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地惡靈 - 第3章

丹·西蒙斯

「到下面去,約翰。」克羅茲說。「請麥當諾醫生看看你的臉和手指。我對上帝發誓,如果你又嚴重凍傷,我一定會扣你一個月的皇家探索隊薪水,並寫信告訴你母親。」

「是的,船長。謝謝您,長官。」厄文又敬禮,知道自己得識相些。他低身鑽入帳篷里,朝主梯道走去,一隻手仍半舉在空中。他沒有回頭看沉默。

克羅茲又嘆了口氣。他喜歡約翰·厄文。這小子志願參加探險,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另外兩個他在皇家海軍優良號服役時的夥伴,第二中尉哈吉森及大副宏比。不過優良號是艘糟透的三艙層船,在諾亞忙着製造他的方舟之前就已經是艘老船了。那艘船現在沒有任何船桅,而且永久停泊在樸茨茅斯,作為皇家海軍訓練新秀炮手的訓練船。克羅茲知道它停在那裡已經超過十五年了。

不幸的是,先生們,他們第一天上船時,克羅茲(他那天醉得比平常還厲害)曾告訴這幾個男孩:你們四周看看,會注意到雖然驚恐號和幽冥號都設計成炮艦,先生們,但是兩艘船加起來連一門炮都沒有。從優良號來的年輕志願者啊,除非把儲藏在糧食庫的霰彈槍及陸戰隊的毛瑟槍也算成炮,否則我們就和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毫無武裝!跟那個賤亞當出生時一絲不掛的賤樣一樣,毫無武裝!換句話說,先生們,你們這些火炮高手對這次探險一點也沒用,就像乳頭對公豬來說一樣,完全沒用。

克羅茲那天的挖苦並沒有澆涼這幾名年輕炮兵軍官的熱情,厄文和兩個同伴甚至更迫切想到冰雪中凍上幾個冬天。當然,那時是在一八四五年,英格蘭一個溫暖的五月天。

「現在這個可憐的毛頭小子竟愛上了愛斯基摩女巫。」克羅茲嘀咕出聲。

沉默緩慢朝他轉過身來,仿佛聽懂了。

平常她的臉不是藏在連衣帽的深槽中,就是被連衣帽的狼毛制寬飾邊遮住五官,不過今晚,克羅茲倒是看見她的小鼻子、大眼睛以及整張嘴。北極光的脈動在她的黑眼睛裡閃爍。

對克羅茲船長來說,她並不迷人。她有太多野蠻人的特徵,所以不太能被視為完全的人類,更別說她的身體會有什麼致命吸引力了——即便他是一個長老會信徒的愛爾蘭人。此外,他的心與他的下半身仍然對蘇菲·克瑞寇記憶鮮明。不過克羅茲看得出來,為何遠離家鄉、親人及自己甜心寶貝的厄文會愛上這未開化的女人:光是她本身的奇特,或許得加上她的出現及她男伴慘死的淒涼景象,正好與外頭黑暗中那隻怪獸發動首次攻擊詭譎地交織在一起,這些就已經像是一團火焰,召喚着無可救藥的年輕浪漫主義者——第三中尉約翰·厄文像只振翅疾疾的飛蛾向前撲來。

另外早在一八四〇年在范迪門陸塊探險時,克羅茲就發覺——啟航前幾個月,他在英格蘭又確認了最後一次——他已經太老,不該再談戀愛了!而且他太愛爾蘭了,太平凡了。

現在他只希望這個年輕女人到外面的冰原里走走,不要再回來。

克羅茲還記得四個月前那天,當天下午,跟她在一起的愛斯基摩男人才噎死在自己的血里。麥當諾醫生檢查過她之後,向富蘭克林和他報告。麥當諾說,根據他的醫學判斷,這名愛斯基摩女孩大約在十五到二十歲之間,原住民的年齡實在很難判斷,初潮已經來過,不過從各種徵象來看,她還是處女。麥當諾醫生還說,這女孩從不說話或發出聲音,即便目睹了父親或丈夫被槍殺後躺着等死,因為她根本沒有舌頭。根據麥當諾醫生的看法,她的舌頭不是被割掉的,而是從舌根處整個被咬掉,不是被她自己咬掉,就是被其他人或其他東西。

