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頂之下 - 第2章

斯蒂芬·金

司機先是按了下喇叭示警,隨即踩下剎車。車子在滑行四十英尺後停下,而司機甚至在那輛小型綠色豐田仍未完全停下時,便已跑出車外。那人是個高大男子,留着一頭灰色長髮,頭上戴着海狗隊的棒球帽。他朝路旁跑去,想繞過火焰落下最為猛烈的地方。

「發生什麼事了?」他大喊着,「這裡到底是——」

他撞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那裡明明沒有東西,但芭比看見這傢伙的鼻子往一旁歪去,像是鼻樑斷了似的。那人從空無一物的地方反彈開來,嘴巴、鼻子與前額全流了血。他背部着地,掙扎着坐起身子,一臉茫然地看着芭比,眼神中充滿困惑,鼻子與嘴裡的血流至工作衫上,與芭比就這麼對望着。

小詹是小詹姆斯的暱稱。​

畢沙羅魔域(Bizarro

World),典故出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超人》漫畫,是一個所有事物都與地球顛倒的世界。​

小詹與安琪

安琪是安傑拉的暱稱。​

1

飛機接近和平橋上空時,那兩個在橋邊釣魚的男孩並未抬頭,不過小詹·倫尼這樣做了。他位於離和平橋一個街區遠的普雷斯提街上,從聲音認出那是查克·湯普森的塞涅卡V型飛機。他抬頭一望,先是看見飛機,接着被穿透樹葉縫隙的明亮陽光刺痛雙眼,又馬上垂下頭去。雖然最近害他頭痛發作的原因已經夠多了,但此刻又多了一個。有時藥物可以消解頭痛,但也只是有時而已,尤其在過去三四個月,藥物更是失去了作用。

哈斯克醫生說那是偏頭痛,但小詹只知道,當頭痛發作時,感覺就像世界末日,而光線則會使情況更糟,尤其是剛開始痛起來的時候。有時,他會想起小時候與弗蘭克·迪勒塞一起烤螞蟻的事。他們會用放大鏡聚焦陽光,對準螞蟻進出巢穴的蟻丘部分,把它們烤成一堆肉塊。最近這幾天,只要他的頭痛一開始發作,他的大腦則會變成蟻丘,雙眼則成為兩具放大鏡。

他才二十一歲,難道得寄望到了四十五歲左右,才會跟哈斯克醫生說的一樣,或許就此痊癒?

也許吧。但就今天早上來說,就連頭痛阻止不了他。要是他看見亨利·麥卡因的那輛豐田露營車,或是勒唐娜·麥卡因的油電混合車還停在車道上的話,倒有可能轉身回家,吞下另一顆止痛藥,拉起臥室窗簾,前額敷一條冰毛巾,躺下來休息休息。或許他會覺得頭痛逐漸消失減弱,但也可能不會。一旦被那些黑蜘蛛逮到立足點的話——

他再度抬頭,這回還眯起眼以防那可憎的陽光。只是,那架塞涅卡飛機卻消失了,就連引擎的嗡嗡聲(這也會加重他的頭痛,所有聲音都可以成為害他頭痛的組合元素)也變弱了。查克·湯普森與那些想成為飛行男孩與飛行女孩的人。雖然小詹沒有討厭查克的理由——他們兩人甚至很難稱得上是認識——但他仍會突然帶着點孩子氣般的兇狠,希望查克的學生們能搞砸這趟歡樂時光,以墜機作為結束。

最好還能墜毀在他父親的二手車行。

另一波抽痛鑽進他的腦中,但他仍踏上麥卡因家的門前台階。這事非干不可,這實在太他媽的過分了,安琪需要被好好教訓一頓。

但只要教訓一下就好了。別讓自己失去控制。

他的母親仿佛被召喚出來一般,這麼回答着他,語調中還有種讓人勃然大怒的洋洋得意。小詹這孩子一向脾氣不好,但他現在已經能控制了,不是嗎?小詹?

