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2/63 - 第3章

斯蒂芬·金

  我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個字。想逃走的念頭再一次觸動我腦子裡怯懦和倦怠的神經,儘管這些神經仍然可感可控,我卻無法逃開。我呆立在原地。

  阿爾強壓住咳嗽,從後口袋裡扯出一塊手帕。

  他抹了抹嘴,又擦了下掌心。他把手帕放回去的時候,我發現上面沾染了紅色。

  「進來吧,」他說。「我有很多話要說,我想你可能是唯一願意聽的人。你願意聽嗎?」

  「阿爾,」我說。我的聲音很低,有氣無力,幾乎連我自己都聽不到,「出了什麼事?」

  「你願意聽嗎?」

  「當然。」

  「你肯定會有問題,我會儘可能回答,但是問題儘量少點兒。我沒有多少時間了。見鬼,我沒有多少力氣了。進來吧。」

  我進到屋裡。餐館陰暗、清冷、空蕩。櫃檯擦得鋥亮,找不到一點麵包屑,凳子上的鍍鉻閃閃發亮,咖啡壺擦得光可照人。「如果不喜歡我們小鎮,那就一起去遠方吧」的招牌依然放在時運達牌收銀機旁。唯一的不同之處是沒有了往日那幫食客。

  當然,廚師兼業主阿爾·坦普爾頓也不同了,他變成了一個老病鬼。他轉動插銷鎖上房門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大。

4

  阿爾把我領到餐館盡頭的隔間後,淡淡地說了聲「是肺癌」。他拍拍襯衣口袋,裡面空無一物。

  一向裝在那裡的駱駝牌無濾嘴香煙不見了。「沒什麼。我十一歲開始抽那玩意兒,一直抽到診斷出肺癌。抽了五十多年吶!2007年漲價之前每天抽三包。後來,只好減到每天兩包。」他喘息着笑了笑。

  我本來想告訴他算錯了,我知道他的真實年齡。去年冬天有一次我來餐館,問他為什麼燒烤的時候戴着孩子的生日帽,他告訴我說「因為今天是我五十七歲生日,夥計。我成了亨氏集團的法定招牌咯[6]。」可他剛才已經告訴過我,除非萬不得已,不要問問題。所以我想當然最好別插嘴糾正他。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真希望我是你,不過我從來沒有希望從現在的樣子變成你——我肯定會想,『真是古怪,沒有人會一夜之間得晚期肺癌。』對不對?」

  我點點頭。一點兒都沒錯。

  「答案很簡單。不是一夜之間。我七個月前就開始咳得厲害,從五月開始,肺都要咳出來了。」

  這對我來說倒是新聞。要是他一直咳嗽,肯定沒有當我的面。而且,他又算錯了。「阿爾,你沒事吧?現在是六月,七個月前還是去年十二月呢。」

  他朝我揮了揮手——手指纖細,像是要說暫時忽略這一點,忽略這一點。他的美國海軍陸戰隊戒指吊在手指上,之前扣在手指上還很合適。

  「開始我以為只是得了重感冒。不發燒,咳嗽不止,而且越來越嚴重。然後我就開始消瘦。嗯,夥計,我不傻,我知道我可能得了癌症……儘管我父母都是老煙槍,但都活到了八十多歲。我猜我們總會為戒不掉壞習慣尋找藉口,不是嗎?」

  他又開始咳嗽,扯出手帕。乾咳稍稍平息,他說:「你看,我又扯遠了,我總是愛扯遠,改也改不掉。比戒煙還難改掉。等一下我要是又扯遠了,你就用手指做個割喉嚨的手勢提醒我,好嗎?」

  「好的,」我一口答應。我始終覺得像是在做夢。要真是個夢的話,也是個非常逼真的夢,就發生在旋轉吊扇的投影下,寫着「您是我們最寶貴的財富!」的餐具墊旁。

  「長話短說,我看了醫生,拍了X光。照出兩塊大疙瘩。兩塊腫瘤。晚期壞死。不能手術。」

  X光,我想——現在還用X光拍片來診斷癌症嗎?

