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師傳 - 第2章

茨威格

(31)

華倫斯坦,席勒歷史劇《華倫斯坦》的主角,三十年戰爭中天主教聯軍統帥,被人刺死。

(32)

《冰島狂漢》(Han

d』Islande)為雨果年輕時寫的小說,除了愛情描寫之外,其餘全憑想象。

(33)

在德國柏林。

(34)

為摩爾人國王的行宮。在西班牙。

(35)

小說《金眼女郎》的主人公。

(36)

台奧斐勒·哥濟埃(1811—1872),法國作家,巴爾扎克的摯交。

(37)

普洛托士,古希臘神話中變幻無常的神。

(38)

戛爾(1758—1828),德國解剖學家。

(39)

約翰·卡斯普-拉法特(1741—1801),瑞士詩人和思想家,優秀的肖像專家,經過認真觀察發現,從一個人的臉可以看出他的性格。

(40)

弗朗茨·安東·梅斯梅爾(1734—1815),德國醫生,催眠療法的創始人。

(41)

斯威登博爾克(1688—1772),瑞典哲學家和宗教作家。

(42)

德斯普蘭、瑪爾塞均為巴爾扎克《人間喜劇》中的人物。

(43)

約瑟夫·瑪麗·德·邁斯特爾(1753—1821),貴族,政治家,服務於薩丁王國,反對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

(44)

帕爾瑪·伊爾·韋基奧(1480—1528),威尼斯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

(45)

蘇,法國當時面值最小的貨幣。

(46)

法文:Une

telle

force

n』a

pas

besoin

d』art。

(47)

希波利特·阿多爾弗·丹納(1828—1893),法國哲學家、歷史學家和評論家。

(48)

1813年,拿破崙大軍在俄國潰敗,退到萊比錫,遇歐洲各國聯軍,10月16—19日,發生萊比錫大會戰。法軍大敗,拿破崙逃回巴黎。德國歷史上稱之為民族解放之戰。

(49)

1812年6月,拿破崙率45萬大軍侵入俄國,9月在波羅蒂諾大敗俄軍後占領莫斯科。不久,俄國人焦土抗戰,縱火焚燒莫斯科,迫使拿破崙於10月19日撤離。

(50)

1809年7月3日在瓦格拉姆發生的戰役,是第五次反法同盟的最後一戰。這場戰役以奧地利求和,拿破崙獲勝結束。

狄更斯

不,不要去詢問書籍和傳記,查爾斯·狄更斯究竟多麼為他的同時代人所熱愛。愛情只活生生地存在於人們口述語言之中。你得讓人家跟你說,最好讓一個英國人跟你說,此人青少年時代的記憶還一直可以追溯到狄更斯最初取得成功的時代,這些人五十年後的今天還一直未能下決心稱呼《匹克威克外傳》的作者為查爾斯·狄更斯,而是堅定不移地使用他舊日更加親熱,更加親切的稱呼「博茲」(1)。從他們回首往事時的感傷情懷可以丈量好幾千人當時的熱情洋溢,這些人當年以激烈的欣喜迎接着那本藍封面的長篇小說月刊,這在今天已是圖書收藏家的一本稀世珍品,放在書架上、書櫃裡日益發黃。當年——一位「老狄更斯崇拜者」這樣告訴我——在郵車到來的那一天,他們實在忍不住,老待在家裡等候。郵差終於,終於把「博茲」新的一冊藍皮書成捆地送來。他們像饑民似的忍飢挨餓了整整一個月,等了又等,盼了又盼,還一個勁地爭吵,科波菲爾(2)

究竟是要跟朵拉還是跟婀格納斯結婚。他們很高興,米考伯一家的關係又要達到一個危機——他們心裡有數,米考伯會喝着熱潘趣酒,懷着好心情,富有英雄氣概地來克服這些危機!——可是現在還要叫他們等了又等,等着那個郵車車夫乘坐瞌睡懵懂不死不活的馬車前來,為他們解決所有這些令人開心的啞謎?這點他們可辦不到,這絕對不行。所有的人,老人和年輕人,年復一年在該來郵件的那一天就徒步走上兩英里,迎着郵車走去,只是為了早一點拿到他們的書。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已經開始閱讀起來。一個人湊到另一個人身旁,隔着肩膀往書上看它幾眼,另外有一些人大聲朗讀,只有脾氣最溫和的人撒開長腿,跑回家去更快地把戰利品交給老婆孩子。就和這座小城一樣,當時每個鄉村,每座城市,整個國家,甚至國外遍布全球各地的英國人世界都熱愛查爾斯·狄更斯;從接觸他的最初時刻愛起,一直愛到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在19世紀,無論在什麼地方,在一位詩人和他的民族之間,從來沒有存在過類似的始終不變的關係。他的聲譽猶如一支火箭射向太空,但是並不熄滅,恰似一個太陽毫無變化地高懸天空照耀世界。《匹克威克外傳》的第一冊只印了四百本,從第十五冊起,已經印到四萬本:他的聲譽就以這樣一種雪崩似的威力,注入他的時代。他的作品很快就傳到德國,成千上萬冊值幾個銅子的小書把歡笑和快樂一直播送到久經風霜的心靈的溝壑之中。這位永不枯竭的作家筆下的小尼古拉斯·尼克貝(3),可憐的奧利維·屈里斯特(4)

和其他上千個人物全都漫遊到了美國、澳大利亞和加拿大。今天已經有幾百萬冊狄更斯的書在到處流傳,在大洋彼岸的美國有大開本的、小開本的,厚的、薄的,為窮人印製的廉價本和豪華本,這是曾經為一位詩人印製的最貴重的版本(我想,這套書價值三十萬馬克,是為億萬富翁特製的)。但是無論是今天還是當年,都還始終有一種幸福的歡笑待在所有這些書里。只要翻開最初幾頁,這笑聲便像一隻啁啾鳴轉的小鳥,拍拍翅膀飛到天上。這位作家雅俗共賞,深受讀者喜愛的程度史無前例:這些年來讀者的熱情未見高漲,實在是因為這種激情已經高到不能再高的地步。當狄更斯決定公開朗讀他的作品(5),第一次面對面地直接和他的公眾見面時,整個英國都為之陶醉。大家衝進大廳,把大廳擠得水泄不通,熱情奔放的讀者,緊緊靠在大廳的柱子上,爬到他的講台底下,只是為了傾聽他們心愛的詩人朗誦。在美國,嚴冬酷寒,人們帶來床墊,睡在售票處的前面,從鄰近的餐館裡,侍者給他們送來食物,但是擁擠現象無法阻擋。所有的大廳都嫌太小,最後在布勞克林給詩人騰出了一座教堂供他朗讀。狄更斯在布道壇上朗讀奧利維·屈里斯特的冒險經歷和小奈莉(6)

的故事。他的聲譽無與倫比,把瓦爾特·司各特(7)

擠到一邊,一輩子都蓋住了薩克雷(8)

的天才;當火焰熄滅,狄更斯去世,這消息像利刃在整個英語世界劃開一道裂縫。大街上陌生人互相轉告,倫敦驚慌失措,猶如打了一場敗仗。狄更斯被安葬在英國的先賢祠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里,置於莎士比亞和費爾丁(9)

之間。成千上萬人擠到那裡,這個樸素的紀念場所一連數日擺滿了鮮花和蠟燭。直至今日,已是四十年後,若有人從旁走過,依然還會看到有些人出於謝忱撒下的花朵:這麼多年過去,聲譽和熱愛全都沒有枯萎。今天依然和英國當年,把世界聲譽這一不期而至的禮物塞到這個渾然不覺者,這個無名氏的手裡時一樣,查爾斯·狄更斯始終是整個英語世界最受熱愛、最受追捧、最受尊敬的小說家。