嗯,沒錯。無論如何,的確是這樣沒錯。美式足球對他有所幫助,不過,現在可沒有足球能打了,這裡甚至也不是大學校園。相反,這裡只有頭痛存在,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個脾氣暴躁的王八蛋。

別讓自己失控。

不會的。只是他仍會跟她談談,無論頭痛與否都會。

而且,就像老話說的,他可能還會挽着她的手,與她「執手相握,把酒言歡」。誰知道呢?讓安琪感覺不好,或許能讓他感覺好多了。

小詹按下門鈴。

2

安傑拉·麥卡因才剛洗完澡。她穿上浴袍,系上腰帶,用毛巾裹住濕漉漉的頭髮。「來了!」她喊,以不算快的速度小跑步奔下樓梯,來到了一樓。她臉上帶着一絲微笑。是弗蘭克,她確定來的人一定是弗蘭克。事情總算要好轉了。那個卑微的餐廳廚師(長得很好看,但還是很卑微)要麼離開了鎮上,要麼就是正要離開,而她的父母此刻也不在,簡直就是好事成雙,更是來自上帝的徵兆,告訴你事情正在好轉中。她跟弗蘭克可以把這些垃圾事給拋到腦後,破鏡重圓。

她知道該怎麼做。打開大門,接着敞開浴袍。在星期六早晨的陽光之下,任何經過的人都可能看見她,所以她還是得先確定門外的人是不是弗蘭克——畢竟她可沒打算要讓送包裹或掛號信那個又老又胖的威克先生一飽眼福。不過,現在離送信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呢。

不,一定是弗蘭克。她深深確定。

她打開門,微笑變成熱切歡迎的露齒而笑——但不幸的是,她的牙齒長得歪七扭八,尺寸就像巨型芝蘭口香糖。她一隻手放在浴袍腰帶上,卻沒有將其拉開。因為來的人不是弗蘭克,而是小詹,更別說他看起來相當生氣——

她以前就看過他兇狠的表情了——說真的,還時常看到——八年級時,那個低年級生竟敢晃着他的大屁股,走到鎮上公共籃球場問他能不能一起玩,於是小詹便讓那個杜普利家的孩子落了個手臂骨折的下場。但從那之後,她還沒看過他臉色難看到這種地步。她能夠想象,那晚在北斗星酒吧的停車場裡,小詹肯定也帶着這副狂風暴雨般的神情。當然,那晚她並不在場,只是耳聞了這件事而已。鎮上的每個人一定都聽說了。她當時打了電話給帕金斯警長,而該死的芭比人就在那裡,最後被揍了一頓。

「小詹?小詹,怎——」

他摑了她一巴掌,覺得頭痛總算好多了。

3

他第一下並未太使勁,因為他人還站在門口,沒有太多旋轉空間可供施力,只能伸展出半隻手臂而已。要是她沒露出那大大的笑容,同時也沒叫他小詹的話,說不定他就不會動手打她了(至少不會現在就動手)。天啊,看看那牙齒,就算初中時,他也會因為那牙齒而全身冒起雞皮疙瘩。

當然啦,鎮上的每個人都叫他小詹,就連他也認為自己就叫這個名字沒錯。只是,他過去並未意識到自己有多討厭這個稱呼,甚至恨到他寧可拿塊長滿蛆的餡餅就這麼一頭砸死自己。一直要到現在,他聽見這個給他惹了一堆麻煩、同時牙齒還長得跟墓碑一樣恐怖的婊子這麼叫他時,才總算清楚了這件事。這聲音穿進他腦海之際,感覺就像他抬頭看那架飛機時的刺眼陽光一樣。

不過,那只有五成力的巴掌聲聽起來倒是挺不賴的。她向後退去,靠在樓梯扶手處,毛巾自頭上飄落,臉上依舊露着那濕答答的一口棕色爛牙,使她看起來就像個蛇髮女妖。她的笑容變成了目瞪口呆的驚訝模樣。小詹看見她的嘴角滑下一滴血珠。很好,好極了。這婊子幹的好事就該流點血來作為代價。她帶來太多麻煩了,不只是他,還為弗蘭克、馬文、卡特也帶來了不少麻煩。

