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的黃昏(第一部) - 第2章

淮上

  靳辰大步走過來:「出了什麼事?」

  「將軍!」親兵趕上前去,「剛才有異常的黑影從這邊飛過去!」

  靳辰走到近前,一看瞥見地上的屍體,輕輕的抽了口涼氣。軍醫已經顯而易見沒有救了,阿瀾的呼吸微弱,雙眼緊閉,看上去非常糟糕。

  靳辰一把把他拉起來靠在懷裡:「阿蘭?阿蘭姑娘?你沒事吧?」

  阿瀾微微的睜開眼睛。

  五六個親兵,看上去都沒有法術的護持,一瞬間就可以全部解決掉。眼前這個年輕的將軍是蚩國的主帥,據說出身於瀚州名門靳家,帶有王室的血統。他一定有法術的能量,如果要完全解決他的話,一定會發出吸引更多人趕來的動靜。

  阿瀾垂下長長的眼睫,恍惚間有些脆弱的錯覺。

  「派人去附近搜捕,還有快叫醫生過來!」

  靳辰以為手裡這個柔軟的、嬌弱的女人受了巨大的驚嚇,事已至此,再立刻逼問她有關於刺客的去向顯然是一件殘忍的事情。他打橫把阿瀾抱起來,大步往主帳里走去。

  「將軍!小心!」

  靳辰回過頭,月光下一個全身裹着黑衣的人從高處向他俯衝過來,匕首的刀尖泛出雪亮的光。

  僅僅只是剎那間的事,阿瀾條件反射性的想一躍而起,但是還沒有來得及使力,就被靳辰輕柔而不容拒絕的往懷裡一卷,大半個人都被裹進了青年將軍的懷裡。阿瀾緊閉着雙眼,只聽見耳邊風聲呼嘯,用咒語召喚而來的火焰就仿佛火龍一樣從身邊竄出去,然後發出爆炸時驚天動地的轟響。

  靳辰低聲說:「別害怕,都結束了。」

  阿瀾扭過頭看了一眼,顫動的眼睫就像是輕柔的蝶翼一樣。雪地上還殘留着爆炸留下的硝煙味,殘肢斷臂在強大的咒語下被遠遠炸飛了,匕首斜斜的插在一邊。

  他回過頭去,不願意多看。但是剛扭過頭他就看見靳辰手臂上一道淺淺的割傷,並不深,只流出一點點血。

  「你流血了。」

  「沒事,一點小傷罷了。」

  阿瀾探過頭,輕輕的觸碰傷口。他的手指好像有一種魔性,明明應該帶來痛感,卻在其中奇異的夾雜着一點類似於電流通過一樣的錯覺。

  靳辰突然咬緊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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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生迅速的處理完傷員然後無聲無息的退下了,廣闊的主帳里只聽見簾外傳來的模糊的風聲。靳辰背對着床榻,仔細的裹好手臂上的割傷,突然一隻手按在自己肩膀上,然後阿瀾探過身,輕柔而仔細的給他的繃帶打上結。

  「他們是沖我來的,把我放走,他們就再也不會光顧蚩國的軍營了。」

  靳辰猛地望向他,阿瀾側着臉,表情安詳平淡。

  「……但是,你有能力保護自己?」

  阿瀾默然不言。

  靳辰突然產生一種衝動:「你留下來……留下來,我會保護你。」

  阿瀾望向他,美麗的翡翠綠色眼睛閃爍着異樣的光芒。

  靳辰突然覺得很心虛:「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實際上……那個……當然你是自由的,但是你也看到了剛才來的人想要你的命,如果現在出去的話很可能會有危險……那個,你去過蚩國的都城瀚州嗎?其實也不是那麼冷,春天來到的時候也會開花的……」

  阿瀾打斷他:「你不問我來追殺我的是什麼人?」

  「什麼人?」

  「他們是魔族,是藤熠的手下。」

  阿瀾的語氣平淡,但是在這樣一個冬天雪原上的深夜裡,不異於一場驚雷。

  魔族是異化了的人族,他們擁有使用法術和咒語的力量,擁有詛咒,擁有黑夜。他們可以飛翔,但是不能見陽光。他們種族稀少但是又嗜好鮮血和搏殺,可以說他們每一個人都是頂尖的暗殺高手。

  魔族是可怕的,但是所有魔族加起來的可怕程度都不及藤熠一個帶來的威懾力。

  藤熠的血統在魔族中是最純正的,他的壽命好像很長,很久以前就出道了,這麼多年來殺過這麼多人、做過這麼多事,到現在還保持着中年時的樣貌。他強大、冷酷而無情,喜歡美色和權力,擁有巨大的財富,有一批貪婪而殘忍的魔族在為他賣命,他們堅信他是能統一魔族的王。

  如果單憑外貌來說,他也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他得到過很多美女,並不都是完全靠暴力獲得的。二十多年前青國的長公主愛上了他,為他生下了兩男一女三個混雜着王族和魔族血統的孩子,甚至因此而被趕出了自己的國家。青國的長公主是舉世聞名的美人,一個這樣的絕世美女對自己死心塌地,按理說沒有一個男人不會被感動;但是時間一長藤熠就對這個長公主產生了厭倦,他拋下了長公主和她的孩子,轉身就投向了魔族美女的懷抱。

