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 - 第3章

茨威格

「他生氣了,就像是被人把最心愛的玩具拿走了的孩子。他轉過身來咕噥着說道:『當然,這些柏林的大老闆總是忙得不可開交。可是這次您可得拿出點時間來,因為這些藏品不是三五幅畫,而是二十七個收藏夾,每位大師一個,而且沒有一個收藏夾沒有裝滿。那麼,說好下午三點,可得要準時,要不我們就看不完了。』

「他又朝空中向我伸出手來,『您看吧,您會高興——或者生氣的。您越生氣,我就越高興。我們收藏家就是這樣:一切都為我們自己,不為別人!』他再次使勁握了我的手。

「老太太一直把我送到門口。在這段時間裡,我注意到她一直憂心忡忡,顯出又尷尬又恐懼的神色。可是現在快到門口了,她就壓低嗓子,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來我們家之前……可以讓我女兒安納瑪麗……去接您嗎?……由於種種原因……這樣較為妥當……您大概是在旅館裡用飯吧?』

「『是的。我很高興,我會感到非常愉快的。』我說。

「果然,一小時以後,我在市場附近那家旅館的小餐廳剛剛吃完午飯,就進來一位衣着樸素、不很年輕的姑娘,睜大眼睛往四處找人。我朝她走去,做了自我介紹,並告訴她,我已準備妥當,可以馬上跟她一起去看藏畫。可是她的臉一下子突然漲得通紅,表現出慌亂和尷尬的神情,就像她母親先前那樣。她懇請我,動身前能不能先跟我說幾句話。我馬上就看出,她很為難。每當她鼓起勇氣,想要說話的時候,臉上忐忑不安、顫動不定的紅暈便一直升到她的額頭,一隻手摺卷着裙子。末了,她終於結結巴巴地開口了,這當間又一再沉入內心的慌亂,『我母親讓我來找您的……她什麼都跟我說了……我們對您有個很大的懇求……在您到我父親那兒去之前,我們想先把情況告訴您……父親當然要讓您看他的藏品,可是這些藏品……這些藏品……已經不很全了……其中缺了好些……可惜,甚至缺了相當多……』

「這時,她不得不再喘口氣,隨後突然凝視着我,匆匆地說道:『我必須坦誠地跟您說……您了解這個時代,您什麼都會理解……戰爭爆發以後,父親的雙目完全失明,在此之前,他的視力就常出問題,後來因為激動,他的視力就完全喪失了——起先,儘管那時他已是七十六歲高齡了,他還是決意要到法國去打仗,後來德國軍隊沒像1870年那樣往前挺進,把他氣得七竅生煙,這時他的視力就急劇下降。不過除了視力不濟之外,他的身體還是十分硬朗的,直到不久前他還能一連散步幾小時,甚至能去進行他喜愛的打獵。可是現在他不能出去散步了,他剩下的唯一的樂趣就是他的藏品,他每天都要欣賞……這就是說,這些藏品他是看不見了,他什麼也看不見,可是每天下午他都要把所有的收藏夾拿出來,至少可以把這些畫摸一摸,總是按照同樣的順序一張一張地摸,幾十年來,他已經將這個順序背熟了……現在他對別的東西已經沒有興趣,我得老給他念報上各種拍賣的消息,價格越漲,他越高興……因為……對物價和時代父親一點也不了解,這才是最可怕的……他不知道,我們已經失去了一切,他每月的養老金還維持不了兩天的生活……再加上我妹夫又陣亡了,留下她和四個孩子……可是父親對於我們這些物質上的困難卻全然不知。起初我們省吃儉用,比從前更節省,但無濟於事。後來我們就開始變賣東西——我們當然不碰他心愛的藏品……我們賣掉了僅有的那點首飾,可是,上帝呀,這又能賣多少錢!六十年來父親把能省下的每一芬尼全都用來買畫了。有一天,家裡再沒有什麼可賣的了……我們真不知道這日子怎麼過下去。這時候……這時候,母親和我就賣了一幅畫。父親要是知道,那是絕對不會允許的。他不知道,日子過得多麼艱難,他根本想不到,在黑市上弄點兒食物有多難,他也不知道,我們已經戰敗了,阿爾薩斯和洛林已經割讓出去,我們再也不把報上的所有這些消息念給他聽了,免得他激動。

「『我們賣了一幅非常珍貴的畫,一幅倫勃朗的蝕刻畫。商人給我們出價好幾千馬克,我們本指望用這筆錢維持幾年生活的,可是您知道,貨幣融化起來有多快……我們把剩下的錢全部存進銀行,可是兩個月後就付之東流了。因此,我們只好再賣掉一幅,又賣掉一幅,商人總是很晚才把錢寄來,這時貨幣又已經貶值了。後來我們就拿到拍賣行去,可是儘管人家出價幾百萬,我們也還是受騙……等到這幾百萬到我們手裡,已經成了一堆分文不值的廢紙。就這樣,僅僅為了維持我們最可憐的生活,父親收藏的珍品,連同幾幅名畫,全都漸漸流失了,而父親對此卻毫不知情。』

「『所以您今天一來,我母親就嚇壞了……因為要是父親給您打開那些收藏夾,那麼事情就露餡兒了……每個舊畫框,父親一摸就知道。我們把複製品或者相似的畫頁放進畫框,代替那些賣掉的畫,這樣他摸的時候,就不會有所覺察。只要他能觸摸、能清點這些畫頁(這些畫的順序他已準確地熟記於心),那他就會感到跟從前睜着雙眼欣賞這些作品的時候同樣的高興。而平時在這個小鎮上,我父親認為沒有人配得上看他的寶貝……每一張畫他都愛不釋手,我相信,要是他知道,他這些畫早就在他手底下流失了,他一定會心碎的。這些年來,自從德累斯頓銅版畫陳列館的前任館長去世以後,您是第一位他願意讓看他的收藏夾的人。所以我請求您……』

「這位不再年輕的姑娘突然舉起雙手,眼裡閃着晶瑩的淚花,『……我們請求您……別讓他傷心……別讓我們傷心……請您別把他這個最後的幻想毀掉,請您幫助我們,讓他相信,所有他將向您描述的畫還都存在……要是他猜到了真相,他就活不下去了。也許我們做的這件事對不起他,但是我們沒有別的法子:人總得活啊……人的生命,我妹妹的四個孤兒,總比印在紙上的畫重要吧……到今天,我們也一直沒有奪走他的這個樂趣,每天下午能把他的收藏夾翻上三個鐘頭,跟每幅畫都像跟人似的說說話,他就感到很快活。今天……今天說不定會是他最快活的日子。他盼了好些年,盼着有朝一日能給一位行家展示他心愛的寶貝,我請您……我舉起雙手懇請您,別毀掉他的快樂。』

「她這番話說得那樣感人肺腑,以我現在的複述,根本無法表達她的這種感情。上帝呀,作為商人,我見過許多人被通貨膨脹卑鄙地洗劫一空,弄得傾家蕩產,他們上百年祖傳的珍寶被人用一個黃油麵包就給騙走了——但是在這兒命運創造了一個特例,使我深受震撼。不言而喻,我答應她絕不吐露真情,並盡力幫忙。

「於是我們一起去她家——路上我十分憤怒地聽說,人們用一丁點兒錢就騙了這兩位可憐的無知女人,我心頭就無名火起,但是這更堅定了我幫助她們到底的決心。我們走上樓梯,剛按響門鈴,就聽見屋裡老人愉快而響亮的聲音:『進來!進來!』憑着盲人敏銳的聽覺,他一定聽見我們上樓的腳步聲了。

「『由於急着要讓您看他的寶貝,赫爾曼今天中午一點兒都沒睡。』老夫人笑着說。她女兒一個眼神就讓她知道我答應了她們的請求,老太太也就把心放下了。桌上鋪了一大堆收藏夾,正在等待。盲人一觸到我的手,就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按在沙發椅上,連寒暄話都沒說。

「『好吧,現在我們馬上就開始!——要看的東西很多,而柏林來的大老闆又沒有時間!這裡第一個收藏夾里全是大師丟勒的作品,您自己將會確信,收集得相當齊全——而且一幅比一幅精美。喏,看看吧,您自己來判斷!』——說着他打開了畫夾中的第一幅,『這是《大馬》。』

「於是他便精心細緻地,就像人家平時觸碰到一件易碎的東西似的,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從收藏夾里取出一個嵌了一張泛黃的空白紙的畫框。他激情滿懷地把這張分文不值的廢紙舉在面前,凝視着,足有幾分鐘之久,可是並沒有真正看見。他張開雙手狂喜地把這張白紙舉到眼前,整個臉上呈現出一位觀賞者迷人的凝神專注的表情。可是他兩顆瞎了的僵滯的眼珠,突然閃閃發亮,出現一縷智慧之光——是紙的反光,還是內心的喜悅所造成?