他母親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別讓自己失控,親愛的。就算她死了,還是會給他建議。給她點教訓,但只要小小教訓一下就好了。

他原本的確有可能控制住自己,但她的浴袍偏就這麼敞了開來,使下體暴露在外。他能看見披在她養殖場上的那塊黑色陰毛,而她那該死的臭屄,正是所有麻煩的起源,這世上所有他媽的麻煩事全都來自於這些該死的臭屄。他的頭開始砰砰作響地抽痛起來,仿佛快被砸爛或裂開,像是一顆隨時會爆炸的原子彈,在他脖子以上爆開以前,還會先從兩隻耳朵里噴出形狀完美的蕈狀雲。小詹·倫尼陷入瘋狂狀態(他還不知道自己有腦瘤,又老又喘的哈斯克醫生根本沒想過這可能性,也沒想到這種身強體壯的年輕人竟也會得這種疾病)。這個上午對克勞蒂特·桑德斯或查克·湯普森而言,顯然都不太走運。事實上,對切斯特磨坊鎮的所有人而言,也全都如此。

但還是很少有像弗蘭克·迪勒塞的前女友那麼不走運的人。

4

她靠在樓梯扶手處,看着他鼓起雙眼、牙齒用力咬着舌頭的模樣,腦海中連續浮現了兩個半連續的念頭。

他瘋了。我得在他真的動手傷害我前趕緊報警。

她轉身準備穿過前廳,跑進廚房。只要一到那裡,她就能拿起牆上電話的話筒,按下911,開始放聲尖叫。但她才跨出兩步,就被原本裹住頭髮的毛巾絆了一下。她高中曾是拉拉隊員,並未忘記過去學過的技能,所以很快恢復了身體平衡,但一切為時已晚。他一把抓住她的頭髮,讓她頭部往後傾,雙腳在身前不停亂踢。

他用力把她朝自己拉近,全身發燙,就像發了高燒一樣。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跳,跳動得非常劇烈,仿佛就要衝出身體。

「你這個說謊的婊子!」他對着她的耳朵大聲怒吼,聲音如同釘子刺進腦中,使她感到一股疼痛。她尖叫出聲,但聲音感覺十分微弱,與他的音量簡直無法相比。他用雙手環住她的腰間,以狂暴的速度推着她走進客廳,過程中,只有她的腳趾碰觸到地毯,使她覺得自己像是被綁在一輛失控汽車的引擎蓋上。接着,他們又進到灑滿明亮陽光的廚房裡。

小詹再度大吼。但這回是因為痛苦,而非憤怒。

5

那陽光就要搞死他了。他的大腦仿佛被油炸一般發出哀號,但卻阻止不了他的動作。如今一切都太遲了。

他用力抱着她朝餐桌撞去。她的胃部直接碰撞桌子,隨即身體滑向一旁,撞到了牆上。糖罐、鹽與胡椒全飛了起來。她的呼吸變成痛苦的低嚎。小詹此刻只用一隻手環抱住她的腰間,以另一隻手抓着她凌亂的濕頭髮,把她身子轉過去,用力朝冰箱一撞,撞擊力大到發出一聲巨響,就連冰箱上的大部分磁鐵也被撞了下來。此刻她的臉色如同白紙般慘白,鼻子與下唇全流出鮮血,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醒目之至。他看見她的視線轉向櫥櫃刀架里的切肉刀,當她嘗試起身時,又用膝蓋重頂她的臉部,發出一陣低沉的嘎吱聲,仿佛在另一個房間裡,有人不小心將一個大大的中國瓷盤給摔破了一樣。

我應該對戴爾·芭芭拉來上這一招的,他想,一面用雙手掌根緊壓着抽痛的太陽穴,一面向後退去。淚水自他眼中滑至臉頰。他咬傷了舌頭,鮮血沿下巴滴落到地板上——但由於頭痛實在過於劇烈,所以小詹並未發現。