  「我住了一段時間,但最後不得不回來。」

  「從哪兒回來?路易斯頓?緬因州總醫院?」

  「度假回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中。「當然,不是在正常假期期間。」

  「阿爾,我一點也不明白。昨天你還在這裡,還很健康。」

  「好好看看我的臉,從頭髮開始往下看。儘量忘記癌症的影響——毫無疑問,癌症能讓人變得不堪入目——告訴我你昨天見到的確實是我本人。」

  「哦,當然,你把染髮劑洗掉了——」

  「我從不染髮。我不想把你的注意力引向我離開這段時間裡脫落的牙齒上。我知道你已經看見了。你認為是X光造成的?或者是牛奶里的鍶-90造成的?我根本不喝牛奶,除了在每天喝的最後一杯咖啡里放一丁點兒。」

  「鍶什麼?」

  「鍶什麼不重要。試着用女人的眼光觀察。

  就像一個女人判定其他女人年齡的那樣,看看我。」

  我照着他說的做了,我所觀察到的情形絕不會成為呈堂證供,但我自己深信不疑。阿爾的眼角散射出網狀皺紋,眼瞼布滿細小褶皺,這些褶皺通常會在走近影院票房時連老年優惠卡都不需要出示的人身上看到。昨天晚上還沒有的皮溝現在在阿爾的眉毛上呈正弦波形。兩條皺紋——更深的皺紋——將阿爾的嘴巴括起來。他的下巴更尖,脖子上的皮膚也變得鬆弛。瘦削的下巴和松垂的喉嚨可能是由於阿爾災難性的消瘦導致的,但這些皺紋……還有他的頭髮,如果他沒有撒謊的話……

  他微微笑了笑,笑容有些猙獰但不乏幽默。

  但是,看起來更瘮人。「記得去年三月我過生日嗎?

  你當時說,『阿爾,放心好了,你在烤架旁操作,要是那頂傻氣的生日帽着火的話,我就拎起滅火器幫你滅火。』還記得嗎?」

  我記得。「你當時還說你是亨氏集團法定招牌了呢。」

  「是啊,我今年六十二了。我知道癌症讓我看起來更老,但是這裡……還有這裡……」他指着前額和一側眼角說,「這些是真實的歲月痕跡。

  在某種程度上,是榮譽徽章。」

  「阿爾……我能喝杯水嗎?」

  「當然。很震驚,不是嗎?」他同情地看着我。

  「你準是在想,『要麼是我瘋了,要麼是他瘋了,或者我們倆都瘋了。』我知道,我也有過這種感受。」

  他掙扎着起身走出隔間,右手按着左邊腋窩,仿佛盡力讓自己保持平衡。接着他把我領到櫃檯邊。這時,我發現了這次虛幻遭遇的又一個重要線索:除了在聖西里爾教堂跟阿爾同坐在一條靠背長椅上(這種時候不多,我家人信教,但我自己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或者偶然在街上遇到他的時候之外,我還從沒見過阿爾脫下他的廚師圍裙。

  他取下一隻閃亮的玻璃杯,在閃亮的鍍鉻水龍頭下幫我接了一杯水。我謝了他,轉身回到隔間,但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真希望他沒有這麼做。

  那感覺就好像柯勒律治《古舟子詠》中的古代老水手從三個行人中攔住了一人似的[7]。

  「別着急坐下,我先給你看樣東西。這樣會更快些。不過看這個字用得不對。可能用『體驗』更準確一些。把水喝完,夥計。」

  我喝了一半,水清涼甘甜,但我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阿爾。我體內膽小的成分漸漸變弱,就像片名中總是含有數字的恐怖殺人電影中第一個不知情的受害者一樣。阿爾就站在那裡,一隻手撐着櫃檯。他的手上布滿皺紋,關節碩大。那看起來根本不像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的手,即使是患了癌症——「是化療造成的嗎?」我突然問。

