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的黃昏(第一部) - 第3章

淮上

  「是。」

  「你知不知道,雖然名義上開的是慶功宴,實際上他吃的是敗仗?就憑他斷送了邊境三百里這一點,本王可以親手砍下他的頭顱、毀滅他整個家族!」

  阿瀾抿唇一笑,怎麼看都有些淡淡的輕蔑的意思,「我知道,我還知道杜瀾根本不屑於親自和他交手,僅僅是他的幾個手下就成功的帶兵突襲了蚩國的三十萬軍隊,把鐵騎踏在了蚩國的邊境線上。從頭到尾杜瀾都沒有親自上場,他只是站在城牆之上觀察戰局,他只要站在那裡,就能成為這座大陸上最強悍的青國鐵騎的精神圖騰。」

  阿瀾抬起手,仿佛柔若無骨一般輕輕的按在了蚩王的胸膛心臟的位置上,「——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靳辰不是杜瀾,他也沒有必要非得在戰場上戰勝他。在我眼裡只有靳辰是特殊的,就算杜瀾再強悍,他也完全不在我的眼裡,就像您一樣沒有任何分別。」

  細瘦的五指輕輕的卡進了蚩王胸前的皮肉,心臟在掌心裡嘭嘭跳動,只要稍微深入一抓,它就再也無法呆在這個胸腔里了。

  蚩王猛地抓住了阿瀾的手腕,用力之大,甚至手背上都爆出了青筋。

  「哎呀,」阿瀾漫不經心的抿起唇,「被發現了。」

  蚩王臉色劇變,聲音里止不住的帶上了懾人的森冷:「——掏心之術!你怎麼會這種魔族才會的法術?你是個魔族?」

  阿瀾認真的仰頭看着他:「我看上去像那種骯髒的東西嗎?」

  ——的確不像。

  魔族和人類看上去很像,其實很好分辨。魔族大多皮膚蒼白或呈不正常的灰白色,看上去沒有生氣,全身上下都瀰漫着不是活人的氣息,給人的感覺非常明顯。這個阿瀾只是削瘦一些,但是眉眼皮膚都很正常,體溫和心跳都非常平穩,一看就知道是正常的人類。

  「……你只能騙騙靳辰那種沒有近過女色的年輕人罷了,」蚩王的聲調低沉而危險,近乎耳語,「——他沒見過女人,他以為你長得漂亮所以就是女人了……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你是個頂着一副女人臉相的……男人!」

  蚩王猛地用力,阿瀾的手腕發出危險的骨裂聲。

  「你到底是誰?你是什麼人,為什麼剛才在殿外的時候要對本王施用誘惑咒術?」

  阿瀾猛地俯身,這下他幾乎是貼着蚩王的臉了,甚至他說話的時候,濕熱的氣流都能從唇邊拂到蚩王的臉上:「——如果我不用誘惑咒術,您還會……還會接受我的勾引嗎?」

  他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感一樣微笑起來,那個笑容放肆而危險,讓人難以自拔。緊接着他按住蚩王正擰着自己腕骨的手指,恰到好處的呻吟一聲:「哎呀,好疼。」

  他軟軟的倒了下去,就在這個時候,靳辰愕然的聲音從蚩王身後傳來:「——阿蘭!」

  靳辰一個箭步衝過來,一把接住阿瀾的身體樓在懷裡:「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阿瀾微微的搖頭。

  他實在是長得很漂亮,也許他的母親是個舉世無雙的美人也說不定。當這樣一個受了傷害、十分虛弱的美人無助的靠在你懷裡的時候,只要是個男人,就算是聖人也不會不動心的。

  蚩王喜歡美人。實際上沒有人不喜歡美色,這一點整個朝野上下誰都知道。

  「不知道阿蘭是不是言出無狀得罪了陛下您……她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女孩子罷了,陛下請不要和她計較。」

  靳辰話里的意思很明顯,已經在壓抑自己的不悅了。

  「陛下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們就先走了。」

  靳辰打橫抱起阿瀾,剛轉過身就只聽蚩王冷冷的問:「如果你把他留下,我就免你戰敗的罪,你看怎麼樣?」

  靳辰的腳步微微頓了頓,緊接着大步往遠處走去。

  「不了,」他的聲音里顯然有些抑制不住的怒意,「她是我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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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花園的大門,夜風如水寒涼,讓人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阿瀾悠悠的說:「你把我帶回去給蚩王的話還來得及。」

  話音剛落身體就被一股更大的力道箍緊了,靳辰的語調緊繃繃的:「我不會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段來給敗仗找藉口推託責任的。」

