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密恩的覺醒 - 第2章

丹·西蒙斯

「好的,謝謝你,帕布洛。別忘了……」話音沒完,小男孩便跑出了門,奔向香料作坊,他和他爸爸、叔叔在那兒工作。破敗的擋風雨條門周圍,紅色的沙塵暴漫捲着。

在平時,德索亞神父此時應該正在脫法衣,放回祭服櫃。稍晚一會兒,他會把它們拿到教區的家中洗乾淨。但今天早上,他依舊穿着短祭袍、祭衣、白長袍、飾帶、披肩。出於某種理由,他覺得還不能脫掉他們,就好似在煤袋戰役的登陸行動期間,他不能脫掉普氏戰鬥裝甲一般。

那個高挑的人影站在聖器室的門口,但仍舊躲在黑暗中。德索亞神父等待着,注視着,同時抑制住內心的衝動,沒有在胸口劃十字,也沒有把剩下的聖餐餅高高舉起,就仿佛它們能保護自己不受吸血鬼或者魔鬼的傷害。外頭,風暴的咆哮聲變成了妖精的厲叫。

那人向前走了一步,踏進聖器室燭燈投出的紅光中。德索亞認出了她——吳瑪姬艦長,聖神艦隊指揮官馬盧辛元帥的私人助手兼聯絡官。但德索亞馬上在心裡做了糾正——今天早上的第二次:她現在是吳瑪姬元帥,紅光下,他看見了女子衣領上的星章。

「德索亞神父艦長?」元帥問道。

耶穌會士緩緩地搖了搖頭。在這個一天二十三小時的星球上,現在剛到七點半,但德索亞已經感到了疲倦。「我已經不再是艦長,只是神父,不過,我是德索亞。」他回答。

「德索亞神父艦長,」吳元帥重複道,這次的語氣不再是詢問,「軍令已下,特此將你召回現役。給你十分鐘的時間收拾行李,之後跟我走。軍令傳達完畢。」

費德里克·德索亞嘆了口氣,閉上雙眼。他很想大喊。主啊,求你了,別把這杯傳給我。他睜開眼,聖杯依舊在祭壇上,吳瑪姬元帥仍舊等待着。

「遵命。」他回答道,聲音輕緩,審慎,接着開始脫下神聖的法衣。

尤利烏斯十四世教皇駕崩並下葬後,第三天,從他的重生龕中發出一陣異動。細長的臍帶線和機械探針悄悄退走,消失了。死氣沉沉的聖體躺在石板上,但胸脯偶爾會起伏一番,抽搐幾下,不多久,突然發出呻吟,又過了好幾分鐘,那具軀體竟用胳膊肘支起了身,最後完全坐了起來,一件紋滿華麗刺繡的絲衣滑到了赤裸男人的腰部。

幾分鐘內,這個男人就這麼坐在大理石板的邊緣,顫抖的雙手捧着腦袋。接着,他抬頭一望,發現重生教堂的一面密牆悄無聲息地滑開,一名穿着紅色正裝的樞機穿過幽暗的空間,絲布和念珠發出輕微的聲響。在他身旁,還有一個高挑英俊的男子,一頭灰發,灰色的雙眸,這個男人穿着一件灰色法蘭絨連體制服,雖簡易,但很端莊。樞機和灰衣男子身後三步遠處,跟着兩名瑞士衛兵,他們身着源自中世紀的橙黑制服,但身上沒帶武器。

坐在石板上的赤裸男子眨眨眼,教堂中光線很暗,但他的眼睛似乎連這個也無法適應。不過,最後,他終於定睛凝視眼前的人物。「盧杜薩美。」剛剛重生的男子說道。

「杜雷神父。」盧杜薩美樞機應道。他手裡拿着一隻特大的銀杯。

赤身男子咂咂嘴,動動舌,似乎一醒來就覺得嘴裡含有什麼劇毒的東西。他身材瘦削,一副苦行僧的面容,悲愁的雙眼,新生的身體上有一條舊傷痕。在他的胸膛上,有兩個十字形,它們微微鼓起,正閃着紅色的光芒。「現在是何年?」他最後問道。

