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 - 第2章

茨威格

「對此我無法作出判斷,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位先生的棋下得有點奇怪,也很有意思,因此我也故意給了他一個機會。」說着,他便懶洋洋地站起身來,並以他講究實際的方式補充道:「如果這位先生或者在坐的諸位先生明天想再下一局,那我從下午三點鐘以後隨意奉陪。」

我們都忍不住輕聲笑了。我們每個人都知道,岑托維奇絕不是慷慨地讓給我們這位不相識的援手一個機會,他的這種說法無非是掩飾自己沒有下好的一個幼稚的遁詞而已。因此我們心裡滋長起更加強烈的願望,要親眼看着把他這種盛氣凌人的態度打掉。我們這些心平氣和、懶懶散散的乘客心裡一下子生起一股瘋狂的、充滿虛榮心的戰鬥豪情,因為如果正巧在我們這艘航行在汪洋中的船上能摘下國際象棋世界冠軍頭上的桂冠,這個記錄定會由電訊迅速傳遍全世界。這個想法很具挑戰性,令我們為之着迷。另外,那種神秘而蹊蹺的事也頗有刺激性:恰好在關鍵時刻我們的救星出乎意料地來介入我們的棋局,他那幾乎有點怯生生的謙虛同那位職業棋手那種趾高氣揚的神氣正好形成對照。這位陌生人是誰?難道通過這裡的這次偶然巧遇我們竟找到了一位尚未被發現的國際象棋天才?或是出於某種尚不清楚的原因,一位著名的國際象棋大師對我們隱瞞了自己的名字?我們興奮地討論了所有這些可能性。我們認為,為了把這個陌生人謎一般的膽怯和出人意外的自述同他精妙絕倫的棋藝聯繫在一起,即使是最大膽的假設也不為過。不過有個問題我們大家的意見是一致的,那就是絕不放棄再殺一盤。我們決定,要不遺餘力地促使我們的支援者第二天同岑托維奇對弈一盤,麥克康納答應由他承擔這次比賽經濟上的風險。這期間我們從乘務員那裡了解到,我們不認識的這位先生是奧地利人,而我是陌生人的同鄉,所以大家就委託我把大家的請求轉達給他。

不用很長時間,我就在甲板上找到了匆匆溜掉的那位先生。他正躺在躺椅上看書。我在朝他走去之前,先抓住這個機會將他端詳一番。他輪廓分明的腦袋枕在枕頭上顯得稍稍有些疲勞,這張還比較年輕的臉顯得出奇的蒼白,這再次引起我的特別注意,兩鬢的頭髮雪白,白得閃閃發亮。不知是什麼原因,我有這麼個印象,覺得這個人準是突然變老的。我剛走到他跟前,他就很有禮貌地站起身來,介紹自己的姓名。我聽了馬上就覺得熟悉,這是奧地利一家古老的名門望族的姓氏。我想起姓此姓的人中,有位是舒伯特的密友,老皇帝

【8】

有位御醫也出身於這個家族。我向B博士轉達我們的請求,希望他接受岑托維奇的挑戰,他聽了顯然感到非常驚訝。這表明,他根本不知道剛才與之對弈的是位世界冠軍,而且是目前戰績最好的世界冠軍,而那盤棋他卻光榮地將對手頂住了。由於某種原因,我說的這個情況似乎對他產生了特殊的印象,因為他一再反反覆覆地問,我是否真有把握,他的對手確實是公認的世界冠軍。我馬上就發現,這個情況使得我的任務完成起來容易得多了,至於萬一棋輸了,經濟上的風險將由麥克康納來承擔這件事,由於考慮到B博士比較敏感,所以覺得還是不對他說為好。經過好一陣猶豫,B博士最終答應比賽一次,不過他特別請我提醒其他幾位先生,千萬不要對他的棋藝抱過分的希望。

「因為,」他臉上帶着沉思的微笑補充說,「我真不知道,我能不能正確地按照各種規則來下棋。我從中學時代起,也就是說自二十多年以來我連棋子都沒有再摸過,請相信我,這絕不是假謙虛。就是在那個時候,我下棋也沒有特殊的才華。」

他這話說得極其自然,使我對他的真誠沒有一點兒懷疑。可是他對各個大師的每盤具體的棋局又記得那麼清楚,對此我又不得不表露出我的驚訝,我說,無論怎麼說,他至少在理論上對國際象棋總是作過很多研究吧。B博士又露出那奇怪的夢幻般的笑容。

「作過很多研究!——天知道,倒可以這麼說,我對國際象棋作過許多研究。但那是在非常特殊的、是在史無前例的情況下發生的。這是一個相當複雜的故事,充其量只能把它當作我們這個可愛的偉大時代的一個小插曲。要是您有半小時耐心的話……」

他指了指旁邊的一把躺椅,我愉快地接受了他的邀請。我們周圍沒有其他人,B博士把看書時戴上的老花鏡摘下放於一邊,開始說:

