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密恩的覺醒 - 第3章

丹·西蒙斯

每天,光線會從帆布屋頂照進來,日出時暖洋洋的,正午時曬進來,像是塗上了一層黃油,到晚上,就變成黃澄澄的了。此外,伊妮婭選址時,特意將它安在巨人柱、多刺的梨叢和石松仙人掌旁邊,這樣一來,每天每一個不同的時刻,就會有不一樣的影子投在不同的帆布面上。這個地方非常舒服,非常愜意。而當我的小朋友不在時,便空蕩得無法用言語形容。

我說過,老建築師死後,他的弟子和支持者開始焦急不安。或許,應該說「亂作一團」才對。伊妮婭消失的那三天,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聽他們焦慮萬分的嘮叨,差不多有九十個人吧,之所以不是聚在一起,是因為賴特先生不喜歡吃飯的時候聚着一大幫人,所以大夥是分撥在大餐廳吃飯的。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沙塵暴的猛烈程度有增無減,這群人也似乎越來越恐慌。造成他們歇斯底里的,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伊妮婭的消失。她是塔列森的關門弟子,事實上,也是歲數最小的,但大家都已經習慣向她求教,聆聽她的話語。在一周之內,他們一下子失去了兩樣東西:賢師和嚮導。

第四天早上,沙塵暴平息了,伊妮婭回來了。當時剛剛拂曉,我在外面慢跑,碰巧看見她正在穿越沙漠,從麥克道爾山的方向回來。晨光映襯出她的輪廓,那是一個瘦削的身影,短髮飄飄,身後是璀璨的華光。霎時間,我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那是在海伯利安的光陰冢山谷中。

她看到了我,莞爾一笑。「嗨,布。」她叫道。她是在和我開玩笑,這典故出自一本古老的書,她很小的時候看過。

「嗨,斯科特。」我喊道,以同一典故回應她。

我們在距離還有五步的地方停了下來。我有一股衝動,想要撲上去,緊緊抱住她,叫她以後別再這樣不辭而別了。但我沒有那麼做。清晨低懸的陽光為仙人掌、油木叢、鼠尾草拉出了長長的影子,我們黑黝黝的皮膚也浸在那黃澄澄的日光中。

「士兵們怎麼樣?」伊妮婭問。看得出來,這三天她一直在禁食,雖然她曾答應我不再這樣做。她一直很瘦,但現在,她穿着薄薄的棉襯衫,瘦得連肋骨也幾乎凸顯了出來,嘴唇也乾燥得開裂了。「他們有沒有不安?」她說。

「他們嚇得尿褲子,連硬磚頭也拉出來了。」我說。幾年來,在這個孩子身邊,我一直不讓自己使用地方軍時說的那些話。但她現在已經十六歲了。而且,她有時候也會說一些下流話,甚至連我都聽不懂。

伊妮婭笑了。燦爛的陽光照亮了她短髮中的金髮。「我猜,這對建築師們很有用處。」

我揉揉臉頰,摸摸粗糙的胡茬。「說正經的,孩子。他們真的相當不安。」

伊妮婭點點頭。「是啊。賴特先生走了,他們不知道該做什麼,該往哪裡去。」她朝團隊營地瞄了一眼,因為被仙人掌和板刷樹擋着,那地方只露出一點點不對稱的石頭和帆布。陽光照射而下,在一些無法看清的窗戶和一座噴泉上閃耀着。「讓大夥在音樂廳集合,咱們得好好談一談。」話一說完,伊妮婭便大步朝塔列森走去。

於是,我們在地球上的最後一日便開始了。

現在,我得中斷片刻。我打開書寫器,聽着自己的聲音迴蕩在耳邊,想起了整個故事有一大段空白期。此時此刻,我只是想將在舊地上的四年流亡生涯從頭至尾講述一遍——關於塔列森團隊的學徒和其他人的一切,關於老建築師的一切,他的奇思怪想、小小的冷酷感,以及卓越的才華和天真爛漫的熱情。我想要寫下這四十八個當地月(每次想起都讓我感到驚奇,這裡的一個月竟然和霸主和聖神的標準月完全一致)中和伊妮婭的談話,寫下我對她驚人的見識和能力的慢慢了解。最後,我想敘述那四年中我經歷的每一次遠足——乘登陸飛船的環球旅程,在北美洲漫長的駕車冒險,在一些小島上的短暫旅程,每個地方都聚着一群人,每一群人都有一個中心人物:一個賽伯人,人格模板取自人類歷史上的各個偉人(在以色列和新巴勒斯坦的那群人圍繞着的賽伯人,是拿撒勒的耶穌,拜訪這群人的那次旅程很讓人難忘)。但是,根本上來說,當我聽着書寫器,卻發現本應是這些故事的地方,卻被沉默替代,我也想起了當時漏掉它們的原因。

