦記着來找二大我的現大洋,是不是?你跟我扯驢蛋我就信了?你偷的就是現大洋,苦找不着,是不是?」說到這兒二大又喊:「葡萄,我剛才咋說呢?」

葡萄趿拉着鞋,裝着找鞋拔子,嘴裡說:「這就去!」

「葡萄大妹子,可不敢叫我媽呀!叫她來我還不如讓二大給鍘了呢!」

二大說:「葡萄,那咱鍘吧?」

葡萄憋住笑,歪頭站在一邊看。五合哇的一聲大叫起來:「那是肉哇!」

二大說:「鍘的就是肉!」

孫懷清知道刀鋒已壓得夠緊,他對葡萄擺一下頭。葡萄打開門出去,把五合兩個腳抱住,倒着往外拖。鍘刀提起,五合半扇豬似的就給拖出去了。

第二天孫懷清買了幾條槍,雇了兩個保安守住家裡的窯院,夥計們仍然守店。槍聲漸漸響得近了,後來響到了史屯街上。葡萄在店堂里睡,總是在夜裡驚醒,發現外面街上正過大隊人馬。有時隊伍往東,有時往西,她扒在門縫上往外看,見沾着泥土塵沙的無數人腿「跨跨跨」地走過去,「跨跨跨」地走過來。有時一個隊陣過上老半天,她覺得他們把史屯的街面都走薄了。她看見一個最長的隊陣全是穿草鞋的腳,打的綁腿也又髒又舊。但那些腿都有勁得很,還要一邊「跨跨跨」地走,一邊吼唱着什麼。

這些穿草鞋的腿腳走過,史屯街上的電線杆、牆上都會給貼上斜斜的紅紙綠紙。葡萄識幾個字,還是銅腦出門上學前教她的。她認得紅紙綠紙上的「人民」、「土」、「中國」。

這天她又扒在門縫上看,見門外滿是她熟悉的腿。那些腿給一個個燈籠照着,也吼唱着什麼,跟着穿草鞋打綁腿的腿從街的一頭朝另一頭走,燈籠的一團團光晃來晃去,光里一大蓬一大蓬黃煙似的塵土,跟着那些腿腳飛揚過去。

不久聽見這些有勁的腿回來了,不再是吼唱,是吼叫要打倒誰誰誰。葡萄看得入神,只是半心半意地想,又要打了。

孫家的百貨店已經好久不開門了。孫懷清有時會和夥計們賭賭小錢,唱唱梆子,多數時間他就守在銀腦帶給他的收音機旁邊聽裡頭人說話。

孫懷清是什麼都想好了。他先讓夥計們各自回家,一人給了五塊錢做為盤纏。賬房說他賬還有幾天才交清,暫時不走。謝哲學是這一帶的外姓,一直只跟孫懷清親近。孫懷清看着他,笑笑,知道謝哲學知道他笑什麼。他笑是說,你看,我不怕。人們把他拖到大門外,孫懷清都還笑了笑。一共種五十來畝地,開一家店鋪,看能給個什麼高帽子戴戴?他就是笑的這。

他跟葡萄囑咐過,誰來拿東西搬家俱,讓搬讓拿,甭出頭露面,甭說二蛋話招人生氣。囑咐完了,他就被拖了出去,頭上給按上一頂尖尖的紙糊帽子,手裡叫拿上一面鑼。他走得好好的,後面還總有手伸上來推他,一推一個踉蹌。他不叫葡萄出頭露面,其實是怕她看見他給人弄成個丑角兒。第二天丑角兒就更丑,他脖上給套了條老粗的繩,讓人一扯一扯地往史屯街上走。

葡萄坐在磨棚里。來人搬東西也不會來這兒搬磨盤。這兒清靜。從關着的門縫裡,她能看見一院子的腿。那些腿擠過去擠過來,擠成正月十五燈會了。她只抱着自己幾身衣裳和孫二大兩身衣裳,再咋也不能叫他們穿自身的皮肉吧?再看一會,見人腿里有了兩頭騾子一頭牛的腿了。老驢沒人要,在棚里扯開嗓子「啊呵啊呵」地叫。

椅子腿、桌子腿,跟着人腿也走了。連那桌腿看着都喜洋洋的,顛顛兒地從大院裡走過去。要不是二大囑咐她,葡萄這會兒是想和大家一塊熱鬧的。和大夥耳一塊弄個棒子唱唱,弄個社火辦辦,有多美。管他是熱鬧什麼,史屯的人和周圍五十個村子一樣,就好熱鬧。一有熱鬧,哪怕是死人發喪的熱鬧,大家都美着哩。葡萄也好熱鬧,一熱鬧起來就忘了是熱鬧什麼。她抱着兩個包袱,盤腿坐在門邊,從門縫跟着熱鬧。

太陽偏西的時候,院裡滿滿的腿走光了,只剩下打着綁腿的腿了。那些腿可好看,穿的草鞋還綴了紅絨球,一走一噹啷。這時葡萄聽見有人說話了。是個女人。

「這院子真大,住一個連也沒問題!」

「排戲也行。要是扭秧歌,你從這頭扭到那頭,得好幾十步呢!」

葡萄心想,第二個說話的肯定是個小閨女,嗓音小花旦似的。她站了起來。磨棚的窗上全是蜘蛛網和變黑了的各種麵粉。她只能隱約看見一群穿軍服的閨女們。有一個一動就甩起兩條大辮子。

葡萄覺着她們個個都是妖精似的白,小花旦似的嬌嫩。她從兜里摸出鑰匙,把磨棚的門推開一個豁子,正好能伸出她一隻手。她是自己伸手出去把自己鎖進來的。她推門的聲音使院子一下靜了。她從門縫裡開鎖到底不順手,把鑰匙掉到了地上。她只好蹲下去,伸長胳膊去夠。幾雙穿草鞋的腳挪過來,鞋上的紅絨球噹啷噹啷蹦得美着呢。一隻草鞋踏在了那把銅鑰匙上,把葡萄的兩個手指頭一塊踩住。

「什麼人?!」外頭的女人問道。

「葡萄。」葡萄回答。

「誰把你鎖進去的?」

「俺自個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