「公元三一三一年。」樞機回答,他仍舊站在這名赤裸的男子身旁。

杜雷神父閉上雙眼。「自我上一次重生,過了五十七年。自遠距傳輸器的隕落,過了兩百七十九年。」他睜開眼,望着樞機,「自你下毒謀害我,殺死教皇忒亞一世起,已經過了兩百七十年。」

盧杜薩美樞機哄然大笑:「算術做得不錯,看來你從重生的混亂中恢復得很快嘛。」

杜雷神父的目光從盧杜薩美移向穿着灰色服裝的高個男人。「阿爾貝都。你來這兒,是想做個見證人?還是,你想要給你馴服的猶大壯壯膽?」

高大的男人沒有吭聲。盧杜薩美樞機本已細薄的嘴唇現在抿得更緊了,幾乎消失在了紅潤的下頜垂肉中。「偽教皇,在你滾回地獄前,還有什麼話要說?」

「對你,我無話可說。」杜雷神父喃喃道,他閉上雙眼,默默禱念。

兩名瑞士衛兵抓住杜雷神父的細瘦胳膊,耶穌會士沒有反抗,其中一名士兵把住重生男子的額頭,把他的腦袋往後拉,亮出細瘦的彎脖子,那情景真像是一隻鴨子引頸待宰。

盧杜薩美優雅地踏近了半步,從絲袖中抽出一把牛角柄小刀,咔嗒一聲亮出刀刃。杜雷神父被兩名士兵緊緊按住,毫無反抗之力,腦袋被往後按,露出的喉結倒似乎更加顯眼了。盧杜薩美伸出手臂,姿勢優美地向上一揮,像是投擲出了什麼東西。杜雷的頸動脈霎時被割斷,鮮血噴濺而出。

盧杜薩美朝後退去,不讓鮮血沾染自己的衣袍。他將小刀藏回衣袖,舉起寬口杯,接住勃勃噴涌的鮮血。當杯子幾乎盛滿時,鮮血也不再噴濺,他朝瑞士衛兵點點頭,兩名士兵隨即鬆手放開了杜雷的腦袋。

剛重生的男子現在又成了一具死屍,腦袋下垂,雙目緊閉,嘴巴微張,破開的喉部像是畫筆畫出的鮮艷紅唇,咧出一副可怕的笑容。兩名瑞士衛兵將屍體搬到石板上,掀去絲衣。已故男子赤身躺着,看上去極為慘白,羸弱不堪——裂開的喉嚨,帶有疤痕的胸脯,又白又長的手指,蒼白的肚子,軟趴趴的陽物,骨瘦如柴的雙腿。即使是在一個擁有重生奇蹟的年代,死亡也從不給人留下一點尊嚴,就連那些始終克己自製的人,也無法倖免。

士兵把漂亮的屍布拿開後,盧杜薩美樞機舉起沉重的聖杯,將滿滿一杯鮮血倒上已故男子的雙眼,倒進他張開的嘴巴,倒進外翻的傷口中,接着往下倒上屍體的胸膛、肚子、私處,那一大片鮮艷的紅色,同樞機袍子的顏色相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不是由肉體組成,而是心靈。」盧杜薩美念道。

高挑男子揚揚眉毛。「巴赫,是不是?」

「對。」樞機回答。他把空空如也的聖杯放到屍體身邊,接着朝瑞士衛兵點點頭,那兩人便用一塊雙層的屍布蓋住了死屍。鮮血立即將美麗的織物浸染了。「《耶穌,我之喜悅》。」盧杜薩美補充道。

