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密恩 - 第3章

丹·西蒙斯

「或者,」老人繼續道,「你能為我辦一件事,並變得富有。」他頓了頓,黑色的眼睛審視着我,那眼神一如專業的獵手在審視小狗崽,判斷它們能不能成為上佳的獵犬。

「告訴我,是什麼事。」我說。

老人閉上雙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當他繼續開口時,眼睛並沒有睜開。「你識字嗎,勞爾·安迪密恩?」

「識。」

「你有沒有讀過那部名叫《詩篇》的詩作?」

「沒有。」

「但你總該聽過其中一部分吧,對不對?毋庸置疑,你出生在北方的遊牧部落中,講故事的人肯定略微談到過《詩篇》,對不對?」那嘶啞的聲音中帶着一種奇怪的腔調。也許,是謙遜。

我聳聳肩。「聽過一點。我的宗族偏愛《嘉登史詩》和《格列儂高傳奇》。」

色帝的面容皺起,變成一副笑容。「《嘉登史詩》。對,那篇中有個馬人英雄,也叫勞爾,對不對?」

我沒有吭聲。外婆一直很喜歡那個名叫勞爾的馬人。母親和我都是聽着這個馬人的故事長大的。

「你相信這些故事嗎?」老人突然放聲叫道,「我是說,《詩篇》里講的故事。」

「相信它們?」我答道,「相信它們真的發生過嗎?朝聖者和伯勞,以及一切?」我遲疑了一秒鐘。的確有人相信《詩篇》中的吹牛大話,也有人壓根就不信,它們都是些虛構的神話和扯淡,混雜在一起,將神秘的面紗籠罩住醜陋的戰爭和混沌——隕落之上。「我從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我實話實說,「這有什麼關係嗎?」

老人發出一陣乾巴巴、颯颯的響聲,似乎氣管被梗住了,不過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那其實是吃吃的笑聲。「沒什麼關係,」他終於說道,「現在,聽好了。我會把這……使命給你大概講一遍。我得花上很大的力氣才能說話,所以先別提問,等我講完一併再提。」他眨眨眼,布滿斑點的爪子朝一把蓋着白被單的椅子指了指,「你想坐着聽嗎?」

我搖搖腦袋,繼續以閱兵式的稍息姿態站定。

「好吧,」老人說道,「我的故事開始於兩百七十幾年前,當時還是隕落期間。《詩篇》中有名朝聖者,也是我的朋友,名叫布勞恩·拉米亞,這個人確實存在。隕落之後……霸主滅亡、光陰冢打開之後……布勞恩·拉米亞生下一個女兒,起名叫黛安娜,但她性格很倔,長到剛會說話時,就自作主張把名字改了。有一段時間她叫辛西婭,然後是卡蒂……赫卡蒂的暱稱……然後,到了十二歲,她堅持要朋友和親戚們叫她忒彌斯。我上一次見到她時,她叫伊妮婭……」伊——妮——婭,我聽到的是這三個字。

老人頓了片刻,斜眼瞧着我。「你覺得這些並不重要,但是,其實名字相當重要。如果你沒有和這座城市同名——這座城市也是取自古代一部詩作的名字——那麼,你就不會引起我的注意,今天也就不會來到這兒了。你可能已經死了,早就餵飽了大南海中的鯊蟲。你明白嗎,勞爾·安迪密恩?」

「不明白。」我回答。

他搖搖頭。「沒關係。我說到哪兒啦?」

「你上一次見到這個小孩時,她管自己叫伊妮婭。」

「對,」老頭又閉上眼睛,「雖然她不是個特別吸引人的孩子,但是她……很獨特。認識她的每個人都覺得她與眾不同,獨一無二。雖然她老是亂改名字,但這並不說明她是個被寵壞的孩子。她僅僅是……與眾不同。」老頭笑了笑,露出粉紅的齒齦,「勞爾·安迪密恩,你以前有沒有遇見過什麼特別與眾不同的人?」

我遲疑了一下,想了片刻。「沒有。」我回答道。這不完全是實話,這老頭就非常與眾不同。但我知道,他問的不是這個。

「卡蒂……伊妮婭……極為與眾不同,」他繼續道,再次閉上雙眼,「她母親心知肚明。當然,在孩子沒出生前,布勞恩就知道她很特別……」他頓了頓,微微睜開眼睛,朝我瞟來,「你應該聽說過《詩篇》中的這部分內容!」