克羅茲相當吃驚。主要不是因為得知她沒有舌頭,而是因為聽到這個愛斯基摩姑娘是個處女。他在北極圈附近待過的時間夠長了,尤其是參加培瑞群島的探險時,他們還曾待在一個愛斯基摩村落附近過冬。他很清楚此地原住民把性交看得很隨便,男人們常會拿太太或女兒來跟捕鯨人或皇家探索隊的探險者換取不值錢的小東西。克羅茲知道,這些女人還會為了樂趣自己送上門來。當那些船員們正繃緊神經、氣喘吁吁、哼哼唧唧地在女人兩腿間辦事時,她們還能咯咯笑鬧,或是跟其他女人或小孩閒聊。跟動物沒兩樣。在法蘭西斯·克羅茲眼中,她們穿的毛皮或帶毛的皮衣根本可以看成她們自己野獸般的外皮。

船長舉起戴着手套的手輕觸帽檐。他的帽子被兩圈厚重的保暖巾緊緊裹住,讓他此時不可能脫帽或把帽子輕輕提起。「向你致意,女士,而且我建議你儘快回到自己的艙房裡。外面變得冷颼颼。」

沉默盯着他看,沒有眨眼,而且不知為什麼,她的長睫毛上完全沒有結冰。當然,她也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看着他。

克羅茲象徵性地把帽子往上提了一下,然後繼續在甲板上巡行。他爬上被冰推高的船尾,然後順着右舷那一側甲板向下走,中途還停下來跟另外兩個輪值的人說話。這讓厄文有足夠時間到下面的船艙脫下禦寒外裝,也才不會讓人覺得,船長喜歡緊跟在他的中尉後面。

當他正準備結束跟最後一位冷得發抖的守衛——一等水兵宣克斯的談話時,二兵威吉斯,船上最年輕的陸戰隊士兵從帳篷里沖了出來。威吉斯只在制服上套了兩件寬鬆的衣服,還沒說出要傳遞的訊息前,牙齒就已經在打戰了。

「湯普森先生向船長致意,長官,工程師說船長應該去底艙看看,越快越好。」

「為什麼?」如果鍋爐終於壞掉了,克羅茲知道,他們就全完蛋了。

「船長,對不起,長官。不過湯普森先生說船長必須下去,因為水兵門森幾乎在抗命了,長官。」

克羅茲把身體站直。「抗命?」

「湯普森先生是說『幾乎抗命』,長官。」

「把話說清楚,二兵威吉斯。」

「門森不願意再扛任何一包煤炭經過死人房,長官。他也不願意再下底艙。他說他是很有尊嚴地拒絕,長官。他不上來,就坐在主梯道最底層,不願意再扛煤炭回鍋爐間。」

「你在胡說些什麼?」克羅茲感到一股熟悉又陰沉的愛爾蘭脾氣已經蓄勢待發。

「是那些鬼在作怪,船長。」陸戰隊二兵威吉斯透過打戰的牙齒說。「我們在搬運煤炭或從更裡面的儲藏室拿東西的時候,都聽得到它們的聲音。所以大家現在都不願意到底艙下面,除非有長官命令,長官。底艙有東西,躲在黑暗裡。在船裡面,有個東西一直在亂抓、亂撞,長官。那可不是冰。門森很確定那是他的老夥伴沃克,他……它……和其他堆在死人房裡的屍體,用手指東抓西抓想跑出來。」

克羅茲克制止住衝動,打算用一些事實來安撫這名陸戰隊二兵。年輕的威吉斯不見得會因為他的話而寬心。

第一個簡單的事實是,死人房中亂抓亂翻的聲響,幾乎可以確定是成千上百隻啃咬威吉斯同伴們冷凍屍體的大黑鼠。克羅茲比年輕水兵清楚得多,挪威的老鼠是夜行動物,在漫長的北極冬天,它們從白天到晚上都在活動,而且牙齒一直在長。這表示,這些該受咒詛的害蟲或害獸一直在咀嚼東西。他看過它們咬穿皇家海軍的橡木桶、一英寸厚的錫板甚至鍍鉛的板子。老鼠在下面對付水兵沃克和他五個可憐同餐桌的夥伴(包括克羅茲的三名優秀軍官)的冷凍屍體,比一般人咀嚼一條鹽醃的冰牛肉片還容易。