「跟我猜的一樣。」高個男人說道,他朝樞機望了一眼,目光中滿是質疑。

「好,」盧杜薩美回答,「動手吧。」

灰衣男子沿着屍架繞了個圈,走到瑞士士兵身後,那兩人即將處理完浸滿鮮血的屍布。當他倆直起身,從大理石板那兒走回來的時候,灰衣男子舉起兩隻大手,分別擺在兩人的脖頸上。士兵的眼睛和嘴巴大張開來,但已經來不及喊出聲,霎時,那睜大的雙眼和張開的大嘴中,冒出白熱的光芒,他倆的皮膚變得透明,可以清楚地看見身體內湧起的橙色火焰,接着,兩人消失了——揮發了,潰散成了比灰還要細小的粒子。

灰衣男子雙手對搓了一番,拍掉一層薄薄的灰燼。

「可惜啊,阿爾貝都顧問。」盧杜薩美樞機喃喃道,聲音仍舊是渾厚的男中音。

在朦朧的光線下,灰衣男子望着半空中塵埃留下的細微痕跡,接着回頭看了看樞機。他的眉毛又一次揚了揚,飽含質疑。

「不,不,不。」盧杜薩美解釋道,「我是說屍布。那些污痕永遠也褪不掉,每次重生後,我們都要織一塊新的。」他轉過身,開始朝密門走去,袍子瑟瑟作響。「來吧,阿爾貝都,我們得談點事,中午之前,我還有一場感恩彌撒要主持。」

兩人走後,密門隨即關上,這間重生小室又變得靜悄悄、空蕩蕩了。昏暗的光線中,只有一具裹着屍布的屍體以及幾絲灰霧,那薄霧正在一點點四處移動,並且慢慢褪去,使人聯想到不久前過世之人的靈魂,正慢慢離開這個塵世。

德索亞念的經文都是拉丁文。

02

尤利烏斯教皇第九次駕崩,杜雷神父第五次被謀殺,在這一系列事情發生的同一時間,十六萬光年之外,我和伊妮婭正流亡在被劫持的地球——舊地上。這是真正的地球,但環繞軌道的中心處,卻不是太陽,而是一顆陌生的G型恆星。那是在小麥哲倫星雲,並非舊地家園所在的銀河。

對我們來說,那一周過得很奇怪。當然,我們並不知道教皇駕崩的消息,因為除了休眠的遠距傳送門外,這個喬遷新址的地球,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和聖神空域聯繫。事實上,到如今這個份上,我已經知道,伊妮婭當時通過我們無法想象的手段獲悉了教皇的死訊,但她對這些發生在聖神領空中的事隻字未提,也沒有人向她問及。在地球上四年的流亡生涯是那麼簡單、平靜、深邃,我到現在也無法領悟透徹,要回憶也幾乎帶着莫大的痛楚。無論如何,那特殊的一周的確很深邃,但卻一點也不簡單,更不平靜:周一,伊妮婭師從四年的老建築師死了,周二那天晚上非常寒冷,我們在沙漠裡為他舉行了葬禮,儀式充滿了悲傷,最後草草結束,周三那天是伊妮婭的十六歲生日,但建築師的死使得整個塔列森團隊都沉浸在悲痛和迷茫中,只剩下我和貝提克為她舉行生日慶祝會。

機器人烤了塊巧克力蛋糕,那是伊妮婭最喜歡吃的,而我,幾天來一直在用心雕琢一根手杖,那本是根粗壯的樹枝,是我們和老建築師去臨近的山上郊遊時找到的。那天晚上,我們在伊妮婭的漂亮學徒小屋中吃着蛋糕,喝着香檳,但她始終默不作聲,看起來心不在焉的,當時我覺得一切歸咎於老頭的死以及團隊中瀰漫的恐慌。現在我終於了解,她的魂不守舍,更多是由於意識到了教皇的駕崩,意識到了未來路途上即將聚集的暴虐事件,意識到有史以來最平靜的四年即將結束。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的談話。那天,天很早就黑了,冷颼颼的。這棟舒適的小屋,是由岩石和帆布製成的,是她四年前作為學徒的入門之作。屋子外頭,刮着猛烈的沙塵暴,山艾樹和絲蘭樹被風壓彎了腰,還發出刺耳的響聲。提燈嘶嘶作響,我們坐在一旁,將香檳酒杯換成泡着熱茶的茶杯,在沙子和帆布的咻咻聲中,小聲談着話。