一位詩人的作品能夠產生這樣超群出眾的影響,從廣度和深度來看都如此深刻,大多數情況下只有通過兩種互相衝突的因素,罕見地會合在一起才有可能成為現實:通過一個天才人物和他時代的傳統融為一體。一般說來,傳統和天才互相對立、水火不容。是的,天才作為一種即將形成的傳統所體現的靈魂,總是和往日的傳統為敵,天才作為嶄新一代的祖先,向正在死滅的一代宣布挑戰,這幾乎是天才的標記。天才和他的時代猶如兩個世界,雖說互相交換光明和陰影,但卻是在不同的天體裡飄浮,只是在它們旋轉的軌道中相遇,但永遠不會交融。這裡是星空中那一罕見的時刻,一顆星辰的陰影如此充滿另一星辰的發光的表面,以至二者合成一體:狄更斯是他那世紀唯一偉大的詩人,其最為內在的目的完全和他那時代的精神需要相吻合。他的長篇小說完全符合當時英國的趣味,他的作品是英國傳統的物質化:狄更斯就是幽默,就是觀察,就是道德,就是美學,就是精神的和藝術的內容,就是英吉利海峽對岸六千萬人獨特的,對我們而言往往是陌生的,往往是一種充滿渴求、令人喜歡的生活感覺。不是他把這部作品創作了出來,而是英國傳統,現代文化最強大、最豐富、最獨特,因而也是最危險的傳統創作了這部作品。千萬不要低估這種傳統的生機勃勃的力量。每一個英國人都保持英國人的本色,比德國人保持德國人本色要頑固得多。英國特色並不像一層軟漆、一種顏料,塗在人的精神機體上面,它滲入到人的血液之中,調節人的節奏,激起個人最內在的、最秘密的東西,激起個人身上最獨特的東西:激起藝術性。英國人作為藝術家也比德國人和法國人更努力地對自己的種族盡義務。因此每一個藝術家在英國,每一個真正的詩人,都和自己身上的英國特性進行搏鬥。但是即便是最熾烈的、最厲害的仇恨也不可能把傳統強壓下去。傳統,以它細密的血管,一直伸展到靈魂的土壤之中:誰若想扯掉這英國特性,就撕裂整個機體,使創口血流不止。有幾位貴族:拜倫、雪萊、奧斯卡·王爾德(10),渴求成為自由的世界公民,想要消滅自己身上的英國人,因為他們痛恨英國人身上那永恆的市民氣息。但是他們只是把自己的生活扯得七零八落。英國的傳統是世上最強勁有力、最無往不勝的傳統,可也是對藝術最為危險的傳統。之所以是最危險的傳統,因為它陰險狡詐:它並非一片冰凍的荒漠,並非偏僻荒涼,或者不好賓客,它以溫暖的爐火和溫馨的舒適引誘來客,但是它以道德的界限來加以限制,使人感到拘謹,遭到控制,很難和自由的藝術欲望協調一致。英國傳統是一幢簡樸的寓所,空氣渾濁,抵禦人生危險的風暴,歡快、友好,殷勤好客,是個真正的家,具有使市民階級心滿意足的壁爐爐火。可是對於以世界為故鄉的人,對於最深刻的歡樂是在不加限制的領域中像遊牧民族似的浪跡天涯,幸福地到處漂流的人而言,這是一座監獄。狄更斯在英國傳統中舒舒服服地安頓下來,在它的四堵牆壁中間愜意地安居。在這故鄉的氛圍中,他感到舒適,他的一生從未跨越過英國的藝術、道德或者審美的界限。他不是一個革命者,他身上的藝術家和英國人相處極好,漸漸地完全和英國人融為一體。他的作品是他那民族無意識的,化為藝術的意志:倘若我們要限定他作品的強度,罕見的優點和耽誤了的可能性,我們便同時總在和英國爭論不休。

狄更斯是兩個時代之間英國傳統的最高文學表達。一方面是拿破崙英雄氣概的世紀,光榮的往事,另一方面是帝國主義及其未來的夢想。如果說他為我們只是創造了異乎尋常的東西,而沒有作出強勁有力的成就——他的天才註定了他能作出這樣的成就——那麼阻止他作出這一貢獻的,不是英國,不是種族自己,而是那無辜的瞬間: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11)。其實莎士比亞也是一個英國時代最高可能性的體現,是這時代詩意的實現:但那是伊麗莎白時代(12),那時的英國強盛健壯,勇於進取,充滿青春活力,感覺無比敏銳。這個英國第一次伸出手去想獲得一個世界帝國,這個英國熱氣騰騰,精力過剩,蓄勢待發。莎士比亞是一個勇於行動,意志堅強,精力旺盛的世紀之子。新的地平線湧現出來,在美洲贏得了一些荒誕離奇的國度,宿敵被擊潰,文藝復興的烈火從意大利燃燒過來,延燒到北國的濃霧之中,一個上帝,一種宗教是被廢除了,世界又得充滿新的生機盎然的價值。莎士比亞是英雄主義英國的化身,而狄更斯只是資產階級英國的象徵。他是另一位女王,那位性格溫和,母性十足,無關緊要的年老女王維多利亞的忠心耿耿的臣僕,一個拘謹靦腆,歡快舒服,管理得井井有條,但是沒有幹勁沒有激情的國家制度的公民。他的發展為時代的沉重所阻,這個時代並不飢餓,只想消化:只有疲軟的風兒戲弄着他船上的風帆,從來也不驅趕着他的航船離開英國的海岸,駛向陌生地域危機四伏的美麗景色,駛進那無路可循的廣袤無垠。狄更斯總是小心翼翼地停留在故土鄉里、習以為常、世代相傳的事物當中:正如莎士比亞體現了貪得無厭的英國的勇敢,狄更斯體現的則是飽食饜足的英國的謹慎。狄更斯生於1812年。他舉目環顧四周,世上昏黑一片,幾乎使歐洲各國朽壞的樑柱紛紛坍塌的熊熊烈火已經熄滅。在滑鐵盧拿破崙的近衛軍和英國步兵對抗,撞得粉碎,英國獲救,眼看着它的死敵在遠方的海島(13)

上失去王冠和權力,孤寂地徹底淪亡。這事狄更斯沒能經歷,他沒有看見世界的燭天大火,沒有看見熊熊火光從歐洲一端向另一端撲了過去;狄更斯的目光摸索到英國的濃霧之中。這個少年已找不到任何英雄,英雄時代已一去不返。當然在英國還有幾個人不願意相信這點,他們想用暴力和激情把滾滾向前的時代車軸往迴轉動,把舊日風馳電掣的快速賦予時代,但是英國想要安寧,把他們一把推開。他們於是追隨着浪漫派遁入他們隱蔽的角落,又設法從可憐的微弱的火星之中點燃烈火。但是命運不容強迫。雪萊溺死於第勒尼安海,拜倫爵士在米索隆基死於熱病:時代已不想再要冒險經歷。世界呈灰白色。英國舒舒服服地飽啖那些還鮮血淋漓的戰利品;布爾喬亞,商人,經濟人是國王,坐在寶座上,像在躺椅上大伸懶腰。英國正在飯後消食。藝術在當時若想討人喜歡,必須有助消化,不得擾亂人心,不得用狂野的感情波動,使人心神不寧,只能對人的心靈溫柔地撫摩,輕輕地撓癢。藝術只許多愁善感,不得悽慘悲切。大家不要疾風冰雹,像閃電似的把胸膛劈開,使呼吸停頓,使血液凝固——大家在現實生活中已經過於了解這些情況,用不着再從法國和俄國運來報紙——大家只要有點心驚肉跳就行,讀點滑稽故事、做點遊戲解悶,把歷史的五顏六色的線團滾來滾去。當時的人們只要壁爐藝術,也就是在狂風呼嘯、搖晃屋柱的時候,舒舒服服地坐在壁爐邊閱讀書籍,書中自己畢畢剝剝地迸發出許多小小的並不危險的火苗,只要那種像茶一樣溫暖讀者之心的藝術,而不是一種使之興高采烈,感情衝動,熏然陶醉的藝術。前天的勝利者竟變得這樣膽小怕事,他們只想守成,只想保住,不敢再有所進取,有所變化,他們害怕自己強烈的感情。無論是在書籍中還是在生活中,他們只希望得到冷熱合適的激情,不要狂風大作的極樂狂喜,只要規規矩矩地漫步前進的正常感情。當時在英國,幸福就相當於平靜安逸,審美就相當於貞靜端莊,品德高尚相當於古板拘謹。民族感情相當於正直忠誠,愛情相當於婚姻。一切生機勃發的東西,都變得蒼白貧血。英國心滿意足,不希望有什麼變化。因而一個為這饜足的民族所讚許的藝術,必須自己不管怎麼樣也心滿意足地讚美現存的一切,不想在此之外還另有作為。這個尋找一種舒適親切的消食藝術的意志,找到了它的天才;就像當年伊麗莎白的英國找到了它的莎士比亞。狄更斯是當時英國藝術需求的產物。他在恰當的時候來到,造就了他的聲譽:他為這種需求所控制,這是他的悲劇。他的藝術得到饜足的英國所具有的那種舒適的偽善道德所滋養:倘若沒有一種如此非凡的詩意力量支撐着他的作品,倘若他那熠熠生輝金光閃閃的幽默未能掩飾他的感情內部毫無色彩,那麼他只能在英語世界擁有價值,他的作品就會像幾千本海峽對面由指法靈巧的人們所炮製出來的長篇小說一樣使我們感到興味索然。只有當我們打靈魂深處憎恨維多利亞時代文化的偽善和褊狹,我們才能滿懷讚美之情衡量這個人的天才。他迫使我們感到這饜足舒適者的令人噁心的世界也頗為有趣,幾乎可愛。他把人生最平庸乏味的散文化為詩歌。