我前面說過,寫下這些話的時候,我正在一個薛定諤貓箱中,沿着阿馬加斯特星球的軌道上運行着,同時等待着兩件事的發生:同位素粒子的放射,粒子探測器被激發。這兩件事將同時完成,接着,安置在循環設備周圍的勢能場中的氰化物氣體,就會被釋放出來。死亡不會即刻到來,但也差不多了。前面我聲明過,我會完完整整地將故事——我和伊妮婭的故事——從頭到尾講完,但我現在意識到,我做過編輯,極力試圖在粒子衰變毒氣湧來前,點到最重要的環節。

現在,我不會再口是心非了,不過,我得說,如果有時間,在地球上的四年的確值得好好講述:團隊共有九十個人,他們具有智慧人類所擁有的各種品質,高雅、複雜、偏執、有趣,他們的故事值得一聽。同樣,我探索地球的經歷也值得大書特書,或許還能寫成一部史詩,冒險時用的交通工具,既有登陸飛船,還有一輛一九四八年的「木疙瘩」旅行車,是老建築師借給我的。

但我不是詩人,當年做獵人嚮導的日子裡,我只能稱得上是名縴夫,而現在,我的任務,是在伊妮婭長大成人,成為彌賽亞的路途上,跟在她的後面,不讓自己誤入歧途。的確,我會那麼做。

老建築師總是將團隊所在的這個營地稱為「沙漠營地」,不過大多數學徒稱其為「塔列森」——在威爾士語中,意為「明亮的眉毛」。(賴特先生擁有威爾士血統。我花了幾個星期的時間,試圖回想起聖神或是偏地世界中哪個地方叫威爾士,後來恍然大悟,那是宇宙飛行普及前的地球上的威爾士,老建築師生於斯、死於斯的土地。)伊妮婭經常把這個地方叫作「西塔列森」,從字面上看,就算是像我這樣腦袋瓜不靈活的人,也會覺得應該有個「東塔列森」。

三年前,我曾就這個問題問過伊妮婭,她回答說,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早期,原來那個賴特先生在威斯康星的春綠村建造了第一個塔列森團隊營地,所謂的威斯康星,是一個行政地理區域,它隸屬於古老的北美洲國家——美利堅合眾國。我向伊妮婭問起,這第一個塔列森是不是跟我們這個差不多,她回答說:「不。事實上,有好幾個威斯康星塔列森,它們既是家,也是團隊營地,大多數先後被火燒毀。正因如此,賴特先生在造我們這個營地的時候,建了好多池塘和噴泉,這麼多水,是為了救火用。」

「第一個塔列森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建成的?」我問。

伊妮婭搖搖頭。「他在一九三二年組建了第一個塔列森團隊,」她說,「但他招收弟子,組成團隊,主要是為了獲取勞動力,既是為了建造出他的夢想,也是為了籌集糧食,當時正值大蕭條。」

「什麼是大蕭條?」

「是純資本主義國家的一個經濟不景氣的階段。」伊妮婭說,「別忘了,當時的經濟還沒有全球化,需要依賴民間貨幣體系,一些叫作銀行、黃金儲備、實物貨幣價值的東西。硬幣啦,紙幣啦,本來不值錢的東西,被假定成具有一定的價值。一切都是某種兩相情願的幻覺,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幻覺變成了噩夢。」

「老天。」我感嘆道。

「是啊。」伊妮婭說,「總之,在那之前,公元一九〇九年,已到中年的賴特先生遺棄了自己的妻子和六個孩子,和一個有夫之婦私奔去了歐洲。」

聽到這個消息,我不由得眨了眨眼。四年前我們遇到老建築師時,他已經是個八十好幾的老傢伙,一想到他竟有緋聞,我就有點對不上號。我也在納悶,這跟「東塔列森」有什麼關係。

