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里奇蹟/綠色奇蹟 - 第3章

斯蒂芬·金



  我邁出牢房。哈利把門順軌道推回關緊,上了兩道鎖。考菲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仿佛不知道接着該幹什麼,然後就坐到床鋪上,雙手交叉,抱住膝蓋,像一個傷心人或在做禱告的人似地垂下頭。他用那怪異的、差不多是南方腔的口音說了點什麼,我聽得很清楚。儘管在犯人償還所有的虧欠之前,你還得給他吃穿、給他修整,卻不必去了解他做了什麼。可是,雖然我不太知道他做了什麼,我依然感到一陣寒顫。

  「我沒辦法,頭兒,」他說,「我想制止的,可來不及了。」

  「波西會給你惹麻煩的,」我們一同沿着走廊走回我辦公室的時候,哈利這樣對我說。迪恩.史丹頓(他算是我們這裡第三把手吧,我們其實不這樣論資排輩,這是波西.懷特莫突然搞出來的)正坐在我的書桌前更新文件,這工作我好像從來不習慣做。我們進屋的時候,他只是抬頭看了一眼,用拇指推了推那副小眼鏡,又埋頭於文件中了。

  「自打那討厭的啄木鳥來這裡後,我就一直麻煩不斷,」我邊說邊縮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把褲子從胯部拉開。「他帶着那個大個子笨蛋走過時,你聽到他在喊什麼嗎?」

  「不可能聽不到的,」哈利說,「你知道,我當時也在。」

  「我當時在廁所,聽得很清楚,」迪恩說。他抽出一張紙,拿到光線下,我能看見上面有一圈咖啡色的環狀物,是印上去的,接着,他就把紙扔進了廢紙簍。「『死鬼來了。』他肯定在他愛看的雜誌上讀到過這樣的話。」

  也許是的。波西.懷特莫很喜歡看《大商船》、《男士派對》和《男人歷險》等雜誌。好像每一期都有關於監獄的故事,波西讀得十分上心,像在做研究似的。可能他想探尋該怎麼表現,覺得這些雜誌里有這樣的信息。他來的時候,我們剛處決了斧頭殺手安東尼.雷伊,他還從沒真正參與過處刑,儘管他從配電室里目睹過一次。

  「他上面有人,」哈利說,「他有關係,要把他從這裡調走,你就得有解釋,就得好好解釋,因為他很可能動真格的。」

  「我沒這麼想,」我說,我真沒這麼想──但我心裡還真懷着希望。比爾.道奇不是那種讓人干站着袖手旁觀的人。「我現在更感興趣的是那個大塊頭,他會給我們惹麻煩嗎?」

  哈利果斷地搖搖頭。

  「他在特拉平格縣法庭上安靜得像只綿羊,」迪恩說道。他摘掉那副小小的無邊眼鏡,用背心擦拭起來。「當然,他們拴他用的鐵鏈更多,比斯克魯奇在瑪雷身上看見的都多〔注一〕。不過他只要願意動手,魔鬼都不是他對手。這可是雙關〔注二〕,孩子。」

  〔注一:斯克魯奇和瑪雷都是一個廣泛流傳的故事「往昔聖誕的鬼魂」中的人物,前者十分自私貪婪,對後者十分刻薄。後者死後,鬼魂渾身捆綁着鐵鏈出現在斯克魯奇面前。〕

  〔注二:這裡作者用dickens來表示魔鬼,該詞若用作人名,即表示英國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家狄更斯(Dickens),因此為雙關。〕

  「我懂,」我答道,其實我並不懂。我只是不願意讓迪恩.史丹頓占了上風。

  「他塊頭很大吧?」迪恩說。

  「是的,」我應着,「大得嚇人。」

  「也許得把電夥計推到最高擋來烤他的屁股。」

  「別操電夥計的心,」我心不在焉地說,「再大的塊頭它都能把它變小哩。」

  ※※※

  第三章

  迪恩捏了捏鼻子兩側,鼻樑架眼鏡的地方兩塊猩紅,然後點點頭,「沒錯,」他說,「這倒是實話,真的。」

  我問道,「你們有人知道他在……特夫頓現身前是打哪兒來的?是特夫頓,沒錯吧?」

  「沒錯,」迪恩說,「特夫頓,特拉平格縣往南,他在那裡犯事和出現前,好像沒人知道他。他就是到處流浪吧,我想。真感興趣的話,你可以從監獄圖書館的報紙里找到點信息。下星期前他們大概還不會搬掉那些報紙。」他咧着嘴笑,「不過,你就得聽樓上那小傢伙抱怨嘮叨了。」