「『怎麼樣,』他自豪地說,『您什麼時候見過比這印得更好的畫嗎?每個細部的線條多麼銳利,輪廓多麼清晰——我把這張畫同德累斯頓的那幅做過比較,德累斯頓那張就顯得呆板、木訥多了。再來看看它的來頭!這兒——』他把畫翻了過來,用指甲絲毫不差地指着這張空白紙上的一些地方,以至我下意識地朝那兒看去,看那兒是否真有標識——『您看,這兒是那格勒的收藏章,這裡是雷米和埃斯戴爾的收藏章。這些著名收藏家大概怎麼也料想不到,他們的畫居然來到了這間小屋裡。』

「聽到這位毫不知情的老人如此熱情地讚賞一張完全空白的紙,我真感到不寒而慄。看見他用指甲精確到毫米不差地指着只在他的幻想中還存在的看不見的收藏家的標識,真讓人感到十分怪異,心裡直發毛。恐怖使得我的喉嚨感到憋氣,像是被繩子勒住了似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我迷惘地抬眼看着那兩個女人,看見渾身顫抖、異常激動的老夫人又舉起了懇求的雙手。於是我讓自己鎮靜下來,開始進入我的角色。

「『簡直是超群絕倫!』我終於結結巴巴地說道。『這幅畫的印製真可謂精美無比!』自豪感使得老人的整個臉上立刻顯得神采奕奕。『不過,這還不怎麼樣,』他得意洋洋地說,『您得先看看《憂愁》,或者這幅《基督受難》,這幅畫色彩之絢麗,印製之精緻,世上無出其右者。您看這兒,』說着他的手指又輕盈地撫摸着一幅他想象中的畫,『色彩鮮艷,質感強烈,色調溫暖。柏林的大老闆們和博物館的專家們見了不被震得瞠目結舌,驚得呆若木雞才怪呢。』

「老人得意洋洋,滔滔不絕地說啊,講啊,足有兩個小時。我真無法向您描述,跟他一起觀賞這一百張或兩百張空白廢紙或是拙劣的複製品有多麼怪異,多麼嚇人!這些子虛烏有的畫在這位可悲的毫不知情的老人記憶里可是貨真價實,真真切切的,他可以毫無差錯地按照精確的順序讚美和描述每一幅畫,精確地指出畫上的每一個細部。這些看不見的藏品早已風流雲散,蕩然無存了,可是對於這位盲人,對於這位令人感動的受騙者來說,還實實在在地收藏在那裡,還完整無缺地存在着。他由幻覺產生的激情是如此感人肺腑,幾乎連我也開始相信了。只有一次,他似乎有所察覺,這下,他那夢遊者的沉穩和觀賞的熱情就被可怕地打破了:拿起倫勃朗的《安提俄珀》(這是一幅試印張,想必確實具有無可估量的價值),他又讚賞了印刷的清晰,同時他那感覺敏銳的、神經質的手指深情地將這幅畫復繪一遍,隨後又照着印象中的線條重新描畫時,他那久經磨練的觸角神經在這張陌生的畫頁上卻沒有發現那些凹紋。這時他額頭上突然掠過一片陰影,聲音也變得慌亂了。『這確實是……確實是《安提俄珀》嗎?』他喃喃自語,神情顯得有些尷尬。我立刻心生一計,急忙從他手裡將這幅裝了框的畫頁拿了過來,熱情洋溢地把這幅我也能記得起來的蝕刻畫的各種細節描繪一番。盲人的那張已經變得尷尬的臉重新鬆弛下來。我越讚揚,這位性格怪僻、已到風燭殘年的老者就越顯得親切與隨和,快樂與真摯。『這才是行家啊!』他朝他的家人轉過臉去,興高采烈地、得意洋洋地說。『終於,終於找到一位知音了。你們聽聽他說的,我這些畫有多值錢。你們總是對我心存疑慮,責怪我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收藏上。這倒是真的,六十年來,我不喝啤酒,不抽煙,不旅行,不看戲,不買書,總是一個勁兒省,省下錢來買了這些畫。等到有朝一日我不在人世了,你們將會看到——你們發了,成了全城的首富,富得跟德累斯頓最有錢的富人一樣,那時候,你們還會為我乾的蠢事高興的。可是只要我活着,一幅畫也不許拿出這屋子——你們得先把我抬出去,這才能動我的藏品。』

「他邊說邊用手指輕柔地撫摸那些早已沒有藏品的空收藏夾,就像是撫摸有生命的東西似的。——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可怕但又感人的情景,因為在這戰爭年代裡,我還從未在一個德國人的臉上見過如此完美、如此純真的幸福表情。他身旁站着他的妻子和女兒,神秘地跟那位德國大師蝕刻畫上的女人形象

【8】

極為相似。畫上的女人前來瞻仰救世主的墳墓,站在挖開的空墓穴前,臉上的表情既驚恐又虔誠,還有見到奇蹟時的狂喜。猶如那幅畫上的女門徒被救世主神的預示映得神采奕奕一樣,這兩個日漸衰老、含辛茹苦、家徒四壁的小市民婦女臉上則感染着老人那天真爛漫、心花怒放的歡樂,她們一面歡笑,一面流淚,這樣感人至深的情景我還從未見過。可是,老人對我的誇獎真是百聽不厭,他不斷把畫頁堆起,又翻開,如饑似渴地把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吞進肚裡。等到最後,這些騙人的收藏夾被推到一邊,老人很不樂意地把桌子騰出來喝咖啡的時候,對我來說倒是一次休息。可是我這心含內疚的放鬆又怎能與這位似乎年輕了三十歲的老人,與他激越高昂、升騰跌宕的歡樂情緒,與他的豪邁氣魄相提並論!他講了千百個買畫淘寶的趣聞軼事,一再站起身來,不要別人幫忙,自己摸索着去抽出一幅又一幅畫來,他像喝了酒似的興奮和陶醉。可是等我末了說,我得告辭了,他簡直大為驚嚇,像個任性的孩子似的一臉惱怒,固執地跺着腳說:這可不行,還沒看完一半呢。兩個女人費了好大週摺才讓這位倔犟的老人明白,他不能讓我多耽擱了,要不然就會誤了火車。

「經過激烈反對,最後他終於順從了。告別的時候到了,他的聲音變得非常柔和。他握住我的兩隻手,他的手指以一個盲人的全部表達力,親熱地順着我的手一直撫摸到手腕,像是想更多地了解我,並向我表達言語所不能表達的更多的愛。『您的光臨給了我極大、極大的快樂,』他開口說,語氣中透着從內心激起的感觸,這是我永遠不會忘懷的。『終於又能和一位行家一起來欣賞我心愛的藏畫,對我來說這真是件欣慰的事。我會讓您看到,您沒有白到我這個瞎老頭這兒來。我讓我太太作為證人,我在這兒當着她的面答應您,我要在我的遺囑上再加上一條:委託您久負盛名的字號來拍賣我的收藏。您該獲此殊榮,來管理這批人所不知的寶藏,』——說到這裡,他深情地把手放在這些早已被洗劫一空的收藏夾上——『直到它流散到世界各地之日。不過您要答應我編制一份精美的藏品目錄:讓它成為我的墓碑,再好的墓碑我也不需要。』

「我望了望他夫人和女兒,她們倆緊緊地挨在一起,有時會有一陣戰慄從一人傳給另一個人,仿佛兩人擁有一個身體,因為受到同樣的心靈震撼而在那裡顫抖。我自己的心情十分莊嚴,因為這位令人感動的毫不知情的老人,委託我像保管一批珍寶似的保管他那看不見的、早已散失的藏品。我深受感動,答應了這件我永遠也無法完成的事。老人瞎了的眼珠又為之一亮,我感到,他從內心渴望感覺到我的真實存在,我從他的和藹可親,從他心懷感激和諾言裡,從他用手指緊握我的手指的舉止上,感覺到了他的這種渴望。

