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 第2章

嚴歌苓

葡萄還是看着他。他還是看着一動一動的牛嘴。葡萄猛一醒,抓了長衫就抖,真抖出兩個銅板來。

「你看看。」孫懷清說。「有人在考你的德行呢。記着,以後洗衣裳洗出啥也別拿。可不敢拿,懂不懂?」

後來葡萄洗出過不少東西;一串琉璃珠子手鐲、一張鈔票,兩團紅絨線。總之都是小閨女們喜好的物件。有一次葡萄把衣服搓完才搓到一小疙瘩硬塊,打開一看,是個包着玻璃紙的洋糖果,都快化沒了。她趕緊端上盆就往家跑。鐵腦媽正在睡午覺,葡萄就把那已經空癟的糖果放在她躺椅的扶手上。

下一年的端陽節,鐵腦媽拿出三條棗紅小褂,是拆洋面口袋布染的。她說三件褂子有鐵腦姐姐一件,鐵腦舅家的閨女一件,還有一件是葡萄的。葡萄才十二,孫家的飯盡她吃,吃得早早抽了條,不比鐵腦姐姐瑪瑙矮多少,只是單薄。鐵腦媽說葡萄歲數最小,頭一個挑選小褂。葡萄看出三件一模一樣的褂子其實是不一樣的:洋面口袋上印的黑字碼沒給紅染料遮嚴實,落在一件褂子後背上。誰要那件帶字碼的褂子,誰是吃虧的。她這時瞥見二大的眼睛一擠,捉挾地一笑。她明白了,揀了那件帶字碼的,委屈都在鼻頭上,通紅的。二大怕她哭出來,使勁擠眼斜嘴,偷偷逗她。他了解葡萄,對於她什麼苦都不難吃,就是虧難吃。

很快葡萄就不需要二大提醒了。有幾次鐵腦媽叫她給短工送茶飯到田裡。擺上飯菜,倒茶時發現茶壺裡「咯噔」一響,一看,壺裡兩個煮雞蛋。她把兩個蛋都擱在碗裡,喚那夥計收晌吃午飯。晚上鐵腦媽一見夥計就問他午飯吃得可順口,也沒啥好東西,可得吃飽啊。夥計回答吃得可飽哩!倆咸雞蛋抵得上四個饃,一下午都不飢!

葡萄十三歲那年發花,高燒七天不退。鐵鬧媽說:「恐怕不中了,看那小臉啥色?蓋張紙,敢讓哭喪婆來嚎了。」二大卻說這閨女命硬,還是到處找偏方,請朗中。第八天黃昏,來了個媒婆,掂了一包粗點心,一丈紅布,說是受村西史冬喜他媽之託,來給冬喜去年害癆病死的弟弟秋喜訂鬼親。她拿出秋喜的八字,說葡萄比秋喜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就等葡萄一咽氣,把鬼親成了,兩家也圖個吉利。媒婆嘴皮翻飛,手舞足蹈,說秋喜是史家三個孩子裡頂孝順,頂厚道的,結成鬼夫妻也會聽葡萄的,啥事也是葡萄做主,受不了氣。二大說做主是做主,就是做了鬼葡萄也歇不成,還得天天得給她男人曬尿片子,秋喜可真敢尿,一尿尿到十一歲。二大是戳穿史家撒的謊:為了能和葡萄結上鬼親,史家把秋喜的年齡謊說一歲。媒婆也不尷尬,笑着說,人家就是看中葡萄勤快,能唄!二大又戳穿她:其實史家是圖葡萄沒娘家,沒人跟他們多爭彩禮,兩丈布的彩禮就省下一丈來。媒婆把點心和一丈紅布掂了回去,第二天加了一包點心,又來了。二大說她白跑腿,葡萄還沒斷氣呢。媒婆說反正他沒事,院子裡坐坐,等等,說說話。二大叫她別等了,要等得等六七十年;六七十年後,葡萄還象魏老婆那樣跪在鞦韆上比賽。史家等不及葡萄了,把魏坡一個死了六年的閨女說給了秋喜,成了鬼親。史家給秋喜娶鬼媳婦那天,雇了個逃荒來的響器班子,全村孩子跟着跑。冬喜出來迎鬼新娘的空花轎,經過二大家時,看見鬼一樣瘦的葡萄已經坐在院子門口紡花了。