  阿瀾探出頭來觀察這個男人的臉,半晌後若有所思的問:「其實你是在擔心我對吧?」

  「……才沒有!」

  「你就是。」

  阿瀾安然的縮回頭去,「不用擔心我,就算你把我獻給蚩王,我也不會有任何風險。你有你的責任和家族,這個我能理解。」

  半晌靳辰都沒有說話,但是也沒有把他放開。一直走到主殿門外的馬車上,他也不等別人來服侍,自己猛地把車簾一掀,一步跨了上去,然後把阿瀾往柔軟的車椅上一摔。

  嘭的一聲巨響。

  如果是平常,這點傷害對阿瀾來說根本連撓痒痒都算不上,但是現在情況不同,他已經撤去了自己所有的外圍防衛,就像一個真正弱不禁風的女人一樣結結實實的撞到了車座。就算上邊鋪着柔軟的墊子,這種衝擊力也不是他過於單薄的本體所能承受的。靳辰還沒有上車,他就已經痛苦的縮成了一團。

  「我……」靳辰剎那間後悔了,躊躇着站在阿瀾面前,「……我其實……」

  他想半跪下去查看阿瀾的傷勢,但是又小心翼翼的不敢動作。倒是阿瀾自己坐了起來,冷冷的問:「你想說什麼?」

  「……你是不是自己想回王宮去?」

  「我自己?」

  「如果你想進宮的話,的確,你這麼漂亮,得寵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可能你會獲更富足和美好的生活也說不定。」靳辰痛苦的抓抓頭髮,「但是我……我不想讓你離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總覺得,如果你離開了我會很不好受……」

  「你喜歡我?」

  靳辰說:「我喜歡你。」

  「有多喜歡?」

  靳辰很想說,我很愛你。

  但是如果仔細想的話,這種愛情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生的呢?他其實並不知道這個女人是從哪裡來的,有什麼過往,甚至連她的本名是什麼都不知道。他對自己所愛的這個人完全一無所知,唯一可以真切觸摸到的,就是這張美麗的臉而已。

  如果僅僅是愛一張臉的話,那是不是太膚淺了呢……

  靳辰實實在在的覺得自己是在愛着眼前這個人,但是他不知道是怎樣的愛,也不知道是如何深淺的愛。他甚至不敢確定這種愛是不是正常的,是不是理智的,是不是,可以延續的。

  他唯一所能感覺到的,只是現在自己心裡那種「絕對不想和這個人分開」的強烈欲望罷了。這種欲望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他完全沒有理智去分析其他的一切。

  他張了張口,最後只能說:「……我也不知道有多喜歡,但是真的……我真的很喜歡你……」

  阿瀾漫不經心的把目光移向車窗外,看着不斷掠去的深夜的大街。

  「那就對了,」他說,「僅僅是個荒蠻北國的王宮罷了,對我來說不算是什麼值得爭取的好日子。我什麼都不缺,權力或者財富或者地位……我只是缺一個人,好好的愛我罷了。」

  第3章

月圓之夜

 

  

  極北之地的月亮顯得特別大,尤其是在月圓之夜,明晃晃的掛在夜空中,就像是一隻睜到極限的、巨大的眼睛,空洞而冷漠的盯着腳下的芸芸眾生。

  阿瀾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發生不妙的變化。這跟他裝出來的柔弱的樣子不同,這次是明顯的、真切的不祥變化,蛻變的衝動流竄在血液里,那種撕裂的破壞的欲望讓人煩躁不安,無法控制。

  他霍然起身,重重的拉上窗簾,擋住了慘白的月光。

  「阿蘭?」靳辰恰巧在這時走進房間,「你怎麼了?」

  阿瀾很想若無其事的站起來然後快速的把這個男人打發走,但是他不乏愕然的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漸漸開始不聽使喚了。他想抬起手,但是手掌顫動得厲害,整個手臂被覆蓋在長袍的袖子之下,上邊的肌肉已經駭然繃緊,猙獰可怕。

  視線里一片血紅,透過這樣的目光望出去,好像所有東西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

  阿瀾不怕血。適當的血腥味可以興奮神經,讓人保持清醒,並且隨時儲備足夠的戰鬥力。如果這是在戰場上,那他此刻完全可以順勢轉化為可怕的戰鬥機器,不知疲倦、不知恐懼,最大程度的適應戰場環境。

  ……然而這裡……不是戰場。

  「阿蘭?」靳辰走過來,一隻手搭在半跪在地的阿瀾的肩膀上,想抬起他的頭,「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刷的一聲阿瀾抬起頭,靳辰剎那間退去了半步。

  他看見阿瀾的眼睛,從瞳孔到眼珠瀰漫開淡淡的血絲,漸漸的就像是殷紅的血色滴進水裡,染就一片奪目的、燃燒一般的鮮亮的紅。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阿瀾閃電般一掌劈在靳辰的後腦上,這男人話都來不及說一句就喪失了意識,咚的一聲倒在地板上。