「兩位女人送我到門口。她們不敢說話,因為老人聽覺敏銳,會聽見每一句話,但是她們熱淚盈眶,她們的目光注視着我,充滿感激之情。我神情恍惚,摸索着走下樓梯。我心裡感到十分羞愧:我像童話里的天使踏進一個窮人家裡,幫人做了一次虔誠的欺騙,肆無忌憚地撒謊,使一個瞎子在一小時內重見光明,而實際上我確實是個卑鄙的商販,到這裡來是想從別人手裡狡猾地撈取幾件珍貴的東西。可是我帶走的卻很多很多:在這麻木遲鈍、毫無歡樂的時代,我又一次生動地感覺到了純真的激情,一種心靈里充滿陽光、完全獻身於藝術的心醉神迷——對於這種精神狀態我們這些人似乎早已忘懷了。我心裡充滿敬畏之情,——我無法用別的方式來表達——雖然我還因為不知原因而一直感到羞慚。

「我已經到了大街上,這時上面的窗戶咔嚓一響,我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真的,老人非要朝他估摸我所去的那個方向用他失明的眼睛為我送行。他的身子探出窗外老遠,他的妻女只好扶着他,以防意外。他揮動手絹,用男孩子快樂而爽朗的聲音叫道:『一路平安!』這是一個令我難以忘懷的情景:樓上窗口裡露出一張白髮老人快樂的笑臉,由一片善意的幻覺之白雲從我們這個可憎的現實世界輕輕托起,高臨於大街上那些鬱鬱寡歡、行色匆匆、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上。我不覺又想起了那句真實的老話——我想,那是歌德說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

注釋

【1】

 指第一次世界大戰前。

【2】

 圭爾奇諾(1591—1666),意大利畫家。

【3】

 門采爾(1815—1905),德國畫家;施皮茨韋格(1808—1885),德國畫家。

【4】

 1870年是普法戰爭之年,戰爭中普魯士打敗法國。

【5】

 塔勒,德國舊制銀幣。

【6】

 芬尼,德國輔幣單位,100芬尼等於1馬克。

【7】

 阿爾貝特,即著名的奧地利阿爾貝特版畫收藏館。

【8】

 這裡指丟勒及其蝕刻畫《基督受難》。

森林上空的那顆星

——深切思念弗朗茨·卡爾·金茨凱

【1】

   

有一次,身材頎長、穿著講究的侍者法朗索瓦,從漂亮的波蘭伯爵夫人奧斯特洛夫斯卡的肩頭俯下身去擺放餐具時,發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情。這件事持續的時間只有一秒鐘,沒有引起任何顫動和驚恐,一切都紋絲未動。可是這卻是千萬個小時和日子都為之歡愉和踉然的一秒鐘,宛如那些簌簌作響的高大的橡樹連同搖晃的樹枝和擺動的樹冠,其巍巍的氣勢全都安安穩穩地包藏在一粒四處飄飛的花粉之中。在這一秒鐘內外表上看不出一絲跡象。伯爵夫人手中的餐刀正在尋找食物,法朗索瓦,這位里維埃拉大飯店的機靈的侍者,便趕緊彎下腰去,把盤子擺好一點。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臉恰好緊貼着她一頭鬆軟的、香氣四溢的捲髮,他本能地睜開謙卑下垂着的眼睛,他迷醉的目光在這片黑色的發波中窺見了她白淨的脖頸,其柔和粉白的線條延伸下去,消失在鼓起的深紅衣服里。他的心仿佛忽地升起了紫色的火焰。餐刀碰到難以察覺地顫動的盤子上,發出微微的聲響。雖然在這一秒鐘里他預感到了這突如其來的陶醉的種種嚴重後果,但他巧妙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激動,仍以一個風度翩翩的年輕侍者那種有點討好的熱情繼續侍候伯爵夫人用餐。他邁沉着的步子,把盤子送到常同伯爵夫人一起用餐的貴族面前。這位貴族年紀比她稍長,舉止溫文爾雅,正在用法語講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其法語說得極其標準清晰,聲音猶如水晶一般。送了盤子,年輕侍者就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地從餐桌邊退下。

這幾秒鐘乃是一種奇特的、充滿沉醉的失落的開始,一種陶醉的、神魂顛倒的感受的開始,就是愛情這個鄭重和驕傲的字眼也難以將它表達出來。這是那種盲目忠誠的、毫無欲願的愛情,只有年紀很輕和年紀很大的人才會有愛情,除此之外,人的一生中是根本體會不到的。這是一種毫不深思熟慮的愛情,它不假思索,只是夢想。他全然忘記了人們對侍者所持的那種雖不公正但卻無法消除的蔑視,這種蔑視就連聰明、瀟灑的人對身穿跑堂服的人也會表露出來的。他並不去考慮種種可能性和偶然性,而是在自己的血液里培育這種奇怪的情愫,直至其隱秘的眷戀把種種嘲笑和責難統統視若敝屣,他的繾綣柔情不是表現在眨巴和窺視的目光中,不是表現在突發膽大妄為時放肆的舉止上,不是表現在春心蕩漾失去自製時渴望的嘴唇和顫抖的手上,這柔情表現在默默的盡心侍候上和做好各項細小的服務工作中,明知這些小事不會被人注意,所以謙卑中就更顯得崇高和神聖。晚餐以後他用那麼溫存、那麼纏綿的手指把她座位前桌布的皺痕撫平,猶如撫摸可愛而溫柔的女人之手。他傾注全部深情將她身邊的每樣東西收拾得十分對稱,仿佛在恭候她來參加筵席似的。他將她芳唇碰過的那些酒杯都小心翼翼地拿到他那間開有天窗、散發着霉味的小房間裡,讓它們像珍貴的首飾一樣在明朗的月光熠熠閃光。他常常在某個角落秘密偷聽她走路或漫步的聲音。他吸吮她的話語,猶如人們美滋滋地用舌頭品味一種甘醇可口、香氣醉人的葡萄美酒,貪婪地抓住每一句話和每個吩咐,就像孩子們抓住飛來之球。就這樣,他那顆沉醉的心靈給他可憐的、不值一提的生活帶進了一束千變萬化、絢麗多姿的光輝。法朗索瓦這個窮跑堂愛上了一位永遠也無法企及的異國伯爵夫人,關於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腦子裡從未想過要去做這樣聰明的蠢事:用冷冰冰的毀滅性語言將它原原本本地加以表達。因為他壓根兒沒有覺得她是現實的人,而覺得她是很高很遠的東西,到達這裡的,只是其生命的反光。他喜歡她發號施令時的那副盛氣凌人的傲慢,喜歡她那兩道幾乎相碰的青黛的頤指氣使的眉角,喜歡她薄唇周圍密密的褶皺,喜歡她言談舉止的自信與優雅。對他來說,表現出卑躬屈膝那是理所當然的,他覺得能低聲下氣地在她身邊做些低賤的侍奉工作,那是幸福,因為正是由於她,他才能進入圍繞着她的那個令人着迷的圈子。

就這樣,在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中突然做起了一個夢,宛如路邊精心培育的一棵珍貴花木,往日它的萌芽全被熙攘的行人踩壞,如今卻盛開了。這是一個樸實的人的沉迷,是冷酷而單調的生活中一個令人迴腸盪氣、飄飄欲仙的夢。這種人的夢就像無舵之舟,毫無目的地飄蕩在一平如鏡的水上,晃晃悠悠,其樂無比,直到它猛的一下撞在一處不知曉的湖岸上。