「對,」我回答,「有個賽伯人預言了此事,他說這位名叫拉米亞的女士肚子裡的孩子,將來會被稱為『宣教的那個人』。」

我以為這老頭要啐我一口。「愚蠢的頭銜。在我認識她的那段時間中,沒人將這頭銜冠在伊妮婭的頭上。她只是個孩子,天資聰穎,性格倔強,但僅僅是個孩子。所有獨一無二的事情,都僅僅是潛在的獨一無二。可接着……」

語音漸消,眼皮似乎合上了,就好像他要講的話突然斷了蹤跡一樣。我等待着。

「接着,布勞恩·拉米亞死了,」幾分鐘後他繼續道,聲音響了一點,仿佛這番長篇大論從未有過停頓,「伊妮婭失蹤了。當時她十二歲。按照法律條文嚴格地來講,我是她的監護人。但她沒有得到我的批准,便消失不見。那一天,她離家出走,之後我便再也沒有聽到她的音訊。」此時,故事又中斷了片刻,就好像這老頭是台機器,偶爾會停掉,需要把內部的發條重新擰一下,才能再次開動。

「我說到哪兒啦?」最後他說道。

「你再也沒有聽到她的音訊。」

「對。我再也沒有獲悉她的音訊,但我知道她去了哪兒,也知道她會在什麼時候重新出現。如今,光陰冢已經禁止進入,人們以為駐紮在那兒的聖神軍隊是在看守墓冢。勞爾·安迪密恩,你記得那些墓冢的名字和功能嗎?」

我咕噥了一聲。外婆以前一直像這樣考問我,要我將她口述的故事一五一十複述出來。我以前以為外婆已經很老了,但要是坐在這個古老、枯槁的怪物身旁,外婆簡直就是一個小孩。「我想我記得,」我回答,「有獅身人面像、翡翠塋、方尖石塔、水晶獨碑,那位戰士就埋在那兒……」

「費德曼·卡薩德上校埋在那兒,」老人咕噥道,然後眼神重新向我凝視過來,「繼續。」

「還有三座穴冢……」

「只有第三座穴冢通向別處,」老頭又打斷道,「通向其他星球上的迷宮。聖神把它封住了。繼續。」

「我記得的就只有這些……哦,還有伯勞聖殿。」

老頭露出一副海龜似的機警笑容。「誰都不能忘記伯勞聖殿和我們的老朋友伯勞,對不對?你記得的就是這些嗎?」

「我想是的,」我回答,「對。」

木乃伊點點頭。「布勞恩·拉米亞的女兒進入其中一座墓冢,然後消失了。你猜得出是哪個嗎?」

「不。」我的確不知道,但我有個猜測。

「布勞恩死後第七天,小女孩留下一張字條,在深夜前往獅身人面像,進入其中,然後消失了。孩子,你記得獅身人面像通往何處麼?」

「根據《詩篇》,」我回答,「索爾·溫特伯和女兒通過獅身人面像前進到了遙遠的未來。」

「對,」懸椅中的老怪物低聲說道,「在聖神封住獅身人面像、封鎖光陰冢山谷之前,索爾、瑞秋,還有僅有的幾個人進入其中消失了。早期的日子裡,有很多人嘗試進入——試圖找到前往未來的捷徑——但是看樣子,獅身人面像也會做出自己的選擇,並不是所有進入地道的人都能進行時間旅行。」

「那麼,它接受了那個孩子。」我說。

聽了我對明擺着的事實發出的陳述,老頭僅僅是哼了一聲。「勞爾·安迪密恩,」最後他粗聲粗氣地說道,「你知道我想叫你做什麼事嗎?」

「不知道。」我回答,心裡再一次冒出了一個大大的疑慮。

「我想要你尋找我的伊妮婭,」老人說道,「我要你幫我找到她,保護她不受聖神的傷害,跟她一起逃跑,並且——在她長大成人,成為她註定要變成的那個人之時——給她捎條消息。我想要你告訴她,她的叔叔馬丁快要死了,如果她想再和他說說話,那她就必須回家來。」

