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密恩 - 第2章

丹·西蒙斯

我右腳蹬了蹬,把小舟從隱蔽的樹枝下推了出去。「快停火!」我以命令的口吻向他們叫道,這是我在地方軍擔任中士的短暫生涯中學會的。有兩人停了火,但能量步槍和另一把霰彈槍依舊在射擊。綠頭鴨沒有搖晃一下,便從小舟左邊一米處掠過。

那鴨子扇動翅膀,從我們身邊低飛而過,依姿的身子顫抖着,嘴巴大張,驚訝得下巴都似乎要掉下來了。此時,第三把霰彈槍也停止了攻擊,但我看見那紫色的光束依舊穿越霧靄,搖動着朝我們奔來。我大叫一聲,把依姿拉倒在橫坐板之間。

綠頭鴨穿過我們身後茶馬枝的縫隙,逃之夭夭,繼而扇動翅膀朝高空飛去。空氣中突然瀰漫出一股臭氧味,一束極為筆直的火苗從船尾切過。我馬上撲倒在小舟底部,同時抓住依姿的項圈,把她朝我拉近。

紫色的光束堪堪掠過我彎曲的手指和依姿的項圈,差之毫厘。我看見依姿興奮的雙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眼神,轉瞬即逝。然後她歪下腦袋,想要俯上我的胸膛,就像她還是條小狗崽時做錯事那樣。就在此時,它的腦袋和項圈上部的那截脖子與身體分了家,滾落一旁,發出一聲輕柔的撲通聲。我依舊抓着她的項圈,她的身體依舊匍在我身上,前爪仍舊在我胸膛上顫抖。被乾淨利落一切兩段的脖子噴湧出一泉血水,瀉在我的身上。我滾到一邊,將還在痙攣的無頭狗的屍身推開。血還是溫熱的,有一股銅的味道。

那能量光束又揮了回來,離小舟一米遠有棵茶馬樹,光束將樹幹上一根粗大的樹枝攔腰切斷,最後終於隱滅,就好像它從沒存在過一樣。

我站起身,越過池子朝赫瑞格望去。這胖傢伙正在點雪茄,能量步槍擺在雙膝之間。雪茄冒出一縷煙,與沼澤地上依舊在升騰的縷縷霧靄扭纏在一起。

我漫不經心地跨出小舟,邁入齊胸的池水中,朝赫瑞格走去,此時,依姿的鮮血依舊在我身邊淋漓紛飛。

我一步步朝他走去,他端起能量步槍,抱在懷裡,開口說話的時候,嘴裡依舊咬着雪茄。「喲,你去不去把俺打死的那兩隻鴨子撿回來,還是你打算讓它們在那兒漂到爛——」

離他只剩一臂之遙的時候,我伸出左手,揪住這胖傢伙的變色雨披,把他拽了過來。他剛想舉起能量步槍,我隨即操起右手,一把把槍奪了過來,遠遠地扔進了沼澤地。赫瑞格開始叫嚷,雪茄掉進隱蔽浮體。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把他從位子上拽下來,拖進水中。他跳起身,水藻從身上噼里啪啦掉下,我馬上給他來了一記重拳,擊中他的臭嘴。好幾顆牙齒喀嚓一聲折斷,我感覺自己指關節上的皮也被撞破了。受了這麼一擊,他開始笨手笨腳地往回爬,腦袋撞在隱蔽浮體的框架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然後又掉進了池水中。

我站在那兒,等到他像死魚翻白肚一樣的肥臉再次浮上水面,就立馬接着把他往水裡按,看着一個個泡泡冒起來,看着他的雙手拼命拍打,看着他肥嘟嘟的手捶向我的手腕,卻怎麼也打不中。這時,另外三個獵人開始在沼澤地對面的射擊點位上大叫大嚷。我沒有理睬他們。

最後,赫瑞格的手終於無力地垂了下去,泡泡流變成了綿弱的細流,我這才放了手,朝後退了一步。剛開始我以為他永遠也不會爬起來了,但緊接着,這肥佬一頭跳出水面,軟趴趴地緊貼在浮體的邊緣,嘴裡一個勁地吐着水和水藻。我轉過身,開始涉水朝其他人走去。