「承蒙您提到,您是維也納人,還記得我們家的姓氏,不過我猜您准沒聽說過那個律師事務所。它起初是我父親和我、後來是我單獨主持的,因為我們不辦理報上討論的案件,我們的規矩是不接受新的當事人的委託。實際上我們已經不再從事正式的律師事務了。我們的業務只限於法律諮詢,主要是受委託管理大修道院的財產,我父親以前是天主教黨的議員,所以同各大修道院關係很密切。此外,有些皇室成員的財產也委託我們管理。因為君主政體已經成了歷史,所以這方面的情況我們今天可以談了。我們家族同皇室以及天主教會的聯繫從上兩代就開始了,我叔叔是皇帝的御醫,另一位叔叔是塞滕施特滕修道院院長。我們只是保持了這些聯繫。這是一種靜悄悄的、我想說是一種無聲的活動,因為當事人對我們家族歷來都很信任,所以我們依舊做着這份工作。這個工作只要求嚴格的保密和可靠,此外並沒有更多的要求,而先父正是具有這兩種品質的典範,由於他的謹慎,所以無論是在通貨膨脹的年代還是政權變革時期,實際上他都為當事人成功地保存了可觀的財富。後來德國希特勒上台,開始掠奪教會和修道院的財產,於是德國那邊就同我們進行各種談判和交易,以通過我們的手保住他們的動產免遭沒收,關於羅馬教廷和皇室進行的某種秘密政治談判,我們兩人知道的比外界知道的要多得多。正因為我們事務所並不惹人注目,門上連牌子都不掛,外加我們兩人都很小心謹慎,有意避免同保皇派來往,所以我們很保險,沒有人擅自對我們進行調查。事實上在那些年裡奧地利當局從未料到,皇室的秘密信使交接最重要的信件一直都是在我們設在五層樓上的那個不起眼的事務所里進行的。

「納粹分子早在擴充軍備,妄圖征服世界之前,就開始在其鄰國組織一支同樣危險的和訓練有素的軍隊——由受歧視、受冷落和受損害的人組成的軍團。他們在每個機關企業里都設立了所謂的『支部』,他們的坐探和間諜無處不在,包括在陶爾斐斯和舒施尼格

【9】

的私人宅邸里。就是在我們這個很不起眼的事務所里也安插了他們的人,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當然,此人只不過是個可憐而無能的辦事員。他是一位神甫介紹來的,我雇用他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使我們事務所對外像是個正規機構的樣子。實際上我們只用他辦些無關緊要的差事,接接電話,整理整理文件,當然是那些無足輕重、不會引起懷疑的文件。他不能拆信件,所有的重要信件都是我親手用打字機打的,不留副本;每份重要文件我都拿回家去;所有的秘密會談全都挪到修道院院長辦公室或我叔叔的診室去進行。由於採取了這些預防措施,所有重大的事情這名坐探一件都未曾看到,但是由於發生了一件不幸的偶然事件,這居心叵測、追名逐利之徒一定發現我們不信任他,背着他做了種種很有意思的事。也許有次我們不在,信使沒有按照約定稱『貝恩男爵』,而是一不小心說了『陛下』這個詞,要不就是這無賴非法拆看了信件——總之,在我懷疑他之前,他就從慕尼黑或柏林接受了監視我們的任務。一直到後來,我被捕入獄已經很久了,我才想起,開始的時候他工作馬虎大意,而在最後幾個月卻忽然變得積極起來,而且好多次幾乎死皮賴臉地主動要求將我的信件送往郵局。我不能說我沒有某些疏忽大意之處,但是那些偉大的外交家和將軍到頭來不也是被希特勒那套伎倆狠狠地耍弄了嗎?蓋世太保早就將我牢牢地盯住了,下面這件事就是最具體的證明:就在舒施尼格宣布下野的那個晚上,也就是希特勒進入維也納的前一天

【10】

,我已經被黨衛隊逮捕了。幸好,我一聽到舒施尼格的辭職演說,就把最最重要的文件全部燒毀了,餘下的文件連同為證明幾所修道院和兩位大公爵存在國外的財產所不可缺少的憑據,我真是在衝鋒隊破門而入之前的最後一分鐘將其統統塞在一隻盛髒衣服的筐里,讓我那年邁而可靠的女管家送到我叔叔那邊去的。」

B博士停下來點了一支煙,借着閃爍的火光,我發現他的右嘴角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這我先前就已經注意到了,現在我觀察到,每隔幾分鐘就要抽搐一次。這只是微微抽動一下,就像拂過一絲微風,但是它卻使這張臉顯出引人注意的心神不安的神情。

「您大概在猜想,現在我要給您講關於集中營的事——所有忠於我們古老的奧地利的人都被押解來關在那裡,講我在集中營里受到的侮辱、拷打和刑訊了吧。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我被列入另外一類。我沒有被驅趕到那些不幸的人那兒去,納粹分子對他們施行肉體和精神折磨,把長期積聚起來的仇恨一股腦兒都發泄在他們身上。我被歸入另外一類人之中,這類人數量不多,納粹分子想從他們身上逼取金錢或者重要情報。本來,蓋世太保對我這個本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當然毫無興趣,但他們一定已經獲悉,我們曾經是他們最頑強的敵人的財產代理人、經管人和親信,他們指望從我身上榨取可以構成罪證的材料,既可用來反對修道院,證明它們非法牟利,也可用來反對皇室以及所有那些在奧地利不惜流血犧牲為維護君主王朝而竭盡全力的人。他們猜想——真的,這倒並非空穴來風——我們經手轉移出去的那些資金,絕大部分還藏着,他們想奪過去,可又無從下手,所以他們當天