可是現實比所有的夢境更嚴酷,更粗暴。一天晚上胖門房沃州人從他身邊走過時說:「奧斯特洛夫斯卡明天乘八點鐘的火車走。」接着還說了另外幾個無關緊要的名字,這些他根本就沒有聽見。因為聽了前一句話他腦子裡「嗡」的一下,像翻江倒海似的,捲起陣陣洶湧澎湃的波濤。有幾次他機械地用手指撫推緊鎖的額頭,仿佛要把壓在那裡、緊緊束縛着智力的那層東西撥開。他邁了幾步,腳下踉踉蹌蹌。他心神不定、驚惶失措地快步從一面鑲着金框的大鏡子前走過,鏡子裡一張蒼白的陌生面孔木然地瞧着他,似乎什麼思想也沒有,好像統統都被禁錮在陰暗朦朧的牆壁後面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扶着欄杆,摸索着走下很寬的台階,進了暮色蒼茫的花園,幾棵高大的傘松寂寞地聳立着,就像陰暗的思緒。他那搖晃不定的身影像只翩翩低飛的黑色大夜鳥,又往前趔趄了幾步,隨後便跌坐在一張長椅上,腦袋倚着冰涼的扶手。這時四周一片岑寂。後面,大海在簇簇圓形灌木叢中閃閃發光。柔和、顫動的燈光在那裡微微閃亮,在這靜謐的夜晚只有遠處滾滾翻湧的波濤單調而持續地在吟唱。

突然間,一切都明白了,完全明白了。這事是如此明白,又如此苦澀,他幾乎現出了一絲微笑。一切全都完了。奧斯特洛夫斯卡伯爵夫人要回家去了,而侍者法朗索瓦仍舊干他的活。這事難道真那麼奇怪嗎?來這住上兩三個星期或三四個星期的客人不是全都走了嗎?多傻呀,連這都沒有想到!一切都明明白白,明白得讓人笑,讓人哭。各種思緒冗雜蕪駁,像一團亂麻。明天晚上,乘八點鐘的火車去華沙。去華沙——那要好多好多小時,要穿過好多森林和山谷,越過丘地和山嶺,駛過好多草原、河流和喧囂的城市。華沙!多麼遙遠的華沙!他根本不能想象,但是內心深處卻能感覺到這個驕傲而帶有威脅性的、嚴峻而遙遠的字眼:華沙。而他……

剎那間,他心裡還升起星星點點的夢幻似的希望之光。是啊,他可以跟着去呀。他可以在那裡當僕役,當抄寫,當車夫,當奴隸,還可以當乞丐,哆哆嗦嗦地站在華沙的街頭,只要不離得那麼遠,只要能呼吸到同一城市的氣息,或許有時她坐車疾駛而過的時候能看見她——雖然只能見到她的身影,她的衣服和她的黑髮。於是種種行色匆匆閃爍而來。可是時間是殘酷無情的。那事絕對辦不到,這點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算了一下自己的積蓄,頂多也只有一二百法郎。這點錢連一半路費都不夠。往後怎麼辦?突然,他好似透過一條撕破的面紗看到了自己的生活,感到它現在好可憐,好可悲啊。寂寞空虛的侍者生涯已被愚蠢的渴望折磨得苦不堪言,他的未來大概就是這樣可笑。他全身一陣戰慄。突然,所有的思想之鏈都勢不可擋地匯集在一起。現在只有一種可能——

樹梢在難以覺察的微風中輕輕搖曳。他面前陰森的黑夜令人膽寒。這時他不慌不忙,鎮定自若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踩着作響的礫石走上去,進了燈光通明、寂靜無聲的大廈。到她窗前,他便停住腳步。窗戶黑乎乎的,沒有一絲閃爍的、可以點燃夢幻般渴念的燈光。所以他血液的跳動很平靜,他邁步走去,頗似個不再被困惑、不再受欺騙的人。到了房間裡,他往床上一躺,毫不激動,睡得沉沉的,一夜沒有做夢,直到第二天早晨,鈴聲才把他叫醒。

第二天,他把自己的舉止完全約束在精心琢磨的限度之內,強自鎮定。他以冷冷的漠然態度干着他的服務工作,他的神情顯示出無憂無慮的自信力,誰也感覺不到這副虛假的面具掩蓋下的苦澀的決斷。快開晚餐之前,他拿着自己的那點小小的積蓄跑到一家最氣派的花店,買了精心挑選的鮮花,花的色彩絢麗多姿,正說明了他的心意:盛開的金紅色鬱金香象徵熱情似火,長瓣白菊使人覺得像是充滿異國情調的淡淡的夢,窄窄的蘭花表示憧憬中的修麗形象,此外還有幾枝矜持、嫵媚的玫瑰。接着他又買了一隻用閃光的乳白玻璃製成的花瓶。尚剩的幾個法郎,他從一個小乞兒身邊走過時以極其迅速的動作毫不在乎地給了他。隨後他便急忙趕回。他心情憂鬱,鄭重其事地將插着鮮花的花瓶擺放在他懷着生理上的快感慢慢地、一絲不苟地最後一次為伯爵夫人準備的餐具之前。

接着晚餐開始了。他工作的時候仍和往常一樣:冷冷的,沒有聲音,眼明手快,不抬頭張望。只是直到最後,他才以一道她永不知曉的沒有盡頭的目光盯着她整個柔軟而驕傲的身軀。他覺得,她從來沒有像在他這別無所求的最後的目光中所呈現的那麼美。隨後他便平靜地從餐桌邊退下,出了餐廳,未作告別,面無表情。他像個該受到侍者躬身致意的客人一樣,穿過過道,走下十分氣派的迎賓台階,朝大街而去。你定會感覺到,在這一瞬間他告別了,過飯店門口時他猶豫不決地定了一秒鐘,接着他便順着閃光的別墅和寬大的花園拐向一條林蔭道,邊沉思邊漫步向前,自己也不知道要往何處去。

他就這樣心神不定地懷着夢一般的失落感漫無目的地走着,一直走到晚上。他什麼也不再去思考,不去思考過去的事情,也不去思考那不可避免的事情。他不再考慮死的問題了,就像人們在最後的瞬間舉起閃閃發亮、令人膽寒的手槍,以深深的目光打量着,並在手裡掂量一陣之後,又重新將它放下一樣。他早已給自己作了判決

【2】

。只不過種種畫面依然紛至沓來,匆匆浮現,又旋即飛去,猶如遷徙的飛燕。先是青春歲月,直到一堂倒霉的課為止。在這堂課上他為誘人的前途所惑,幹了一件愚蠢的事,因而一頭栽進了紛亂的世界。隨後便是無休止的奔波,為掙錢糊口而賣力,他所做的種種嘗試又一再碰壁,直到人們稱之為命運的黑黝黝的巨浪把他的驕矜擊得粉碎,並把他拋在一個低聲下氣的崗位上。許多色彩絢麗的回憶捲起一個個旋渦之後都消失了。末了,這幾天的影像還從清醒的夢境中閃閃發光,不過這些夢猛的一下又撞開了他不得不通過的現實的陰暗大門。他思忖着,還不如今天就死了的好。

他思索了片刻,考慮了通向死亡的各條道路,並將其痛苦和快捷程度作了一番比較。突然,他生出一個念頭,為此他渾身一陣戰慄。他神情沮喪,一下想到了一個陰森的設想:既然她從他的命運之上飛駛而過,毀了他的命運而毫不知曉,那麼,就讓她將他的身體也碾碎吧。這件事要讓她親自來做。要她親自完成她的作品。這樣,這個想法迅速形成了,而且毫不躊躇。不到一小時了,特快列車八點開,它就要從他身邊將她劫走。他要撲在火車的車輪下,讓奪走他夢中情人的同一狂暴的力量把自己輾成齏粉。他要讓自己的血流在她的腳下。這樣的念頭紛紛襲來,仿佛彼此在歡呼。他也認識那個殉情的地方。一直在上面林木密布的山坡上,就在那沙沙作響的樹梢擋住鳥瞰近處海灣的視線之上。出台看了看表,秒針和他怦怦直跳的心臟幾乎打着同樣的節拍。已經到動身的時候了。他疲軟的腳步竟一下有了彈性和堅定不移的目標,出現了堅毅而急促的節奏,往前走的時候一個個的夢都被扼殺了。南方的傍晚,暮色五彩繽紛,他心神不寧地朝那地方奔去,那兒,遠處森林茂密的山巒間的天上正嵌着一條紫帶。他急忙朝前奔去,一直跑到那裡,兩條銀線在他面前閃光,為他引路。軌道引導他蜿蜒往上,穿過芳香四溢的深谷,淡淡的月光透過披在山谷上的朦朧的面紗,將世界染成一片銀色;鐵軌引導他爬上一條坡道,來到山崗上。從那裡可以看到遠處黑黢黢的浩渺海洋在海灘燈光的輝映下閃閃發光。他終於看到了幽深的不安地沙沙作響的森林,鐵軌在它投下的陰影中延伸。