再往後孫懷清連收賬這種差事都交給葡萄。收賬原先是他賬房謝哲學的差使,謝哲學面子薄,誰都不得罪,有的賬一拖能拖年把。鐵腦也不行。孫懷清對這個小兒子不指望什麼,說他是狗屎做的鞭——文(聞)不得,武(舞)不得。葡萄出去跑,村里很快就有人說,葡萄給教得沒個樣兒,誰家的閨女整天往村外跑?鐵腦媽把話學說給孫懷清。二大說八個閨女變成媳婦還不容易?圓房唄。

孫懷清從西安回來是一個人。在車站他已聽說鐵腦的事。去接他的賬房謝哲學等他上了騾車才說二大,您老可得挺住了…鐵腦不在了。接下來謝哲學簡略地說了那個黃昏的事件,村里一下子添出九個寡婦。他說村里人判斷鐵腦是給當奸細除了的。車子快進村的時候,見葡萄吆着老驢從河上孫家的水磨房回來,隔老遠,她便叫着問道:「俺媽呢?」

這時孫懷清才「嗚嗚」地哭起來。才兩個月,他就沒了兩口人。鐵腦媽在鬼子空襲鐵路時給炸死了。謝哲學心想,他只顧琢磨怎麼把鐵腦的死訊報給孫掌柜,竟然沒問一聲鐵腦媽沒一塊回來。

麥子種下之後,人們見孫懷清又在他店裡張羅了。他還是老樣子,手不空,腿不停,嘴也不閒。進來出去,他總是捎帶個什麼,捎進去需要重上漆的門板,再捎出一桶剛灌的醋,或者順手拿起刀,裁幾刀黃表紙。他做活愛聊天,跟兩個夥計一個賬房聊,再不就跟來買東西的主顧聊。實在沒人聊,他就一個人唱戲,唱詞念白加鑼鼓點,生旦淨未丑,統統一張嘴包圓。有時唱着唱着他會吼起來:「個孬孫,你往哪兒溜?溜牆根我就看不見你啦?」

對面牆根陰影里便出來幾聲乾笑,說哎喲二大,您老回來啦?孫懷清說他要是不回來,也讓鬼子炸火車炸死了,他倆那賬就爛了不是?那人便說二大說話老不好聽,人還有張臉哩。二大說賒賬是他二大仁義,不賒帳還是他二大仁義。可不是二大仁義——二大捨不得大侄兒砸鍋去,是不?二大便說砸了鍋是大仁大義,不然就是婦道仁義。那就緩大侄兒三天再砸唄。一天不緩。那人一口一個好二大,親二大,說這回是真戒了。要再不戒咋說?不戒大侄就是鱉日的。

孫懷清看着那人忽扇着破長衫溜了。他最小看史屯街上的幾個先生,地不會種書也沒讀出用場,會的一樣本事就是敗家。五個先生里有三個抽鴉片,抽得只剩一身長衫,冬天填上絮做棉袍,夏天再把絮抽出來做單褂。鴉片都是從夥計手裡賒賬買走的。夥計們經不住他們死泡硬磨。中間最難纏的一個叫史修陽,十年前還教二十個私塾學生,現在誰家都不叫孩子去跟他學不長進了。史修陽一來,夥計們就到後面作坊去叫孫懷清。孫懷清若不在,他們趕緊撥算盤的撥算盤,稱鹽巴的稱鹽巴,裝作忙得看不見他。

除了孫懷清,只有葡萄能對付這幾位先生。一聽要賒賬,她馬上把稱一撂說:沒錢別買。若是回她:你公公都賒賬。他是他,我不賒賬。你當你公公的家?我誰的家也不當,買得起,買,買不起,餓着,光想肚皮不受罪,不想想臉皮多受罪。