其實克羅茲並不認為門森和其他人聽到的只是老鼠的聲音。

根據克羅茲在雪地度過十三個冬天的悲慘經驗,老鼠通常能很輕聲而且很有效率地把你的朋友吃掉,只有當瘋狂嗜血、狼吞虎咽的禽獸轉而想自相殘殺時,才會偶爾發出尖叫。

在底艙製造出亂抓亂撞怪聲音的,是另有其物。

克羅茲決定不去提醒二兵威吉斯第二個簡單的事實:雖然船艙最底層溫度通常很低,可是比較安全,因為它位於水位線或冬季海水結凍線下方。不過,由於冰的壓力,驚恐號的船尾現在推到比正常位置高了十來英尺。這部分船身雖然還封在冰中,但封住它的不過是幾百噸參差積疊的海冰堆,以及為了增加船身隔冷效果、由船員們額外堆進去的幾噸雪。雪被堆高到離船護欄只有幾英尺。

克羅茲懷疑,某個東西已經向下挖穿幾噸雪,並且像挖隧道般挖穿了像鐵一樣硬的冰板,來到船身外,那東西用某種方法察覺出船身內部哪裡貼有鐵板(例如儲水槽),然後再從中空的外側儲藏間中選出一間——死人房——藉此直接進入船里,而它此刻正在撞打、刨抓,想進到船內來。

克羅茲知道,世界上只有一種東西有那麼巨大的力氣,那麼死命的堅持,以及那麼邪惡的智力——冰原上那隻怪獸,正試着從船下方攻擊他們。

克羅茲船長沒有再跟陸戰隊二兵威吉斯多說一句,就下船艙解決問題去了。

英文人名THOMAS有兩種簡稱,TOMMY和TOM,本書中提到的湯馬士·伊凡斯、湯米·伊凡斯及湯姆·伊凡斯都是指同一個人​​​​​

2、富蘭克林

北緯五十一度二十九分,西經零度零分

倫敦,一八四五年五月

他曾經是,而且永遠都會是那個「吃自己鞋子」的人。

在啟航的四天前,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船長終於染上早在流傳的流行感冒。他很確定,他不是從水手或倫敦的碼頭工人,也不是從他一百三十個船員與軍官身上(他們都和拖車的馬一樣強壯健康),而是從珍恩夫人社交圈中的某位愛拍馬屁的病貓那裡感染到的。

吃自己鞋子的人。

依照傳統,到北極探險的英雄人物的妻子都會織一面旗,讓丈夫帶去插在他們到達的最北點,或者讓丈夫在完成走通西北航道的使命後將旗子高高升起。富蘭克林回家時,他的妻子珍恩已經快要完成她的絲質國旗了。約翰爵士進到客廳後就半癱在馬毛沙發上,靠近她坐的位置。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把鞋子脫掉,不過顯然有人幫他脫了,不是珍恩就是他的僕人,因為不久之後他就整個人躺在沙發上呈半昏睡狀態。他的頭很痛,肚子比他在船上時還不舒服,而且皮膚發燙。珍恩在跟他談她那天有多忙,自己一個人沒間斷地說話。約翰爵士試着去聽,但是他的高燒卻像起伏不定的潮水帶走他的意識。

他是吃自己鞋子的人,而且已經二十三年了。自從他第一次走陸路橫越加拿大北部想要找出西北航道沒完成任務而於一八二二年回到英格蘭,這稱謂就跟着他了。他還記得他回來時,人們的竊笑及對他開的玩笑。富蘭克林吃了他的鞋子,在歷時三年的悽慘行程里,他還吃過更糟的東西,包括岩粥,用從岩石上刮下的苔蘚煮成的噁心稀粥。

在外面待了兩年後,他們沒有東西吃了,他和他的人(富蘭克林在茫茫然之下把他的軍隊分成三組,自己帶一組,然後讓另外兩組人自生自滅)為了生存,就拿靴子和鞋子的上面部分煮來吃。約翰爵士——他那時候還只是約翰而已,因為後來又做了一趟長途的內陸航行,加上一段差勁的海路北極探險而被封為爵士,雖然任務還是沒完成——在一八二一年,許多日子除了咀嚼沒有鞣過的皮革碎片外,什麼都沒得吃。他的手下們連水牛皮睡毯都吃了。接着有些人繼續去吃其他東西……

不過他從來沒有吃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