【11】

就把我抓了去,想用他們那套行之有效的方法迫使我供出這些秘密。他們想要在我這類人身上榨取金錢或者重要材料,所以沒有把我們送進集中營,而是給我們以特殊待遇。您也許還記得,我們的首相

【12】

以及羅特席爾德男爵

【13】

——納粹分子指望從他的親屬那裡敲詐數百萬——都沒有被投進鐵絲網圍着的戰俘營,而是表面上給予優待,被送進大都會飯店——同時也是蓋世太保的總部——每人住一單間。我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居然也得到了這種獎勵。

「在飯店裡住單間——這話本身聽起來就極其人道,不是嗎?可是請您相信我,他們沒有把我們這些『知名人士』塞進二十個人擠在一起的冰冷的木棚里,而是讓我們住在供暖還不錯的飯店單間裡,這絕不是他們給予我們的一種更人道的待遇,而是挖空心思想出來的更加狡猾的方法。他們想從我們嘴裡逼出他們所需要的『材料』,採用的不是毒打或者用刑,而是以殺人不見血的方式,採用最最狡猾歹毒的隔離手段。他們並沒有對我們怎麼樣,只是將我們置於完全的虛空里。大家都知道,像虛空那樣對人的心靈所產生的那種壓力是世界上任何東西都辦不到的。他們把我們每個人分別關在一個完完全全的真空里,關進一間同外界絕對隔絕的房間裡,不用拷打等方式從外部給我們壓力,而是讓我們從內心產生一種壓力,最終砸開我們的兩片嘴唇。乍一看,安排給我的房間絕對不能說不舒服。這房間有一扇門,一張床,一把沙發椅,一個洗臉盆,一扇上了柵欄的窗戶。可是這扇門白天黑夜都是鎖着的,桌上不許放紙和鉛筆,窗戶外面是一道防火牆,在我周圍,甚至在我自己身上都是空無所有。我的每樣東西都被搜走了。搜走手錶,讓我不知道時間;搜走鉛筆,我就無法寫東西;搜走小刀,使我無法割斷動脈血管;就連抽支煙稍微提提神也不允許。除了不許說話、不許回答問題的看守,我看不見一張人的臉,聽不到一點人的聲音;從早晨到夜晚,從夜晚到早晨,眼睛、耳朵以及所有其他感官都得不到一絲養料,你成天寂寂一身,煢煢孑立,守着桌子、床、窗戶、洗臉盆等四五件不會說話的東西,一籌莫展;你就像玻璃罩里的潛水員,身處寂靜無聲的黑黢黢的海洋里,甚至感覺到通向外部世界的繩索已經扯斷,您永遠不會被人從這無聲的深底拉回到水面上去了。整天沒什麼事可做,沒什麼東西可聽,沒什麼東西可看,你的周圍到處是一片虛空,一片綿延不斷的完全沒有空間和時間的虛空。你走來走去,走去走來,來來回回,循環往復。但是,即使是看似毫無實體形跡的思想也需要一個支撐點啊,否則它就要開始旋轉,就要毫無意義地圍着自己轉圈,思想也受不了虛空。你從早到晚期待着什麼,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你等啊,等啊,等啊,你想啊,想啊,想啊,直到太陽穴發痛,什麼也沒有發生。你仍是孤獨一人,孤獨一人,孤獨一人。

「這樣延續了十四天,我在時間之外,世界之外生活的十四天。要是當時爆發了戰爭,我也不會知道,我的世界就只有桌子、門、床、洗臉盆、沙發椅、窗戶和牆這幾樣東西,我整天凝視着同一面牆上的同一張壁紙,久而久之,壁紙上鋸齒形圖案的每根線條都好似用刻刀刻進我大腦深處的褶皺里去了。後來,審訊終於開始了。突然來傳我了,也弄不清那是白天還是夜裡。他們喊了我的名字,押着我穿過幾條走廊,也不知道要帶我到哪裡去。後來,在一個什麼地方等着,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突然,又站在了一張桌子前面,桌旁坐着幾個穿制服的人,桌上堆着一疊紙:那是檔案,不知道裡面是些什麼材料。接着就開始提問,這些問題真真假假,有的單刀直入,有的陰險奸詐,有的聲東擊西,有的設置圈套。你回答問題的時候,陌生而惡毒的手指在翻材料,您不知道裡面有些什麼東西,陌生而惡毒的手指在審訊記錄上寫些什麼,你不知道寫的是什麼。可是,對我來說,這次審訊中最可怕的是,我始終猜不出,也估計不到,蓋世太保對我們事務所的事情確實已經知道了哪些,哪些他們想從我口裡獲取。我已經對您說過,在最後一刻讓女管家把那些可以構成罪證的文件送到我叔叔那裡去了。可是,他收到這些文件了嗎?他沒有收到嗎?那個坐探辦事員泄露了多少信息?他們截獲了多少信件?這期間在我們代理的那些德國修道院也許已經敲開了某個糊塗神甫的嘴,那麼到底逼出了多少秘密?他們問呀,問呀,沒完沒了地問。我給修道院買過哪些有價證券,同哪些銀行有通信往來?我認不認識一位某某先生?我收到過瑞士或者某某地方的信件沒有?我一點也估計不出,他們到底查到了多少問題,所以我的每個回答意義都非常重大。要是我承認了他們尚未掌握的某件事,我也許就會無謂地使某人罹難;我要是什麼都不承認,那就自己害了自己。