一回來了個外鄉人,穿着制服,手裡拿着帽子。他要買一盒煙捲里的五枝煙。葡萄說那剩的賣誰呀?外鄉人笑眯眯打量她。說愛賣誰賣誰,反正他只買五支。他說話就把一張鈔票拍在桌上。葡萄說沒有錢找。外鄉人還是笑眯眯的,說那我沒零錢。就算你老哥揩你油吧。葡萄說等等,她把鈔票拿過來,撕下一個角。外鄉人不笑眯眯了,說你這臭了頭蛋子,撕了一個角,這錢不廢了?葡萄眼睛直逼逼地看着他,說那正合適:你剩下一多半錢,我剩下了一多半煙捲。

外鄉人一下子分了神,是葡萄的目光讓他分神的。這是一雙又大又黑又溜圓的眼,假如黃一些就是山貓的了。這雙眼看着你,讓你想到山裡幼年野物,它自以為是占山為王的。它尚不知山裡有虎有獅有熊,個個都比它有資格稱王,它自在而威風,理直氣壯,以為把世面都見了,什麼都不在它話下。

兩個夥計趕忙上來圓場,說葡萄才十五歲,老總別跟她一般見識。兩人不露聲色地把煙盒揣入老總的手裡。老總也覺得有必要找回點面子,笑笑說誰家小姑娘,挺識逗哩。

老總走了以後,兩個夥計對葡萄說哎呀,少奶奶,你惹誰不行去惹中央軍吶?他們來洛城給鬼子授降的,個個都覺着是功臣呢!葡萄說哦。過一會她問:誰是中央軍?就是咱中國軍隊唄。扒花園口的?對呀!扒了花園口,他們就抗日打仗去了。哦。葡萄點頭,又想起什麼:那老八呢?老八也抗日啊。都抗日,老八和中央打啥呢?夥計們想,她又死心眼上了。一個夥計說,葡萄,老八和中央軍不一事兒;老八是老共的軍隊。。。他話沒說完,葡萄已經走開去砸冰糖了。

從那天之後,鎮上熱鬧起來,好幾個軍隊進進出出,你占了鎮子我撤,我打回來你再敗退。店家都上了門板,只留個縫,讓顧客買急用的東西。中央軍、地方軍、八路軍游擊隊,民團,都要參加授降。日本軍卻說,他們只給一家軍隊投降,就是中央軍。八路軍游擊隊神出鬼沒,在授降那天的清晨包圍了洛陽和中央軍駐地,說中央軍哪裡打過鬼子,洛陽淪陷後就潰不成軍,早不知逃哪兒去了。堅持和鬼子打游擊的只有八路軍。中央軍說八路軍一半人是土匪。不錯,八路軍是改造了一批土匪,現在他們不再是土匪,是英勇善戰的抗日勇士了。談判沒有結果,日本軍指揮官說話了。他說他接到的命令是投降國軍第十四軍。八路軍說十四軍偷盜抗日誌士的勝利果實。日本指揮官說抱歉,他只服從上級命令。假如八路軍一定要授降,那麼日本軍只有打。

授降之後的中央軍到史屯鎮上逛悠,進館子要館子老闆請他們吃賀功酒,進剃頭店澡堂子也要求白給他們搓背、剃頭、修雞眼。史屯街上有幾家打酒館旗的娼館,大軍進去,也要窯姐們請他們睡幾夜。正經生意都不敢大開張,全象孫懷清的店一樣,留一塊門板不上,貨物也是些藥品和鹽,再就是生漆、桐油之類,都是拿去也吃不成,和不成的東西。

白天他只留一個夥計做買賣,葡萄早就不露面。到了晚上,店裡人反而多了。孫懷清知道史屯街上熱鬧成這樣,就是劫難要來了。夜裡上上鋪板後,兩個夥計,一個賬房都住在店裡。他和葡萄看守貨倉,賬房看守前店堂,兩個夥計守着作坊。後門口放着一把鍘刀,從那兒爬進來的歹人一伸頭,正好一刀。

一天早上,天下小雨,葡萄聽見後院有響動。後院是塊鋪了石板的空地,用來曬黃豆,曬糟子,做棗泥也在那裡曬棗和核桃仁。葡萄掂着份量,挪步到後門,從大張嘴的鍘刀看出去。門縫外滿是人腿,全打着布綁腿。也有穿馬靴的。她聽見的話音全是外鄉音。