「總感覺事情怪怪的,」我說,「我們知道他老了,還生病了,但大家都沒覺得他會死。」當然,我說的是老建築師,不是離我們十萬八千里遠的教皇,他對我們來說無足輕重。伊妮婭的這位賢師,跟這顆流放地球上的其他人一樣,身上沒有十字形。他的死是終結,是現在的教皇無法達到的終結。

「他好像知道。」伊妮婭輕聲說,「最近幾個月,他將學生們召集起來,傳授最後一點知識。」

「他給你傳授了些什麼?」我問,「我是說,如果不是什麼秘密,也不是太私人的東西。」

伊妮婭捧着熱氣騰騰的茶杯,微微一笑:「他告訴我,一旦建造工程開始,建築成型時,如果你把額外的費用開支一點點報出去,即便是雙倍的價碼,老闆也會同意支付。他說,這是因為起步之後就回不了頭了,也就是說,我手裡就像是拿着六磅重的釣魚線,我的顧客就像是條鱒魚,已經咬住了我的鈎。」

我和貝提克大笑起來。笑聲中並沒失敬之意——老建築師是個極為罕見的奇人,一個真正的天才,個性很強——但就算是滿懷悲痛之情懷念着他,我們也知道,他的個性中還有一些自私和偏執。我稱他為老建築師,並不是在拍他馬屁,他是一個賽伯人,人格模板來自一名大流亡前的人類,生活於公元十九至二十世紀,名叫弗蘭克·勞埃德·賴特。塔列森團隊的每個人都畢恭畢敬地稱他為「賴特先生」,就連那些跟他一樣歲數的老學徒也這麼叫,但我總是把他當成老建築師,因為在來到舊地前的旅途中,伊妮婭就是這麼描述她的未來賢師的。

貝提克仿佛跟我想到一塊去了,他說道:「有點怪,有沒有覺得?」

「什麼有點怪?」伊妮婭問。

機器人微微一笑,摸摸左胳膊光滑的斷根,這幾年來,他已經養成了這個習慣。登陸飛船載我們穿過了神林的遠距傳輸器,船上的自動診療室也救活了機器人,但他身體的化學因子跟普通人類不一樣,飛船無法為他培育出新的胳膊。「我是說,」他解釋道,「如今教會已經統治了人類的全部事務,所以關於人是不是有靈魂,在死後這個靈魂會不會離開軀體的問題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可是,以賴特先生的死來看,我們卻發現,他的賽伯人格雖然脫離了他的身體,卻仍舊存在,或者,在他死後,至少存在了些許時間。」

「果真如此?」我懷疑道。熱乎乎的茶喝起來暖人心脾,味道很棒,是我和伊妮婭在印第安集市買的——事實上,是拿其他東西換來的。那集市在一個沙漠中,應該是斯科特斯戴爾城的所在地。

伊妮婭回答了我的問題。「是的,的確是這樣。你們瞧,雖然家父的賽伯體被殺死了,但他的賽伯人格依舊存活着,被儲存在家母腦後的舒克隆環中。我們還知道,之後它還在萬方網中獨立存在過,後來又住進了領事的飛船,在裡面棲息了一段時間。賽伯人格能以某種整體性波陣面的形式存在,沿着數據平面或萬方網的矩陣傳播,最後回到他在內核中的人工智能本源所在。」

我知道這些,但從來沒有弄懂過。「好吧,」我說道,「但賴特先生基於人工智能的人格波陣面去哪兒了呢?在我們這個麥哲倫星雲中,不可能有任何連接通向內核的所在地。這兒根本沒有數據網。」

伊妮婭放下空杯子。「肯定會有個連接,不然,賴特先生和其他聚集在這兒的重建賽伯人格不可能存在。別忘了,技術內核曾把遠距傳送門間的普朗克空間作為一種媒介、一個藏身地來使用,正因如此,垂死的霸主才毀滅了所有的遠距傳輸通道。」