伊妮婭猜到了我在想什麼。「當他和那個女人從歐洲回來後,」她說道,微笑地看着我全神貫注的表情,「就開始着手建造第一個塔列森,那是他在威斯康星的家,想要送給瑪瑪……」

「送給他媽媽?」我問道,有點糊塗。

「瑪瑪·博斯維克,」伊妮婭說,她為我一個字一個字念了遍,「錢妮夫人。就是那個女人。」

「哦。」

笑容不見了,她繼續道:「這起緋聞,毀了他的建築工作,他在美利堅合眾國被烙上了污名。但他沒有放棄建造塔列森,他堅持不懈,想要找到新的贊助者。他的第一任妻子凱瑟琳,不同意跟他離婚,新聞報紙——一種印在紙上、有規律分發的信息資料——成天登一些閒話,煽風點火,火上澆油。」

我向伊妮婭問起這個關於「塔列森」的簡單問題的時候,兩人正在院子裡散步。我回憶起,她講到一半的時候,我們在噴泉邊停留了片刻。我總是很驚訝,這孩子真好像無所不知一樣。

「後來,一九一四年八月十五日,塔列森的一名工人發了瘋,用一把斧子把瑪瑪·博斯維克砍死了,就連她的兩個孩子——約翰和瑪莎——也沒放過,那人把他們的屍體埋了,在營地中放了一把火,接着又殺了賴特先生的四個朋友和學徒,最後吞酸自盡。將整個地方全部付之一炬。」

「我的天。」我小聲說着,望了望餐廳,就在我們說話的時候,老建築師的賽伯體正在那兒,和他的幾名老學徒一起用餐。

「他從不輕言放棄,」伊妮婭說,「幾天後,八月十八日,賴特先生在塔列森的地界內,遊覽一個人工湖,結果腳下的堤壩破裂,他被卷進一條隨着大雨暴漲的小河中。他排除萬難,游出了洪流。幾星期後,他開始了重建工作。」

就在此時,我覺得自己理解了她為什麼要跟我講這些事。「那我們為什麼沒在那個塔列森呢?」我問道。兩人邁着步子,離開了沙漠庭院這個汩汩流淌的噴泉。

伊妮婭搖搖頭:「問得好。但我懷疑,在這個重建的地球上,那個塔列森到底存不存在。不過,對賴特先生來說,那地方在他生命中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一九五九年五月九日,他死在了這兒……死在了西塔列森附近,但是,後來他的遺體被運了回去,葬在了威斯康星塔列森。」

我停下腳步。想到老建築師的死,我心裡的不安重新開始躁動。一直以來,我們的流亡生涯都處於穩定的狀態中,平靜,日日更新,但現在,伊妮婭讓我想起,其實每件事、每個人都會有結束的那一天。或者說,在聖神向人類提供了十字形和完全重生前,曾經都有那麼一天。但我們這個團隊的每個人——甚至被劫持的地球上的每個人——都還沒有臣服於十字形。

這是三年前的一次談話。如今,老建築師的賽伯體已經身故,遺體被葬在沙漠中的一座小型陵墓中,場面不怎麼和諧,接下來,我們即將面對沒有重生的死亡的結果,面對事情的結束。

伊妮婭洗澡去了,洗好後會去洗衣房洗衣服,在這當口,我找到了貝提克,兩人開始忙着把開會的消息傳給眾人。伊妮婭是我們中年紀最小的,卻負責起了會議的召集和領導工作,對此,藍皮膚的機器人並沒有表現出驚訝。他和我一樣,過去幾年一直默默注視着她,看着她成為了團隊的核心。

我小跑着,從田間奔到宿舍,又從宿舍奔到廚房,在通向來賓露台的台階上方,立着一座奇特的塔樓,我在那兒搖了搖大鐘。如果有學徒或工人沒被通知到,聽到鐘聲,會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在廚房間,有幾個廚師和學徒已經摘掉了圍裙,擦淨了雙手,將消息通知給他們後,我出了門,來到巨大的團隊餐廳,有好些人正在喝咖啡,這間漂亮屋子北面有窗,可以看見麥克道爾山,有幾個人見到我和伊妮婭從那邊走回來,便知道有事情發生了。我把開會的消息通知給他們,接着朝賴特先生的私人小飯廳探了探,裡面空無一人,於是我便向製圖室跑去。這間屋子,或許可以說是營地最吸引人的,傾斜的帆布屋頂下,立着長排的製圖桌和檔案櫃,透過兩排偏移窗,清晨的陽光灌了進來。現在,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陽光灑在屋頂上,被烤曬的帆布發出一股宜人的味道,聞上去就會令人想起如濃郁黃油般的陽光。伊妮婭曾經告訴過我,賴特先生之所以來到西部,建造第二座塔列森,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喜歡野營的感覺,在陽光、帆布、岩石組成的世界中工作的感覺。