  藤熠的性格在魔族中都是格外殘忍的,所幸這幾年已經很少聽見他的消息了。有人說他被自己丟棄過的孩子殺了,有人說他被封印了,當所有人都開始淡忘這個曾經的夢魘的時候,他的名字卻再一次在這個靜寂的冬夜裡響了起來。

  「藤熠想得到我,但是沒這麼容易。」

  阿瀾的語氣還是很淡,他望向靳辰,一眨不眨的盯着這個男人的眼睛,「這樣,你還打算讓危險的我留在你身邊嗎?」

  靳辰想說什麼,但是喉嚨一陣陣的發乾。也許這個女人也有一點魔族的血統也說不定,他想。她有着一種魔性的魅力,她說的每一個字都這麼有煽動性,冷靜而熱烈,讓人無法抗拒。

  「是的,」靳辰說,「留下來吧,我會保護你。」

  阿瀾突然笑了起來。

  世界上總有那麼一種人,只要他們想,他們笑起來的時候就會具有讓人無法抗拒的、懾人心魄的力量。那是一種純然的迷惑力,就像是黑森林裡歌唱的妖精一樣,讓再堅強的戰士都只能束手投降。

  他俯身過去,溫柔的吻了吻僵硬的靳辰的唇角。

  「記住了,」阿瀾說,聲音柔和而低沉,「你說過,你會保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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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原斑駁的枯木林里,一個黑影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躍近,最終停在了最高的斷木之下。一個披着大氅的中年男人站在樹梢上,就仿佛站在懸崖上俯視大地的鷹一樣。

  「大人,」樹下的魔族跪在雪地上低聲說:「他們失敗了,沒能把阿瀾帶回來。有人在保護他,就是那個蚩國靳家的小將軍,他們人多勢眾,我們怕驚動大部隊,只能暫時撤退。」

  藤熠的眼神動了動:「靳家那個毛孩子?」

  「是,看上去阿瀾十分袒護他。」

  藤熠短暫的笑了一聲,聲音淡淡的,仿佛完全沒有放在心上:「算了,看來他找到更有趣的玩具了,暫時先不打擾他的樂趣吧。」

  他慢慢的從樹梢桑飛起來,巨大的黑色羽翼遮蔽了雪原上蒼白的月光,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天穹上。

  第2章

瀚州王宮

 

  

  半個月之後蚩國的大軍終於來到了都城瀚州。這座傳說中的極北之地有着兩扇巨大的青銅城門,高達數十丈,遠遠望去就像是巨大的黑色懸崖一樣。

  靳辰遙遙指着那片雪山下的城牆,笑道:「阿蘭,看見那城門了沒有?那是北方大陸最險峻的地方,也是離青國杜瀾的爪牙最遠的城池。杜瀾一心要統一九洲大陸,可惜征戰八年都沒能踏上這片城池的邊。只要這兩扇青銅大門還存在一天,他就一輩子都沒可能毀滅我們蚩國!」

  阿瀾出神的望着那城門,半晌道:「你說得對。」

  突然身體一輕,原來是靳辰伸手把他從馬上攔腰抱了起來,掠到了自己馬上,靠在身前。緊接着他猛地一抽馬鞭,烏雲踏雪長嘶一聲,撒開蹄子狂奔起來。身後的十數萬大軍奔騰而起,在一片巨大瀰漫的雪霧中飛馳,一時只聽轟隆轟隆的聲音地動山搖,只讓人震耳欲聾。

  靳辰的聲音在風中呼嘯而過:「……我的祖父,我的父親,包括現在的我自己,我們家世世代代的守護着這片城池,幾乎是從蚩國王朝起始的時候就存在了……」

  阿瀾仰頭去看這個緊緊摟着自己的男人的臉,脖頸仰起一個優美而看上去有些脆弱的弧度。

  「……我的家族雖然不算是權勢熏天的王族,也不算是富可敵國的豪門,但是我們一直生活得平靜祥和,一家人相敬如賓,從來都非常融洽……我從小就在軍隊裡長大,從來沒有接觸過同齡的女孩子,也不知道她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成婚……」

  靳辰低下頭去看着阿瀾的臉,眼神誠摯而小心翼翼。

  「……雖然我不是很擅長,但是我一定會努力嘗試對你好,不讓你受一點委屈,讓你的下半生過得平靜美滿,沒有一點遺憾……這樣的話,你願意成為我們家的一員嗎?」

  阿瀾微微有些愣住了。

  靳辰一隻手抓着馬韁,一隻手摟着阿瀾的腰,手臂已經僵硬得不敢動彈:「你願意嗎?」

  阿瀾皺起眉。這個動作十分的細微,看上去就好像他在為什麼事情而感到疑惑一樣。緊接着他回過頭,淡淡的問:「靳辰。」

  「什麼?」

  「你們家世代守護着這片屬於別人的王朝,難道你就沒有想過,把它變成你們自己的嗎?」

  靳辰呆住了。

  阿瀾久久沒有說話,半晌才淡淡的道:「你是第一個對我說這些話的人,總有一天我會報答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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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前線失利,但是畢竟擋住了杜瀾把自己的戰線繼續推進的步伐。在這樣一個酷寒的嚴冬里需要好消息來激勵民眾和鼓舞士氣,於是在對外的戰報里大多數是粉飾太平、強調戰績。當晚在蚩王在王宮裡舉辦了慶功宴,還沒有來得及回家的將領們直接裹着戰袍就這麼去了。