安琪面朝下地躺在冰箱磁鐵中,像是個大型活動標語:今天你的嘴夠大,明天就得露出屁股挨打。他以為她已經昏倒了,但沒料到她卻開始全身發抖,手指不斷顫動,像是要用鋼琴彈奏一首複雜的曲子似的(這婊子唯一會玩的樂器,我看也只有吹吹喇叭吧,他想。)。她的雙腿開始上下移動,手臂也跟着動了起來。此刻的安琪似乎想嘗試從他身邊躲開,身體不停抽搐。

「停下來!」他大喊。在她失禁時,他又喊道:「停下來!給我停下來,你這個婊子!」

他跪下身,以膝蓋夾住她頭部兩側。她的頭開始上下晃動,前額不斷撞擊地板,像是回教徒在膜拜阿拉。

「停!他媽的給我停下來!」

她開始發出一陣咆哮般的噪音,叫聲出乎意料得響亮。天啊,要是有人聽見怎麼辦?要是他被抓到怎麼辦?這跟他得向父親解釋為何會被退學的事不同(光這件事小詹就已經很難逼自己開口了),這次他會受到的懲罰,肯定會比先前揍那個廚師、害自己被扣了四分之三的零用錢還慘。這回老詹·倫尼肯定沒辦法幫他替帕金斯警長和那些本地的討厭鬼求情,可能還會——

肖申克州立監獄的綠色圍牆景象忽地在他腦海閃過。他不能被關進去,眼前還有大好人生在等着他。但他一定會被關進那裡的,就算此刻成功讓她閉上了嘴也一樣。她之後一定會告訴別人,而她的臉比起芭比那天在停車場被揍一頓後的模樣還悽慘,光是這點,別人就會發現的。

除非他讓她永遠開不了口。

他抓起她的頭髮,開始把她更用力地往地板撞去。他希望這麼做能讓她暈過去,好讓他可以搞定這件事……嗯,管他的……但她卻抽搐得更為厲害了。她的雙腿不斷朝冰箱亂踢,讓剩下的磁鐵都掉了下來。

他放開頭髮,轉為勒住她的喉嚨,開口說:「對不起,安琪,事情不應該變成這樣的。」但他並沒有歉意,只是感到害怕,而且頭仍舊很痛,覺得發生在這間明亮得嚇人的廚房裡的這團混亂永遠不會結束。他的手指已經快沒力氣了,沒想到要勒死一個人竟然這麼困難。

南方遠處傳來了爆炸聲響,像是有人點燃了一座大炮。他沒去理會,只是更用力地勒着。最後,安琪總算慢慢不再抽搐了。另一個聲音從更近的地方傳來——位置就在這棟屋子的同一層樓里——是音量不大的音樂鈴聲。他睜大雙眼,抬起頭來,第一個聯想到的便是電鈴聲。有人聽見騷動,於是找警察過來。他的頭就要爆炸了,感覺像是每根手指都扭傷了。一切都於事無補了。一個可怕的畫面閃過腦海:小詹·倫尼被移送到城堡郡法院受審,頭上還蒙着一件警用外套。

接着,他認出了這聲音。這聲音就跟他的筆記本電腦沒電、得要更換電池時發出的警告鈴聲一樣。

叮……叮……叮……

這裡是客房服務,讓我進房,他想,接着繼續勒緊。她沒了動靜,但他仍持續勒了一分鐘之久,同時把頭轉向一旁,儘量不去聞到她大便失禁的氣味。她怎麼可以在掛掉時還留下這些噁心的東西!全都這樣!女人!這些女人和她們的臭屄!那些臭屄就跟長了毛的蟻丘一樣!她們還想把問題全推到男人身上!