製圖室里有十一二個學徒,都在一旁站着——自從老建築師去世後,就再也接不到工程了。我告訴他們,伊妮婭要大家在音樂廳集合。在這日中時分,一個十六歲的小孩命令九十多個大人集合到一起,對於此,沒有人提出異議,沒有人抱怨,沒人發表一點看法。要是有什麼的話,那就是聽到伊妮婭回來並接過管理權的消息,這群學徒終於舒了口氣。

離開製圖室,我去了圖書室,在這個地方,我曾度過很多愉快的時光。接着,我又看了看會議室,那兒只有地板上的四個面板亮着。兩個地方都有人,我把開會的消息告訴了他們。接着,我沿着沙石走道下的混凝土小路,一路小跑,在舞台劇院停下,向裡面窺了一眼。老建築師在世的時候,每逢周六晚上,會在裡面放電影。一想起這個地方,我就高興得想要笑,牆壁和屋頂是用厚厚的岩石搭成的,整個屋子長長的,緩緩而下,一條條膠合板製成的長凳擺放在裡面,凳子上鋪着紅色的墊子,地板上鋪着陳舊的紅地毯,天花板上,來來回回拉着幾百盞白色的聖誕燈。我和伊妮婭第一次來到營地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老建築師要每名弟子、每家人家在周六「穿戴整齊地赴宴」——古老的無尾夜禮服,黑領結,都是只有在古老得發霉的歷史全息像中才能看到的東西。女士們也得穿上古老的奇怪裝束。有些人從光陰冢或者遠距傳輸器來到舊地的時候,沒有帶這些衣物,賴特先生就會為他們提供正裝。

我們來到這兒的第一個周六,伊妮婭出席時,穿着無尾夜禮服、襯衫,繫着黑領結,而沒有穿賴特先生給的那些。一開始,我看到老建築師露出震驚的表情,心裡想,他肯定會把我們轟出團隊,讓我們在沙漠中勉強維生。但是,那張年老色衰的皺臉上,慢慢露出一副笑容,沒過多久,便開始開懷大笑。此後,他便不再對伊妮婭的穿衣風格指手畫腳。

周六正式宴會過後,我們要麼一群人在一起聽音樂會,要麼在舞台劇院裡看電影——那種古老的膠捲電影,得用一個機器來放。感覺很像是在欣賞石器時代的山洞壁畫。但我和伊妮婭非常喜歡他選的電影,二十世紀的古老平面電影,很多都是黑白片,出於某種理由,賴特先生在看電影的時候,很喜歡在屏幕上放映出「音軌」搖擺扭動的畫面。事實上,我們在那兒看了一年之後,一名學徒才跟我們說,以前放映的時候,「音軌」是看不見的。

今日,舞台劇院空空蕩蕩的,聖誕燈全都暗着。我繼續往前跑,從一間屋子到另一間屋子,從一棟樓到另一棟樓,讓學徒、工人、每家人都去集合起來,最後,我在噴泉邊和貝提克碰頭,兩人一起來到音樂大廳,加入了眾人的行列。

音樂廳非常大,有一個寬闊的舞台,還有六排軟座椅,每排各有十六張椅子。牆壁由兩種材質構成:一種是塗成切羅基紅(老建築師最喜歡的顏色)的紅杉木,另一種是普通的厚沙岩。鋪着紅毯的舞台上沒多少東西,只有一台大鋼琴以及幾棵盆栽。頭頂拼成格狀的木頭和鋼鐵橫樑上,按慣例覆蓋着白帆布。伊妮婭曾經告訴過我,原來的賴特先生死後,帆布就被塑料取代,因為每隔幾年,帆布就得替換一次,如果用塑料,就可以減少替換用的費用。但當這位賴特先生回來後,塑料又被撕掉,主製圖室上的玻璃也一樣被掀掉,重新覆蓋上白帆布,這樣一來,純淨無瑕的陽光又取得了統治地位。