孫懷清這時披着夾袍走來,見葡萄跪在地上,眼睛擠住門縫,便壓低嗓音問她在弄啥。

「外頭腿都滿了!」葡萄說。

「誰的腿?」

「光見腿了!」

孫懷清不再問什麼,使個眼色叫她還去守貨倉。他怕她沒深沒淺,再得罪門外的老總們。

從此後葡萄常常在清晨聽見後院有響動。後院是史屯街上最光溜最乾淨的一塊地皮,所以常讓各種軍隊當成宿營地。槍聲也時而發生,一撥人把另一撥人打跑了,再過兩天,又一撥人打回來,成了占領軍。誰贏誰輸,孫家店鋪後的大院子總是空閒不住,總有人在那裡安營紮寨,點火做飯,拉胡琴吹笙,捉虱子抖跳蚤,裹傷口換繃帶。葡萄從門縫看出去,都是同樣的人腿,不過是綁腿布不一樣罷了。有時是灰色,有時是黃色,有時不灰不黃,和這裡的泥土一個色。

孫懷清一見葡萄趴在地上,眼睛擠住門縫就「嘖」一下嘴,恐嚇她也是責備她。她總是一樣地瞪大眼告訴他:「外頭腿都滿了!」

這天早上,葡萄正要趴下去往外觀望,聽見有人敲門。葡萄不吭氣,手把鍘刀把緊緊握住。門外的人說:「可能沒人在。」說話的人是個女的。另一個人說:「那你去街上別人家看看,能不能借到個臉盆。」葡萄想,這些打綁腿的和前一邦子不同,不是要東西也不是搶東西,是「借」東西。門裡門外互不相擾地到了上午,葡萄打開後門,走出去,手裡拿着兩個盛大醬的瓦盆。她把瓦盆往地上一放,看看周圍的大兵們,這些人都穿着大布,補丁紅紅綠綠的。

大兵們說原來真是有人躲在裡面呢。葡萄還是一個個地看他們,說「你們咋穿這麼賴的衣裳?」

大兵們全笑起來。這時她看見他們手裡拿的菜疙瘩,麩面擱的比史屯最窮的人家還少。她又說:「吃的也賃賴。」

大兵們更是笑得快活。有個鬍子拉茬的漢子說:「你看我們人賴不賴。」

葡萄沒直接回答。

她說:「我當你們是老八呢。」

鬍子拉茬的漢子說:「我們就是老八呀。」

大兵們笑得滿嘴是綠黑的菜疙瘩。

史屯街上太平了下來,又飄起水煎包子、烙油饃的香味。孫家作坊的蜜三刀、開口笑、金絲糕的油甜香味把一個鎮子的空氣都弄得粘膩起來。葡萄從街上回到村里。家家都種上麥了,孫懷清的地還空着,葡萄駕牛,孫懷清扶犁,種下十多畝小麥。剩下的三十多畝地,就全賃了出去。孫懷清一直是靠自家種的麥供應自家的作坊,家裡一下少兩口人,就是再雇短工也照應不過來。

正卸牲口時聽見前院的台階上有腳步聲。葡萄一回頭,見七、八個穿破舊軍服的人攆着一隻花兔子進到院裡來。花兔子奇大奇肥,跑起來肚皮蹭地。還有幾個沒下來的大兵扒在牆上往下看,哇啦哇啦地叫,叫誰誰誰快開槍。所有的雞都飛成小鷹了。七、八個人把兔子攆得直打跌。其中一個問葡萄,兔子是她家的不是。

葡萄不說話。兔子是史六妗子家的。是個兔種,皮毛貴重,說是養一窩兔能換五斗麥。扒在攔馬牆上的幾個人叫了:都閃開點啊!下面的人也叫:甭亂開槍,打着人!不閃開晚上喝不上兔子湯咧!…槍沒響一個人就把渾身打顫的大母兔撲着了。他拎着兔耳朵站起來,黃軍裝前襟一大片灰綠的雞糞,就像沒看見葡萄似的,自問自答地說:廚房就是這兒吧?得找點辣子啥的。另一個人大聲補充:還要口鍋!看看有大號的鍋沒有?剩下的幾個人東顧西盼地進了中院,說哎唷,還是讀書的人哩,屋裡有書柜子!是個財主?是也不大,這地方就沒見一個大財主。