  「造成什麼?」

  「你皮膚變黑了,手背上還有深色斑塊,要麼是因為化療,要麼是因為曬多了太陽。」

  「嗯,我沒做任何放射治療,那就只能是曬多了太陽咯。四年來,太陽我可是沒少曬。」

  據我所知,阿爾過去四年的大部分時間幾乎都是在日光燈下翻烤漢堡或做奶昔,可我沒有說出口。我喝完剩下的水。我把玻璃杯放回福米卡塑料貼面櫃檯上時,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抖動。

  「喔,你想讓我看什麼?或者體驗什麼?」

  「跟我來。」

  他領着我走過狹長的廚房區域,穿過雙層烤架、電炸鍋、水槽、霜王冰箱,和嗡嗡作響、齊腰高的冷櫃。他在一點聲響也沒有的洗碗機前停下來,指向廚房盡頭的一扇門。門很矮,身高只有五英尺七英寸左右的阿爾都得低頭才能經過。

  而我身高六英尺四英寸,有的孩子管我叫高射炮埃平。

  「就是那裡,」他說,「穿過那扇門。」

  「那不是你的食品儲藏室嗎?」我其實並不需要他回答。這些年我多次看見阿爾從裡面拿出一罐罐食品、一袋袋的土豆和一包包幹貨。我太清楚那是什麼地方了。

  阿爾像是沒聽見。「你知不知道我當年在奧本就開了這家餐館?」

  「不知道。」

  他點點頭,接着又是一陣咳嗽,讓我猝不及防。

  他用那條益發瘮人的手帕止住咳嗽。當最後一陣咳嗽終於停下時,他把手帕扔進手邊的垃圾桶,然後從櫃檯上的自動售貨機上抓起一摞餐巾紙。

  「這是鋁材建築,三十年代裝飾派藝術興起的時候被造出來的。自從父親帶我去過布盧明頓的『咀嚼時光餐廳』之後,我就想要一個,當時我還是個孩子。我購進全套設備後,在派恩大街開張。我在那兒開了差不多一年,我發現要是繼續經營下去,再過一年就得破產。附近快餐館太多了。有些不錯,有些不行,所有的餐館都有自己的常客。我就像是一個剛從法學院畢業的學生,在一個已經有了十幾個事業穩固、不擇手段的律師的鎮上,掛出自己的營業招牌一樣。還有,那時候阿爾富客漢堡賣兩美元五十美分。即便在1990年,兩美元五十美分也是我能給的最便宜的價格了。」

  「那你現在為什麼賣半價?難道真是貓肉?」

  他哼了一聲,引起胸腔一陣痰鳴。「夥計,我賣的是百分之百正宗美國牛肉,頂尖的。我知道別人怎麼說我嗎?當然知道。有什麼關係呢?

  我又能做什麼?阻止別人談論?那無異於想要阻止風吹動。」

  我用手指比劃了一下喉嚨。阿爾笑了。

  「唉,我又扯遠了。我知道,不過也不算扯得太遠,這跟我要說的故事多少有些關聯。」

  「我本來可能會在派恩大街傻幹下去,可伊馮娜·坦普爾頓家養的孩子可不傻。『形勢不好咱先溜,等待時日再回頭。』我們打小就常聽她這麼說。我帶上僅剩的資金,花言巧語騙得銀行再貸給我五千美元——別問我怎麼貸到的——來到了福爾斯鎮。儘管那時候經濟形勢不錯,也沒有什麼阿爾貓肉漢堡、狗肉漢堡、臭鼬漢堡或任何勾起人們想象的無聊謠傳,但生意還是不見起色。可是,後來我沒有像別人那樣受經濟形勢牽制。

  這一切全都仰賴儲藏室門後的東西。我在奧本開業的時候還沒有它。我敢對着一摞十英尺高的《聖經》起誓。搬到這裡後,它才出現。」

  「你在說些什麼?」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滲出淚水,愈顯蒼老。

  「該說的都說完了。你得自己去尋找答案。去吧,打開門。」

  我疑惑地看着他。

  「就把它當做垂死之人的臨終請求吧,」他說,「去吧,夥計。你要是真拿我當朋友的話就打開那扇門。」

5

  要是我說轉動門把手、拉開門的那一刻心跳沒有加速的話,我肯定是撒謊。我不知道會遇到什麼(儘管我腦海里迅速閃過死貓被剝了皮等着放進電動絞肉機的情景),但是當阿爾把手伸過我的肩膀,打開燈時,我看見——嗯,是儲藏室。