我克制着不要嘆息。我已經猜到這老怪物就是曾經的詩人馬丁·塞利納斯,每個人都知道《詩篇》和它的作者。他是如何逃脫了聖神的清洗,獲准生活在這個限制區域的,對我來說是個謎,我也不想探其究竟。「你想要我前往北方,到大馬大陸,路上和無數聖神軍隊決一死戰,然後想個辦法進入光陰冢山谷,進入獅身人面像,希望它……接受我……前往遙遠的未來尋找這個小孩,陪着她廝混,逛上幾十年,然後叫她及時回來看望你?」

片刻的靜寂,偶爾被馬丁·塞利納斯的生命維持設備的輕微聲響打破。那些設備正在呼吸。「並非如此。」最後他說道。

我等他說下去。

「她並沒有旅行至什麼遙遠的未來,」老人說,「至少,現在她離我們並不遙遠。兩百四十七年前,她踏入了獅身人面像的入口,但這僅僅是穿越時間的一次短途旅程……按海伯利安當地時間算,是在兩百六十二年前。」

「你怎麼知道這一切的?」我問。據我讀過的一切,所有人——甚至連那些研究密封墓冢達兩個世紀之久的聖神科學家——都無法預測獅身人面像會將一個人送到多遠的未來。

「我就是知道,」老邁的詩人說道,「你懷疑我的話嗎?」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道:「如此說來,這個孩子……伊妮婭……會在今年的什麼時候從獅身人面像中出來。」

「她將在四十二小時十六分鐘後從獅身人面像中出來。」垂老的色帝說。

聽到此話,我驚訝地眨了眨眼。

「聖神正等候着她,」他繼續道,「他們也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出現,一分不差……」

我沒有問他,聖神是怎麼知道的。

「……抓住伊妮婭,是聖神行動日程上至為關鍵的一件事,」老詩人粗聲粗氣地說着,「他們清楚,宇宙的未來取決於此。」

現在我知道,這老詩人肯定是老得不中用了。宇宙的未來絕不可能僅取決於一個事件——對此我心知肚明。但我沒有吭聲。

「此時此刻,光陰冢山谷及其周圍地區,聚集的聖神軍隊已達三萬之眾。至少五千人是梵蒂岡瑞士衛兵。」

聽到此話,我吹了個口哨。梵蒂岡瑞士衛兵是精英中的精英,是聖神大範圍擴張時使用的訓練極為有素、裝備極為先進的軍事力量。十幾名梵蒂岡瑞士衛兵,只要全副武裝,便可打敗海伯利安地方軍整整一萬人的部隊。「也就是說,」我回道,「我還有四十二小時的時間趕到大馬,穿越草海和山脈,用某種辦法繞過兩三千聖神精英部隊,然後救下小女孩?」

「對。」躺在床上的古老身軀說道。

我克制着不去轉眼珠子。「救下之後呢?」我反問,「我們根本就沒有藏身之所。聖神控制着海伯利安上的一切,包括所有的太空船、航路,以及以前屬於霸主的所有世界。如果這個小女孩有你說的那麼重要,他們會把海伯利安翻個底朝天,直到找到她為止。即便我們有辦法離開這個星球——事實上我們不能——我們也無路可逃。」

「出星球的話,還是有辦法的,」詩人疲憊地說,「有一艘飛船。」

我吞了一大口唾沫。有一艘飛船。想到幾個月的時間一直在星際間旅行,與此同時家鄉已經過去幾年甚至幾十年,這簡直讓我無法呼吸。想當初,我加入地方軍,就是因為我天真地以為某天能加入聖神軍隊,能在星際間翱翔。對一個已經決定不接受十字形的年輕人來說,這念頭實在是太愚蠢了。

「可是,」我應道,依舊不太相信他竟會擁有一艘飛船,而聖神商團中也沒有誰敢搭載亡命之徒。「即便我們到得了另外一個星球,他們也照樣能抓到我們。除非你覺得我們能通過飛船飛行時產生的幾百年時間債逃脫。」