  「在這裡等我,我要進去等待陛下的召見。」殿外,靳辰把雪狐裘裹在阿瀾單薄的脖頸上,「——你不多穿一點?總是一件袍子,當心給風吹出病來。」

  阿瀾默不作聲,只伸手輕輕的把雪狐裘拉緊,然後目送着靳辰一步步走向主殿。

  主殿的大門外是九十九級長長的樓梯,下邊是大片的空地,由極北之地盛產的水晶冰磚鋪地,綴以銀質流蘇和天鵝絨的帷幕,中間是一條四輛馬車寬的、給蚩王陛下通過的道路。沒有資格進入主殿的將士們都等在道路兩邊,起碼上千人熙熙攘攘的圍在這裡,卻沒有一個人發出任何聲音。所有人都屏聲靜氣的等待着王的駕臨,哪怕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阿瀾挑起眉毛。這蚩王的排場還真大,他也不怕有人混雜在人群里伺機謀刺。

  很快的道路盡頭傳來整齊的馬蹄聲,人潮如同演練了千萬遍一樣紛紛跪下去,歡呼和拜倒的聲音由遠及近,漸漸的感染了附近的人群,所有人都大聲的歡呼起來。樂曲齊奏,在鼎沸的人聲中一輛由四匹馬拉的車緩緩駛近,蚩國的王就站在上面,面無表情的接受數千將士們的朝拜。

  阿瀾這是第一次見到蚩王。以前都是在畫像上,看上去堂皇而威嚴,實際上面對面的時候卻沒有那麼重的皇家之氣。蚩王的五官偏向於陰霾,看上去始終是冷冷的,給人一種非常不好接近的感覺。

  阿瀾正望向馬車上的蚩王,突然蚩王眼神一動,竟然直直的往這邊看過來。

  阿瀾垂下眼睫,悄無聲息的退進了歡呼的人群的陰影里。

  「那個人是誰?」

  侍臣順着蚩王的目光一看,忙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據說這是靳小將軍回來時在路邊撿到的姑娘,有傾城之色。正好是美人配英雄,滿軍里都傳得沸沸揚揚,靳小將軍可是待之如珠如寶呢。陛下有興趣的話,臣差人去問問?」

  「靳辰的人?」蚩王收回了目光,「……再說吧。」

  宴會是在主殿裡舉行,先是禮官上來念了一番誰也聽不懂的祝詞,然後就是蚩王帶領群臣祭拜天地。一直到吉時到來,宴會開始,無數舞姬和琴師彈奏樂曲,酒肉就像流水一樣被送上來,人人都敞開了懷開始說笑痛飲,一時靡靡之聲不絕於耳。

  蚩王只略略坐了一會兒,看氣氛已經熱得差不多了,底下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新來的舞姬身上,便起身往外走去。幾個侍從想跟上,都被那個幾乎已經可以猜到蚩王心思的貼身侍臣擋下來了:「去,去,陛下有自己的事兒要辦呢。」

  接着又湊過來,眉開眼笑的小聲說:「陛下,那姑娘在後門裡等着靳小將軍呢。」

  蚩王點了點頭,從主殿的小道里走了出去。

  後門是一片寂靜的花園,花葉上的冰雪還沒有消融,在月光下映出水晶一般的光。阿瀾裹着狐裘坐在台階上,柔軟的白毛拂過尖削的下巴,仿佛可以映出皮膚下淡淡的、青色的血脈來。

  蚩王走到他身後,月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居高臨下的籠罩了台階上的阿瀾。

  阿瀾沒有回頭:「您既然身為蚩國的王,怎麼能在慶功宴上丟開將士,自己一個人離開呢?」

  蚩王神色不動:「你既然知道我是這裡的王,怎麼能見到我還好端端的坐着,還背對着我說話?」

  「因為我來到這裡是為了等靳將軍的,不是為了等待陛下您。」

  蚩王忍不住訓斥:「大膽!」

  阿瀾低低的笑起來。他終於站起身,回過頭來,翡翠色的眼珠盯着蚩王,月光下就像一片靜謐而幽深的湖。

  「對我來說,不管您是王還是別的什麼人也好,不管您是否坐擁天下,還是流落街頭,對我來說都沒有分別。因為您註定不是我等待的那個人,所以您在我的眼中和這花葉上的冰雪、腳下的台階一樣沒有分別,都只是普通的東西罷了。既然如此,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需要注意您的必要。」

  他的聲音其實很好聽,雖然有些低沉而沙啞,但是具有着讓人無法不去聆聽的磁性。

  蚩王不怒反笑:「所以在你眼裡,只有靳辰是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