「今天到此為止,」我朝他們喊道,「把槍給我。我們打道回府。」

三個人都大張着嘴,似乎想要抗議;三個人瞧了瞧我的眼神和血跡斑斑的臉,便乖乖把各自的霰彈槍交給了我。

「把你們的朋友帶上。」我對最後一個傢伙——龐尼蘇說道,然後帶着武器回到小舟,卸下子彈,把槍封進船頭下面的水密室,接着又把彈藥匣拿到船尾。依姿的無頭死屍已經變得僵硬,我把它推下了船。小舟底部已經成了一片血泊。我回到船尾,收好彈藥,站着靠在篙上。

三個獵人最後終於回來,笨手笨腳地劃着各自的浮體,同時還拉着另外一個,赫瑞格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這肥佬依舊貼在一邊,臉色慘白。三人爬進小舟,開始試着把浮體拉上船。

「隨它們去,」我說,「把它們系在那塊茶馬根上。我以後再來把它們弄回去。」

他們將浮體綁好,打完結,然後把赫瑞格拉上船,像是在拉一條大肥魚。周圍寂靜無聲,僅有沼澤地中的鳥兒和昆蟲慢慢活躍起來,還有赫瑞格持續不停的作嘔聲,打破這片沉寂。把他拉上船後,另外三個獵人坐在一起小聲嘀咕,隨着烈日將黑色池水上升騰起的最後一點晨霧蒸發殆盡,我撐着船,把大家帶回了莊園。

事情本應就此結束。但是,顯然它沒有。

當時我正在簡陋的廚房中做飯,赫瑞格從睡房中走了出來,手裡拿着把粗短的軍用鋼矛槍。這種武器在海伯利安是非法的;除了地方軍,聖神禁止任何人攜帶這種武器。我看見另外三個獵人的慘白臉上露出震驚的神色,正從房舍的門口窺視,而赫瑞格搖搖晃晃地走進廚房,嘴裡酒氣亂噴。

肥佬無法抵禦自己的衝動,還想在大開殺戒前進行一番簡短誇張的演講。「他娘的婊子養的野蠻賤貨……」他開口道,但我沒有站在一旁聽他講完。他把槍端在胯部,不瞄準就開火掃射,我猛地向前撲倒在地。

六千鋼矛炸裂了爐子,爐子上我正在燉菜的鍋子,水池,水池上方的窗戶,架子,架子上的瓦罐。我在敞開的案台下匍匐前進,伸手去抓赫瑞格的腿,食物、塑料、瓷器、玻璃嘩啦嘩啦如下雨般淋在我的腳上,就在此時,他趴在櫃檯上,彎下腰,朝我發射了第二波的鋼矛彈。

我緊緊抓住這肥佬的腳踝,猛地一拉。他仰面摔倒在地,發出一陣轟響,地板上積了十年的灰塵揚滿了天。我手腳並用地爬到他腿上,膝蓋頂住他的下身,跪起來抓住他的手腕,想奪去他手裡的槍。但他牢牢地抓住槍托,手指依舊扣在扳機上。彈匣發出輕柔的嗚鳴,表示另一波鋼矛彈藥已經準備就緒。赫瑞格耀武揚威地擠出一臉怪相,將槍口對準我,滿嘴的威士忌味混合着雪茄味,噴在我的臉上。見狀,我立馬用前臂向他的手腕和重型槍支撞去,將其緊緊壓在他那肉嘟嘟的下巴上。我和他互相凝望了片刻,緊接着,他一陣掙扎,扳機被第三次扣動。

我告訴其中一個獵人如何使用休息室里的無線電設備,不到一小時,一架聖神治安掠行艇便登陸在翠綠的草坪上。大陸上只有十幾艘可飛行的掠行艇,所以,一看見黑色的聖神飛行器出現在眼前,我的腦子一下子冷靜了下來。