  「不管怎麼樣,我不妨去那裡瞧瞧,」我說着。當天下午我真去了。

  監獄圖書館在大樓後面,那裡馬上要變成監獄汽車商店了,至少計劃是這樣的。我想,有人總想往口袋裡多賺點口糧,不過大蕭條來了,我就沒說出這個想法來。同樣,對波西的事,我也本該閉嘴不說的,但有時候人總是沒法把嘴巴關緊了。大多數時候,男人的嘴巴總是要比他的鳥惹的麻煩大。反正,汽車商店沒弄成,第二年春天,監獄搬到了沿公路往南六十英里的布萊頓。我猜,那裡有更多的私下交易,更大桶的口糧吧。我也並非一點沒沾光。

  行政部門已經搬到院子東面的新大樓里去了,醫務室正在搬(是誰出的這麼個土點子,要先把醫務室搬到二樓,這真是另一大不解之謎)。半個圖書館裡還塞著書(倒不是說它曾有很多藏書),另一半空蕩蕩的。老樓像一個火熱的隔板箱,隔成A和B兩個區。浴室緊貼在後面,整幢大樓總有一股尿騷味,這可能是搬家唯一正當的理由。圖書館是L形的,不比我的辦公室大多少。我想找個電扇,可是都不見了。屋子裡准有一百度,坐下來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腹股溝處在熱辣辣地抽動,有點像爛牙齒的感覺。我知道,這麼比喻的確很不妥當,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比喻了。過來前我剛撒了尿,撒尿時和剛撒完尿後的一段時間裡,就更難受些。

  那裡畢竟還有另一個傢伙在,他是個瘦得皮包骨頭,值得信賴的老頭,叫吉本斯,正在角落裡打瞌睡,膝蓋上放着一本關於西部蠻荒時期的小說,帽子拉下來遮住了眼睛。他倒沒受熱浪的干擾,也沒被樓上醫務室里(那裡至少得高上十度,我希望波西.懷特莫會很受用)的咕噥聲、撞擊聲,以及間或的罵人聲吵醒。我也沒叫醒他,只是繞着走到了L形屋子較短的一側,報紙就放在那裡。雖然迪恩說報紙還在,我想它們也許和電扇一起都已經沒了。不過,它們還在,而且關於戴特瑞克雙胞胎的事件也很容易查找。那是頭版新聞,案子是六月犯的,審判是在八月末到九月。

  我馬上忘記了炎熱,忘記了樓上的撞擊聲,還有老吉本斯氣喘吁吁的鼾聲。想到那兩個九歲的女孩子,想到她們滿頭蓬鬆的金髮,還有迷人的鮑勃西雙胞胎〔注〕式的微笑,一旦和考菲那笨重的黑煳煳的身體聯繫到一起,我就感到很不舒服,卻難以擺脫這種聯想。一想到他的體型,就很容易想像着他真的吃掉她們的樣子,簡直和童話書里的巨人一樣。他的所作所為真是太殘忍了,他沒有在河邊馬上被處以私刑還真是幸運。就是說,如果你覺得等着走過綠里坐進電夥計的懷裡是幸運的話。

  〔註:「鮑勃西雙胞胎」(Bobbsey twins)是一部系列兒童小說中的主人公,小說作者是Stratemeyer Syndicate,筆名Laure Lee Hope。小說自一九〇四年發表第一部起到一九七九年止,先後共出版了七十二卷之多。〕

  這一切事情發生前七十年,南方的「棉花國王」〔注〕被罷黜,之後悄無聲息。但是,三〇年代以來,又出現了一點死灰復燃的現象。棉花種植園已經不存在了,可是我們州的南部地區又有了四五十家興旺的棉花農場。