我和貝提克站在音樂廳後面,喋喋不休的學徒和其他工人依次就座,有幾名建築工人站在過道上,還有幾個站在後面,待在我和貝提克身邊,似乎擔心會把泥巴和塵土帶到亮麗的地毯和家具上,把它們弄髒。伊妮婭掀開一側的門帘,走了進來,跳上舞台。兀然間,台下的私語聲全都停止了。

賴特先生建的這間音樂廳音效非常棒,伊妮婭並不需要大聲說話就能讓每一個人聽見她的聲音。她輕聲說道:「多謝大家能聚在這裡。我想,咱們得談一談。」

傑弗·彼得斯——一名年老的學徒,馬上從第五排站起身。「伊妮婭,你不見了好幾天,又到沙漠中去了。」

女孩站在舞台上,點點頭。

「你和獅虎熊談過話了?」

台下,沒有人發出笑聲。彼得斯極為嚴肅地問出了這個問題,九十名聽眾也同樣嚴肅地等待着她的回答。我必須這麼解釋一下。

一切都得從頭說起,兩個世紀前,馬丁·塞利納斯寫下了《詩篇》,講述了海伯利安朝聖者、伯勞以及人類和技術內核之間的戰爭,故事解釋了早期的賽伯空間網如何進化成了全球性的數據網。到了霸主時代,人工智能技術內核用秘密的遠距傳輸和超光技術,將幾百個數據網織成了一個秘密的星際信息媒介,稱之為萬方網。但是,據《詩篇》所說,伊妮婭的父親,名叫約翰·濟慈的賽伯人,在賽伯體死後,以數據人格的形式,來到了萬方網的內核所在地,並發現天外有天,竟然還有一個更大的數據平面媒介,或許比我們的銀河還要大,就連內核的人工智能也不敢探索,因為裡面全是「獅虎熊」——這是名叫雲門的人工智能的原話。我們只知道,這些神秘人,或是智能生物,或是神,就是一千年前在內核之前先一步劫持地球的幕後操縱者,還把它轉移到了這兒。獅虎熊,是我們星球的邪靈守護者。團隊中沒人見過這些實體,沒人跟他們說過話,沒人有實實在在的證據,可以證明他們的存在。沒人,除了伊妮婭。

「不,」站在舞台上的孩子說道,「我沒有跟他們談過話。」她低下頭,似乎有點窘迫。她總是不太情願講這個話題。「但是,我想我聽見了他們的話。」

「他們在跟你說?」傑弗·彼得斯說,音樂廳一片安靜。

「不,」伊妮婭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聽見了他們的話。就好像是透過宿舍的牆壁,偷聽到了別人的談話。」

台下發出幾絲笑聲。團隊建築的厚石牆中,宿舍區的是最薄的。

「好吧,」第一排的貝茲·金博說道,她是我們這兒的主廚,一個塊頭很大、通情達理的女人,「告訴我們,他們說了些什麼。」

伊妮婭走到紅毯舞台的邊緣,望着一個個長者和同事。「我可以告訴你們一件事,」她輕輕說,「印第安集市不會再提供糧食和物品了。它沒了。」

聽到這句話,整個音樂廳頓時炸開了鍋,像是伊妮婭扔下了一顆炸彈。當嘈雜的說話聲慢慢平息下來的時候,一個魁梧的建築工人,名字叫胡桑,在吵鬧聲中喊道。「你說它沒了,是什麼意思?我們以後去哪兒換糧食?」

大家的恐慌不是毫無緣由的。二十世紀的時候,在賴特先生那個年代,他的團隊沙漠營地坐落在一個叫鳳凰城的城鎮附近,約有五十公里的路程。在沙漠營地那會兒,和威斯康星塔列森所處的大蕭條年代不太一樣,在後者那個時候,學徒們一邊幫賴特先生進行施工計劃,一邊在肥沃的土壤中種植莊稼,但是到了沙漠後,就沒辦法再種了。所以,他們得駕車到鳳凰城,要麼以物換物,要麼使用硬幣或紙幣,來獲取基本物資。一直以來,老建築師都依賴贊助人的慷慨解囊,他們借錢給他,卻從不要求償還,眾人也因此活過了一月又一月。

