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里奇蹟/綠色奇蹟 - 第2章

斯蒂芬·金



  德爾身材纖細,頭頂禿了,長着一張苦臉,就像會計師得知自己的貪污行為即將敗露,一臉尷尬。那隻寵物老鼠蹲在他肩膀上。

  波西.懷特莫斜靠在剛成為約翰.考菲牢房的門上,從訂製的皮套里拿出那根山胡桃木警棍,一隻手掌敲打着棍子,就像要拿玩具出來玩似的。我突然覺得沒法讓他待在這裡了。也許是因為不合季節的炎熱,也許是尿路感染讓我的腹股溝熱辣辣的,而法蘭絨內褲又讓我癢得難以忍受,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州里給我派了個幾乎像白痴的黑人來處決,而且波西顯然想要先用傢伙來教訓他。可能是因為所有這些情況。不管原因是什麼,我暫時沒留心他的政治背景。

  「波西,」我說,「醫務室正在搬家。」

  「比爾.道奇是具體負責的……」

  「我知道,」我說,「去幫幫他吧。」

  「那不是我的工作,」波西說,「這個蠢呆瓜才是我的工作。」波西管那些大塊頭叫「蠢呆瓜」,這個詞是「蠢」和「呆瓜」的集合。他討厭大個子的人。他和哈利.特威利格一樣,其實並不瘦,可是他個子不高,像一隻小種鬥雞,好挑起爭鬥,尤其在勝算很大時。而且,他很愛誇耀那點頭髮,經常用手在發間梳來理去。

  「那麼你的工作已完成了,」我說,「去醫務室吧。」

  他噘起嘴唇。比爾.道奇和他的夥計們正在搬箱子,搬床單,甚至還有床鋪。整個醫務室要搬到新樓里去,在監獄的西面。熱死人的工作,東西又重。波西.懷特莫可不想干。

  「他們人手夠了,」他說。

  「那麼去那裡監督一下,」我說着抬高了嗓音。我看到哈利退縮着,但我沒在意。如果因為我滋事生非,州長命令典獄長莫斯炒了我,那海爾.莫斯還能讓誰來頂我的位置?波西嗎?開玩笑。「我可不管你幹什麼,波西,只要你暫時離開這裡一會兒。」

  考菲站着不動,就像世界上最大的一口鐘。一時間,我覺得波西真的要把棍子戳上去,給我找麻煩了。還好,他還是把棍子塞回皮套(真是個蠢透了的好誇耀的玩意兒),昂首沿走廊離開了。我不記得那天是誰值班,可能是個臨時工,但波西肯定不喜歡那人的樣子,因為在走過那裡時,他皺着眉頭說,「瞧你這張蠢臉,別給我堆出傻笑,不然我就一把抹了它們。」隨着一陣鑰匙的作響,瞬間,從操練場方向湧進一股熱辣辣的太陽光,波西.懷特莫走了,至少當時是這樣的。戴拉克洛的老鼠在這個小個子法裔人的兩隻肩膀上來回跑動,細細的鬍鬚抽搐着。

  「停下,叮噹先生,」戴拉克洛說道。那隻老鼠好像聽懂了似的,停在他左側的肩膀上。「就這樣別動,安靜點。」戴拉克洛用不太準確的劉易斯安那州的法語,把「安靜」說得帶有異域和外國味道的「俺靜」。

  「躺下,德爾,」我直截了當地說道,「你休息一下。這也沒你什麼事。」

  他照辦了。他強姦了一個年輕姑娘,並殺了她,把屍體丟在她住的公寓後面,潑上煤油,點燃了屍體,希望用這種胡亂的方式來除掉犯罪痕跡。

  ※※※

  第二章

  大火蔓延到房子,吞噬了它,又有六個人喪身,其中兩個還是小孩。這是他犯過的唯一罪行。現在他可是個舉止溫和的男人,面帶愁容,光禿着腦袋,襯衫領子後面拖着長長的頭髮。他會在電夥計那裡坐上一會兒,做個了結──但不管他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已經結束了,此刻,他躺在床鋪上,讓那小小的同伴在手心裡吱吱地跑着。從某種程度上說,那可是最糟糕的事;電夥計沒法焚燒他們的內心,而目前注入身體的藥物又不能讓心麻痹。心跑走了,跳到了其他人身上,而我們所殺死的只是個軀殼,早就沒有了生命。

  我把注意力移到那個巨人身上。

  「如果我讓哈利把這些鐵鏈從你身上拿掉,你會好好聽話嗎?」

  他點點頭,這和搖頭很像:下去,上來,回到原位。他那雙奇怪的眼睛看着我,神色中有種安寧的感覺,但不是那種我確信能夠信任的眼神。我朝哈利鈎鈎手指,他走進來,解開鐵鏈。這次,他沒有顯出害怕的樣子,甚至當他跪在考菲那樹幹似的雙腿之間,解開腳踝上的鐵鏈時,都沒有害怕,這讓我有些放心了。波西讓哈利很緊張,我相信哈利的直覺。我相信所有在E區日常生活的人的直覺,除了波西。