葡萄直是奇怪,他們怎麼這麼好意思,連晾在椿樹下的紅銅便桶都歪過頭、偏過臉地看。有個大兵進了茅房,尿着就把臉伸在牆頭上跟其他人說:這家闊着哩,屙屎都使紙擦腚。

他們在廚房裡拿了一串干紅椒,一辮子蒜,一大碗鹽巴,一口鐵鍋。

葡萄不顧二大的訓戒,張口便說:「老八不是不搶人家東西嗎?」

大兵們一楞,似乎突然發現這三進的院子不是無人之境。他們看着葡萄,又相互看看。葡萄並不知自己十七歲的身體已長熟了,細看看臉蛋也是個標緻人兒。她見這些大兵笑了,眼睛也在她身上從上往下走。他們怎麼和洛陽城裡的二流子一模一樣的笑法呢?這些兵笑過了說:「你家住過老八?」葡萄說:「沒住過--唉,你那腳別踩了曬的柿餅!」大兵們問她:「那你看我們咋象老八?」「穿得老賴。槍也老賴。」他們一塊哈哈大笑。他們這樣笑就不象二流子了,和老八笑得一樣。他們笑過說:「老八早叫我們打跑了。」「誰管你們誰把誰打跑了,反正你不能揭俺家的鍋。」

「揭了咋着?」說着一個兵就伸手來揭葡萄的前衣襟。

葡萄猛古丁地抓起碗口粗的抵門槓,兩腳叉得開開的,擋在台階口。「不擱下鍋,我夯死他!」

大兵們可找着個跟他們耍鬧的人了,這個俊俏女子要「夯死」誰,真讓他們肝尖兒作癢心尖兒打顫。本來是不想碰她的,這下她不是給了口實,好讓他們朝她一撲騰,擰住她的嫩胳膊,撕碎那小花襖?他們一步一步往台階上上,她一步一步退上去,每退一步她都掂掂手上的抵門槓。

這時他們發現這個女子有一點不對勁。那兩隻眼睛不太對勁——缺了點什麼。他們互相對視一下,沉默地商量:她是個瘋子不是?眼眼不會避人,沒有膽怯,不知輕重。要是個瘋子就沒滋味了。你去扒一個女瘋子的褲子,那不作賤自個?那不造幾輩子孽?

「把鍋放下!」葡萄說着,手上的抵門槓在兩個掌間轉了轉。她背後就是大門,腳踏在最上一層台階上。幾個兵見扒在欄馬牆上的同夥打算從葡萄背後襲擊她,他們飛快使了個眼色,叫他們別動。葡萄一下子明白自己腹背受敵,迅速回頭看一眼,一手握住槓子,另一隻手把門邊的銅鐘打響了。那是防匪的鐘,誰家都有,遭遇土匪就打。

鐘聲讓村里冒出幾百扛農具的人。原先紮下營的五十四旅也都挎上武器,拉出了隊伍。長官們問警戒哨發生了什麼情況,明哨暗哨都說所有的路上都空無一人一馬,一切太平。很快有人向長官們報告了打鐘的原因,是為一口鐵鍋。長官們又好氣又好笑,把抓兔子揭鍋的幾個兵綁下,當着史屯人裝佯地訓斥了幾句,還把牛皮帶丟給葡萄和史六妗子,讓她們自己抽打幾下出出氣。

五十四旅在史屯整天就是開慶功會,也不知都去哪裡打了勝仗。一慶功就雇戲班子來唱梆子,白天晚上都唱。四十個村子的人都來看戲,街上比過節還熱鬧,所有作坊都是大風箱拉得呼嗒呼嗒響,夥計們汗珠子落進炸貨的大油鍋,濺得噼里啪啦響。孫懷清是個梆子迷,卻忙得離不開作坊,看戲的人都喜歡吃點心,他揉面擀麵手腕子都要折了。