「締結的虛空。」我說道,將詩人老頭的《詩篇》中的詞重複了一遍。

「對,」伊妮婭說,「不過,我一直覺得這個詞又呆又笨。」

「不管叫什麼名,」我說道,「我還是無法理解,它怎麼能通到這兒……通到一個不同的銀河中。」

「內核用來建造遠距傳輸器的這種媒介,無處不在,遍及時空,」伊妮婭皺了皺眉,「不,不對,是時空嵌封在締結的虛空中……它超越了時空。」

我左右四顧。提燈發出明亮的光芒,照得小帳篷內一片光亮,但外頭黑漆漆的,狂風號叫着。「這麼說,內核到得了這兒?」

伊妮婭搖搖頭。我們以前討論過這個話題,當時我就沒弄懂,現在依舊不明白。

「這些賽伯人,他們的人工智能其實並不屬於內核,」她說道,「賴特先生的人格不是。家父……第二個濟慈賽伯人……也不是。」

她說的這些話我從沒弄明白過。「《詩篇》中提到,濟慈賽伯人,包括你父親,是雲門——內核的一個人工智能創造的。雲門跟你父親說,賽伯人是內核的一項試驗。」

伊妮婭站起身,走到學徒小屋的入口處。伊妮婭的建造手藝很棒,兩邊的帆布被風吹得上下起伏,但完好無損,也很好地阻隔了外面的風沙。「《詩篇》是馬丁叔叔寫的,」她說,「在故事的真實性上,他盡力了,但還是有些地方,他並沒有真正理解。」

「我也沒能理解。」我說道,接着不再談這個話題。

我走向前,雙手抱住伊妮婭,四年前,我曾抱過她,現在,我感受到她背部、肩膀、胳膊在這幾年來發生的細微變化。「丫頭,生日快樂。」

她抬起頭,望了望我,接着,腦袋靠在了我的胸膛上。「謝謝,勞爾。」

我和我的小朋友第一次見面時,她剛剛年滿十二歲,這四年來,她的變化很大,臀部變圓了,運動衫下面,胸部挺拔了,可以說,她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但是,我還是無法把她當成「女人」來看。當然,她已不再是個孩子,但還沒有真正成為一個女人。她還是那個……伊妮婭。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完全沒變——聰明伶俐,充滿懷疑,還因為一些只有她知道的事,微微帶着傷感——當她把目光定格在你身上的時候,那種被觸動到的感覺,也比以往更加強烈。過去幾年裡,她的頭髮稍稍變深了些,去年春天她剪過一次頭髮,現在還是短短的,甚至我在海伯利安地方軍中的那幾年,頭髮都比她的要長。我摸摸她的頭,那些頭髮短得剛好伸出我的指縫,但深色頭髮中,還夾雜着幾根金髮,那是在亞利桑那的時候,我們在烈日下工作,暴曬了好幾天,結果頭髮的顏色也變淡了。

我們站在屋子裡,傾聽着風沙挫磨帆布的聲音,貝提克坐在我們身後,沉默不語。突然,伊妮婭把我的雙手緊緊捧在手中。那天,或許她的確已經年滿十六,已經不再是孩子,而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但是她的雙手放在我的大手中,依舊顯得那么小。「勞爾?」她開口道。

我望着她,等她說下去。

「你能為我做件事麼?」她極其輕柔地問道。

「好的。」我回答得很乾脆。

她捏緊我的手,凝視着我的雙眼:「明天,你能為我做件事麼?」

「好的。」

不管是她的眼神,還是緊握的力道,都沒有絲毫緩和:「不管是什麼事,你都能為我做麼?」

這一次,我真的遲疑了。我明白這樣的誓言會承擔什麼樣的後果,雖然這個奇妙的孩子從來都沒有要求我為她做過什麼事——從來沒有要求我和她一起進行這緩慢的瘋狂冒險之旅。那是我和詩人老頭——馬丁·塞利納斯之間的約定,當時我還沒和伊妮婭見面呢。不管有沒有違背良心,我知道,這世上有一些事我無法強迫自己去做。但是我最沒辦法做的事,是向伊妮婭說「不」。