「不,」老人說,「不是幾百年,也不是幾十年。你可以乘飛船到最近的一個原霸主星球,然後使用一條秘密通道。你會到達一些古老的世界,你會沿着特提斯河旅行。」

我終於明白,這老頭已經神志不清了。當遠距傳輸器崩潰,人工智能組成的技術內核遺棄人類之時,世界網和霸主也在同一天消亡了。星際旅行再一次化為天塹強壓在人類頭上。現在,唯有聖神軍隊,以及商團——教會的傀儡,還有讓人恨之入骨的驅逐者,才敢無所畏懼地挑戰黑暗的星際空間。

「過來。」老人招招手,粗聲粗氣地喚我走近,手指一直蜷縮着。我俯身壓在矮矮的通信控制台上,聞到一股味道……那是一種混雜着藥物、老朽,以及某種類似皮革的淡淡氣味。

外婆在營火晚會時講過關於特提斯河的故事,但我無須回憶這些東西就知道,為什麼這老頭已經老得不中用了。每個人都知道特提斯河;它和所謂的「中央廣場」是兩條遠距傳輸大道,連繫着一個個霸主星球。中央廣場是條大街,連接着一百幾十顆恆星下的一百幾十個世界。一條條寬闊的街道向所有人開放,通過永不關閉的傳送門首尾相連。相比之下,特提斯河用的人比較少,但是,還是有大型商業船隻和無數娛樂艇輕鬆自如地漂浮其上,順着這唯一的一條水上航路從一個世界流向另一個世界,對它們來說,特提斯河是非常重要的。

因為世界網遠距傳輸網絡的隕落,相互連接的傳送門紛紛斷開,中央廣場被肢解成上千個遠隔萬里的碎片;而特提斯河也不復存在了,一百多個世界上的一條條獨立的河段重新變成一百多條小河,永遠也無法再次會面。甚至面前的這位詩人也描述過這條河的死亡。我還記得外婆背誦這首《詩篇》時使用的那些字詞:

這條靜靜流淌了

兩個多世紀的河流,

由技術內核的技法

在時空中互相串連,

現在永遠停止淌流。

富士星,巴納之域,

永埔星,天津四丙,

希望星,艾科提恩。

特提斯河流經之處,

如穿越人類世界的

美麗緞帶,而現在,

那些入口停止運轉,

那些河床永遠乾涸,

那些水流不再打旋。

內核技法永遠失傳,

旅行之人永遠迷途,

入口封鎖,大門封鎖,

特提斯河,永不再流。

「過來。」老邁的詩人細語着,依舊在用蠟黃的手指召喚我。我湊近了些。古老怪物朝我低聲細語時,嘴裡呼出的氣就像是從敞開的墓冢中盤旋而出的干風——沒有什麼氣味,但是極為古老,不知何故還帶着那些被遺忘世紀的芬芳:

美的事物是一種永恆的喜悅:

它的美與日俱增;

它永不湮滅……

我直起身,點了點頭,就好像這老人說了什麼有道理的話似的。但顯而易見,他已經瘋了。

老詩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咯咯地笑了起來。「很多人說我是瘋子,這些人低估了詩的力量。先別決定,勞爾·安迪密恩。我們稍後晚餐時再見,到時我會把你將要面臨的挑戰悉數講給你聽。現在……請休息一下!經歷了死亡和重生,你肯定感到很累。」老頭拱起身子,又傳來一陣乾巴巴的咯咯響聲,我現在明白,他是在哈哈大笑。

在機器人的引領下,我回到房間。透過塔樓的窗戶,我瞥到外面的庭院和房屋。有那麼一次,我還透過高側窗戶見到了另外一個機器人——同樣是男性——穿越了庭院。

我的嚮導打開房門,退後一步。我意識到,他不會把我鎖在裡面,因為我已經不是什麼囚犯了。

「先生,晚裝已經為您擺好。」藍皮膚的男人說道,「當然,如果您願意,您也可以在古老的大學舊址中逛逛,一切隨您意。但我要提醒您,安迪密恩先生,附近的森林和山上有危險的野獸,您可要當心。」

我點點頭,微微一笑。如果我真的想要離開,即便有危險的野獸,也不能讓我打退堂鼓。但此時此刻,我並不想出去。

機器人返身離去,我突然湧起一股衝動,朝前邁了一步,做了一件事,它將永遠地改變我的生命航向。

「等等,」我說道,朝他伸出一隻手,「我們還沒互相自我介紹過呢。我叫勞爾·安迪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