葡萄也好看戲,但作坊生意太紅火,她得不斷地磨麵。一條河流過十個村子,河上有二十架水磨。在河上游看,二十架大風車一齊打轉,遠遠近近都呀呀地響,誰都會突然在心裡生出莫名的情致。葡萄蹬了一天的磨麵機,兩腿閃失着走出磨坊。河水裡還有陽光天上卻沒了。她吐了口乾掉的唾沫,就想唱一句什麼。葡萄是個沒什麼心思的人,但在這副景色里站着,她真想有一點心思。

葡萄是立冬後的一個早晨開始有心思的。那天天還早,葡萄剛剛把灶燒起來。二大已起床了,披着棉袍在圈門口看他的牲口。這時有個人在門外叫門。聲音很規矩,不象那些兵。他叫:大爺,給開開門吧。他一定從欄馬牆往下看,看見了二大。孫懷清也沒有問是誰,就上到台階上面,把兩扇大門打開一扇。葡萄聽那個規規矩矩的嗓音說:想借大爺家的磨使使。

進來吧進來吧。孫二大把客人讓了進來,叫他看着點台階。

來的人是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一張長白臉,眉毛好整齊眼睛好乾淨。他穿一件黑色長衫,圍一條格子圍巾,背有點馱。孫二大說:磨就在那棚子裡,會推不會?小伙子笑笑,說推是推過,多少年不推了。一邊說話,他從長衫里拿出個手巾包。葡萄在一旁看着,對二大說:爹,你跟他說,他就別沾手了。我給他推。小伙子說:那哪能呢?大爺您讓妹子給指點一下就行。

葡萄走過去,從他手裡拿過手巾包。她約摸有一斤麥子,磨出來再籮一籮,蒸兩個饃就不錯。她對二大說,爹你讓他等着吧,一會就推完了。

她剛走進磨棚,孫懷清跟了進來,悄聲說:他那點麥,溜磨縫還不夠。他從牆角的一個口袋捧出一捧麥來,兌進磨眼。看着磨盤轉起來,他說:唱戲的真不值啥,唱一天一宿混不上兩個白饃。葡萄心想,難怪他和她見的小伙子們都不一樣,是個唱戲的。後來小伙子天天來借磨,葡萄天天往他麥里添一半自家的新麥。漸漸也就了解到小伙子是開封人,自幼學琴,在劇團是頭一把琴師。因為他得肺癆,老闆才讓他吃點偏食,每天給他額外的一斤小麥。小伙子從來不和葡萄說話,葡萄也不理他,兩人卻談得頗熱鬧,句句話都是通過孫二大講的。