他們綁住了我的手腕,在我太陽穴上貼了一塊皮層同步器,把我趕進了飛行器後部的拘留室。我坐在那兒,在那悶熱的沉寂環境中,汗嘀嗒嘀嗒地往下流,與此同時,經過聖神特訓的法醫專家手持尖嘴鉗,試圖從被鑿得千瘡百孔的地板和牆上找回赫瑞格先生的頭骨和七零八落的每一塊腦組織碎片。他們詢問了另外三名獵人,也找到了足夠赫瑞格重生的碎片。然後,透過滿是劃痕的有機玻璃窗,我望着他們把裝着赫瑞格殘屍的屍袋搬上了掠行艇。槳片嗚鳴,就在我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呼吸的時候,通風器放進了一絲涼爽的空氣,然後,掠行艇起飛了,在莊園頭上環繞了一圈,隨即朝南部的浪漫港直飛而去。

他們對我的審判在六天後舉行。羅爾曼、魯修明、龐尼蘇出庭作證,說我在去沼澤地的途中侮辱了赫瑞格先生,然後又在那兒對他進行了攻擊。他們還說,獵犬死於由我而起的肉搏戰。他們證明,我一回到莊園,就揮出了非法的鋼矛槍,揚言要把他們全部殺光。赫瑞格企圖把槍從我手裡奪去。而我則近距離對他進行了射擊,在此過程中,確實地把他的頭給打爆了。

赫瑞格先生是最後一個作證的。經過了三天的重生之旅,他依舊顫顫巍巍,蒼白不堪,身上穿着陰森的西裝和披風,他聲音顫抖地證實了其他人的證詞,並描述了我對他進行的殘忍攻擊。法庭給我指派的辯護律師沒有盤問他。對于堅決遵照聖典的再生基督徒而言,不能強迫他們四個中的任何一個在吐真劑或任何化學、電子查證方式的作用下作證。我自願提出請求,希望進行吐真劑或全掃描的舉證方式,但是檢察官反對,說如此的伎倆完全無關主題,受聖神認可的法官同意了他的意見。我的法律顧問沒有發表任何反對之辭。

沒有陪審團裁定。連二十分鐘都沒到,法官就作出了判決。我有罪,被判以死刑,將用死亡之杖處刑。

我起身請求將刑期緩期執行,讓我把消息轉告給住在天鷹南部的姨媽和侄子,以便他們能過來看我最後一眼。請求被否決。死刑將在第二天日出時執行。

希臘神話中,安迪密恩是個牧羊人。

《聖經·約翰福音》第十章提到耶穌乃是一位牧羊人,並稱其為「好牧人」,原句是:我是好牧人,好牧人為羊捨命。

03

那晚,一名來自浪漫港聖神修道院的神父過來探監。這是名矮小的男人,有點緊張兮兮,一頭稀疏的金髮,還略有點口吃。一進入封閉的視察室,他便作了自我介紹,稱自己是謝神父,並揮手打發守衛離開。

「我的孩子。」他剛開口,我便有一股想笑的衝動,因為這人的年紀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我的孩子……你為明天做好準備了嗎?」

笑的衝動頓時煙消雲散。我聳聳肩。

謝神父咬着嘴唇。「你沒有接受我主……」他說,聲音因激動而顯得很緊張。

我又有聳肩的衝動,但還是忍住了,而是說道:「神父,我沒有接受十字形。但這並不是一回事。」

他那褐色的眼睛依舊不依不饒,幾乎帶着懇求。「這完全是一回事,我的孩子。我主已經昭示了這點。」

我沒有吭聲。

謝神父放下手裡的彌撒書,握住我綁在一起的手腕。「你知道,如果今晚你能悔過自新,接受耶穌基督,作為你的救世主,那麼……三天後……在我主寬容之心的恩典下,你將會獲得重生。」那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你肯定知道這個,對不對,我的孩子?」