  儲藏室很小,跟餐館其他區域一樣乾淨。裡面擺放着貨架,貨架兩邊堆着餐館裡使用的大罐子。房間盡頭,在屋頂呈弧形下降的地方擺着保潔用品,因為高度只有三英尺,掃帚和拖把只能平放。跟餐廳地面一樣,這兒的地上也鋪着深灰色油布氈,不同的是,這裡沒有燒肉的氣味,而是散發出一種咖啡、蔬菜和調料的混合氣味。還有一種淡淡的、不好聞的氣味。

  「沒錯,」我說。「是間儲藏室。庫存整潔又豐富。在供應管理上你可以得到A,要是有等級評定的話。」

  「你聞到什麼了嗎?」

  「主要是調料和咖啡的氣味,可能還有空氣清新劑的氣味。我不確定。」

  「嗯,我用了佳麗牌空氣清新劑,因為有其他氣味。你真沒有聞到其他氣味嗎?」

  「是有點兒,有點硫磺的氣味。讓我想起燒過的火柴。」還讓我想起我媽媽星期六做了全豆晚餐之後全家放出的「毒氣」,可我沒有說。癌症治療會讓人放屁嗎?

  「確實有硫磺。還有其他東西。可絕對不是香奈兒5號之類的玩意兒。夥計,是毛紡廠的氣味。」

  更瘋狂了。但我只用雞尾酒聚會上荒誕的禮貌口氣問了句,「是嗎?」

  他又笑了,露出大豁牙,昨天他還有着滿口牙齒呢。「你很客氣,克制住沒說出口的是:沃倫波毛紡廠老早就已經關閉了。沒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一把大火把廠子幾乎燒成廢墟,那個地方」——他舉起大拇指快速往肩後一指——「只不過是毛紡廠的零售店。現在成了遊客中心,就像莫西軟飲料狂歡節里人們光顧街角莫西店一樣[8]。你是不是一直想着要拿起手機打電話給穿白大褂的那幫醫生?是吧,夥計?」

  「我沒打算給任何人打電話,因為你沒有瘋。」

  其實我心裡並不確定。「可是,這確實只是一個儲藏室。過去二十五年來,沃倫波毛紡廠再也沒有生產過一匹布啊。」

  「沒打算給任何人打電話,那好,那就把你的手機、錢包、口袋裡所有的錢,包括硬幣,都給我。這不是搶劫,會還給你的。你願意嗎?」

  「阿爾,還要多長時間?我還有榮譽論文要改,然後還要交學年成績單。」

  「得看你需要多長時間,」他說,「整個過程只要兩分鐘。每次都只用兩分鐘。你要是願意的話,一個小時就可以四處好好看個遍。但我沒有花那麼長時間,第一次的時候沒有,太震撼了。

  去了就知道了。你還信不過我嗎?」他從我臉上看到的表情讓他抿緊了沒有牙齒的嘴。「傑克,求你了。求你了。垂死之人的臨終請求。」

  我確信阿爾瘋了,我也同樣確信他剛才所說的身體狀況是真的。就在我們談話的這一小會兒,他的眼睛似乎陷得更深了,整個人精疲力竭。從餐館一端的隔間到另一端的儲藏室只有二十幾步,卻讓他變得搖搖晃晃、站立不穩。還有沾血的手帕,我提醒自己,還有那血乎乎的手帕。

  還有……人有時候很容易順着思維往下想,可不是嗎?「放手交給上帝吧,」前妻常去的那些聚會上人人都喜歡說這句。但是我覺得,這一次是「放手交給阿爾」。不管怎麼說,就這樣吧。

  嘿,我告訴自己,這年月搭乘飛機的程序不是更繁瑣嗎?他至少沒讓我把鞋子放到傳送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