「不過,審訊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審訊以後回到我那虛空之中,回到那個有着同一張桌子、同一張床、同一個洗臉盆和同樣的壁紙的同樣的房間裡。因為只要我單獨一人的時候,我就要重新琢磨審訊的情況,思考怎麼回答才最聰明,下次提審也許會因我說話不小心而引起他們的懷疑,如果這樣,我該怎麼說才能彌補。我仔細思量,反覆琢磨,認真檢查我向預審官說的每一句證詞,把他們提出的每個問題和回答的每一句話都簡要重複一遍,想估量一下我說的話有哪些可能被記錄在案。不過我知道,我永遠也估計不出來,也不會知道。但是這些思想一旦在這虛無的空間裡發動起來,就不停地在腦袋裡轉動,翻來覆去,循環往復,還不斷地想出一些新的事情來,而且睡着了腦袋裡還在轉。每次審訊之後,我腦子裡還在經歷着那些提問,深究和折磨的煎熬,或許甚至比審訊時的折磨更為殘忍,因為每次審訊一個小時就結束了,而審訊之後由於寂寞的無情折磨,腦袋所受的煎熬卻是沒有完結的時候。我的四周總是只有桌子、柜子、床、壁紙、窗戶,沒有任何分散我注意力的東西,沒有書,沒有報紙,沒有陌生的面孔,沒有可以記點東西的鉛筆,沒有可以用來玩的火柴,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現在我才發覺,把人單獨囚禁在飯店的房間裡這一套做法用心何其險惡,對人精神上的摧殘又何其厲害。要是在集中營里,也許得用小車推石頭,推得兩隻手磨出血來,兩隻腳凍僵在鞋裡,可能得二三十人擠在一個又臭又冷的小屋裡。可是你能看到人的臉,可以將目光投向一片田地,一輛手推車,一棵樹,一顆星星,以及別的什麼東西,而這時呢,你周圍都是同樣的東西,始終都是這些東西,從來不會改變,真是可怕。這裡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我分心,使我從自己的思想、從自己的胡思亂想、從自己病態地將審訊時的提問和自己的回答不斷複述中解脫出來。而這一點恰恰正是他們打的如意算盤——他們要憋死你,要讓你自己的思想來憋你,直到憋得你喘不過氣來,你別無他法,最後只好向他們吐露真相,將他們想要的一切招供出來,終歸把材料和人統統拋了出來。我漸漸感覺到,在這虛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壓力下,我的神經開始鬆弛了,我意識到這種危險,便把神經繃得緊緊的,我想,即使把每根神經都繃斷,也要找到或者想出點事情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為了使自己有點事做,我就試着把以前會背的東西,如民歌、兒歌、中學課本里的幽默故事、民法條款等,一一朗誦出來,並再複述一遍。後來我又試着演算,隨便拿些數字來相加、相除,可是在虛空中我的記憶缺少附着力,沒有能使我的思想集中在上面的東西。腦袋裡老是出現和閃爍着這個想法:他們知道什麼?我昨天說了些什麼,下次又該說些什麼?

「這種真是難以描述的狀況延續了四個月。四個月,寫起來容易,才不過兩個字!說起來也容易:四個月,一共才四個音節

【14】

。嘴唇動一下就把這幾個音發出來了:四個月!但是誰也無法描述、測定,誰也無法用直觀例子向別人、也無法向自己說明,在沒有空間、沒有時間的情況下時間有多長,無法向別人講清楚,這虛空,虛空,你周圍的虛空是如何蛀食和摧毀你的心靈的,整日所見的就只有桌子、床、洗臉盆和壁紙,屋裡成天都是沉默,成天是同一個看守,他看都不看你一眼就把飯塞了進來,時時刻刻是同樣的思想在虛空中圍着你轉啊轉,直弄得你神經錯亂、瘋瘋癲癲為止。我心裡惴惴不安,從一些細小的徵兆中我發覺自己的腦子混亂了。起先,在審訊的時候心裡是清楚的,陳述冷靜沉着,深思熟慮,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這種雙重思維還在起作用。現在我連說最簡單的句子都是結結巴巴的,因為我在作法庭陳述時,眼睛總像是着了魔似的愣愣地盯着那支往紙上做着記錄的筆,仿佛我想追上自己說的話似的。我感覺到,我的力氣越來越不濟了,我感覺到,為了救我自己,我將會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也許還有更多的東西全部交代出來,為了擺脫虛空的窒息,我將會說出去十二個人,供出他們的秘密,而我自己呢,除了片刻休息之外,什麼好處也得不着,我感覺到這樣的一刻越來越近了。一天晚上確已走到了這一步:在我快要憋死的當間,看守恰好給我送飯來,於是我就突然朝他背後喊:『您帶我去審訊!我什麼都交代!什麼都交代!我要交代文件在哪兒,錢在哪兒!我統統都交代,徹底交代!』幸好他沒有聽到更多的東西,或許他也不想聽我說。