  這一掌就算是按他平時的水準,也算得上是很重的了,如果是普通人的話一掌下去可能就當場斃命了。阿瀾扶着牆壁站起身,喘息了一會兒,冷淡的抬起頭:「出來吧。」

  黑暗中閃現出一個巨大的側影。如果按照正常人類的身高來衡量的話,這應該是個身高接近三米的巨人,有着灰白色的皮膚和濃密的毛髮,一張臉完全是平的,應該出現五官的地方只有細細的縫,嘴巴的寬度倒是很大,幾乎咧到了兩個耳垂邊上,一說話就露出裡邊雪亮的獠牙。

  「你倒是很袒護那個人族嘛,」巨人說話的聲音渾厚而沙啞不清,聽上去像是鼓風機在呼呼的吹,「——好了,這是藤熠大人送給你的克制魔化的藥,只要吃下去的話就可以安全的熬過月圓之夜……」

  阿瀾接過來,那是一個黑色的糖豆大小的丸子,他就像是看着什麼骯髒的東西一樣嫌惡的皺起眉,然後丟進了嘴巴里。

  「那麼我回去復命了。」

  巨人緩慢的轉身,龐大的腳掌在地上移動,發出沉悶的聲響。

  突然阿瀾在他身後伸出手,懸空張開了五指:「你以為你還能活着從這個房間裡走出去?」

  「你想幹什麼?我可是大人派來——」

  「不要拿藤熠來壓我,遲早有一天我會殺了他。」

  「喂!喂!」巨人驚恐的回頭,「我可沒有惹你,就算你是瀾少,你也不能沒有理由就濫殺無——」

  最後一個字還沒有說出來,阿瀾重重的握起手掌。與此同時就像是已經被他遙控了一樣,隨着他五指合攏的動作,巨人的身體剎那間從中裂開,四分五裂。

  血液迸濺出來,沉重的肉塊摔到地上,濺起零碎的血肉和內臟。

  「……我討厭魔族,見一個就殺一個。」阿瀾居高臨下的注視着腳下那已經看不出原本是什麼形狀的肉塊,「……這就是我的理由。」

  巨人的頭咕嚕嚕滾到他腳下,扁平的眼睛圓睜着,非常猙獰的樣子。

  阿瀾轉身走回去扶起靳辰,剛剛彎下腰去,突然頓了頓。他快步走到窗前挑起窗簾的一角,樓下停着一輛金紅色的馬車,上邊綴滿了龍鳳雕飾,四匹馬不耐煩的打着響鼻刨動着蹄子。

  這是王室的馬車!蚩王竟然按捺不住,這麼快就迫不及待的要下手了。

  阿瀾大步走出房間。他剛才的動靜不大,聽上去就像是搬動家具和普通交談,應該不會引起什麼特別的注意才對。

  樓下已經等了一個蚩王身邊的侍臣,見到阿瀾下來,忙湊過去討好的笑道:「姑娘到底是下來了,再不下來我們就得上樓去請您了。陛下可是等了老半天,咱們這就進宮去吧。」

  阿瀾默不作聲的鑽進馬車。

  蚩國的空氣其實不錯,雖然在南北大陸普遍的評價中,蚩國屬於極北之地的苦寒國度,但是實際上它領土遼闊、地勢險峻,人口雖然稀少但是居住地集中,每年春天都會有大量的雨水養育植被,所以是個可以大力發展的國家。

  如果不怕寒冷的話,蚩國的風景其實很適合旅遊。大概是因為終年積雪的原因,這裡的空氣十分清新,尤其在這樣寧靜的夜晚,呼吸起來更是讓人神清氣爽。

  侍臣在馬車外細聲細氣的問:「姑娘要不要多加一件衣服?陛下說了,蚩國的天氣冷,怕姑娘住着不習慣呢。」

  「不用了,我是在苦寒之地長大的,這點根本就不算什麼。」

  侍臣馬屁拍到馬腿上,忙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阿瀾把目光轉向車窗外不斷飛逝而去的連綿起伏的雪原,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一個相似的冬夜。也是那樣一片萬里無垠的茫茫的大雪,那是他第一次學會殺人,鮮紅的血帶來的溫度潑灑了他一頭一臉,就像是重歸母親的懷抱一樣溫暖而安全。

  對於殺人這件事,後來他越來越熟練,也殺得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極致的溫暖很快就會被夾雜着雪片的寒風帶走,留給他的最終只有徹骨的寒冷,和散發着血腥味的粘膩。

  「你怎麼總是喜歡把自己搞得一頭一臉都是血?」藤熠有時會說,「太髒了,還不快去洗乾淨!」

  那時他還很年幼,他默不作聲的遵從了藤熠的指令,心裡想的卻是離開這片寒冷的雪原,回去他出生的故鄉,那美麗、濕潤、溫暖的南方。

  阿瀾嘆了口氣,打斷了自己的思緒。王宮已經到了,馬車直接停在主殿的九十九級台階之下,一隊侍從迅速而無聲的過來拉開車門服侍他下車,簇擁着他走上通向大門的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