他喘着粗氣,站在黑暗的林坡上。這時天色已晚,四周的樹木一棵挨着一棵,黑黢黢的,令人不寒而慄。只有高處,在微光閃爍的樹冠中,樹枝間才有一抹蒼白而顫抖的月光灑落,每當晚風微拂,樹枝就發出陣陣呻吟。有時,這陰鬱的靜謐中還傳來遠處夜鳥的啼鳴。在這令人心悸的寂寞中,他的思緒凝固了。他只是等待着,等待着,注視着第一個陡峻的S形曲線的彎道處是否有列車的紅燈出現。有時他又心神不寧地看看表,一秒一秒地數着。隨後他就專心致志地傾聽機車在遠處的鳴叫。但這是錯覺。一切又都變得寂靜無聲。時間似乎凝固了。

終於,遠處山下燈光閃亮了。這一瞬間他感覺到心裡撞了一下,但並不清楚這是恐懼還是高興。他突然撲倒在鐵軌上。起初,片刻間他只感到太陽穴上鐵軌愜意的涼爽,接着他便凝神諦聽。火車還很遠。大概還要幾分鐘才會到這裡。除了風中樹木的簌簌低語,別的什麼還聽不見。各種思緒紛繁繚亂,一齊湧上心頭。突然,有一種思緒無法排遣,像是利劍穿心,痛不堪言:他為她而死,而她卻永遠不知就裡。他的生活里激起了洶湧的波濤,但是連一個細微的泡沫也未曾觸到過她生活的浪花。她永遠不會知道,一個素不相識的生命曾眷戀過她,並為她肝腦塗地。

萬籟俱寂的空氣中從遠處傳來機車有節奏地爬坡時發出的微弱的喘息聲。但是他那個思緒還在灼燃,其勢依然一絲未減,在最後的幾分鐘裡還在折磨這個行將命赴黃泉的人。隆隆的列車越來越近。這時他再次睜開眼睛。他上面青黑色的天空默默無語,幾處樹冠簌簌作響。森林上空有一顆閃閃發光的白色星星。森林上空的一顆孤獨的星星……他頭枕着的鐵軌開始輕輕震動,低聲歌唱。可是那團思緒像火一樣在他心裡,在他目光中灼燃,目光里飽含着他愛情的全部熾熱和絕望。所有的憧憬以及那最後的痛苦的問題全部都涌溢而出,注入那顆閃閃發亮的溫柔地俯視着他的白色星星。這位行將殞命的人再次以他最後的、無法言說的目光擁抱了那顆閃亮的星星,森林上空的那顆星星。隨後他閉上眼睛。軌道顫抖了,搖晃了,飛馳的列車隆隆地越來越近,森林裡也轟隆隆地響個不停,像是敲響了無數口巨鍾。大地像在搖晃。風馳電掣般的一聲呼嘯震耳欲聾,嗖的一下捲起一陣轟響,緊接着便是刺耳的「嗚——吱——」的聲音,這是汽笛發出的野獸般的驚叫以及列車一下沒有剎住而發出的尖聲呻吟……

美麗的伯爵夫人奧斯特洛夫斯卡訂了一個包廂。開車以來她一直在讀一本法國小說,火車的顛簸使她微微搖晃。在這狹窄的空間裡空氣悶熱,充滿了許多正在枯萎的花兒所散發的令人窒息的香味。臨別時人家送的豪華的花籃裏白丁香的花簇好似熟透的果子,疲倦地耷拉着腦袋,花朵軟綿綿地倚着花莖,而又沉又寬的玫瑰花萼在這醉人的浮香熱雲中像要枯萎了。令人窒息的悶熱給這沉沉的香氣之波加了溫,使得它們即使在列車呼嘯飛馳時也在懶洋洋地往下浮垂。

突然間,書本從她虛弱的手指中掉下。她自己也不明其就裡。使她鬆開手的是一種隱秘的感情。她感到一種昏昏沉沉的痛苦的壓迫。驟然,一陣不可理喻的、揪心的痛苦緊緊襲上心頭。她想,在這悶熱的、令人眩暈的花香中非窒息不可。那令人憂懼的痛苦還未消退,她感覺到疾馳的車輪的每次震動,不假思索地滾滾向前的隆隆聲把她折磨得心力交瘁。突然間,她心裡升起一種渴望,要把飛馳的列車剎住,把正朝着難以理喻的痛苦疾馳的列車拉回來。她一生中還從未像這幾秒鐘那樣感到自己的心被那種不可理喻的痛苦和莫名的恐懼緊緊鉗住過,無論是碰到可怕的事,看不見的事或是殘酷的事都未曾體驗過類似此刻的那種恐懼。這種難以言表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喉嚨被卡得越來越緊。但願列車停下,像禱告一樣,她在心裡呻吟着這個想法。

這時突然響起了尖厲的汽笛聲,機車發出狂叫示警,制動閘咔嚓咔嚓吐出悽慘的呻吟。飛滾的車輪放慢了節奏,而且越來越慢,隨後嘎吱一聲,哐啷一撞就停了下來……

她拖着笨重的腳步,費力地摸索到窗戶邊去呼吸清涼的空氣。窗戶的玻璃乒乒乓乓掉落下來,外面有人影在奔跑……幾個聲音飛快地說了幾個字:一人自殺……壓在輪下了……死了……在野外……

她嚇得心驚膽戰。她本能地將目光注視着高高的、默默無言的天空,以及那邊黑黝黝的、簌簌作響的樹木。樹木上面是森林上空一顆孤獨的星星。她覺得星星的目光猶如一顆晶瑩的淚珠。她凝視着這顆星星,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哀傷。這是一種充滿激情和渴望的哀傷,她一生中還從未體驗過……

列車開始緩緩地繼續行駛。她倚在一角,感到眼淚從臉頰上輕輕滴落。難以理喻的恐懼消退了,只是還感到一種深沉而奇怪的痛苦,她努力思索這痛苦的蹤跡,但是沒有找到。她心裡充滿痛苦,就像孩子在漆黑的深夜突然驚恐地醒來,感到自己十分孤獨時的那種痛苦……

注釋

【1】

 弗朗茨·卡爾·金茨凱(1871—1963),奧地利詩人和小說家,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曾和茨威格一起在維也納戰爭檔案館服務過。

【2】

 意為他早就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朦 朧 夜

我們房間裡突然變得那麼昏暗,是大風又把淫雨吹到了城市上空?不是,空氣澄澈明淨,沉寂安謐,這樣好的天氣今年是少見的,現在已經很晚了,但我們竟毫無察覺。只有對面的天窗還閃着微光,山頂上面的天空已經蒙上一層金色的煙霧。再過一小時天就黑了。這是奇妙的一小時,因為這時的色彩比什麼都好看:色彩漸漸消退、昏暗,從地上升起的黑暗隨之籠罩房間,最後這黑黢黢的波浪毫無聲息地在牆上激盪,把我們也衝進了沉沉的黑夜。這時若有人相對而坐,相視無言,定會覺得在這一小時裡,黑影之中對方那張親切的面孔顯得更蒼老、更生疏、更遙遠,仿佛過去從未見過這副模樣,仿佛此刻兩人是隔着遼闊的空間和悠悠歲月在遙相凝望。但是你說,你現在不願沉默,要不然聽到鐘錶把時間敲成上百個小碎片的滴答聲,聽見寂靜中病人似的呼吸,心裡就會感到壓抑。你要我現在把事情講給你聽,好的。當然不是講我自己,因為我們始終都生活在城市裡,不是在這些城市,就是在那些城市,所以生活經歷貧乏,或者說我們覺得很貧乏,因為我們還不知道真正屬於我們的究竟是什麼。此刻本來最好是默不作聲,可是我卻要給你講個故事,但願這個故事會像一片輕紗似的浮動在我們窗前的朦朧的光,溫暖、柔和、溢瀉的朦朧的光。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想起這個故事的。我記得,那天下午,時間還早,我在這裡坐了很久,看了一會兒書,後來就迷迷糊糊地進了夢鄉,或許已經微微睡着了,書掉在了地上。突然間我看見這裡有一些人影,他們沿着牆壁忽閃而過,我能聽見他們的談話,看見他們的活動。可是正待我目送這些快要消失的人影時,我就醒了,只是孤零零一人。那本書掉在了我腳下,於是我就撿起書來,想在書中去尋覓方才這些人影的蹤跡,可是我在書里再也找不到那個故事了,仿佛這個故事從書頁中落到了我手裡,或者書里壓根兒就沒有那個故事。這個故事也許是我夢到的,或者是在一片彩雲中讀到的。這是從遙遠的國家飄到我們城市上空的彩雲,它帶走了久久壓抑着我們的霪雨,要不然我是從手搖風琴憂傷地在我窗下嘎吱嘎吱地拉的那首樸素的古老歌曲中聽到的,或者是多年以前有人講給我聽的?我搞不清了。那樣的故事常常來到我跟前,我就像手裡捧着水在玩,讓故事裡的事情從我的手指中間流掉,而不將它們抓住,猶如我們從谷穗和高杆兒鮮花旁走過,只是撫摸一下而不折摘一樣。我只是夢到過這個故事,先是突然出現一幅色彩繽紛的圖像,其結局倒是比較溫和,可是我並未將它抓住。不過你今天要我講個故事,那麼此刻,在這朦朧的夜色中我們的眼睛越來越看不清,而我們渴望見到的色彩斑斕、活躍生動的東西卻在我們眼前熠熠閃耀的時候,我就來給你講這個故事。