狄更斯自己從未和這個英國進行過鬥爭,但在靈魂深處,——在深層潛意識裡——他身上的藝術家一直在和英國人進行搏鬥。他原來起步時步履強勁穩健,可是漸漸地走到他那時代本身綿軟一片,半是堅硬,半是鬆軟的沙土地里,走得疲憊不堪,最後越來越經常地走到早已踩得平平實實的傳統的腳印上去。狄更斯完全被他的時代所制服。談起他的命運,我總要想到格列佛(14)

在小人國的冒險經歷。巨人熟睡時,小侏儒們用千百條細細的繩索,把他牢牢地拴在地上,等他醒來,已被捆得結結實實。他若不宣布投降,發誓絕不違反這個國家的法律,他們絕不把他放開。英國傳統也是這樣在狄更斯沉睡在籍籍無名的狀況中時,把他捆了起來,捆得結結實實;它用一系列成功把狄更斯拴在英國的土地上。這些成功把他曳進榮譽之中,捆住他的雙手。狄更斯經歷了一個漫長陰鬱的童年,然後在議會擔任速記員。有一次,他嘗試着寫了一些速寫,其實更多的是為了增加一些收入,而不是出於寫作的需要,一時衝動。第一次嘗試取得成功,報紙向他約稿。接着有位出版家請他為一個俱樂部撰寫諷刺性的雜文,在某種意義上,用來為英國的貴族們所作的漫畫配文。狄更斯接受了邀請,並且獲得成功,遠遠超過人們的期待。《匹克威克俱樂部》取得史無前例的成功;兩個月以後,博茨便成為民族作家。榮譽推着他向前,匹克威克變成了一部長篇小說,又一次獲得成功。那些細小的羅網,民族榮譽的秘密枷鎖繃得越來越緊,掌聲如雷,逼着他寫了一部作品又寫另一部作品,逼着他越來越順應當代趣味的風向。由一陣陣熱烈的掌聲,一次次純粹的成功和藝術要求的驕傲意識,以令人眼花繚亂的方式編織成的幾十萬個羅網,把狄更斯牢牢地捆在英國的土地上,直到他宣布投降,心裡發誓永不逾越他故鄉的美學和道德的法則。他落在英國傳統市民趣味的權力之中,一個落在小人手中的現代格列佛。他奇妙的想象力,本來可以像只雄鷹似的振翅飛翔,越過這個狹隘的世界,卻被成功的腳鐐鈎住。一股發自內心深處的自滿自足的情緒阻礙他在藝術上奮發向上。狄更斯滿意了。對這個世紀,對英國,對他的同時代人都表示滿意,他們也對他滿意。雙方都希望彼此一成不變,就像現在這樣。他心裡沒有恨鐵不成鋼的愛情,想要教訓別人,撼動別人,激勵別人,提高別人,沒有偉大藝術家的那種和上帝抗衡的強大意志,推翻上帝的世界,根據他自己的設想重新另造一個世界。狄更斯是個虔誠的人,敬畏上帝;他對於現存的一切都滿懷善意,讚美不已,永遠懷着一種孩子氣的興高采烈的欣喜之情。他心滿意足,要求不高。他曾經是一個非常窮困的男孩,為命運所遺忘,為世界所驚嚇,整個青年時代,他從事了一些寒磣的職業。當時他還有過花花綠綠、五彩繽紛的渴望,但是所有的人都把他摒棄,使他長期一成不變地處於驚慌失措的狀態。這使他內心十分痛苦。他的童年實際上是一段文學上可悲的經歷,——他的獨創性願望的種子就深埋在這寂靜痛苦的豐腴泥土之中。他的最深沉的心靈目的便是,等到他擁有了向這方面發揮作用的能力和可能性之後,便為這個童年復仇。他打算用他的長篇小說幫助所有可憐的,遭到遺棄,被人遺忘的孩子,他們像他一樣曾經遇到過惡劣的老師,備受忽視的學校,漫不經心的父母和大多數人隨隨便便,冷漠無情,自私自利的態度。他想給孩子們挽救幾朵色彩絢麗的兒時歡樂的花朵,這些花朵由於沒有好心善意的雨露滋潤,已經枯死在他自己的胸中。後來生活把一切都給予了他,他就不再為此提出控告:但是童年在他心裡呼喚,要求復仇。他唯一的道德目的,他詩意創作的內心生活意志便是,幫助這些弱者:在此他想要改進當代的生活秩序。他並不摒棄這種生活秩序,他也不掙扎着起來反抗國家的各項標準。他不威脅,也不舉起憤怒的拳頭來反抗這整整一代人,反抗立法者,反抗一切市民和一切習俗的虛偽,而只是不時小心翼翼地用指頭指出那敞開的傷口。英國是歐洲唯一的一個在當年,在1848年左右,沒有爆發革命的國家。所以狄更斯也不想推翻什麼,新建什麼,只是糾正和改進,他只想在荊棘最尖利,扎進肉里讓人疼痛的地方,把社會不公正的現象磨平、緩解,從來不想把根源,把最最深層的內在原因挖出來,加以消滅。作為一個真正的英國人,他不敢涉及道德的基礎,它們對於保守分子就像聖歌和福音書一樣神聖不可侵犯。這種心滿意足,這種從他那時代不溫不火的脾氣提煉出來的精華,對於狄更斯而言極為典型。他對人生要求不多,對他筆下的主人公也要求不多。巴爾扎克筆下的一個主人公貪婪成性,權勢欲盛,醉心於野心勃勃的奪取權勢的慾念。他不知饜足,他們大家都貪得無厭,每一個人都是個世界征服者,顛覆者,無政府主義者,同時又是暴君。他們都有拿破崙的秉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們也都是火爆脾氣,極度興奮,他們的意志推翻整個世界,在現實生活中極為窮困匱乏,卻伸手直探真正的人生;他們不敢充當市民和人,卻每個人都透過一切謙卑,閃爍着危險的倨傲,要成為一個救世主。巴爾扎克的主人公要使世界屈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卻要超越這個世界。兩者都鼓起超乎尋常的勁頭,他們射箭的目標都是永無止境。狄更斯的人物全都謙虛、謹慎。我的上帝啊,他們想要什麼?一年掙一百英鎊,有個漂亮老婆,一打孩子,有一桌像樣的菜餚招待好朋友,他們在倫敦附近的鄉間小屋,窗外一片茵綠,有個小花園和一大把幸福。他們的理想是市儈氣的,小市民氣的:這點在讀狄更斯的作品時要心中有數。在作品的背後,作為創造者不是一個怒氣沖沖的神,猶如巨靈和超人,而是一個心滿意足的觀察者,一個奉公守法的市民。狄更斯所有的小說都瀰漫着市民階級的氣氛。