而現在,在我們這個重建的沙漠營地中,沒有城鎮。唯一的道路是兩條礫石車轍,一路通向西部幾百英里的空茫之地。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曾乘登陸飛船在那片區域上方飛過,還駕着老建築師的地行車穿越過。不過離營地約三十公里遠處,有個印第安集市,每周開一次市,在那兒,我們用手工製品交換糧食和基本物資。在我和伊妮婭來之前,這個集市就已經存在了好長時間;顯然,大傢伙都認為它會一直存在下去。

「你說它沒了,是什麼意思?」胡桑重複道,喊聲略帶嘶啞,「那些印第安人哪兒去了?難道他們也是賽伯人,就跟賴特先生一樣?」

伊妮婭雙手做了個姿勢,這幾年來,我已經熟悉了這個手勢——一個表示不可言說的優雅動作,在我眼裡,已經把它等同於禪宗的表述方式:「無」。在此處,意思就是「問題沒有意義」。

「集市沒了,因為我們不再需要它,」伊妮婭說,「那些印第安人是真實的——納瓦霍、阿帕奇、霍皮、祖尼,但他們也有自己的生活,也要進行他們自己的實驗。他們和我們交易,只是……協助我們而已。」

大傢伙有點冒火了,但最後還是壓住了火氣。貝茲·金博站起身:「我們該怎麼做,孩子?」

伊妮婭站在舞台邊緣,似乎她才是那個翹首以盼的聽眾。「咱們這個團隊到此結束,該解散了,」她說,「我們的這一部分生活必須結束了。」

後排有個年輕的學徒,正在大喊:「不,沒有!賴特先生還會回來!別忘了,他是個賽伯人……一個創造出來的人!不管是誰創造了他,內核,還是獅虎熊,都可以再次送他回來……」

伊妮婭悲傷地搖搖頭,但態度堅決:「不。賴特先生已經走了。團隊結束了。沒有印第安人為我們從遠方帶來糧食和物資,這個沙漠營地無法撐過一個月。我們必須走。」

台下一片安靜,最後,有一個年輕的女性學徒打破了沉靜,她名叫佩瑞特。「去哪兒,伊妮婭?」

也許,就是在此時,我第一次意識到,為什麼大傢伙會對伊妮婭言聽計從,會將自己全部交託給她,而她,在我眼中只是一個孩子。老建築師還在的時候,他會講講座,在交流會上滔滔不絕,在製圖室中侃侃而談,帶着大傢伙去山上野餐,外出遊泳,要求大家互相照顧,吃最好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伊妮婭的領導能力便不那麼明顯,而現在,它重新顯露在眾人眼前。

「對,」一排排座椅上,大家此起彼伏,中間有人喊道,「去哪兒,伊妮婭?」

我的朋友張開雙手,這回換了另一個姿勢,我也知道什麼意思,這次不再是「問題沒有意義」,而是「你必須自己回答」。伊妮婭大聲說道:「有兩個選擇。你們每一個人,到這兒,要麼是通過遠距傳輸器,要麼是通過光陰冢。所以,要返回,你們可以通過遠距傳輸器,或是……」

「不!」

「怎麼可能?」

「絕不……我寧願死!」

「不!聖神會發現我們,殺了我們的!」

如雷的喊聲立即爆發了,全都是發自肺腑的。那是恐懼的聲音,音樂廳中頓時瀰漫起一股恐慌的氣味,以前,在海伯利安的沼澤地中,會有一些動物誤中捕獸夾,腿被夾住,現在我在大廳中感受到的恐慌,就同那時一樣。

伊妮婭舉起一隻手,喊叫聲停止了。「如果你們不想通過遠距傳輸器回聖神空間,也可以留在地球上,自己照顧自己。」

台下一陣嘀咕,在聽到可以不返回後,有些人舒了口氣。我明白他們的感受——對我來說,聖神也已經成了一個可怕的妖魔。想到要回到那種地方去,我每星期就至少有一次上氣不接下氣地從睡夢中驚醒。

「但如果你們留在這兒,」女孩在音樂廳的邊緣坐了下來,她繼續道,「你們就無家可歸了。這個地球上還有其他很多群人,但每一群人都有各自的事業,有各自的實驗。你們無法融入到他們的隊伍中。」

台下有人在喊叫,在發問,想要獲得一些謎題的答案,他們在這兒待了那麼長時間,還是沒有解開這些謎。但伊妮婭毫不理睬,繼續說她的話:「如果你們留在這兒,你們就浪費了賴特先生教給你們的知識,浪費了你們在這兒學會的東西。地球不需要建築師,不需要建築工人。現在不需要。我們必須回去。」