「在這極其艱難的時刻,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這件事把我救了,至少在一段時間裡把我救了。那是七月底一個烏雲密布的陰沉沉的雨天,我所以還清楚地記得這個細節,那是因為我被押去審訊、穿過走廊時,雨水正噼噼啪啪地打在玻璃窗上。我得在預審的候審室里等着。每次去受審都得等,讓你等,這也是一種手法。首先,通過叫喊,通過深夜裡突然把你從囚室里提溜去受審,讓你的神經高度緊張起來,然後,等你作好審訊準備,思想和意志都振作起來準備反擊時,他們又讓你等着,毫無意義地、無緣無故地等着,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地等着,等得你身心交瘁。在星期四,7月27日,這一天他們讓我等得特別長,讓我在候審室站着等了兩個小時,這個日期我之所以還記得,那是有個特別原因的。在候審室里當然不許我坐,我在那裡站了兩個小時,腿都要站斷了。候審室里掛了一本月曆,我無法向您解釋,在當時如饑似渴地嚮往着印刷的和手寫的東西的情況下,我是如何目不轉睛地,如何牢牢地緊盯着牆上『7月27日』這幾個字的,我仿佛把這幾個字吞進了肚裡,刻在了腦子裡。隨後我又等着,等着,眼睛注視着房門,看它什麼時候終於會打開,同時心裡在思考,審判官這次會問我什麼問題,不過我也知道,他們問的問題可能和我準備的截然不同。但是不管怎麼說,這種等待和站立的折磨同時也是一件好事,一種快樂,因為這間屋子怎麼說也和我那間不一樣,不一樣,要稍微大一點,有兩扇窗戶,而我那間只有一扇,還有,這裡沒有床,沒有洗臉盆,窗台上也沒有那道明顯的、我觀察了幾百萬次的裂縫。房門油漆的顏色也不一樣,靠牆放着另一把沙發椅,左邊是一個檔案櫃,以及一個有掛鈎的衣帽架,掛鈎上掛着三四件濕軍大衣,那是折磨我的刑警們的大衣。也就是說,我在這裡可以看到一些新東西,同我那屋裡不一樣的東西,我那飢餓的眼睛終於又可以看到一些別的東西了,它們貪婪地盯着每一件東西。我細細察看這幾件大衣上的每一個褶皺,譬如說,我看到一件大衣的濕領子上掛着一顆水滴,您聽起來一定覺得很好笑。我懷着莫名其妙的激動心情等待着,看這顆水滴最後會不會克服重力作用,繼續長久地附着在衣領上——是的,凝視着這顆水滴,屏住呼吸對它凝視了數分鐘之久,仿佛這顆水滴上懸掛着我的生命似的。後來水滴終於滾落下來了,我就開始數大衣上的紐扣,一件是八顆,另一件也是八顆,第三件是十顆,接着我又比較大衣的翻領,我饑渴難當的眼睛以一種我無法描述的貪婪觸摸、把玩和抓住所有這些可笑的,微不足道的小事。突然,我的目光呆呆地盯着一樣東西,我發現,一件大衣的口袋鼓鼓的。我走近一些,凸起的東西呈長方形。從這一點我就看出這個略為有點鼓突的口袋裡藏着的東西——一本書!我的雙膝開始發抖,一本書!我已經有四個月手裡沒有拿過書了,光是想象一本書,想象書里可以看到一個挨一個的字排列成一本書的一行行,一頁頁,一張張,可以閱讀和追蹤別的一些新的、不熟悉的、可以分散注意力的思想,並將這些思想記在腦子裡——光是這麼一想,就令你心馳神往,銷魂盪魄。我的眼睛像着了魔似的緊緊盯着那個小小的鼓突的地方,我的灼熱的目光緊緊盯着那個不顯眼的地方,仿佛想要在大衣上燒個窟窿似的。我終於無法抑制自己的貪慾,我下意識地一點點移過去。我思忖,這回至少可以隔着呢料拿手觸摸一本書了。這個想法使我手指上的神經一直熱到指甲上。幾乎在不知不覺中,我往那兒越挨越近。幸好看守沒有注意我這個肯定很奇怪的舉動,也許他也覺得,一個人直直地站了兩個小時以後,想稍微往牆上靠靠,這是很自然的。我終於站在離大衣很近的地方了,我故意把雙手反背着,以便人不知鬼不覺地碰到大衣。我觸摸了呢料,透過面料我確實感覺到有個長方形的東西,這東西可以彎曲,而且還會窸窣作響——一本書!一本書!偷走這本書!這個念頭像槍彈似的穿過我的腦子。也許會成功,你可以把書藏在囚室里,然後就讀啊讀,終於又可以讀到書了!這個想法剛閃進我的腦袋,就像烈性毒藥似的發生作用了:我耳朵里一下子嗡嗡直響,我的心怦怦直跳,雙手冰涼,都不聽使喚了。但是經過第一陣沉迷之後,我又輕輕地、巧妙地更往大衣挨近,兩眼緊緊盯着看守,同時用藏在背後的雙手把口袋裡的那本書從下往上托起。接着將書一把抓住,再輕輕地、小心翼翼地一抽,突然,這本不很厚的小書就到了我的手裡。現在我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怕。但是我又不能再把書放回去了。可是把書往哪兒放呢?我把書從背後塞到褲子裡,掖在系腰帶的地方,再從那裡將它慢慢挪到腰部,這樣走路的時候我就可以像軍人那樣用手貼着褲縫,把書壓住。現在該做第一次試驗了。我離開衣架,一步,兩步,三步。行。只要把手緊緊壓着腰帶,走路的時候就可以把書夾住。