6

他站在血泊中,現場一團凌亂,伴隨一具已然咽氣的屍體,不知自己下一步該怎麼做。南方遠處傳來另一陣巨大的聲響,不是槍聲,聲音太響了,肯定是有東西爆炸。說不定查克·湯普森那架夢幻小飛機真的墜毀了。這也不是沒可能。畢竟今天的確相當古怪。你原本只想找人理論——頂多修理一下對方——最後卻把她殺了,所以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警車的警笛聲忽地響起,小詹確信一定是來抓他的。肯定有人從窗外看見他勒死安琪的過程了。這個念頭促使他開始行動。他走到前廳大門,撿起他甩出第一個巴掌時從她頭上掉落的毛巾,接着停下腳步。警方正在過來的路上,他們肯定會撞開大門,拿着全新的LED手電筒照着他,讓疼痛感刺進他那哀嚎的、可憐的大腦中——

他轉身跑回廚房,停在安琪的屍體前低頭看着。一切都無法挽回了。一年級時,他和弗蘭克有時會扯她的辮子,而她則會回以一個吐舌加鬥雞眼的鬼臉。如今,她的眼球就像古代大理石雕像般自眼窩突起,嘴裡涌滿鮮血。

這是我做的?這真的是我幹的好事?

對,就是他幹的。就算只是快速地瞄一眼屍體也能知道原因。她那該死的牙齒,那恐怖的一嘴大牙。

第二道警笛聲加入了第一道的行列,隨即又是第三道。但這些警車駛遠了。感謝老天爺,他們離開了。警車在主街轉向南方,朝着爆炸聲響前去。

然而,小詹沒有停下動作。他偷偷摸摸地穿過麥卡因家的後院,害怕會有目睹命案過程的人突然大喊「殺人啊!」之類的事情發生(但根本沒人看見)。在勒唐娜種西紅柿的那塊地後頭,有道高高的木欄,那裡有扇上鎖的門,只要從內側拉起扣鎖就能打開。從小到大,小詹來過這裡玩過許多次,卻沒看見門真的上過鎖。

他打開門,門後方是灌木叢,以及通往溪水潺潺流着的普雷斯提溪的一條道路。他十三歲時,曾在這裡偷窺弗蘭克與安琪站在這條路上接吻,安琪環抱着弗蘭克的頸子,而弗蘭克則把手放在安琪胸上,使他頓時知道自己的童年就這麼步入了尾聲。

他俯下身,吐在流動的溪水中,充滿惡意的駭人陽光反射在水面上。沒多久後,周遭視野開闊起來,使他能看見位於右方的和平橋。那兩個釣魚男孩此刻已然離去,但他仍看見了兩輛警車疾速駛下鎮屬山的景象。

鎮上的警報系統響了起來。鎮公所的發電機在停電時忠於職守地發動了。廣播器里的警報聲極為刺耳,小詹一面呻吟,一面捂住耳朵。

和平橋是座僅限行人通行的頂蓋式橋樑,如今橋面已有些下陷,看起來搖搖欲墜。這座橋的真正名字是艾文·切斯特行人橋,但在一九六九年後便開始被叫成和平橋。當時有些孩子(如今那些孩子的身份成了鎮上的八卦話題)曾在橋樑側面畫上一個大大的藍色和平標誌。這標誌至今依舊還在,只不過褪色到了難以辨認的地步。過去十年間,和平橋被封了起來,橋樑兩側均用警方寫有禁止穿越的封鎖帶給交叉封上。但當然啦,這條橋還是能走。每星期總會有兩三個夜晚,帕金斯警長那群討厭鬼中會有人拿燈守在其中一側,但卻從未同時看守橋的兩端。他們不會逮捕那些喝醉跑來搗亂的小鬼,以及來這裡纏綿一番的年輕情侶,頂多只會把人趕走罷了。每年的鎮公所會議上,都有人提出拆除和平橋的提議,同時也會有人提出將其翻新的意見,而這兩種提案最後都會被擱置。這個鎮上有不少秘密,而為何會一路保留和平橋至今,顯然也是秘密之一。