因此狄更斯令人難忘的壯舉其實只是:發現了市民階級的浪漫情調,平淡無味中的詩意。他第一個把日常生活化為詩藝。他讓太陽透過沉悶的、灰濛濛的迷霧散發光芒。誰若在英國看到,變得強壯的太陽從一圈陰鬱的迷霧之中織出的金光如何燦爛輝煌,他就知道,一個詩人必須用藝術的方法在鉛灰色的昏沉迷霧之中,把這解救的時光賦予他的民族,這才能使他的民族得以歡欣鼓舞。狄更斯便是圍在英國日常平凡生活身上的金箍,是樸素的事物,簡單的人物頭上聖人的光圈,是英國的牧歌。他在郊區狹窄的街道上尋找他的人物,他們的命運,其他詩人則毫不經意地從他們身旁徑自走過。這些詩人在貴族沙龍里的枝形吊燈下,在前往神話故事中魔幻森林的途中尋找他們的主人公。他們一味搜尋偏僻的,不同尋常,極為例外的東西。對他們而言,市民是變成物質的塵世間的底層,而他們只要烈火似的,彌足珍貴的,在極樂之中奮發向上的靈魂,抒情的英雄氣概的人。狄更斯並不羞於把十分普通的工人當作他的人物。他自己是自學成才;他來自底層,對這個環境始終懷有一種動人的尊敬。他對於平凡的東西有一種非常特殊的激情,對於毫無價值的、老掉牙的東西,對於生活中不起眼的小玩意兒總是熱情滿懷。他的著作本身便是一間裝滿舊貨的古玩店,亂七八糟的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東西,毫無用處的廢物,它們等候有人問津,白等了好幾十年。可是狄更斯把這些古老的、陳舊的、毫無價值、塵封已久的東西全都拿了過來,把它們擦得鋥亮,安裝妥當,放在他那歡笑的陽光之下。這些東西突然之間開始閃閃發光,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就這樣從普通人的胸中取出許多細小的、受人輕視的感情,對它們仔細診聽,把它們的齒輪裝配整齊,直到它們又能活躍地滴滴答答地響動為止。突然之間,它們像小巧玲瓏的玩具鐘錶一樣嗡嗡直響,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然後唱起歌來,一段輕柔的古老的旋律,比歌唱神話國度里騎士的哀傷歌謠,和歌唱湖上夫人的小調更加悅耳動聽。狄更斯就這樣把整個市民世界從被遺忘的灰堆里挖了出來,又重新組裝得鋥亮簇新:在狄更斯的作品裡這個市民世界又重新變成一個生動活潑的世界。他寬容地把他們的蠢事和局限性弄得可以理解,懷着關愛把他們的美麗弄得顯而易見,把他們的迷信轉化成一種嶄新的、詩意濃郁的神話。在他的小說里,爐邊蟋蟀的唧唧叫聲變成音樂,除夕夜的鐘聲用人的舌頭說話,聖誕夜的魔力使得詩文和宗教的感情融成一片。狄更斯從最小的節日當中取出更深刻的含義;他幫助所有這些樸實的人們發現他們日常生活中的詩意,讓他們最親愛的東西,他們的家,那狹窄的房間變得更加可愛:壁爐里畢畢剝剝地燃着紅彤彤的爐火,乾燥的木柴噼啪直響,桌上的茶壺咕咕直叫,曼聲歌唱,在這房間裡人生了無願望,和外面世界貪婪的疾風暴雨,狂野的放肆行徑徹底隔斷。狄更斯要教會一切被打進平凡中去的人平凡的詩意。他向成千上萬,幾百萬人指出,永恆在何處伸進他們窮苦的生活之中,寧靜歡樂的火花就散布在日常生活的灰堆之下,狄更斯教導他們讓這火花迸發出來,變成歡快地熊熊燃燒的火焰。他想要幫助窮苦人和孩子們。凡是在物質上或者精神上超越這些中等水平生活的東西,他都覺得反感。他全心全意只喜歡通常的中等水平的東西。他對有錢人和貴族,生活中得到優待的人,他都心懷怨恨。這些人在他的作品裡幾乎總是壞蛋,都是守財奴,很少是正面的肖像,幾乎總是漫畫。他不喜歡他們,他作為孩子,經常給關在債務監獄裡的父親送信,看見過太多扣押的案例,深知缺少金錢是什麼滋味;年復一年他都在洪恩福路(15)

頂層一間骯髒的、不見陽光的小房間裡,把鞋油塗抹在坩堝里,每天用繩子纏上幾百個、上千個鞋油盒,直到他的一雙小手火辣辣地作痛,受到冷落,淚水從他的眼睛裡流出。倫敦街頭冷霧瀰漫的早晨,飢餓和匱乏的滋味他實在領教得太多了。當時誰也沒有向他伸出援手。豪華的馬車從這個饑寒交迫的孩子身旁馳過,騎士從旁縱馬奔馳,沒有一扇大門為他打開。只有從小人物那裡他才得到好心善意,因此他也只想向他們回贈禮品。他的作品非常民主——並不社會主義,他對激進的思想還毫無意識,——單單是愛情和同情賦予他的作品激情燃燒的火焰。在市民階級的社會裡,——在介乎貧民收容所和養老金之間的中間地帶——他待在那裡最最得其所哉,只有在這些樸實的人身邊,他才覺得無比舒服。他細細描繪他們的房間,描寫得安馨舒適,就仿佛他自己也想住在裡面,他為他們編織色彩斑斕、充滿晴日烈火的命運,做他們樸實的幻夢。他是他們的律師,他們的布道師,他們的寵兒,是他們質樸灰暗的世界裡光輝燦爛、永遠溫暖的太陽。

這個世界,這些渺小人物謙虛樸實的現實生活,通過他變得多麼豐富多彩啊!市民整個的家居生活,連同它的家具,五光十色的職業,難以估量的各種複雜感情,在狄更斯的小說里又一次變成宇宙,有它的星辰和群神。他那犀利的目光,在這些渺小的人生當中窺察到許多寶藏,用最細密的羅網把它們帶到陽光之下。在這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他抓到一些人,啊,多少人啊,幾百個人物形象,足以裝滿一座小城。他們當中有些人難以忘懷,在文學中將是永恆的人物,他們的存在,就一直延伸到人民真正的語言概念之中。匹克威克、山姆·維勒(16)、派克斯尼夫(17)

和貝蒂·特洛特伍德(18),所有這些人的名字在我們心裡像魔術似的喚起微笑的回憶。這些小說是多麼豐富啊!單單大衛·科波菲爾的那些故事就足以為另一位作家的畢生作品提供真實的材料。狄更斯的著作就內容豐滿和情節生動而言,堪稱真正的長篇小說,不像我們德國的長篇小說,幾乎都是勉強拉長篇幅的心理學上的中篇小說而已。在狄更斯的作品中很少有僵死之處,很少有空洞的不流暢的段落。它們擁有事件的漲潮退潮,的確,就像一片大海深不可測,一望無際。你幾乎望不見這歡蹦亂跳,雜亂無章地擠成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的盡頭,他們全都涌到心靈的舞台上,一個把另一個擠下台去,亂糟糟地旋轉着從你跟前經過。人物似乎只是散步似的從旁走過,卻沒有一個丟失;大家互相補充,互相促進,相互為敵,積累光或影。漫無條理的,歡快的,嚴肅的糾葛,像小貓戲弄線球似的,把情節拋來拋去,弄得撲朔迷離,感情的各種可能性飛快地上升、降下,全都混在一起:歡呼,戰慄,狂放;有時候內心感動的淚水閃爍,有時候放鬆歡快的淚花發亮。烏雲密布,雲朵碎裂,又重新堆在一起,但是最後,暴風雨滌淨烏雲,陽光明媚,空氣清新。有些長篇小說是由上千個個別的鬥爭匯成的一部《伊利昂記》,一部沒有神仙的塵世世界的《伊利昂記》。有些長篇小說只是一闋和平祥和的樸實牧歌;但是所有這些長篇小說,無論是出類拔萃的,還是不可卒讀的,都有豐富至極的多姿多態的特點。所有這些長篇小說,即便是狂野到家,感傷至極的長篇小說,在悲劇景致的山岩之中也都會有賞心悅目的可愛之處,如朵朵花卉夾雜其間。這種令人難以忘懷的優雅愛嬌之處,宛如嬌小的紫羅蘭,素樸而又內斂。在他著作的廣袤遼闊的草地原野上期待着,等候着,到處都有無憂無慮的歡快情緒的清澈山泉,從突兀怪異的各種事件匯成的陰暗山岩上落下,作響。在狄更斯的作品裡,有的篇章如此純淨,如此充滿仙氣,未被塵世的欲望所騷擾,在充滿開朗、柔和的人性之中,如此像陽光般燦爛盛開,其效果只能拿風景與之相比:由於它們的緣故,非喜歡狄更斯不可,因為在他的作品裡遍布這類小小的技巧,以至於技巧的豐盈成為一種宏偉。誰又能數清楚他筆下的人物,所有這些古怪的、親切的、性格溫和的,有些可笑卻總是那麼逗樂的人物?這些人連同他們的一切怪癖,個人的特點,被他攫住,安置在稀奇古怪的職業里,卷進妙趣橫生的奇遇之中。儘管他們數量如此之多,沒有一個和另一個雷同,他們之間有細如毫髮的差異,並不是出自一個模子、一個模型,全都充滿感性,鮮活生動,都不是出於臆想,而是親眼所見。是詩人無可比擬的目光親眼看見過的。