我回了他一眼。過去的三晚,隔壁牢房有個囚犯一直在聲嘶力竭地尖聲喊叫,把我弄得身心俱疲。「對,神父,」我回答道,「我知道十字形是怎麼運作的。」

謝神父精力旺盛地拼命搖頭。「不是十字形,我的孩子,是我主的恩典。」

我點點頭。「神父,你有沒有經歷過重生?」

神父低頭看着地板。「還沒有,我的孩子。但我一點也不怕那一天的到來。」他再次抬起頭望着我。「你也不應害怕。」

我暫時閉上雙眼。過去的六天六夜,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思索這一點。「瞧,神父,」我說,「我並不想傷害你的感情,但是幾年前我就已經做出決定,不會將自己出賣給十字形。我想,我現在也沒有理由改變自己的信仰。」

謝神父朝我湊過來,目光如炬。「任何時候你都可以皈依我主,我的孩子。但過了明天早上,就太晚了。你的死屍會從這裡運出去,扔進大海,成為海灣中食腐魚的嘴中餐……」

這景象並不是頭一次出現在我腦海里。「對,」我說,「我知道被處刑的死刑犯如果沒有皈依,會落得什麼下場。但是我有這個——」我點了點皮層同步器,現在它被永遠地連接在了我的太陽穴上,「我不需要十字形的寄生蟲寄生在我體內,讓我成為永世不得超脫的奴隸。」

謝神父猛地朝後退去,似乎被我狠狠摑了一掌。「將小小的一部分人生獻予我主,這不是被奴役。」他叫道,口吃被冰冷的憤怒驅逐,「早在這重生的切實福祉還沒出現前,就有數百萬人主動獻身。而現在,數十億人滿懷感激地接受了它。」他站起身,「我的孩子,你可以有你的選擇。或是永恆的光明,被賦予幾乎無限的生命,來侍奉基督;或是永世的黑暗。」

我聳聳肩,把頭扭開了。

謝神父為我賜福,向我道別,語調中摻雜着悲傷和輕蔑,然後轉過身,叫來守衛,拂袖而去。一分鐘後,守衛抓住我的同步器,讓痛苦刺進我的頭顱,拽我回到了牢房。

我不會長篇累牘跟你們講述那無盡秋夜中闖進我大腦中的想法,這會令你們厭煩。當時我年方二十七。我熱愛生命,那熱情有時會將我引入麻煩的旋渦……雖然那些麻煩從沒有現在這麼嚴重過。那晚最初幾小時,我思索着,是否可以像籠中的野獸一樣用爪子撓破鐵欄,從中逃脫。但這座監獄高高地矗立在懸崖上,俯瞰着托柴海灣中名為「下顎」的暗礁,這些礁石一路伸向遠方。所有東西要麼是牢不可破的有機玻璃,要麼是堅不可摧的鋼鐵,要麼是天衣無縫的塑料。監獄守衛攜帶着死亡之杖,我覺得他們會毫不猶豫地使用它們。即便我能逃脫,只要同步器遙控裝置上的按鈕按一下,就能讓我蜷緊身子,遭受到全宇宙最厲害的偏頭痛,直到最後他們跟隨信標找到我的藏身之處。

最後幾小時,我就這麼思索着自己短暫、無用一生的愚行。心裡雖沒感到任何遺憾,但在海伯利安的二十七年,也沒有多少值得誇耀的地方。我一生的主題曲就像是那同樣冥頑不靈的倔強,而正是那倔強,讓我拒絕了重生的機會。

這麼說來,你倒不如將自己的一生獻予教會,我腦袋後面有個狂熱的聲音悄悄說道,那樣至少,你還能獲得一次生命!過了此關,你就能擁有更多的生命!你怎能拒絕這樣的買賣呢?一切都比真正的死亡美好……你腐爛的屍體會成為食肉魚、腔棘魚和鯊蟲的口中美餐。好好想想吧!我閉上雙眼,為了逃脫腦海中不斷迴響的喊叫,假裝酣睡入眠。