怎麼開始呢?我覺得,我得從黑暗中突出一個瞬間,突出一個畫面和一個形象,因為這些稀奇古怪的夢也是這樣在我心裡開始的。現在我想起來了。我看見一個瘦長的男孩子正從一座王府寬闊的台階上走下來。這時已是夜晚,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可是我像拿着一面明亮的鏡子把他靈活的身體照得輪廓分明,把他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他簡直美得出奇。他的頭梳得有點孩子氣,黑黑的頭髮垂下來,貼在顯得過高的額頭上,他的一雙手嬌嫩而高貴,黑暗中摸索着伸向前面,以感受浸透了陽光的空氣的溫暖。他的腳步猶豫不決。他夢幻般地走下台階,來到這座大花園,花園裡許多粗壯的樹木在簌簌作響,貫通花園的僅有的一條寬闊的大道像一塊白色的跳板在閃閃發光。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何時發生的,或許是昨天,或許是五十年前,我也不知道是在何處發生的,但是我想,大概是發生在英格蘭或者蘇格蘭,因為只有在那裡我才見到過這麼高大的、用寬大的方石砌成的王府,從遠處看它宛如碉堡,桀驁不馴,有點嚇人,細細觀看才會發現這些王府都熱情地俯視着下面陽光明媚、花團錦簇的花園。嗯,現在我完全確定,故事發生在蘇格蘭高原,因為只有在那裡夏夜才這麼明亮,天空像蛋白石似的閃着乳白色的光,田野也通宵不黑,仿佛萬物都在從內部發出微微的光亮,只有像黑色的鯤鵬似的影子垂落在片片明亮的平地上。是在蘇格蘭,噢,這一點現在我完全、完全能肯定,要是好好想一想,我或許會想起這座伯爵府的名字和那個男孩的姓名來呢,因為夢幻中那張黑色的皮正在迅速脫落,一切我都能夠如此清晰地感覺得到,仿佛這不是回憶,而是親身經歷。這年夏天,男孩在他已經出嫁的姐姐家作客,按照英國體面家庭的熱情方式,他並不孤單。晚上,一大批狩獵朋友和他們的夫人大家在一起進餐,還有幾位姑娘,全都是高貴的、如花似玉的佳麗,她們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歡聲笑語在古老的圍牆上發出陣陣回音,然而卻並不讓人感到嘈雜喧鬧。白天,駿馬來回奔馳,獵犬系上皮帶,那邊河上則有兩三條小船在閃亮,一派忙而不亂的景象使得生活有一種快速而舒適的節奏。

現在已是黃昏,宴席已散。先生們都在客廳里坐着,抽煙玩牌,直到午夜時分,從明亮的窗戶里射出來的、邊上顫動着的光束投在了花園裡,有時還傳出陣陣響亮而風趣的笑聲。女士們大多已經回到自己房裡,或許有一兩位還在前廳聊天。所以到了晚上這位男孩便孤單了。還不允許他到先生們那兒去,或是只允許他在那兒待一會兒,到夫人們跟前去吧,他又靦腆,不好意思,因為往往他去擰太太們的房門把手的時候,她們就突然壓低說話的聲音,他感到,她們在談他不該聽的事情。其實還是因為他不喜歡同她們湊在一起,因為她們問他問題的時候,像是問小孩似的,對他的回答只是漫不經心地聽一聽,她們僅僅是讓他來干各種各樣的小事,完了就謝謝他,說他是乖孩子。所以他想上床睡覺去了,而且已經從盤曲的樓梯上了樓,可是房間裡太熱,憋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白天忘了把窗戶關上,所以陽光把屋子曬了個夠:桌子灼熱,床上像是用火烤過,四壁暑氣熏蒸,房角里和窗簾上悶熱的暑氣還在顫顫悠悠地蒸騰。隨後他想:天色還早——外面,夏夜像白蠟燭在閃亮,是那麼寧靜,一絲風兒都沒有,靜得消去了胡思亂想。現在男孩又走下這座王府的高高的台階,走進花園。黑黝黝的花園上空,蒼穹閃着微弱的光亮,像聖徒頭上的祥光,許多看不見的鮮花競吐芬芳,陣陣濃郁的香氣誘惑地向他襲來。他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這位十五歲的男孩心情如此煩亂,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但是他的嘴唇翕動着,仿佛要對黑夜傾吐些什麼,他舉起雙手,或者久久閉上眼睛,仿佛他與這寧靜的夏夜之間有什麼神秘而知心的事兒似的,想說話或做個問候的手勢。

男孩慢慢地從寬闊的、沒有什麼遮擋的大道上拐進一條狹窄的小路,兩旁是高大的樹木,頂上閃着銀光的樹冠像是在互相擁抱一樣,而樹底下卻是黑黢黢的。這時萬籟俱寂,只有靜謐的花園裡那種無法描述的聲息,那種宛如細雨落進草里或草莖互相撫摸時所發的窸窣聲顫動着向這位沉浸在甜蜜的、不可捉摸的傷感中信步前行的男孩子飄來。有時他輕輕摸一摸樹,或者停下來聆聽這微微的聲息。帽子壓着他的額頭,於是他就把帽子取了下來,好讓裸露的、血液撲騰的太陽穴感受一下睡意朦朧的微風的撫摸。

正當他往黑暗處走進一些的時候,突然發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背後,礫石發出嚓嚓的響聲。他嚇了一跳,待轉過身去,就只看見一個修長的白色身影朝他翩翩而來,並且已經挨近了他。他膽戰心驚,感覺到自己已被一個女人緊緊地、可又無絲毫強制地摟住。一個溫暖、酥軟的身體緊貼着他的身體,一隻嬌嫩的手迅速地、顫顫慄栗地撫摸着他的頭髮,並使他的頭朝後仰,他心醉神迷地感到嘴上沾着一顆陌生的、開了口的仙果——兩片顫抖的芳唇在使勁吮吸他的嘴唇。這張臉離他的臉那麼近,近得他連對方的面容都無法看清。再說他也不敢看,因為一陣寒戰向他襲來,他心裡感到隱隱作痛,以致於不得不閉上眼睛,服服帖帖地任憑自己成為這兩片灼燙的芳唇的獵物。他的兩條胳膊遲疑不定、猶豫不決地摟住這個陌生的佳麗,如痴如醉地將這個陌生的身體使勁貼在自己身上,他的兩隻手貪婪地順着柔軟的曲線游移,歇了一會兒又哆哆嗦嗦地繼續蠕動,越來越火熱,越來越瘋狂。她將他箍得越來越緊,身子已經弓了起來。現在她軀體的全部重量都壓在他那任憑擺布的胸脯上,雖然很重,但他卻感到美不勝收。她喘着粗氣緊緊地貼着他,他感到自己不知怎麼在往下墜,雙膝已經支持不住。他什麼也不去想,既不去想這個女人是怎麼到他身邊來的,也不去想她叫什麼名字,他只是閉上眼睛從這陌生而濕潤的雙唇上貪婪地吮吸玉液瓊漿,直飲得酩酊大醉,情不自禁,毫無理智地驅向一股無比強烈的激情之中。他覺得天上的星星突然墜落了,眼前光芒閃爍,他觸及的東西全都像火花似的在顫動,在灼燃。他不知道,這一切持續了多久,他這樣被柔軟的鏈子擁鎖着是否有幾個小時,還是只有數秒鐘。在這瘋狂的感覺中,在這場心搖神盪的搏鬥中,他感到身上每一根神經都在熊熊燃燒,他正在朝一種妙不可言的眩暈狀態蹣跚而行。