這道目光精準已極,無法比擬,是一台奇妙無比、永不出錯的儀器。狄更斯是一個目光犀利的天才。大家不妨細細觀察一下他的每幅畫像。青年時代的,(最好是)他壯年時期的肖像:最最傳神的是這雙奇特的眼睛。這不是一雙詩人的眼睛,在美妙的妄想之中轉動,或者帶有黯然神傷的色彩,不是柔和的、屈從的,或者熾熱的——富有想象力的。這是一雙英國人的眼睛,冷靜,灰色,一閃一閃像鋼針似的發出鋒利的閃光,它們也像保險箱一樣,用鋼鐵鑄成,裡面收藏着一切,不致被火焚燒,不致丟失,凡是他某一次,是昨天或者是多年前,從外部世界收到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都密不透風地存放在裡面:最最崇高的東西和最無關緊要的,是這個五歲的孩子在不知多久以前看到的,倫敦某一個雜貨店的某一張色彩鮮艷的招牌,或是恰好在他家窗前的一株正好花繁葉盛的大樹。這雙眼睛什麼都過目不忘,它們比時間更為強勁:這雙眼睛記憶力的倉庫里把印象一個挨一個仔細地排列起來,直到詩人把它招呼出去。什麼也沒有遭到遺忘,變得蒼白或者灰暗,一切都擺在那裡,等候着,充滿了芳香和汁水,色彩繽紛,清澄明朗,什麼也沒死亡,或者枯萎。在狄更斯身上,眼睛的記憶是無可比擬的。它以鋼鐵般的刀刃,切開童年的迷霧;在《大衛·科波菲爾》這部偽裝的自傳中,這個兩歲的孩子對母親和使女的回憶,用鋒利的刀刃從無意識的背景里切下剪影。在狄更斯筆下沒有模糊不清的輪廓;他並不為想象給出含含糊糊模稜兩可的可能性,而是力求清晰明確。他的表現力不讓讀者的想象力有自由的意志,他對讀者的想象力施以強暴(因此他也就成為一個沒有想象力的民族的理想詩人)。把二十位畫家放在狄更斯的著作前面,要求他們畫出科波菲爾和匹克威克的畫像:他們的畫幅看上去會非常相似,簡直無法解釋,都會畫成一個胖乎乎的男子,穿着白背心,長着一雙友善的眼睛,戴着一副眼鏡,或者畫出一個漂亮的怯生生的金髮男孩坐在郵車上,前往雅爾芳斯。狄更斯描寫得這樣逼真,這樣細緻入微,叫你不得不跟着他那具有催眠力的目光移動;他並不具有巴爾扎克那具有魔力的目光,巴爾扎克先製造一片混亂,然後讓人物擺脫他們熊熊燃燒的激情的雲彩,狄更斯具有一種非常塵世的目光,海員的目光,獵人的目光,鷹隼的目光,去發現和捕捉小小的人性。可是這些小事情,狄更斯有一次說,正好包含了人生的意義。他的目光搜尋着小小的標記,他看見了衣服上的污點,窘迫時小小的無助的手勢。他抓住了黑色的假髮套下露出來的幾綹紅髮,這是紅髮的所有者火冒三丈的時候。他感覺到細微的變化,觸摸到握手時每一根指頭的動作,微笑時明暗的層次。在他開始文學創作前,曾在議會當過多年速記員,在那裡訓練有素,如何把詳盡的敘述概括起來,用一筆表示一個字,短短的一彎,表示一個句子。所以他後來在文學寫作中,也練出一種現實生活的速記法,用小小的記號代替描寫,從花里胡哨的諸多現實事件中,提煉出觀察的精華。對於這些小小的外部事件,他有一種令人驚訝的尖銳目光。他的目光不會忽視任何東西,會像一隻照相機的精緻快門,捕捉到一個動作、一個手勢的百分之一秒的瞬間。什麼也逃不過他的目光。通過奇怪的折射,目光變得更加犀利靈敏,這種折射不是像鏡子一樣反射出目標自然的比例,而是像一張凹面鏡似的把目標誇大,突出其性格特點。狄更斯總是使用他人物的標記。他把人物從客觀狀況推向提高後的狀況,推向漫畫化之後的狀況。他使他的人物變得更加積極,提高他們成為象徵。心寬體胖的匹克威克變得心靈很豐滿充實,而乾瘦的金格爾(19)

變得乾癟貧乏,惡人變成魔頭,善人變成有血有肉的完人。和每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一樣,狄更斯也加以誇大,但並不是誇大到宏偉壯觀的地步,而是誇大到幽默詼諧的境地。他描寫的全部難以訴說的逗樂有趣的效果,並不完全出自他的脾氣情緒,出自他的忘乎所以,而是它本來就已經存在於眼睛的這個奇特的角落裡,眼睛憑着它超強的犀利,把所有的現象都不知怎地,以奇妙的、漫畫的圖像反射到生活中去。

的確如此:狄更斯的天才就存在於這特殊的光學中——而不是在於他那有些過於市民階級的心靈里——狄更斯其實從來也不是心理學家,而是一個用魔力把握住人的靈魂的人,從靈魂的明亮的或者陰暗的種子裡讓事物奇妙地成長,在它的各種色彩和形式中發展。他的心理學從看得見的事物開始,他通過外在的東西,當然是通過那些最後的、最精緻的外在的東西——這些東西只有具有詩意的尖銳的眼睛才看得見——來刻畫人物的性格。和那些英國哲學家一樣,他不是從先決條件着手,而是從標誌開始。他抓住心靈的最不顯眼的,完全物質的各種表現,通過他那奇特的漫畫化的光學,讓人對整個人物性格一目了然。從這些標誌,他讓人認出這一種類。他讓學校老師克里寇(20)

有個聲音低弱的嗓子,要費大勁才說得出話來。大家可以想象,孩子們看見此人說話費勁,額上青筋暴起,自然會不寒而慄。他的烏里亞·希普(21)

的手總是冷冷的,潮濕的:這個人物形象叫人看了很不舒服,像條蛇似的叫人噁心。這都是些小事,是些外表現象。但恰好是這些東西對人的心靈發生作用。有時候他表現的,其實只是一個活生生的怪念頭,和一個人交織在一起,讓人像個玩偶似的機械地活動。有時候,他又通過人物的陪伴者來刻畫人的性格——如果沒有山姆·維勒,匹克威克成什麼樣子,朵拉沒有吉普,巴納比(22)

沒有那烏鴉,吉特(23)