「是的,」我說道,「我會為你做任何事。」

就在那時,我明白自己已經入了魔——也可以說,重獲新生了。

伊妮婭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最後一次捏捏我的手,便轉身回到燭光下,回到蛋糕旁,回到等候着的機器人朋友身邊。第二天,我得知了這一請求的真正含義,也明白了,兌現我的誓言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我得先中斷片刻。我意識到,如果你們沒有讀過這個故事前幾百頁的話,你們或許還不知道我是誰。由於我每寫下幾頁,就得把微薄的皮紙循環利用,所以以前寫下的書頁都已經不復存在,僅被存儲在書寫器的內存中。在那些已經失傳的紙頁上,我寫下了真實的故事。或者,至少是當時在我眼中的真實故事。或者,至少是我盡力講述的真實故事。大致如此。

這是關於伊妮婭的故事,當我寫下頭幾頁的時候,我不得不將薄紙循環利用,由於書寫器從未在我眼前消失,所以我可以得出一個假設,沒有一個人讀過我講的這個故事。事實上,我已經被流放至孤星世界阿馬加斯特,寫下故事的地方,是在星球軌道上的一個薛定諤貓箱——一個橢圓形的死亡牢獄中。貓箱只不過是個位置固定的能量殼,容納了空氣、食物循環設備、床、桌子、書寫器,以及一小瓶氰化物毒氣,由隨機的同位素髮射控制施放——這樣看來,你們的確還沒讀過這個故事。

但我無法保證。當時,奇怪的事情正在發生。從那以後,奇怪的事情一樁接着一樁。對於以前和現在的這些書頁,到底有沒有人讀過,或者,未來有沒有人能讀到,我還是保留自己的判斷。

現在,請容我再次自我介紹一下。我名叫勞爾·安迪密恩,名字念上去像是「高人」——我的確很高,我的姓來自海伯利安這個偏地世界上「被遺棄」的大學城,安迪密恩。而我自己,也很有資格戴上「被遺棄」這個頭銜,因為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城市中,我遇見了詩人老頭,馬丁·塞利納斯,禁詩《詩篇》的作者。那個城市,就是我冒險開始的地方。寫下「冒險」這個詞的時候,我微微帶着諷刺之意,或許是因為,人生就是一場冒險。我的旅途以一場冒險開始——我試圖從聖神手中救下十二歲的伊妮婭,護送她安全抵達遙遠的舊地,自那之後,這場冒險就擴變到了我的一生,充滿了愛與失,還有奇蹟。

總之,故事中的這一周,發生了很多事:教皇駕崩,老建築師死去,伊妮婭在流亡旅途中過了個不太順利的十六歲生日,而我呢,已經三十二歲,依舊很高、很強壯,得到的訓練主要集中在狩獵、爭吵、看別人指揮隊伍,依舊缺乏經驗,搖搖晃晃地走在一條瀕危之路上,快要和一個小女孩墜入愛河,而我本該像對待妹妹般保護她,她呢,似乎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女人,作為她的朋友,我熟知她的一切。

還有一件事我得說一下,我在這兒寫下的這些事——聖神疆界內發生的事,保羅·杜雷被謀殺,拉達曼斯·尼彌斯這個女魔頭被救出,費德里克·德索亞的所思所想——並不是虛構,也不是猜測,不是像馬丁·塞利納斯那個年代裡寫的虛構故事。我知道這些事,詳細到那天德索亞神父的思緒,阿爾貝都顧問的衣飾,並不是因為我無所不知,而是因為後來發生的一些事,我得到的一些啟示,是它們讓我變得幾近無所不知。