「接着就開始審訊了。這次受審我付出的精力比哪次都多,因為這回我在回答問題的時候其實並沒有把全部精力集中在我的口供上,而是首先一心想着要不露聲色地把書夾住。幸好這次審訊很快就結束了,我安然將書帶到我的房間——我不想詳述種種細節來耽誤您的時間,因為在走廊里書一下從褲子裡滑了下來,真危險,我不得不假裝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彎下腰去,把書重新安然塞回到腰帶下。不過,當我帶着這本書回到我的地獄裡,終於獨自一人、可又不再是獨自一人的時候,我是什麼樣的心情呀!

「您大概會想,我一定立即抓起書來看了看,就讀了起來。完全不是!首先我要品味一下閱讀前的樂趣。我身邊有了一本書,自己可以先去幻想一番,這本竊得的書最好是哪一類,這是一種故意延緩的、並且使我的神經奇妙地興奮起來的快樂:首先這是一本印得很密的書,有很多很多字,有很多很多薄薄的書頁,這樣我就可以多讀一些時間,再就是,我希望這是一本能夠在精神上給我激勵的作品,不是膚淺的、輕鬆的作品,而是本可以學習、可以背誦的作品,最好是詩歌,是歌德或荷馬——這是個多麼大膽的夢啊!可是我終於無法繼續控制自己的欲望和好奇心了。我往床上一躺——這樣,萬一看守突然把門打開,他也抓不住我的把柄——哆哆嗦嗦地從腰帶下抽出書來。