那一夜過得極其漫長,但是日出似乎依舊來得極為迅捷。四名守衛押着我進入死刑密室,把我綁在一把木椅上,然後封上鐵門。如果扭頭朝左後方看去,我便能看見一張張臉正透過有機玻璃窺視着我。不知何故,我期待着一名神父的拜臨——也許不是謝神父,另一名神父,來自聖神的某位代表——給我最後一次機會,讓我接受永生。但卻沒有。我內心有一部分感到欣慰。現在,我也不知道,在那最後的時刻,我到底會不會改變自己的主意。

行刑方式簡單且呆板——不像薛定諤貓箱那麼富有創意,也許吧,但不管怎樣,它還是充滿了智慧。一把短程死亡之杖被安在牆上,瞄準我所就坐的椅子。我能看見武器上附着一個小型通信志,正閃着紅光。在我的死刑還沒通過前,隔壁牢房的囚犯就已經幸災樂禍地小聲向我描述了行刑的原理。通信志電腦帶有隨機數生成器。當生成的數字是個小於十七的質數時,死亡之杖的光束就會被激活。就在剎那間,那團灰白物質中的所有神經突觸——也就是勞爾·安迪密恩的所有人格和記憶——都將熔化,被毀。所有神經細胞都被熔成一團,就跟放射性爐渣一樣。自主神經系統官能都將瞬間停止。在我的意識被毀時,心臟和呼吸也將幾乎同時停止。據專家說,死亡之杖導致的死亡是毫無痛苦的,就好像死亡從來沒有被創造出來過。那些經死亡之杖行刑後又重生的人通常都不願談及個中感覺,但是牢房中有傳聞說,那痛苦得就像是墮入了十八層地獄——就仿佛大腦里所有的迴路都爆炸了。

我望着通信志發出的紅光,盯着短小的死亡之杖的尖端。不知哪個好事之徒給它連上了一台發光二極管顯屏,所以我能看見生成的數字。它們正快速閃爍,就像是通往地獄最底層的電梯上的數字:26-74-109-19-37……他們給通信志編了程序,讓它生成的數字不大於150……77-42-12-60-84-129-108-14-

我徹底輸了。雙手雖被不屈不撓的塑料皮帶綁縛,但我握緊雙拳,繃緊肌肉,肆意謾罵,衝着牆壁,衝着有機玻璃窗後扭曲的蒼白面龐,衝着他媽的教會、他媽的聖神,衝着殺了我愛犬的該死孬種,衝着那天打雷劈的……

我沒有看見顯屏上出現的較小質數,也沒有聽見死亡之杖的光束被激活時發出的輕柔嗡嗡聲。但我的確感覺到了什麼,某種毒藥般的冰冷感覺開始從我腦後升騰而起,用神經傳導般的速度蔓延進我身體的每一部分,我非常驚訝於這感覺。專家們說錯了,囚犯們說對了,我瘋狂地思索着。你能感受到死亡之杖給你帶來的死亡感。要不是那麻木如波浪般穿襲過我的身體,我肯定會哈哈大笑起來。

如黑色波浪般的麻木。

一陣黑色的波浪,將我攜卷而去。

04

我活着醒了過來,對此沒有感到很驚訝。我心想,如果誰死着醒了過來,那他才會嚇呆呢。總而言之,我醒了過來,周身沒有感到多大的不適,僅僅是四肢略微有點麻刺感。我躺在那兒,呆呆地望着陽光徐徐爬過粗糙的灰泥天花板,過了一分多鐘,一絲急切的想法讓我猛然清醒過來。

等等,我不是……他們不是……?

我坐起身,環顧四周。如果有什麼念頭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固執地認為剛才的死刑是一場夢,那麼,周遭陳設簡陋的環境立刻就將那念頭驅得煙消雲散。這房間的形狀就像個圓形的餡餅,四周是塗着白水泥的弧形石牆,天花板上則刷着厚厚的灰泥。房內只有一件家具:我身下的這張床。灰泥和岩石質地樸實,但床上厚重的米黃色亞麻布彌補了這一切。另有一扇巨大的木門緊閉着,還有一面拱形窗戶,通向室外的自然環境。透過窗,我望見外面湛青的天空,我繼而明白,自己依舊是在海伯利安。但我不可能是在浪漫港的監獄中,此地的岩石實在是太古老了,門上的細雕太華麗了,亞麻布的質量也太上等了。