後來,突然間這條火燙的鏈子一下子斷了。緊緊抱着他的那雙手猛的、幾乎是憤怒地鬆開了,陌生女人站起來,一陣風似的跑了,一道白光從樹旁一閃而過,在他舉手去拽住她之前,早就不見了蹤影。

這是誰?方才持續了多久?他忐忑不安、魂不守舍地倚着一棵樹站立起來。他滾燙的太陽穴慢慢冷卻下來,他又能冷靜地思考了:他覺得,他的一生似乎往前挪了上千個小時。他過去曾迷迷糊糊地夢到過女人和情慾,難道突然之間竟夢想成真了?或者說,這確實只是一個夢?他摸了摸自己,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在好像被砰砰錘打着的太陽穴周圍確實又濕又涼,這是因為方才他倆跌進草叢,沾了露水的緣故。現在這一切又在他眼前一閃而過,他感到嘴唇又在灼燃,又吮吸到了從她窸窣作響的衣服里散發出來的盪氣迴腸的馨香,他竭力想回憶起每一句話,可是一句也想不起來。

現在他一下想起,她什麼話也沒有說,連他的名字也沒叫,他心裡感到好生吃驚。他只聽到她嘴裡漾出來的陣陣呻吟,拼命屏住的銷魂盪魄的狂喜的啜泣,只有聞到她散亂的頭髮散發的幽香,只感覺到她那對壓着他的滾燙的乳房,以及她光滑的肌膚,她把她的嬌軀,她的呼吸,她顫抖着的全部感情都給了他,而他卻並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這個在黑暗中以其愛情來襲擊他的女人是誰。他一定得要她說出一個名字來,以便解開他的驚愕和幸福之謎。

這時他覺得,方才他同一位女人所經歷的那件聞所未聞的事,對於以誘惑的目光凝視着他的那個閃閃發光的秘密來說,實在是貧乏,極其貧乏和微不足道。這個女人是誰呢?他飛快地把每個可能的人都想了個遍,將住在這個王府里的所有女人的形象統統集合在他眼前。他回想起每個不尋常的時刻,從記憶中挖出同她們的每次談話,重溫唯一有可能捲入這個謎里去的五六個女人的每次微笑。也許是年輕的伯爵夫人E,她常常那麼厲害地叱責她漸漸衰老的丈夫;或許是他表叔的年輕夫人,她那雙眸子顯得出奇的溫柔和彩虹般美麗;或許是——想到這點他就嚇了一跳——他三位表姐中的一個?她們三人彼此長得很相像,個個都是一副文雅、矜持的神情。不是,她們可全都是冷若冰霜、謹言慎行的。近幾年來,他常常覺得自己是個被驅逐的人,是個病人,自隱秘的烈焰在他心裡熊熊燃燒,並且閃閃爍爍地落入他的夢境以來,他是多麼羨慕三位表姐啊,她們個個都那麼安然恬靜,不暈頭暈腦,沒有慾念,或者說看起來是這樣,而對自己正在甦醒的情慾則感到惶恐不安,就像害怕殘疾似的。那麼現在呢……?是誰,她們之中是誰善於如此掩人耳目呢?

經過這個問題的一番折騰,他慢慢地從心醉神迷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了。時間已晚,牌廳里的燈光已經熄滅,王府里只有他一人還醒着,就只有他——也許還有那一個,那個他不知其名字的女人。疲倦微微向他襲來。還去想它幹什麼?明天早晨目光一瞥,眼皮下的眼睛一閃,心照不宣地握一下手就會向他透露這一切的。他精神恍惚地走上台階,就像他精神恍惚地走下台階一樣,不過兩者之間可有天壤之別啊。他的血液仍然微微地激動着,白天太陽曬熱的房間他現在覺得似乎涼快多了。

他第二天早晨醒來,樓下的馬匹已在用蹄子蹬地刨土了,歡聲笑語傳進他的耳朵,中間還夾雜着他的名字。他飛快地從床上一蹦而起——早餐是已經耽誤了,急忙穿上衣服,奔下樓去,受到大家興高采烈的迎接。「愛睡懶覺的人。」伯爵夫人朝他笑着說,兩隻明亮的眼睛裡閃着笑意。他貪婪的目光在她臉上搜尋着,不是,不會是她,她笑得過於沒有拘束。「做了個甜蜜的夢吧。」這位年輕夫人戲謔道,他覺得她的嬌軀好像過於瘦削。他飛快地將她們的臉逐一掃視一遍,想為他的疑問找到答案,可哪一張臉也沒有以嫣然一笑來向他回傳心曲。

他們騎馬到鄉下去。他用心諦聽每個人的聲音,眼睛緊緊注視着女士們騎在奔馬上身體扭動時的每根線條和每個起伏的姿勢,窺視着她們彎腰抬臂的神態。中午在餐桌上坐着閒聊的時候,他故意彎着身子,挨近她們,以便聞一聞她們雙唇上的芬芳,或者秀髮上散發出來的馥郁的香味。但是一無所獲,他沒有得到信號,沒有得到些微可以供他發燙的思想去跟蹤追擊的蹤影。漫長的白晝已盡,天色漸近黃昏。他本想看看書,但是一行行的字都從書頁邊上溜出去,突然進了花園。黑夜,奇怪的黑夜又降臨了,他感覺到那不知名的女人的一雙手臂又將他緊緊抱住了。他從哆嗦着的手裡把書放下,想到池塘那邊去。突然間他已經站在老地方的礫石路上了,對此他自己也大為吃驚。晚餐時他心裡忐忑不安,一雙手不知所措,不停地來回摸索,無處擺放,好像被人注視着一樣,他的眼睛怯生生地縮在眼帘之下。終於,其他人都挪開椅子起身了,直到這時他才喜形於色,馬上從往房間去的路上逃進花園,在白色小路上來回踱步。小路好似一條乳白色的霧帶在他腳下閃着微光,他在這條路上不停地躑躅,徘徊了千百次。客廳里的燈點亮了嗎?點亮了,燈終於全都點亮了,二樓上幾個黑乎乎的窗戶里終於也透出了燈光。夫人小姐們都回各自的臥室去了。她若是來,只要再過幾分鐘就可以到了,可是現在每一分鐘都在膨脹,膨脹到爆裂的程度,他心急如焚。他又在躑躅了,像是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拴着,扯着他只好這樣走來走去。

這時突然白色的人影一閃,下了台階,動作飛快,快得他無法認出來。她像一縷月光,或者像遺失在樹叢中的一條隨風飄舞的紗巾,被一陣急風颳了過來,現在,現在刮進了他的懷抱,他伸開雙臂,像爪子似的貪婪地將這個因為急速奔跑而發熱的、充滿野性的身子抱住,感覺得到她的心臟在怦怦直跳。這股熱浪出其不意地襲在他的身上,在熱浪甜蜜的衝擊下,他以為要暈倒了,一心只想隨波流去,在曖昧的快樂和滿足的波濤中浮沉。同昨天一樣,這次又只是一瞬間。接着他從陶醉中猛然清醒過來,抑制住內心的慾火。女人的嬌軀此刻在他身上貼得那麼緊,他覺得這顆怦怦作響的陌生的心是在他自己胸中跳動。但是不行,絕不能沉迷在這銷魂盪魄的溫柔鄉里,在知道這女人的名字之前,絕不能任憑這兩片正在吮吸的芳唇來擺布!她吻他的時候,他把頭往後一仰,想看清她的臉。可是,這裡落着一片樹影,在黯淡的月光中和黑髮交織在一起,難以分辨。樹叢太密,浮雲遮掩的月亮光線又太弱。他只看見一雙晶瑩的眼睛,像是兩顆紅似烈焰的寶石,像是藏在色澤黯淡的大理石深層的兩顆寶石。