以後,你們自然會明白其中的含義。至少,我希望你們會。

實在抱歉,這次重新介紹做得真是拙劣。伊妮婭的賽伯人老爸的模板,那個名叫約翰·濟慈的詩人,曾經向朋友寫過一封信,是他最後一封辭別信,他寫道:「恭送別人時,我總是笨手笨腳。」事實上,我也和他一樣,不管是離別,還是見面,甚至在我痴心妄想的團圓中,都是如此。

所以,我將回到記憶中,回到一開始我分享、敘述的這個故事中,也許一時半會還難以理解,那麼,就請你們稍稍忍耐一番。

伊妮婭十六歲生日那天過後,狂風號叫了三天三夜,塵暴也刮個不停。但這三天三夜中,女孩不見了。過去四年,我已經慢慢習慣了她不時的消失,按她的話講,那是她的「休息時間」。頭幾次,一連好幾天不見她人,我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但後來,我便習慣了。然而,這一次,我比以往多了幾分焦慮:被老建築師叫作西塔列森的沙漠營地中,住着二十七名弟子和六十多名支持者,他的死,讓他們心神不安、焦慮萬分,而沙塵暴讓那焦慮又增添了幾分,歷來如此。在西塔列森附近,賴特先生讓他的實習弟子在沙漠中建了幾棟磚石住宅,其中有一棟在主樓的南面,大多數家庭和支持者住在裡面。營地的建築群幾乎像是一座城堡,有城牆、庭院、鋪好石子的走道——刮沙塵暴的時候,沿着它,就可以在樓群中快速走動。但是一連好幾天不出太陽,也見不着伊妮婭,不安開始在我心裡滋生。

那幾天,我都會去她的學徒小屋看看,一天好幾次。那間屋子是離主營地最遠的,位於北面,差不多有四分之一英里遠,離山很近,但每次去,她都不在裡面。她走的時候,沒有關上屋門,她留了一張紙條,叫我不要擔心,說這只是眾多遠足中的一次,水也帶足了。雖然見不着她人,但每次去,我對這間小屋的讚美之情便增添一分。

四年前,當我和她乘着從聖神戰艦上偷下來的登陸飛船,第一次抵達此地的時候,我們倆都已筋疲力盡,憔悴不堪,身上被燒傷,更別提還有一個機器人正在飛船的自動診療室中接受治療,就在那時,老建築師和他的弟子們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一個十二歲的小孩,通過遠距傳輸器,從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不遠萬里找到他,想要拜他為師,對此,賴特先生似乎並不感到驚訝。我還記得那一天,老建築師問伊妮婭,對建築有多少了解。「一無所知。」伊妮婭靜靜地回答,「我只知道,你就是那個人,而我應該拜你為師。」

顯然,這個回答讓賴特先生很滿意,老建築師告訴她,在她來之前,他已經收下了很多弟子——後來我發現,一共是二十六名——這些人在向他表達出心聲後,他叫每個人以自己的想法,在沙漠中設計並建造一間屋子,以此作為入門測試。伊妮婭也必須通過這一考驗,老建築師從營地中拿了些簡陋的材料,供她使用——帆布、岩石、水泥、幾根廢棄的木材,但設計房屋的思路以及建造的體力活,全都是孩子自己的事。

伊妮婭開工前,還不是老建築師的弟子,我在主營地附近草草搭了個帳篷,並和她遍覽了眾多的學徒小屋。它們大多數很像帳篷屋,但有一些變化,很耐用,有些很有時尚感,其中一個特別展示出設計得相當漂亮的裙擺門,但伊妮婭跟我說,這東西華而不實,它沒法擋沙遮雨,即便是微風,都會把屋內弄得一團糟。一個個看下來,沒有一個讓我難忘。