沒有那匹小馬會成什麼樣子!他並不是在模型自己身上,而是在古怪的影子上面描繪人物的特性。他的人物性格其實永遠只是一堆特徵,但是這些特徵雕刻得如此精緻,於是一絲不差地互相適應,絕妙地拼出一張馬賽克似的圖畫。因此它們大多只是外表發生作用,清楚明了,創造出一種強烈的眼睛的記憶,而不是模糊的感情的記憶。如果我們叫一個巴爾扎克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的名字,叫高里奧老頭或者拉斯柯爾尼科夫,就有一種感情作為回答,回憶起一種獻身精神,一種絕望,一種激情的混亂。而我們說起匹克威克,那就出現一幅圖像,一位和藹可親的先生,挺着一個胖胖的肚子,背心上鑲着金紐扣。在這裡我們感覺到:想起狄更斯的人物,就像想起一幅圖畫。而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巴爾扎克的人物,就像想起音樂。因為他們兩位是憑本能創作,而狄更斯則只是複製。那兩位是用精神的眼睛觀看,而狄更斯則是用肉體的眼睛觀看。狄更斯不是在靈魂像幽靈似的出沒時抓住它,而只是在靈魂為七重熾烈的幻覺魔咒的強光逼射之下,從無意識的黑夜中升起之時抓住它的。狄更斯窺伺着這種非肉體的影響,當它在現實生活中產生影響之時,他捕捉住靈魂對肉體的上千種影響,在那裡他一個也不會錯過。他的想象力其實只是目光,因此只足以表現那些寓於塵世之中的中間範圍內的人物;他的人物只有在正常感情的溫和溫度之中才形象生動。在激情的白熱化溫度中,他們就會像蠟像似的融化於多愁善感之中,或者在仇恨之中僵化,變得風化龜裂。狄更斯能夠成功描繪的只是一些直籠統的性格,而不是那些有趣得多的性格,上百次順順噹噹地從善變惡,從上帝變成野獸的那些人的性格。他的人物總是明確的、鮮明的,要不就是出類拔萃的英雄,要不就是卑劣下流的無賴,他們都是天生的性格,要不就是額頭上有一道聖人的光輝,要不就是有一個壞蛋的烙印。他的世界在善良和邪惡之間,在多情和無情之間擺動。除此之外,他的方法在進入各種關係神秘莫測,錯綜複雜的世界時沒有通途。宏偉壯麗不可能唾手而得,英雄氣概也無法學會。狄更斯的榮譽和悲劇就在於,他始終處於天才和傳統,處於聞所未聞與平庸陳腐之間的中間狀態:處在塵世世界規規矩矩的道路之上,處在親切可愛和感人至深、舒適愜意和市民狹隘之中。

但是他並不滿足於這個榮譽:這個喜歡田園生活的人渴求悲劇性。他一而再地努力向上攀登,企圖寫出悲劇,可是他每次總只達到效果強烈的情景劇而已。這就是他的局限。這些嘗試並不令人愉悅:儘管《雙城記》《荒涼山莊》在英國算是崇高的作品,對於我們的感覺來說,它們全是敗筆,因為它們宏大的手勢都是勉強做出來的。在這些作品中,企圖達到悲劇性的努力的確值得稱道:狄更斯在這些小說里的確安排了許多政治陰謀,在他的主人公們的頭上壘起了危險的岩石般的重重災禍,他喚起了雨夜的戰慄,人民起義和種種革命,驅動了整個驚恐、戰慄的裝置。可是不行,那種崇高的驚悚卻一直都沒有出現,它只是變成了一種膽怯,這完全只是驚恐的肉體反應而不是靈魂的驚悚。那種深沉的顫抖,那種像風暴一樣的效果,它們在恐懼面前,讓心靈懷着渴求,發出呻吟,希望在閃電之中獲得爆發,這種顫抖再也不可能從他的作品裡發生。狄更斯安排得危機四伏,可是大家並不害怕。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裡,有時候萬丈深淵會突然張目凝視,大家感到在自己胸中撕開了這片黑暗,這道無名的深淵,拼命喘氣;感到腳下地面消失,於是猛地感到一陣暈眩,一陣火燒般的,但是甜蜜的暈眩,樂於跳下去直往下跌,同時感到歡樂和痛苦都燒到熾熱的程度,簡直無法把它們區分開來,於是毛骨悚然。在狄更斯那裡也有這樣的深淵。他把這些深淵扯開,用黑色填滿它們,指出它們的全部危險;可是人們並不戰慄,沒有那種精神上墜落的甜蜜暈眩,這種暈眩也許是藝術享受中最高的魅力。讀他的書,人們總感到有那麼一種安全感,仿佛手扶着欄杆,因為大家知道,他不會讓任何人跌倒。大家知道,主人公不會淪落,有兩個天使,長着白色的翅膀,在這位英國詩人的世界裡翱翔,——他們是同情或者公正——會帶着這主人公不受任何損傷地越過一切山岩的裂縫和深淵。狄更斯缺少殘暴,缺少勇氣來達到真正的悲劇性。他沒有英雄氣概,而只是多愁善感。悲劇性是反抗的意志,而多愁善感則是渴望着潸然淚下。狄更斯從來也沒達到過絕望的痛苦所產生的欲哭無淚,欲訴無言,最後的暴力:柔和的感動——就像《大衛·科波菲爾》中朵拉之死——這是他所能夠完美描述的最極端的嚴肅的感覺。他真的舉起手來想猛擊一拳,同情總立刻拉住他的胳臂。同情的(往往是變了味的)油料,總把剛剛激起的各種元素的強烈風暴平復下去;英國小說多愁善感的傳統戰勝了施加暴力的意志。結尾必然會是一場《約翰啟示錄》中的場景,一場末日審判,善人升向天國,惡人遭到懲罰。可惜狄更斯把這種伸張正義採用到他大多數的小說之中,他的惡棍自己淹死,互相謀殺,傲慢狂妄之輩和為富不仁之徒全都破產,而他的主人公則安居樂業。這種真正是英國式道德意義上的肥胖症,使得狄更斯撰寫悲劇性長篇小說的宏偉靈感,不知怎地冷卻下來。因為這些作品的世界觀,這種維持其穩固性的裝配好的陀螺已不再是一名自由藝術家的公正,而是一個信奉英國聖公會的市民的公正。狄更斯對感情進行審查,而不是隨它們自由發生作用:他不像巴爾扎克似的,允許這些感情隨着天性洶湧奔流,而是通過各種堤壩和溝渠,把它們引入運河之中。在那運河裡,這些感情驅動市民階級道德的磨坊轉動不已。布道師、牧師、常識—哲學家、學校教師,大家都像隱身人似的坐在藝術家的工作室里橫加干涉:他們誤導他,不去創作一幀自由的現實世界謙卑的模擬畫像,寧可把一部嚴肅的長篇小說寫成青年人的榜樣和警告。當然,這種善良的思想得到了酬報:狄更斯去世時,溫徹斯特主教可以這樣讚美他的作品,大家可以放心大膽地把他的作品給每一個孩子閱讀;但是恰好是他的作品沒有顯示現實世界中的人生,而是描述了人們想要讓孩子們知道的那樣的生活,削弱了他作品的說服力。我們這些非英國人感到,他的作品中過分強調高尚的品德,要想充當狄更斯書中的主人公,必須是個道德典範,一個清教徒的理想。在費爾丁和斯摩萊特(24)

的作品裡,主人公在一次鬥毆中打扁了他對手的鼻子,或者儘管對他的貴婦人愛得熱火朝天,也會和她的使女一起上床睡覺,這都絲毫不致有損這位主人公的形象。費爾丁和斯摩萊特也都是英國人,當然他們是一個比較側重感官享受的世紀的孩子。而在狄更斯這裡,即便是浪蕩子也不許作出這種令人噁心的事情來,即便是他筆下的縱情聲色之徒其實也都無害。他們的尋歡作樂就是叫一個老處女看了也不會臊得臉紅。請看那個放蕩不羈的傢伙狄克·斯維威勒(25)。他的放蕩行為到底表現在哪裡呢?我的上帝,他不是喝兩杯淡啤酒,而是喝了四杯。他從不按期付賬,有點遊手好閒,這就是一切。最後,他及時得到一筆遺產——當然是很小的一筆——非常規矩地娶了一個幫他走上美德之路的姑娘。即便是惡棍,在狄更斯的書里也並非真正沒有道德,即便是這些惡棍儘管有許多邪惡的本能,血管里流的也是蒼白的血(26)。這種關於英國人無性慾的謊言,猶如烙印似地印在狄更斯的作品裡。這種斜眼的偽善,只要是它不想看見的,全都視而不見,硬讓狄更斯把他感覺靈敏的目光從現實生活中挪開。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英國阻止狄更斯創作一部完美的悲劇性的長篇小說,寫作這部小說是他內心最深處的渴望。倘若這位藝術家沒有一個自由的世界,他那獨創性的渴望可以遁逃到裡面去,倘若他沒有擁有那銀色的翅膀,他的使人愉快的,幾乎非人間所有的幽默,可以驕傲地把他帶到這些目標明確的陰沉的領域之上,這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英國社會完全會把他拽到他自己心滿意足的中庸之道上來,完全會用緊緊環抱的討人喜歡的雙臂,把他造就成一個這個國家情慾方面虛偽的辯護師。