葡萄這天說:「爹,你問他有個各兒沒有?」

小伙子回答:「大爺,我姓朱,單名梅。」

葡萄又說:「爹,他還能在咱這唱幾天戲?」

小伙子說:「大爺,我們後天一早就走了。這兒的隊伍也要開拔了去打老共了。」

晚上葡萄到作坊幫忙,二大說:「朱梅這孩子命苦,癆病不輕哩。」

「可是不輕,」葡萄說,「聽他說話嗓子底下拉着個小風箱。」

「拽一天琴弓子,也不省力。才掙倆饃。咱村五合也比他掙得多。」孫二大又說。

葡萄認識五合。五合來給孫二大打過短工,本來想讓他學徒做糕點做醬油,就是治不了他的偷嘴,拉倒了。

「孩子是個好孩子。我說朱梅。誰家閨女說給他誰倒楣,看他拿什麼養活媳婦?再說壽也太淺了。

葡萄手在油酥面上揉着,心裡滿是心思。

第二天村裡有一家娶媳婦,趁着戲班子還沒走,雇他們唱幾段堂會。新郎原是抽上籤去頂壯丁的,家裡借了幾十塊大洋,找了個壯丁替身,所以娶親就顯出湊合來。也沒有買白灰刷牆,只在新打的窯洞裡用新麥秸加泥抹了一下。葡萄聽見吹響器就耽不住了,趕忙把磨成的面裝了口袋,扛上驢車,從河邊趕回家,換上一身新做的棉襖。日本人投了降,日本貨在史屯集上還總是俏銷。孫二大店裡進了日本產的假緞子,若他不先剪一塊給葡萄留着,就讓閨女、媳婦們搶光了。葡萄做的這件假緞子棉襖是粉底白花,顏色太嬌她一直不想穿。這時把它套上,跑出門,又跑回來,照照鏡子,心裡沒底得很。自己是個守寡女人,穿這麼嬌艷是要作怪去了。但葡萄怕誰呢?她胸一挺,下巴一抬,我葡萄是風流寡婦又怎樣?鐵腦剛死的時候,她一邊頭髮長,一邊頭髮短,在街上給人指戳說成是「奸細媳婦」,她當街叫板:「你不是孬貨站到我面前來!敢當我面叫我奸細媳婦不敢!」

葡萄跑到娶親的那家,見朱梅也穿了件紅砍肩,坐在窯院裡拉琴。他看葡萄一眼,馬上把頭低下來。葡萄卻不饒他,眼睛等在原地,等他再一次抬頭來看她。朱梅的臉也不白了,腮幫上塗了胭脂似的。雖然不敢正眼看葡萄,但葡萄知道他琴就是拉給她一人聽的。琴弓上長長的白色馬鬃和他油乎乎的黑色半長頭髮一塊甩動,文文靜靜一個人競也會撒人來瘋。

到了鬧洞房的時間,葡萄擠在大叫大笑的人群里,感覺一股文弱氣息就吹在她脖梗上。葡萄不是不敢回頭,是怕一回頭嚇住他。他吹在她脖梗上的溫乎氣兒帶一點他的味道。是苦絲絲的藥腥味道。

朱梅突然說話了。他說:「你看,葡萄,往那邊牆上看!」洞房裡點着十幾支紅臘燭,他的手扯了一下她的手,要她往右邊看。

燭焰里葡萄看見牆上長出的麥苗來。那是漏在麥秸里的麥粒摻和到抹牆的泥里了。所有人都沒看見這道奇觀,只有朱梅和葡萄看見了。葡萄用力扯了扯朱梅的手。

兩人前後隔了兩百步,從河下游往上走。村裡的狗都去新窯周圍湊熱鬧了。河上的風車吱呀吱呀地響,葡萄慢下步子來,滿心的心思亂的很。和鐵腦入洞房她沒有象這時的感覺,腸子都要化成水了。

朱梅趕了上來,嗓子底下的小風箱拉得可緊。葡萄心裡疼他,後悔自己走得太快,又儘是上坡砍。河上風利,可別把他病吹犯了。她雖是這麼一肚子柔腸地疼他,話還是直戳戳的:也不知叫一聲!一叫我不就停下等你了?