伊妮婭花了十一天,完成了小屋的建造。碰到一些重體力活,我便幫她打打下手,比如幫她提重物、挖土。當時貝提克還在康復中,從自動診療室中出來後,便轉移到了營地的醫務室。其實我只是幫了一點小忙,所有的籌劃和大多數工作都是伊妮婭自己乾的。最後的成果,便是這間奇妙的小屋。這幾天,她最後一段銷聲匿跡的時間裡,我差不多每天要來四次。一開始,伊妮婭在地上掘出一個坑,小屋的主要區域就坐落在這個坑中,整個屋子的大部分都位於地面之下。接着,她在地上鋪上石板,緊緊排列好,光滑的地板就鋪好了。在石板之上,她又鋪上華美的地毯,那是在十五英里外的印第安集市中換來的。這個開挖出的坑是小屋的核心,在四周,伊妮婭豎立起一米高的牆,但事實上,站在凹陷的主房間中,真正的高度要比外面看上去的高出很多。這些牆是用粗糙的「沙漠石」建造的,而這些石頭,正是賴特先生用以搭建主營的建牆壁和上部建築的材料,雖然伊妮婭從沒聽老建築師講過,但她用到的技術和他如出一轍。

第一步,她先從沙漠、山頂營地周圍的旱谷和河流中,收集了足夠的石頭。這些石頭大小不一,五顏六色——紫色,黑色,鏽紅色,深棕色——還有幾塊刻着岩石畫,或是含有化石。收集好石頭後,伊妮婭用木頭搭建出牆的形狀,接着揀出大塊的石頭,將它們平整的一面靠在牆的內側。在烈日下,她連着幹了幾天,在河邊鏟沙子,用推車裝回建築工地,又在那兒將水泥和沙子混合在一起,用混合好的混凝土,將石頭固定住。這是用混凝土和石頭搭配出的粗糙產物,賴特先生稱其為沙漠石匠術,但所得成果看上去極為漂亮,在混凝土中,透顯出五顏六色的石頭,到處都是裂紋和岩石的紋理。牆壁的高度約有一米,那厚度在白天可以將沙漠的熱氣拒之門外,而到了晚上,卻又能將內部的熱量保留在內。

伊妮婭建的這間小屋,第一眼看上去,似乎很簡單,但事實上不盡如此,她在設計中加入了很多小花招,過了幾個月,我才將它們全部領悟明白。稍稍貓下腰,就可以通過入口,進入門廳,然後跨下三級寬闊的台階,繞上一番,來到另一個木石入口,可以把它視作通往主房間的大門。這個彎曲下沉的門廳,功效就像是氣閘門,可以阻擋風沙和雨水的進入。她還在那兒搭了帆布,有點像是重疊的三角帆,增強了氣閘門的功效。「主房間」只有三米寬,五米長,但看上去相當寬敞。有一個凸起的石桌,旁邊圍放了幾把固定的長凳,營造出就餐和休息區。在屋子的北牆上,她設計了一個壁爐,還在邊上安了不少壁龕和石椅。牆上甚至還有一個真正的石煙囪,但是煙囪完全沒有碰到帆布或是木頭屋頂。在石牆和帆布之間,在坐姿視平線的高度,她造了一扇百葉窗,從南至北,占滿了一面牆壁。這面狹長的全景區,既可以用帆布蓋住,也可以用百葉簾遮住,而且不用在外面動手。她在營地的垃圾堆里找到一些陳舊的纖維塑料杆,並用它們在屋子頂部將帆布塑造成圓滑的拱形,突立的尖頂、大教堂似的拱頂,以及折起來的古怪壁龕。

事實上,她還為自己造了間臥室。要到那裡,須從主房間再跨下兩級台階,繞上一番,轉個六十度。小房間建在一個坡度和緩的斜坡上,背靠一塊巨石,也就是她的選址之地。在她這兒,沒有水,也沒有管道,營地的淋浴房和廁所間是共用的,位於一座附屬建築中,但伊妮婭在床邊(她的床是一個用膠合板造的平台,上面有床墊和毯子),造了個漂亮的小石盆,還有一個浴缸,每周有好幾次,她會在主廚房燒水,然後一桶一桶拎到小屋,舒舒服服洗個熱水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