這種使人幸福的、恬靜的自由世界,英國的濃霧不在那裡降落,這就是童年之鄉。英國的謊言閹割了人身上的性慾,強迫成年人屈從它的暴力;可是兒童卻還無憂無慮地像在樂園裡似的盡情享受他們的感覺,他們還不是英國人,而只是小小的鮮艷的人類的花朵,英國偽善的濃煙迷霧還沒有籠罩他們繁花似錦的世界。在這裡,狄更斯可以不受他的英國市民階級良心的控制,自由自在地不受阻撓地創作出他不朽的作品。在他的長篇小說中,只有童年的歲月是美麗的。我想,在世界文學中,這些人物形象,這些早年歡快的和嚴肅的插曲,永遠也不會消逝。誰能忘記小奈麗(27)

的冒險經歷,她和她白髮蒼蒼的外公一起走出大城市的濃煙和重霧,走進綠茵遍地的田野之中,臉上掛着天真無邪,溫柔親切,天使般的微笑,度過了人世間的千難萬險,直到殞命死去。這是十分動人的感情,超過一切多愁善感,達到最為真誠、最為生動的人的感情。瞧瞧特拉德爾斯(28),那個穿着褲管鼓起來的燈籠褲的胖胖的男孩,在繪畫骷髏的時候,忘卻了身上挨的打;吉特,一切忠實之人中最忠實的一個;小尼克貝(29)。然後便是那個一再出現的小男孩,那個漂亮的「非常小的,並沒有受到親切對待的小男孩」,他不是別人,就是查爾斯·狄更斯,這個詩人,他把自己童年的快樂和苦惱寫得精彩絕倫,永生不死,沒有第二個人寫得像他這樣精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講述這個備受屈辱,遭人遺棄,受到驚嚇,耽於夢幻的男孩,父母雙亡,成了孤兒。在這裡,他的激情的確催人淚下。他的響亮的嗓子,渾厚、洪亮,猶如陣陣鐘響。在狄更斯小說中的這一兒童輪舞曲令人難忘。在這裡,歡笑和悲泣,崇高的和可笑的,匯成一道彩虹的光輝;感傷的和精緻的,悲劇的和喜劇的,詩與真,融成一種新穎的,從未有過的東西。在這裡,狄更斯克服了英國的、塵世的東西,無限偉大,無與倫比。若要為他樹立一座紀念碑,那就讓這大理石的兒童輪舞圍着他那青銅的塑像,把他當作他們的保護人,父親和兄弟。因為他真的愛他們,把他們當作人性的最純淨的形式來愛。他若真想要把人寫得討人喜歡,那他就讓人變成孩子。為了孩子的緣故,他甚至愛那些不再天真爛漫,而是幼稚可笑的人,弱智和精神不正常的人。在狄更斯所有的長篇小說中,總有一個性格溫和的瘋子,這些瘋子可憐的已經喪失的意志像白色的飛鳥一樣遠遠地在這滿是憂愁和怨訴的世界之上盤桓,對於這些人而言,人生並不是一個問題,一場辛苦和一個任務,而只是一場幸福的,完全不可理解的,但是美好的遊戲。看狄更斯如何描寫這些人,是很感人的事情。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們,就像扶着病人一樣,把許多好心放在他們頭上,就像給他們加上一道聖人的光圈。他們對他而言都是賢人(30),因為他們只能永遠待在童年的樂園裡。童年在狄更斯的作品中便是樂園。我若讀一本狄更斯的小說,我總憂心忡忡,唯恐孩子們長大成人,因為我知道,這樣一來,最可愛最難以挽回的事情就要失去,這樣一來,詩意的東西不久就要和常規的東西,純潔的真理就要和英國人的謊言相交融。而他自己似乎在內心深處也同意這種感情。因為他不樂意把他心愛的主人公們交付給人生。他從來也不陪伴這些人物直到老年,到了老年他們就變得平庸不堪,成為人生的小商販和零工。等他把他們帶到婚配時的教堂門口,通過各種艱難困苦,走到舒適人生的一平如鏡的港灣之中,就和他們告別。在這花花綠綠的行列里有一個孩子,他愛得最為深切,就是那個小奈麗,他使他非常親愛的一個夭折的女友在奈麗身上得到永生,他就根本不讓小奈麗進入充滿失望的粗野的世界,謊言的世界。狄更斯把小奈麗永遠留在童年的樂園裡,讓她早早地閉上她那一雙溫柔的藍色的眼睛,讓她渾然不覺地從童年時代的明朗滑到死亡的陰暗之中。他太珍愛這個小奈麗,不忍讓她進入這現實世界。

因為我已經說過了,這個世界在狄更斯筆下是一個市民的簡樸的世界,是饜足了的英國,是人生的無數可能性中非常狹窄的一條切片。一個這樣貧窮的世界只有通過宏大的感情才能變得富有。巴爾扎克通過他的仇恨,陀思妥耶夫斯基通過他的救世主的熱愛,把市民變得強勁有力。狄更斯這位藝術家,也把這些人從他們沉重的塵世負擔下解救出來:通過他的幽默。他並不認為他的小市民世界具有客觀重要性,他並不跟着那些善良的人們唱起那闕頌歌,歌頌他們能使眾人幸福的能幹和冷靜,而是滿懷好意,脾氣很好地,可是詼諧戲謔地向他的人們眨巴眼睛,他像高特弗里特·凱勒和威廉·拉貝(31)一樣,把這些懷着小人國里小小擔憂的人物稍微弄得可笑一些。但也僅僅是在親切友好的意義上可笑而已。因此儘管他們鬧出種種笑話,做出種種荒誕不經的事情,我們只會更加喜歡他們。幽默猶如一道陽光似的目光照在他的作品裡,把普普通通的風景突然弄得親切宜人,無限可愛,充滿千百種令人心曠神怡的奇蹟;依傍着這種良好的使人溫暖的火焰,一切都變得更加生機勃勃,更加真實可信,即便是虛假的淚水也像鑽石似的閃閃發光,一些小小的激情迸發出真正的熊熊烈火。狄更斯的幽默把他的作品提升到自己的時代之上,進入所有的時代。他的幽默像顆天王衛星似的,掠過他著作的空氣,以一種神秘的音樂充滿他作品的氛圍,拽着他的作品進入一陣狂舞的迴旋,一種生活的巨大歡樂之中。狄更斯的幽默無所不在。即便是在礦井最黑暗的混沌之中,他的幽默也會像一盞礦工燈似的發出光芒,解除過分緊張的焦急心情,用嘲諷的弦外餘音化解過分強烈的感傷,用它的影子,荒誕的筆觸來化解誇大過分的事情。幽默在他的作品中是和解、協調,不會消逝的東西。幽默——就像狄更斯作品中的一切——當然是英國式的,一個貨真價實的英國式的幽默。這種幽默也缺少慾念,它從不忘乎所以,不因自己情緒波動喝得酩酊大醉,從來也不放縱自己。狄更斯的幽默即使在它奔放的時候也還是頗有節制,從不高聲怪叫,也不像拉伯雷似的打着飽嗝,也不像塞萬提斯作品裡那樣,欣喜欲狂就翻空心跟斗,或者像美國人似的一蹦山高,干出匪夷所思的事情。狄更斯總是腰板筆直,一臉冷漠。狄更斯微笑起來和所有英國人一樣,只用嘴笑,而不是渾身都笑。他的歡快不會自我燃燒,它只是發出火星,把火光送到人們的血管里去,化為成千道微小的火焰發出火光,它只是像鬼火和幽光似的到處逗人,在現實世界中是個討人喜歡的淘氣鬼。他的幽默——因為狄更斯的命運,總是表現出中庸之道——也是感情的酩酊醉意,狂野的脾氣和冷笑的嘲諷之間的平衡。他的幽默不能和其他偉大的英國人的幽默相提並論。他的幽默絲毫沒有斯滕恩(32)