  對區里新來的人,我都有一小段事先準備好的話,但是對考菲,我覺得很猶豫,因為他好像有些不正常,還不僅是他的個子。

  哈利退了回來(整個解開鐵鏈的過程中,考菲像雕像似的一動未動),我抬頭看看這個新來的人,用拇指敲敲夾紙的板,說:「會說話吧,大塊頭?」

  「會的,先生,長官,我會說,」他說道,聲音隆隆,低沉而平靜,這讓我聯想到剛剛調試好的拖拉機了。他的語調並沒有南方人那種慢吞吞的味道,他說「我」,不說「俺」,但我後來注意到,他話裡面有種南方方言結構。

  好像他是從南部來的,而不是南方人。他聽上去並不像文盲,但也不像受過教育的人。和他其他方面一樣,他在語言上也讓人費解。最困擾我的是他的眼睛,裡面有種安靜的空洞,仿佛他漂浮在很遙遠的地方。

  「你叫約翰.考菲。」

  「是的,先生,長官,像飲料的名字,只是拼法不同〔註:Coffey(考菲)的發音與「咖啡」(coffee)很接近。〕。」

  「你會拼寫,是嗎?會讀書寫字嗎?」

  「只會名字,長官,」他平靜地說。

  我嘆了口氣,於是就對他講那小段事先準備的話。我早就認為他不會惹什麼麻煩了。可對此,我既是正確的,又是錯誤的。

  「我叫保羅.艾吉康,」我說,「是負責E區的,也就是這裡的頭兒。你有什麼要求的話,叫我名字就行。如果我不在,就找這個人,他叫哈利.特威利格。你也可以找史丹頓先生或霍韋先生,懂了嗎?」

  考菲點點頭。

  「除非我們覺得你確實需要,別指望能得到其他什麼東西,這裡可不是旅館,你在聽嗎?」

  他又點點頭。

  「這兒得保持安靜,大塊頭,不像監獄的其他地方。這裡只有你和那邊的戴拉克洛。你們不用工作,大部分時間就是坐着。給你們一個機會想想清楚。」對他們大多數人來說,時間太多了,不過我沒這麼說。「有時候,如果一切正常,我們會放廣播,你喜歡聽廣播嗎?」

  他點點頭,不過很疑惑,好像不太確定什麼是廣播似的。後來我發現,從某種程度看,這的確是真話;對再次遇見的東西,考菲能記住,若沒再見過,他就會忘掉。他知道「星期天女郎」中的人物,但是對她們上一回的最終結局,他的記憶就非常模煳了。

  「如果你守規矩,就能按時吃飯,你就不會去那一頭的單人牢房,或是被迫穿上從背後扣扣子的粗帆布外衣。每天下午四點到六點,你可以有兩個小時到院子裡放風的時間,除了星期六,那天下午,監獄裡其他犯人有足球比賽。你可以在星期天下午見客,如果有人想見你的話。有嗎,考菲?」

  他搖搖頭,「沒有,頭兒,」他說。

  「嗯,還有你的律師呢。」

  「我想他不會來了,」他說,「是借來給我的,我不信他還會找到山裡來。」

  我靠得很近地看看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但好像不是。我也沒這麼指望過。上訴不是為約翰.考菲這號人準備的,那時候根本不是;他們在經過法庭審判後,就被世人遺忘了,直到有一天,他們看到報紙里寫着幾行字,說有人在半夜裡給電死了。但是,如果這個犯人在星期天下午有妻子、孩子們,或是朋友等着要見的話,那他就好管理了,如果管理算是件難事的話。可這個人沒親友,這樣也好。因為他個子實在太大了。

  我把身子在床鋪上移動了一下,然後覺得,如果站起來說話,下面那玩意兒會舒服點,於是就站起了身。他謙恭地往後一退,把手放在身前緊緊地握着。

  「你在這裡可以很輕鬆也可以很痛苦,大塊頭,全看你的了。我要說的是,你還是讓我們大夥都好過些,因為結果都一樣。你該得什麼,我們就給你什麼,還有問題嗎?」

  「睡覺時間到了以後,燈還亮着嗎?」他馬上問,好像就等着問這個問題。

  我吃驚地看着他,曾有很多新來E區的人問我各種古怪問題,有一次還問到我老婆奶子的大小,但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問題。

  考菲笑得有點不自然,好像覺得我們會認為他傻,但他沒法不問。

  「因為有時候我怕黑,」他說,「如果是陌生地方的話。」

  我看看他,純粹是看他的體形,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地感動。你知道,它們真的觸動了你;你沒見過它們最糟的樣子,那時,它們像熔爐里的魔鬼一般噴發出恐怖。

  「是的,這裡整夜都很亮,」我說,「沿着綠里,一半的燈從晚上九點到早上五點都亮着。」這時我意識到,他聽不懂我說的話,他不明白,分不清密西西比泥沼和綠里之間的區別,於是我補充道,「就是走廊里的燈。」

  他點點頭。放心了。我也不太肯定他理解的走廊是什麼,但是他能看見鐵絲籠里的二百瓦電燈泡。

  接着,我做了一件從未對犯人做過的事,我把手伸給了他。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問了關於電燈的事。這讓哈利.特威利格很是吃驚,千真萬確。考菲拉起我的手,動作溫和,讓人驚訝。我的手差點消失在他的手掌心裡,就這樣。我的獵殺瓶里又多了另一隻蛾子。我們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