「看了第一眼就使我大為掃興,甚至感到極其惱怒:冒着那麼大的危險竊得的這本書,積聚着那麼熱烈的期望的這本書只是一本棋譜,是一百五十盤名局匯編。要不是我的窗戶閂着,關得嚴嚴實實的,我一怒之下不把書從窗戶里扔出去才怪,我要這麼一本毫無意義的書有什麼用?我上中學時像大多數學生一樣,無聊的時候偶爾也下棋玩玩。可是這本理論的東西我要它幹嗎?沒有對手不可能下棋,更不用說沒有棋子和棋盤了。我懊惱地把這本棋譜瀏覽了一下,心想說不定會發現什麼可讀的東西呢,譬如說一篇序言啦,一篇導讀啦。但是除了一盤盤名局的光巴巴的正方形棋圖以及棋圖之下起先令我莫名其妙的符號,諸如a2—a3,Sf1—G3之外,其他什麼也沒有。這一切我覺得像是一種無法解開的代數方程式。後來我才漸漸地猜出,a、b、C這些字母代表經線,數字1至8代表緯線,兩者相合就可以確定每個棋子的位置。這麼一來,這些純粹圖解式的示意圖畢竟獲得了一種語言。我思忖,也許我可以在囚室里做一個棋盤,然後就照着棋譜把這些棋局擺一擺,像是上天的旨意,我床單的圖案恰好是粗線條的方格子。把床單好好一疊,終於把它折出六十四個方格來了。於是我就先把書藏在褥子底下,並將書的第一頁撕掉。接着我就開始用我省下來的小塊麵包屑做成王、後等棋子的樣子,不言而喻,棋子做得很可笑,很不完美。經過不斷努力,我終於可以在方格床單上擺出棋譜上標明的各個位置了。我把這些可笑的麵包屑棋子的一半塗上灰,使顏色深一些,以示區別。但是當我試圖用這些棋子將一局棋從頭到尾復盤時,起初我失敗了。頭幾天我擺棋的時候,擺着擺着就亂套了,一局棋我就得擺五次,十次,二十次,每次都是從頭擺起。不過世界上有誰像我這個虛空的奴隸一樣擁有那麼多無法利用的和毫無用處的時間呢?又有誰有那麼多無法估量的欲望和耐心呢?六天以後我已經能完美地把這盤棋下完了,再過八天我連麵包屑都不用放在床單上,就可以把棋譜上這一盤每步棋的位置記得清清楚楚,再過八天,連方格床單也用不着了。起先棋譜上A1、A2、C7、C8這些抽象的符號現在在我腦子裡都自動變成了一個個看得見的形象化的位置。這個轉化完全成功了:我將棋盤連同棋子都投影在我的腦袋裡,光用棋界用語就能看到每步棋的位置,就像一位訓練有素的音樂家,只要朝樂譜看上一眼,就足以聽出各個聲部以及和聲來。又過了十四天,我已經能毫不費力地背下棋譜上的每一盤棋——用行話來說,就是下盲棋。現在我才開始懂得,我這次大膽的偷竊給我帶來了無可估量的欣慰。因為我一下子有事做了——如果您願意也可以說這是毫無意義、毫無用處的事,不過它確實摧毀了包圍着我的虛空,有了一百五十盤棋的棋譜,我就有了一件神奇的武器來抵禦令人窒息的時空的單調。為了使這項新找來的事兒始終保持它的魅力,從現在起我把每天的時間作了精確的劃分:上午擺兩盤,下午擺兩盤,晚上再快速復一次盤。在此之前,我的日子像明膠一樣無形無狀地延伸着,現在可是填得滿滿的了,我有事做了,而又不感到疲倦,因為下棋具有一種奇妙的好處,可使智力專注於一個狹窄的範圍里,不論如何費勁思考,腦子也不會鬆弛,相反,會更加增強大腦的靈活和張力。起初我只是機械地照着名局擺棋,在這個過程中,在我心裡慢慢開始出現一種對國際象棋的藝術的、妙趣橫生的理解。我學會了進攻和防禦的精微着法,行棋布陣的謀略和深邃的洞察力,我掌握了預先計算,互相呼應和巧妙應着等技巧,不久就能準確無誤地識得每位國際象棋大師棋路的個人特點,就像一個人只消讀幾行詩就能確定該詩出自哪位詩人之手一樣。這件事開始時純粹是為了填滿時間而乾的,現在卻變成了享受,阿廖欣、拉斯克、波戈留波夫、塔爾塔柯威爾等偉大的國際象棋戰略家的形象,宛若親愛的朋友,都來到我這寂寞的斗室。棋局中無窮無盡的變化使這間不會說話的囚室每天都充滿了生氣,正是因為我的練習很有規律,使我原本已經受了損害的思維能力又恢復了自信,我感覺到我的腦子又重新活躍和振奮起來了。而且由於不斷進行思維訓練,甚至還好像磨得更鋒利了。我考慮問題的時候思路更清晰,思想更集中,這一點尤其是在審訊的時候得到了證明:不知不覺中,在棋盤上對付虛假的訛詐和暗藏的詭計方面達到了完美無缺的程度,從這時起提審的時候我再也不露出任何破綻,我甚至還覺得,蓋世太保們漸漸開始帶着某種敬意來觀察我了。也許他們在暗暗自問,他們看着其他人都垮了,唯獨我還在進行不屈不撓的反抗,這種力量是從哪些秘密源泉汲取的呢?

「這是我的幸福時光,我日復一日地將棋譜上的一百五十盤棋局系統地一一進行復盤,這段時間大約持續了兩個半月至三個月。隨後出乎意料之外,我又遇到一個死點。突然之間我又重新面對一片虛空,因為我把每盤棋都從頭到尾下了二三十次,這樣,這些棋局就失去了新鮮的魅力,不再給人以驚喜,先前那種令人興奮、令人激動的力量枯竭了。這些棋局的每一步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再一次又一次地將它們重複又有什麼意思呢?剛一開局,這盤棋的進程就自動在我心裡展開了,已經不再有驚喜,不再有緊張,不再有任何問題了。為了使自己有事可做,為了給自己製造已經成了不可或缺的勞累,並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真需要另一本匯集了別的棋局的書。可是這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在這條奇怪的歧途上只有一條路:必須自己發明新的棋局來代替舊的棋局。我必須設法跟自己下,更確切地說,是向自己作戰。

「我不知道,對於這種『遊戲中的遊戲』——同自己對弈的精神狀態您了解到何種程度。但是只要粗略一想,就足以明白,下國際象棋是一種純粹的、沒有偶然性的思維遊戲,因此要跟自己對弈的想法從邏輯上來說是荒謬的。國際象棋的引人入勝之處,從根本上來說僅僅在於其戰略是在兩個不同的腦袋裡不同地發展的,在這種精神戰爭中黑方並不知道白方的花招,所以不斷想方設法去猜測和挫敗其詭計,同時就白方而言,對於黑方的秘密意圖它力圖預先加以識破,給予反擊。如果現在執黑和執白的是同一個人,那情況就十分荒謬了:同一個大腦同時對一些事情既應該知道,又不應該知道,作為白方在行棋的時候,它能奉命忘掉一分鐘前黑方的願望和意圖。這種雙重思維其實是以意識的完全分裂為前提的,大腦的功能就像機械儀表一樣,開關自如。想要自己戰自己,這在國際象棋中是個悖謬,就像一個人想要跳過自己的影子一樣。

「好了,說簡短些吧,這種悖理和荒謬之事我在絕望中竟試了幾個月之久。可是,為了使自己不至於陷入完全的精神錯亂或者智力的徹底衰頹,除了去做這件荒唐事之外,我別無選擇。我那可怕的處境逼得我不得不至少去試一試,把自己分裂成一個黑方我和一個白方我,要不然我就得被我周圍恐怖的虛空壓垮。」