的粉碎性的腐蝕性的諷刺成分,絲毫沒有費爾丁那種大步流星的,詼諧風趣的,鄉間貴族的興高采烈;他的幽默不像薩克雷的幽默似的燒灼得使人痛徹肌膚,它只是使人舒服,從不使人痛苦,只是像太陽的光影在人們的頭上、手上嬉戲。它不願意擺出道貌岸然的樣子,也不願意冷嘲熱諷,不願意在小丑的小帽下面藏着一種莊嚴的嚴肅神情。它的幽默無所求也不願有所求,它就是它。它的存在毫無目的,自然而然;這個愛開玩笑的傢伙就在狄更斯那奇特的眼睛裡,在那兒對人物形象加以修飾,加以誇大,賦予他們逗人的比例和滑稽的姿態,然後就使幾百萬人為之心醉神迷。所有的人都踏進這個光圈,他們就像從內心向外發出光來,即便是騙子手和惡棍也都擁有他們各自幽默的光圈,整個世界,只要狄更斯一看他們,似乎都不知怎地想要發出微笑。大家都光彩奪目,旋轉飛舞,一個霧氣瀰漫的國家似乎永遠擺脫了對太陽的渴望。語言直翻筋斗,句子攪在一起,又縱身跳開,和思想玩捉迷藏,互相提出疑問,互相逗樂取笑,互相誤導,一種詼諧的勁頭鼓勵它們都婆娑起舞。這種幽默是堅定沉着,不可動搖的。它有滋有味,不加色情的調料,英國廚房是拒絕把這種調料提供給他的。他並不因為印刷工人在背後催促他這詩人而手足無措,因為即使在發燒之時,在患難之中,在惱怒之際,他也不會別的,只會歡快地寫作。他的幽默是不可抵禦的,這種幽默就牢牢地存在於他這無比犀利的眼睛之中,只有這隻眼睛的光芒熄滅之時,他的幽默才化為烏有。塵世之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影響他的幽默,即便是時間也對它無可奈何。因為我沒法設想有人會不喜歡《爐邊蟋蟀》這樣的中篇小說,在讀到這些書里的有些故事時會抵抗得了歡快情緒。心靈的需求也許會和文學的需求一樣地轉變。但是只要人們渴望歡快情緒,在那愜意舒暢的瞬間,生活的意志休憩,只有生活的感情輕柔地在人們心裡攪起它的波浪,人們別無其他渴求,只希望心靈能有某種無害的旋律優美的波動,就會抓起這些書籍,無論是在英國,還是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它們都是絕無僅有的曠世之作。

這就是這本世俗的,過於世俗的作品中的宏偉之處,不朽之處:它本身就有太陽,它放射光芒,它溫暖人心。偉大的藝術品,不要只問它們的強度,不要只問創造這些作品的人是誰,也要問它們的廣度,它們對人群的影響。我們談起狄更斯,可以說,他增加了世上的歡樂。我們這個世紀的任何其他作家都談不上這點。幾百萬雙眼睛在閱讀他的著作時,眼睛裡都閃着淚光;好幾千個失去歡笑,或者不再歡笑的人,狄更斯又重新把歡笑種植在他們胸中:他的影響遠遠超出文學之外,有錢人讀到契累比(33)

兄弟時,靜下心來思索,創辦了基金會;心腸冷酷的人受到感動;當《奧利維·屈里斯特》出版後,窮孩子們——這是確切的——在街上得到更多的施捨;政府改善了窮人的住房,檢查私人學校的情況。通過狄更斯,同情心和善心在英國大大加強,許許多多窮人和不幸的人的命運都得到改善。我知道:這些不同尋常的影響和一件藝術品的審美價值無關。但是這些影響至關緊要,因為它們表示,每一部真正偉大的作品,不僅要讓每一個獨創性的意志在幻想的世界裡令人陶醉地自由翱翔,還要在現實世界裡也引發一些變化。在本質上,在看得見的地方引發變化,然後在感情感覺的溫度上也引起變化。狄更斯和那些為自己謀求同情和讚許的詩人不同,他增加了他那時代的歡欣和快樂,促進了他那時代的血液循環。自從這年輕的國會速記員開始為描寫各式各樣的人和命運而創作之日起,世界變得更加明亮。他為他那時代拯救了歡樂,為以後的世世代代拯救了那「快樂的老英格蘭」,那介乎於拿破崙戰爭和帝國主義之間英國的快樂。多年後,人們會回顧這一已經陳舊古老的世界,連同它那罕見的,業已消失的各種職業,在工業化的研缽中,這些職業早已研得粉碎。也許人們還會懷念這種毫無猜疑的人生,充滿了簡單的、幽靜的歡樂。狄更斯以詩意的筆觸創造了英國的田園詩歌——這就是他的作品。我們千萬不要面對強勁有力的東西,而對這種靜悄悄的,心滿意足的場景尊敬不足:田園詩也永生不死,是一種古老的回歸。《喬治之歌》或者《古代牧歌》(34),逃亡者的詩歌,經歷了渴求的戰慄而休憩之人的詩歌在這裡重新唱響,就像世代轉變之際這種歌聲總要重新唱響一樣。這詩歌來了,又重新消逝,這是幾次激動之間的休息,在使勁之前或之後,贏得了力氣,在毫不停頓地怦怦直跳的心臟感到滿意的一秒鐘。有的人創造暴力,有的人創造寧謐。查爾斯·狄更斯把世界中的一個寂靜的瞬間寫成詩歌。今天生活又變得更加喧鬧,機器轟鳴,時間以更加迅猛的轉變向前飛馳。但是田園詩歌是不朽的,因為它就是生活的樂趣;它像蔚藍色的天空一樣,在暴風雨過去後重又返回,人生的永恆的歡快,在心靈經歷了一切危機和震撼之後,重又歸來。人們被激情的悲劇緊張情緒弄得疲憊不堪之後需要歡樂,也希望從比較輕柔的事物中,聽見詩意的幽靈般的音樂。所以狄更斯也一再從被人遺忘的境地重新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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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狄更斯起先作為《晨報》記者在各刊物上發表文章,筆名為「博茲」。

(2)

狄更斯代表作《大衛·科波菲爾》的主人公。朵拉、米考伯為此書中人物。

(3)

小尼古拉斯·尼克貝,小說《尼古拉斯·尼克貝》的主人公。

(4)

《奧利維·屈里斯特》中的同名主人公。此書又譯成《霧都孤兒》。

(5)

1853年12月,狄更斯在公眾朗讀會上朗讀自己的作品,直到他去世為止。

(6)

小奈莉,《老古玩店》的女主角,一個可愛的女孩。

(7)

瓦爾特·司各特(1771—1832),英國小說家、詩人。

(8)

威廉·薩克雷(1811—1863),英國小說家。

(9) 亨利·費爾丁(1707—1754),英國小說家、劇作家。

(10)

奧斯卡·王爾德(1854—1900),英國作家、詩人。

(11)

維多利亞女王(1819—1901)。英國女王,

1837年加冕。

(12)

伊麗莎白時代,指伊麗莎白一世(1533—1603)。英國女王,1558年即位。

(13)

拿破崙在1815年兵敗之後流放到大西洋的聖海倫娜島上,直到1821年去世。

(14)

見《格列佛遊記》,英國作家喬納森·斯威夫特(1667—1745)的作品。

(15)

洪恩福路(Hungerford

Stairs),倫敦地名,狄更斯少年時代曾在此地的一家鞋油廠幹活,在鞋油盒上貼標籤。每天幹活十小時。

(16)

匹克威克的僕人。

(17) 小說《馬丁·恰索勒威特的生活和奇遇》中的人物。

(18) 小說《大衛·科波菲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