他一心想聽她說一句話,即使只聽到她吐出的一星半點兒聲音也好。「你是誰,告訴我,你是誰?」他要求道。但是這兩片柔軟、濕潤的芳唇只是一味親吻而不出一聲。於是他想,把她弄痛,她一叫喊,不就逼出聲來了。於是,他撳住她的胳膊,用指甲戳她的肉,可是他從她緊緊屏住的胸口聽到的只是喘息聲,火辣辣的呼吸和硬不出聲的嘴唇上的春情。從她的雙唇中只是間或吐出微弱的呻吟,他不明白,這聲音是由於疼痛還是由於銷魂之樂而發的。面對這固執的意志,他感到無能為力,從黑暗中出來的這個女人征服了他而沒有暴露自己,他具有無限的力量來戰勝這個慾壑難填的嬌軀,但卻無法得知她的名字——這一切弄得他快要發瘋了。他不由得怒火中燒,想竭力擺脫她的纏繞,可是她呢,她感覺到他胳膊上的勁兒漸漸小了,覺察到他心裡惴惴不安,就用她激動的手撫摸他的頭髮,既是安慰,又是挑逗。她的玉指在他頭髮上摩挲時,他感覺到額上有種輕微的叮噹聲,那是她鬆鬆地垂掛於她手鐲上的一塊金屬牌牌——一枚硬幣——在擺動。這時他突然生出一個想法。他像是沉溺於最最野性的情慾中似的,把她的手拉來壓在自己身上,同時把這塊硬幣深深壓進自己半裸的胳膊,直到硬幣的一面在皮膚上留下一個印記。現在他已經得到了一個記號,因為記號就在他身上,所以這時他便樂得順從自己方才被抑制的激情。於是他便緊緊貼進她的身體,吮吸她芳唇上醉人的快樂,默不作聲地摟抱着她,躍入神秘、恣肆的慾火之中。

後來,同昨天一樣,她又突然一躍而起,逃之夭夭,不過他也沒有想要攔住她,因為他急於想看清那個記號,這種好奇心使他的血都燙了。他奔回自己的房間,把黯淡的燈火撥得錚亮,迫不及待地低頭查看那枚硬幣印在他臂上的記號。

這個印記正在消去,已經不很清楚,圓周已不完整,但是有一角還很清晰,留下的紅色印痕還歷歷可見。印記的角上稜角分明,這枚硬幣大概是八角形,中等大小,大體上像是一便士幣,只是更有立體感,因為圖案上與山丘相應的低洼還刻得更深。這印記像火一樣燙人,正當他如此貪婪地細細觀看時,他感到這印記突然像傷口一樣作疼,直到他把手浸在冷水裡,火辣辣的疼痛才消去。這枚金屬牌牌是八角形,現在他感到有了十足的把握。他的眼裡閃着勝利之光。明天一切他都將知曉。

翌日早晨他是最早來到餐桌邊的一個。夫人小姐中只有一位年紀較大的小姐在,他姐姐和伯爵夫人她們正在用餐。她們個個滿面春風,興之所至,談笑風生,誰也沒有去理他。這倒正中他的下懷,他可以更好地觀察她們。他的目光迅速掃過伯爵夫人纖細的手腕:她沒有戴手鐲。他這才泰然自若地同她說話,但是他的眼睛卻總是焦躁不安地往門口探望。他的三位表姐這時正一同進來。他心裡又惴惴不安了。他看見她們手腕上的飾物都縮在衣袖裡,隱隱約約地看不清楚,可是她們轉眼就落了座,恰好在他對面:吉蒂,栗色頭髮,瑪爾戈特是一頭金髮,伊麗莎白的頭髮很亮,亮得像白銀在黑暗中閃光,像金色的瀑布在陽光中飛瀉。這三位都像往常一樣,冷淡、沉靜和矜持,擺出一副端莊的樣子。他最恨的就是她們身上的這副神氣,因為她們並不比他大多少,前幾年還跟他一起玩呢。現在就缺他表叔的年輕妻子了。少年的心變得越來越忐忑不安,因為他感到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一下子他幾乎反倒喜歡上這秘密給予他的謎一般的折磨了。不過他的目光是好奇的,老在餐桌邊飛快地游弋,女士們的手或是靜靜地放在潔白雪亮的桌布上,或是像輕舟在波光粼粼的港灣里緩緩地蕩漾。他看到的只是一雙雙縴手,他突然覺得一隻只手猶如一個個古怪的人,猶如舞台上的人物,每個都有自己的生命和靈魂。他太陽穴上的血液為什麼跳得這麼厲害?他的三位表姐都帶了手鐲,這一發現使他大吃一驚。從兒童時期起他就一直知道她們三人脾氣倔強,性格內向,可是他要加以證實的,肯定就是這三位高傲的、外表上無可挑剔的姑娘中的一位,這事使他感到困惑。那麼究竟是哪一位呢?是年紀最大也是他最不熟悉的吉蒂,是態度生硬的瑪爾戈特,還是小伊麗莎白?她們之中無論哪一位,他都不敢企望。他心裡暗暗希望,但願她們都不是,或者說他不願知道那個人。可是現在他心裡充滿了強烈的渴望,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可以再給我一杯茶嗎,吉蒂?」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喉嚨里有沙子似的。他把杯子遞了過去,這麼着她就得抬起手臂,伸過桌子,將茶遞到他面前。現在——他看見她的手鐲上垂掛的一塊雕牌顫動着,一瞬間他的手僵住了,但不是,這是塊鑲嵌的圓形綠寶石,碰在瓷餐具上發出微微的響聲。他的目光滿懷感激地掠過吉蒂的褐發,像是給了她一個吻。

片刻間,他喘了口氣。

「能勞駕你遞給我一塊方糖嗎,瑪爾戈特?」對面餐桌上抬起一隻縴手,伸出去拿住銀盒,遞了過來。這時——他的手微微哆嗦了一下——他看見她藏在袖子裡的手腕上戴着一個精巧的手鐲,上面垂着的一枚古銀幣在擺動,銀幣是八角形,一便士大小,顯然是件傳家之寶。這可是八角形的呀,每個角都很銳利,昨天在他肉里紮下了一塊印記。他的手把握得不太穩,夾糖的鉗子兩次都夾偏了,最後夾起的一塊方糖才掉進茶里,不過他忘了喝。

瑪爾戈特!這個名字在他嘴唇上灼燃,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驚異,他差點叫喊起來,不過他還是咬緊了牙齒。這時他聽見她在說話——他覺得她的聲音好陌生,仿佛有人在講台上向台下講話——冷冰冰的,字斟句酌,輕輕開個玩笑,神色從容,泰然自若,她的這種肆無忌憚的謊言真讓他感到心驚膽戰。這真是晚上像猛獸似的向他撲來的姑娘,就是昨天被他壓得氣喘吁吁、兩片芳唇任他狂吸猛飲的那位姑娘嗎?他又一次怔怔地諦視着她的嘴唇。是的,那固執勁兒,那內向的性格,只可能隱藏在這兩片輪廓鮮明的嘴唇上,可是那烈焰熊熊的慾火又向他泄露了什麼呢?

他更加仔細地凝視着她的臉,仿佛是第一次見到她。他狂喜、震顫、幸福得差點兒大哭起來,他第一次感到,她顯出這副高傲的神態時有多美,她心懷這個秘密時誘惑力有多大。她的兩道秀眉呈弧形曲線,形成一個銳角之後就突然往上一挑,他那春情激盪的目光精心描摹着這兩道眉毛的線條,深深鑽入她那雙灰綠色的眸子中清涼的寶石紅玉髓之中,吻着她臉龐上蒼白的、微微透着光澤的皮膚,將她此刻輪廓鮮明地緊繃着的嘴唇軟軟地隆成拱形來親吻,又在她那淺色的秀髮中搜尋了一番,隨後迅速往下移去,銷魂地將她整個身軀擁入懷裡。直到此刻他才算認識她。這時他從餐桌邊站起來,但兩膝哆嗦不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