  〔註:〕「King Cotton」為美南北戰爭之前南方政客和作家常用的名詞,用以強調棉花作為南方主要經濟作物的重要性。

  克勞斯.戴特瑞克就是其中一家的農場主。按二十世紀五〇年代的標準,他的地位不過比赤貧高出一級,可在三〇年代,他卻被認為是小康之家,因為在大多數月底,他確實用現金付清店鋪的賬單;恰逢銀行老闆從街上經過時,他也敢抬眼正視。他的農場宅屋乾淨寬敞,除了棉花,他還有兩樣東西:一群小雞和一些母牛。他和妻子養了三個孩子,霍華德十二歲上下,還有一對雙胞胎女兒柯拉和凱絲。

  那年六月一個暖和的夜晚,那對女兒想要在屋邊一段圍着屏風的側廊上睡覺,大人應允了,兩個女孩開心極了。剛過九點,最後一道光線剛離開天際,母親向她們道了晚安,吻了吻她們。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這兩個孩子,除去她們躺在棺材裡的那一次。那時,殯儀館的人已經把她們身上最糟的破損修復過了。

  那些日子裡,農村家庭上床都很早,「飯桌底下變黑後不久,」我媽媽有時就是這樣說的,而且還睡得很熟。當然,克勞斯、馬喬里,還有哈維〔註:霍華德的暱稱。〕.戴特瑞克在雙胞胎遇害的那個晚上也睡得很熟。的確,克勞斯本來差不多該讓鮑澤給叫醒的,就是家裡的那隻又大又老的雜交牧羊犬,如果它真叫了的話,不過鮑澤沒叫,而且再也不會叫了。

  第一縷曙光亮起,克勞斯起床去擠牛奶。走廊在房子的一側,離牲畜棚有一點路,克勞斯從沒想過去看看女兒。鮑澤沒有跟着他,這也沒引起他的警覺。母牛和小雞們在那隻狗眼裡差不多,它都非常藐視,做完雜務後,它還經常躲在牲畜棚後面自己的窩裡,除非有人喊它──而且還得大聲地喊。

  丈夫在儲藏室穿上靴子,頓着腳向牲畜棚走去,大約十五分鐘後,馬喬里下樓了。她開始煮咖啡,接着把熏肉放到油鍋里。咖啡和肉的混合氣味把哈維從頂樓的房間裡勾了下來,不過睡在走廊上的女兒們沒過來。

  母親邊讓哈維出去叫她們過來,邊把雞蛋打在熏肉的油脂上。早飯一吃完,克勞斯就會讓女兒們出去拿新鮮的雞蛋。除非那天早上戴特瑞克家不吃早飯。哈維從走廊上回來,面色刷白,原本睡眼惺忪的眼睛,此刻瞪得大大的。

  「她們不見了,」他說。

  馬喬里來到走廊上,最初她很惱火,倒不太警覺。她後來說,她覺得,如果她真推測一下的話,女兒們準是決定趁曙光去散步摘花了,女孩們都差不多的愚蠢。可剛看了一眼,她就明白哈維為什麼臉色慘白了。

  她尖聲叫喚着克勞斯,是尖叫,克勞斯從崎嶇不平的路上拼命跑着趕過來,靴子被裝得半滿的牛奶桶濺得發白。他在走廊里發現的東西會讓最膽大的父母都雙腿打顫。女孩們本該用來在夜裡避寒裹體的毯子被扔在一個角落裡,屏風門上部的鉸鏈被拉開了,門向外朝廷院方向懸着,晃晃蕩盪的。走廊的木板和被毀壞的屏風門外的階梯上,滿是血跡。

  馬喬里求丈夫別獨自一人去尋找女兒,如果非得去,也別帶上兒子,可是她說什麼都沒用了。克勞斯從儲藏室里拿出短獵槍(這槍本來擱在很高的地方,以免孩子們拿到),又把本來留着要在哈維七月生日給他的點二十二口徑手槍交給兒子,兩人立刻出發,絲毫不理會在尖叫哭喊着的女人。那女人擔心的是,如果他們遇上一夥遊蕩的流浪漢,或是一群從拉杜克那邊的農場上逃出來的兇惡黑鬼,該如何是好。對此,你也知道,我認為男人們是對的。地上的血不再流淌,但還有些黏,還是殷紅的,並沒有黑成血干透時的樣子。誘拐發生在不久前,克勞斯肯定認為女兒們還有生機,而他就是要抓住這個機會。