今天,小詹·倫尼相當慶幸這座橋依然存在。

他腳步不穩地沿着普雷斯提溪的北岸前進,直到走至橋下——此刻警車的警笛聲已然遠去,但鎮上的警報器還是相當大聲——接着又爬上了斯特勞巷。他看了看路口附近,快步跑過寫有橋樑封閉,此路不通的告示牌,從交叉的黃色封鎖帶下方鑽過,走至陰影之中。陽光自有孔的屋頂灑落,將硬幣大小的光芒投射在老舊的木質步道上,但比起外頭那如同地獄之火的強光,這裡簡直就是受到上帝祝福的陰暗空間。鴿子們在屋頂支架上甜言蜜語,啤酒罐與咖啡白蘭地的瓶子則散落在木質步道兩側。

我逃不掉的。我不記得她抓過我沒有,也不知道是否留下什麼東西在她的指甲里。而且我還流了血,也留下了指紋。我只剩兩條路可走:逃跑或自首。

不,還有第三條路。他可以自殺。

他非回家不可,得將房間所有窗簾拉上,讓房間變成洞穴。他可以再吃顆止痛藥,躺在床上,或許還小睡一會兒,接着好好思考一番。要是警察來找他,而他那時還在睡呢?呃,這麼一來,他倒是不必再苦惱到底該選這三條路的哪一條了。

小詹穿過鎮立廣場時,有個人——他只依稀認出對方是個老傢伙——握住他的手臂說:「怎麼了,小詹?發生什麼事了?」但小詹只是搖了搖頭,撥開老人的手,繼續往前走去。

在他身後,鎮上的警報系統仍高聲作響,仿佛世界末日已然降臨。

公路與小徑

1

切斯特磨坊鎮有份名為《民主報》的周報。但從報社老闆的身份到整份周報的實際管理者來看,這顯然是個錯誤的名字——這兩者其實是同一人,也就是難纏的茱莉亞·沙姆韋,而她是個忠心的共和黨擁護者。這份周報的刊頭是這麼寫的:

切斯特磨坊鎮民主報

創刊於一八九〇年

為這個看起來像靴子的小鎮服務!

但就連這句刊頭標語也是錯的。切斯特磨坊鎮的形狀並不像靴子,而像是只小孩的骯髒運動襪。雖然與西南方(也就是襪子腳後跟方向)面積大得多、也更繁榮的城堡岩鎮接壤,切斯特磨坊鎮實際上是被四個占地更廣、人口數卻偏少的四個鎮子包圍的。這裡的南方及東南方與莫頓鎮相連,東方與東北方則鄰接哈洛鎮,TR-90合併行政區位於北方,至於塔克磨坊鎮則在西邊,有時會與切斯特磨坊鎮一同被人稱之為「雙坊」。過去,這兩個城鎮是緬因州西部最主要的紡織業中心,一同合力污染了普雷斯提溪,使這條溪流的魚變少,幾乎每天都在改變溪水顏色,而且還讓不同色彩各據一方。在那段時光里,你可以從塔克鎮的一片綠色河水中乘小舟起航,發現河水變成亮黃色時,就代表你已穿過了切斯特磨坊鎮,進到莫頓鎮鎮界。附帶一提,如果你的小舟是木製的,那水面下的塗料還可能會因此被侵蝕消失。

但最後這些靠着污染河水來獲利的工廠,全在一九七九年關門大吉了。普雷斯提溪那古怪的色彩已然消失,魚群也回到了這裡。只是,這些魚到底適不適合人類食用,至今仍是個爭議十足的問題(《民主報》的民調顯示「可以吃!」)。

鎮上的人口數量會隨着季節改變。在陣亡將士紀念日到勞動節期間,這裡的人口將近一萬五千人;其餘的時間裡,則只會在兩千人左右上下波動。這些數據是由劉易斯頓市北邊公認最好的凱瑟琳·羅素醫院,依據出生率及死亡率等數字所提供的。

如果你問來消暑的人,有哪些道路可以進出磨坊鎮,大多數人會告訴你兩條路。一條是從挪威鎮到南巴黎鎮的117號公路,另一條則是穿過城堡岩中心、通往劉易斯頓市的119號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