傑弗·彼得斯又開口了,聲音尖厲,但沒有火氣。「難道聖神需要建築工人和建築師?需要我們為他們建那該死的教堂?」

「是的。」伊妮婭說。

傑弗一隻大拳重重地砸在身前的椅背上。「要是被他們知道我們是誰……我們從哪兒來……他們肯定會把我們抓起來,甚至殺了我們!」

「沒錯。」伊妮婭說。

貝茲·金博問:「你也一同回去嗎,孩子?」

「對。」伊妮婭一面說,一面跳下舞台。

現在,每個人都站了起來,都在沖身邊的人嚷嚷。如今,團隊的九十個人已經失去了依靠,傑弗·彼得斯為他們說出了心聲,「我們能和你一起走嗎,伊妮婭?」

女孩嘆了口氣。她的臉還是早上我看到她時那副模樣,黑黝黝的,異常警覺,但也充滿了倦意。「不。」伊妮婭回答道,「我覺得,離開這兒,就像是死亡或是出生,我們每個人,必須自行完成這件事。」她微微一笑,「或者,也可以幾人一組。」

音樂廳又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伊妮婭重新開口的時候,感覺像是一件樂器從管弦樂隊停奏的地方重新演奏了起來。「勞爾第一個走,」她說,「今晚就走。然後,你們每一個人,會挨個找到屬於你們的遠距傳送門。我會幫你們,等大家都完成後,我最後一個離開地球。但我肯定會走,幾個星期內就會走。我們所有人必須走。」

大家在往前擠,雖然沒人吭聲,但都在朝留着短髮的女孩身邊移動。「但我們中,有人能夠重逢。」伊妮婭說,「我能肯定,我們中有人一定會重逢。」

但我也聽出了這句使人寬心的預言還有另一面:我們中有些人會死,他們不會再和別人相見。

「對了,」貝茲·金博的聲音很低沉,她的一隻大胳膊搭在伊妮婭的肩上,「廚房裡還有些食物,夠我們最後吃頓大餐的了。今天吃的這頓,會讓你們在幾年內都難以忘記!就像我媽媽一直說的,要是去旅行,一定不要空着肚子走。誰和我去廚房,給我打下手?」

這時候,大傢伙開始散開,家人、朋友各自一小撮一小撮聚在一起,還有些不合群的單獨站着,似乎一下子蒙了,我們開始從音樂廳魚貫而出,大家一面走,一面還是在朝伊妮婭身邊擠。當時,我真想抓住她,搖晃她,直到把她的智齒搖落為止,然後問她,你他媽到底什麼意思?「勞爾第一個走……今晚就走。」你有什麼資格,命令我把你拋在身後?你怎麼覺得,你就一定能使喚我?但她離我太遠了,邊上還圍着那麼多人。我能做的,就是大步跟在人群後面,隨着眾人一起走向廚房和餐廳,我的臉、拳頭、肌肉、走路的樣子,無不寫滿了憤怒。

有一次,我看見伊妮婭回頭望了一眼,身邊一大堆人擠着她,她吃力地扭過頭,眼神在向我乞求:容我解釋。

我冷冷地回看着她,沒有給她任何回答。

快到黃昏時,她終於到了我身邊。我當時正在大車庫中,那是賴特先生命令建造的,位於營地東部五百米外。這棟建築的四側都是進出口,垂着帆布簾,但有幾根岩石柱,支撐着耐久的紅杉木屋頂,這棟建築的用途,是為了安置我們的登陸飛船。

我站在登陸飛船敞開的艙口中,帆布大門拉開着,朝外面一望,就看見伊妮婭正穿過沙漠,朝我這邊走來。我已經一年多沒戴過通信志手環了,現在又把它重新套在了手腕上。這東西儲存着我們前一艘飛船的記憶,那艘船在幾個世紀前屬於領事,在我學習如何駕駛登陸飛船的時候,它曾是我的聯絡員、我的老師。不過,現在我已經用不着它了,通信志的記憶已經上傳至這艘登陸飛船中,在操縱登陸飛船方面,我也已經駕輕就熟。但戴着它,讓我感覺非常有安全感。當時,通信志也在對飛船進行系統檢查,也許你會說,它是在和自己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