我站起身,雖然身上一絲不掛,但毫不顧忌地走到窗前。秋風凜冽,不過太陽灑在皮膚上還是讓人感到暖意融融。我是在一座岩石塔樓上。放眼望去,黃色的茶馬和盤根錯節的低矮堰木在山嶺上織出一頂實心樹梢華蓋,一直延綿到地平線外。常藍植物緊緊紮根於花崗岩表面。此外,我還能看到另一些城牆、壁壘,以及另一座巍峨矗立的曲線形塔樓,沿着腳下的山脊向遠方綿延而去。城牆看上去古老極了。它們的建築式樣和體系結構的建造感來自於一個高技藝和高品位的時代,時間可以追溯到隕落的好多好多年前。

我立即就猜到自己在哪兒:這些茶馬和堰木的存在表明,我依舊是在天鷹大陸南部;這些雅致的遺蹟則道出了一個真相:這是被遺棄的城市——安迪密恩。

雖然我的家族借用這個城市的名字作為姓氏,但我從未來過此地。不過,從我外婆那兒(她是我們宗族內很會講故事的人),我聽說了許多關於它的描述。七百多年前的那艘登陸飛船墜落在此地後,海伯利安建立了許多城市,安迪密恩便是最早建立的幾座之一。在隕落前,這座城市以它傑出的大學著稱於世,那是一座巨大的城堡狀建築,居高臨下地聳立在舊城之上。外婆曾祖父的祖父曾是這座大學裡的教授,但後來聖神軍隊霸占了天鷹中部的整片區域,把成千上萬人打發上了流亡之路。

而現在,我回來了。

一個藍皮膚、鈷藍眼睛的禿頭男人從門外走了進來,將內衣褲和一身簡單的日裝放在床上,那件衣服看上去像是手織的棉織品,他向我開口道:「請先生更衣。」

我承認,在此人轉身走出房門的過程中,我一直默默地盯着他。藍皮膚,明亮的藍眼睛。沒有毛髮。他……它……肯定是我有生以來看見的第一個機器人。如果被人問及,我肯定會說,海伯利安已經沒一個機器人了。在隕落前,製造機器人是非法的。雖然他們在具有傳奇色彩的哀王比利的手下扮演了重要角色,並於幾世紀前在北方建造了大多數的城市,但我從來不知道,他們中的成員竟然還活在這顆星球上。我搖搖頭,穿上衣服。雖然我的肩膀很寬,腿很長,完全算不得普通人的身材,但那件日裝竟然合身極了。

我走回窗前,此時,機器人又推門進來。他站在敞開的門口,張開手臂朝我招了招。「安迪密恩先生,這邊請。」

我克制住一問究竟的衝動,跟在他身後,攀上塔樓的樓梯。頂上的這間房間占據了整個上部空間。午後的日光從紅黃相間的彩色玻璃窗湧入。至少有一扇窗戶開着,風從山谷中升涌而起,從遙遠的下方傳來樹葉華蓋發出的颯颯聲。

這間房間跟我的那間單人房一樣白,毫無裝飾,除了圓形空間中部堆積的一堆醫學設備和通信控制台。送我抵達後,機器人便離開了,臨走時關上了厚重的大門,一秒鐘之後,我終於發現,那堆設備的核心處坐着個人。

至少,我覺得那是個人。

這男人躺在一張流沫懸椅型臥床上,床被調整到了坐姿。管子、靜脈滴管、監控細線和仿器官臍線的一端連接着設備,另一端則接到椅子中那個形容枯槁的人身上。我說他「形容枯槁」,可事實上,他的身體看上去簡直就是個木乃伊,皮膚皺紋層疊,仿佛古舊皮夾克的褶皺,腦袋上布滿了麻點,禿得幾乎寸發不生,四肢羸弱,看那程度就像是退化了的附肢。這老人的姿勢讓我想到一隻皺巴巴、沒有羽毛的雛鳥,卻從鳥窩中掉了出來。那山羊皮似的皮膚帶着藍色的色調,我腦中閃過機器人的念頭,但我又看到了不同色調的藍,手掌、兩肋、前額上是淡淡的鮮藍,我終於明白,我眼前是個名副其實的人類,他已經享受——或者說是忍受了——幾個世紀的鮑爾森療法。