朱梅臉是紅的,嘴唇青白。他就那樣青白着一張嘴笑笑,活活一個梁山伯。

葡萄的身子不舒服起來,有個地方在受熬煎。她說:「咋辦哩?」朱梅明白她指什麼,回答道:「你說咋辦就咋辦。」

「你能和我公公去說說不能?」

「我說啥呀?」

葡萄一看,沒指望了,他已經怕成這樣。她說:「那我去說吧。」

「葡萄,」朱梅走近來,鼻尖對鼻尖和她站着。「你跟了我,老受罪。」

「我可愛受罪。我是受罪坯子。」

「你婆家待你好吧?」

葡萄不正面回答,說:「俺爹就是那人,看着老惡。你怕他,我去和他說。」

朱梅看着這個一身脹鼓鼓的全是血性的年輕寡婦,心裡忽悠一下,腦子一片昏暗。再來看看,他兩個胳膊已經把她箍在懷裡了。

葡萄的嘴唇也漲滿了汁水似的,麻酥酥的。可朱梅的嘴唇到處地躲,只把它們對在她鬢角上,耳垂上。他把話吹進她耳朵眼兒:「我病沒好哩。別把病給你了。」

葡萄一聽,心裡疼壞了。一下子擰過臉來,嘴擠住他的嘴,一股勁地唆起來。

兩人大喘一口氣,臉貼臉地抱住對方。

再也沒什麼說的,他們不久發現已躺在了打散的麥秸上。磨房裡一股新面的香味,風車閒悠悠吱呀一聲,又吱呀一聲。葡萄覺得身體下面不帶勁,手摸一下,她自己的汁水滾熱地打濕了厚厚的麥草。她和鐵腦頭一次同房怎麼和這次不一樣呢?鐵腦媽託了鐵腦的姐姐瑪瑙把洞房裡的事給她說過一遍。瑪瑙板着臉跟個教書先生似的,讓她怎樣給男人行方便。她說到過這水兒,她說你要是得勁身子裡就會出來水水,你要是喜歡他,他還沒咋你,那水水兒就會汪出來。葡萄想,原來真是這樣;她和朱梅光站着你瞅我我瞅你,棉褲就濕了。朱梅都覺出來了,完事之後他拉着小風箱問她:你吃過葡萄沒?

「沒。」

「知道啥樣不?」

「不。」

「你就是一顆葡萄,一碰儘是甜水兒。」

她知道他說的什麼,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那手還擱在她嘴唇上。她可想他再說幾句這樣的話,餿是餿了點,但聽着她身上又來了那股快活的熬煎。

他們約好第二天早上在史屯街上見,由葡萄領着朱梅去和孫懷清說。葡萄話都想好了,想了一整夜的軟和話。第一句是:爹,你就把葡萄當個親閨女吧。閨女總不能留家裡,總得嫁出去。嫁出去,葡萄還一樣回來孝敬您,有病有災,葡萄隨叫隨到。

他們約的見面地點是街外面的小學校門口。早飯做好,給二大焐在灶上,葡萄就踩着厚厚的霜出去了。她背着一把柴刀,想去砍些燒的。其實她是想躲避和二大見面。她一下一下揮着砍刀,手上年年發的凍瘡讓砍刀一震,就開了口。一會手背上張開幾個血紅的小嘴。她逼着自己想孫家對不住她的地方。鐵腦媽的刻薄,瑪瑙的挑剔,她狠着心地讓自個去惱她們。過去她動不動就會惱她們,這時卻怎樣也惱不起來。任她猛力揮柴刀,手上裂口流出血來,她心裡還是攢不起那股力來惱誰。她又去想鐵腦,他為難過她多少次?連她走道他都跟瑪瑙叨咕:這貨吃胖了,走路都費氣。可鐵腦已經不在了呀。她這時一邊砍雜樹枝子一邊惱自己,平常的氣性這時都哪去了?

在小學校門口站到太陽老高了,還沒等着朱梅。她走進學校,孩子們一字一頓在讀課本,還有念洋文的,一群小老鴰似的「啊、哎」地叫。她走到學校旁邊的洋奄堂,洋姑子們早都死光了,還有些洋姑子們教出來的中國姑子。葡萄知道姑子不叫姑子,叫嬤嬤。她找着一個中年嬤嬤,問她戲班子的人全哪裡去了。戲班子昨天半夜全跑了,嬤嬤說:一個軍官調戲了戲班的一個女戲子,讓男戲子給揍了一頓。軍官就帶了一個連的人來要抓男女戲子。老闆把倆人藏了,軍官要他一早交人,不交戲班子全體人馬都得綁走。老闆帶着幾十口人連夜跑了。葡萄問:見那琴師沒有?他們跑的時候誰都沒聽見,也沒看見,嬤嬤回答。葡萄說:「嬤嬤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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嬤嬤說:「那敢知道?」

嬤嬤見葡萄垂着兩隻手僵僵地站在那裡,魂都散光了。嬤嬤知道葡萄是誰,打小就來學校送傘,送雨鞋,也常常來教堂看嬤嬤們做禱告。她也知道葡萄的男人鐵腦怎麼死的。再去想想那個白淨俊俏的癆鬼子琴師,她什麼全明白了。嬤嬤之所以成嬤嬤,就是太知道天下無非那麼幾個故事,男女們都在故事裡,不知故事其實早就讓古人演絮了,看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