  他們倆誰都不會跟蹤,他們是農夫,不是獵手,他們在狩獵季節進入樹林跟蹤浣熊和鹿,是因為要得到那個預期目標,而不是出於愛好。房子四周的庭院雜亂不堪,滿是塵土,遍布着橫七豎八的腳印。他們繞着牲畜棚,立刻就明白為什麼鮑澤這只不愛咬人卻愛叫的狗沒有報警了。狗窩是用造牲畜棚餘下的木板做的(上面還有一塊標示牌,清清楚楚地寫着「鮑澤」,掛在正門彎曲的洞口上,我在其中一張報紙上看到了有關它的照片),鮑澤半個身子露在窩外,半個身子在裡面,脖子上的腦袋被人最大限度地擰折了過來。只有力量巨大無比的男人才能對如此龐大的動物做出這樣的舉動,這是事後公訴人對約翰.考菲的陪審團說的──然後,他久久地、意味深長地看着體形笨重的被告,那人正坐在辯護席後面,雙眼低垂,穿着一條州里給買的全新的帶兜工裝褲,連人帶褲子都是一副該詛咒的樣子。在狗的身旁,克勞斯和哈維發現了一小塊環狀香腸。他們的推論(很合理,對此我毫無疑問)是,考菲先用吃的來籠絡這條狗,當鮑澤開始吃最後一點東西時,他就伸出雙手,憑巨大的腕力一擰,折斷了狗的脖子。

  牲畜棚遠處是戴特瑞克家的北牧場,那天沒有乳牛在那裡吃草。沿牧場的對角線向西北方向延伸的,是一條被人踩出來的路,它清晰可見,被清晨的露水浸濕了。

  即使在幾乎要癲狂的狀態下,克勞斯.戴特瑞克最初還是猶豫着,是否要追尋下去。這倒不是怕那個或那伙帶走女兒的人,而是擔心會走上和誘拐者反向的路……生怕在這節骨眼上恰恰走錯了方向。

  哈維從庭院外的灌木叢里拉出一條黃色棉布,了斷了他們進退兩難的困惑。後來,克勞斯坐在證人席上的時候也看到了這塊布,當他一認出是從女兒凱絲短睡褲上扯下的一片時,就哭了起來。二十碼開外,在杜松灌木突出的針葉上,他們看到掛着一塊褪色的綠布,很像柯拉一直穿的睡衣面料,她就是穿着這樣的衣服和父母親吻道晚安的。

  戴特瑞克父子把槍端在胸前,撒腿跑着出發了,就像士兵在槍林彈雨中穿越南戰爭場的樣子。如果我對那天發生的事情感到任何驚訝的話,那就是那個男孩,他拼命跟在父親身後,雖然常陷於完全落後的危險,卻從來沒有跌倒,也沒有把子彈誤射進克勞斯.戴特瑞克的後背。

  他們農場宅屋的電話號碼登記在總機房。在鄰居們看來,這說明戴特瑞克的家境在艱難時期還是昌盛的,至少是處於小康。馬喬里給儘可能多的同樣是登記了號碼的鄰居打電話,告訴他們這個晴天霹靂般的大禍。她知道每個電話都會激起層層漣漪,就像鵝卵石擲入平靜水塘一般。

  於是,她最後一次拿起話筒,說了這番話(這些話在當時,至少在南部農村,就像早期電話系統的商標語):「你好,總機,聽得到嗎?」

  是總機,但是有那麼一會兒,沒作出回答;那個可敬的女人極度興奮,終於,她回答,「是的,夫人,戴特瑞克太太,是我。親愛的仁慈的耶穌啊,我要祈禱,願你的小女孩們平平安安的……」

  「是呀,謝謝您,」馬喬里說,「可是請您告訴上帝再多等一會兒,先讓您幫我接通在特夫頓的治安官辦公室的電話,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