現在再也沒人接受鮑爾森療法了。這項技術早已在隕落中失傳,就像產自各星球的原材料在時空中遺失一樣。或者只是我的揣測,但現在,這裡就坐着個人,至少有好幾百歲,他在幾十年前必定接受過鮑爾森療法。

老人睜開了眼睛。

我以前見過如此強勢的目光,但這一生中,我從未想過如此攝人心魄的眼神會盯着自己。我當時肯定是嚇得退後了一步。

「過來,勞爾·安迪密恩。」那聲音聽上去如同一把鈍劍在刮擦羊皮紙。老人的嘴嚅動着,就像是海龜的唇緣。

我朝前走了幾步,直到一台通信控制台攔在了我和木乃伊形體的中央,這才停下腳步。老人眨巴着眼睛,抬起一隻瘦骨嶙峋的手,對那柔若細枝的手腕來說,那手看上去依舊太過沉重。「你知道我是誰嗎?」刮擦似的聲音輕如細語。

我搖搖頭。

「你知道你在哪兒嗎?」

我吸了口氣。「安迪密恩。我想,是在被遺棄的大學中。」

皺皮折攏,露出無牙的笑容。「很好。同名者認出了這堆命名他家族的石頭。但你猜不出我是誰嗎?」

「猜不出。」

「你也不想問問,你是如何從死刑中活過來的?」

我以閱兵式的稍息姿態站在那兒,等待着他的答案。

老人又笑了。「很好,真是好極了。安心等待,萬事皆成。當然事情的細節並不光彩……賄賂一下高層,用擊昏器替代死亡之杖,然後再賄賂一下那些證明死亡和處理屍體的人。勞爾·安迪密恩,我們感興趣的不是『如何』,對不對?」

「對,」我終於回答道,「為什麼?」

海龜的唇緣抽動了一下,龐大的頭顱點了點。我現在注意到,即便經歷了幾個世紀的風雨摧殘,那張臉依舊尖削,有稜有角——一張色帝的面容。

「對極,」他說,「為什麼?為什麼我們要費盡周折偽造你的死亡,他媽的橫越半個大陸,把你該死的軀體運到這兒?到底是為什麼?」

這些污穢之言從這老人的嘴裡吐出,聽上去似乎並不怎麼刺耳。就好像他一直在用這些詞點綴他的話語,都成了家常便飯,使得它們已沒有特別的強調意味了。我等着他繼續。

「因為我想讓你為我辦件事,勞爾·安迪密恩。」老人費力地呼吸着。白色的流體在靜脈管中流淌。

「我有別的選擇嗎?」

那張臉又露出了笑意,但是眼神卻和牆上的岩石一樣亘古不變。「親愛的孩子,我們總有選擇。就此事而言,你可以不顧你欠我們的恩情,不顧我們救過你的命,盡可以離開這兒……想走多遠就走多遠。我的僕人不會阻攔你。要是運氣好,你可以走出這片禁區,找到回文明區域的路,但是,到了那兒,你就得四處躲避聖神巡邏官,因為你身份不明,也沒有證件,那會給你帶來……啊……很大的麻煩。」

我點點頭。我的衣服、腕錶、工作證、聖神身份證現在可能都已經躺在托柴海灣里了。因為常年在沼澤地中擔任獵人嚮導,我已經忘了當局在城市中是如何頻繁地盤查人們的身份證。一回到任何一個海岸城市或者內陸城鎮,我馬上就會被迫想起這一點。即便是鄉下的工作,比如牧羊人和嚮導,都需要聖神身份證,它們是用來徵收稅金和什一稅的憑據。如此一來,我的餘生便只能躲在內陸,生活在遠離大陸的地方,躲着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