B博士往躺椅上一靠,閉了一會兒眼睛。他仿佛要把令人心煩意亂的回憶強壓下去似的。他左邊嘴角上又出現了奇怪的抽搐,他無法控制的抽搐。接着,他在躺椅上把身子略為坐直一些。

「這樣,到此為止,我希望已經把一切都向您講得相當清楚了。但遺憾的是我自己也拿不準,其餘的事是否也能那麼清楚地說給您聽。因為這件新工作要求腦子保持絕對的緊張,這就使它不能同時進行任何自我控制。我已經向您提到過,照我看,同自己對弈這本身就很荒謬絕倫,但是即使是荒唐事,面前總有一個實實在在的棋盤,那畢竟還有一個最小的機會,而棋盤這個真實的東西畢竟還容許保持一定的距離,允許享受物質上的治外法權。面對擺着真實的棋子的真實棋盤,純粹從身體方面來說,就可以一會兒站在桌子的這一邊,一會兒站在桌子的另一邊,以便一會兒從執黑的立場,一會兒從執白的立場來把握和運籌局勢。但是像我這樣迫不得已把向我自己進行的廝殺,要是您願意的話,也可說是同我自己進行的廝殺投影在一個意想中的空間裡。我被迫在腦子裡清楚地把握住六十四個方格上每一邊的陣勢,此外不僅要計算出眼前的行棋,而且也要計算出對弈雙方下幾步可能要走的棋,確切地說,我要兩倍、三倍地盤算,不,是六倍、八倍、十二倍地盤算,我要為每一個我,為黑方我和白方我預先想出四五步棋,我知道,這一切聽起來是多麼荒謬。請您原諒,我希望您仔細考慮一下我的這種瘋癲狀態。在抽象的幻想空間中下棋的時候,我作為白方棋手,同時又作為黑方棋手都得為各方預先算出四五步,也就是說,對於棋局發展進程中所出現的各種情況在一定程度上得預先跟兩個腦子,跟白方的腦子和黑方的腦子配合好。但是即使是這種自我分裂在我這費解的試驗中還不是最危險的,由於我獨立想出了一些棋局,結果失去了立足之地,墜入了無底的深淵。像我前幾個星期所練習的那樣,光是照名局來下,終歸只不過是一種複製的結果,純粹是對已有物質的重複,這並不比背誦詩歌或者默記法律條文更費勁,這是一種局限的、按部就班的活動,因而是一種絕妙的腦力訓練。我上午練習兩盤棋,下午練習兩盤,這是規定的定額,沒有一絲激動我就可以將它完成,這四盤棋是我的正常工作,再說,要是我在下棋的過程中走錯了,或者走不下去了,總還可以向棋譜求教。所以對於我受了震驚的神經來說,這是很有療效的,更能起鎮靜作用,因為照別人的棋局擺棋不會使自己卷進搏殺中去。管他是黑棋贏還是白棋贏,對我來說都無所謂,這是阿廖欣或波戈留波夫,是他們在爭奪比賽的桂冠,而我本人,我的理智,我的心靈,僅僅是作為觀眾、作為行家裡手在品味棋局的轉折突變和賞心悅目。但是從我想跟自己搏殺的那一刻起,我就下意識地開始向自己挑戰了。兩個我中的每一個我,黑棋我和白棋我,在互相競爭,為了自己的一方,每一個我都雄心勃勃,心浮氣躁,想取勝,想贏棋;作為黑棋我每走一步心裡就萬分緊張,不知白棋我會怎麼應對。我的兩個我中的任何一個,要是另一個我走錯一步棋就興高采烈,得意洋洋,而同時對於自己的漏着則怒容滿面,憂心忡忡。

「這一切看起來毫無意思,事實上這種人為的精神分裂,這種意識分裂,它所帶來的危險的心情激動,在正常人的正常狀態下是難以想象的。但是,請您不要忘記,我是從正常狀態下被強行拉出來的,是個囚犯,無辜遭到監禁,幾個月來受盡別人精心策劃的寂寞的折磨,早就要將他積聚起來的憤怒向任何東西發泄了。因為我沒有別的東西,只有這種向自己進攻的遊戲,所以便將我的憤怒,我的復仇欲望統統狂熱地傾注到下棋中去。我心裡有種東西自以為是,可是我又只有心裡的另一個我是我能與之相搏的,所以我下棋時的激動幾乎到了發狂的程度。開始我思考的時候還是不慌不忙,謹慎周到的,在一盤棋和另一盤棋之間還安排了休息時間,好讓自己歇一歇,放鬆一下。可是漸漸地,我那被激動起來的神經就不容許我再等了。我的白棋我剛走一步,我的黑棋我就已毛毛騰騰地向前挺進了。一盤棋剛結束,我就向自己挑戰,要下第二盤,因為我這兩個我每次總有一個被另一個戰勝而要求再下一盤,好扳回來。由於這種瘋狂的貪婪心理,這幾個月在我的囚室里我同自己究竟廝殺了多少盤,我連個大概次數都說不出來——也許一千來盤,也許更多。這是一種我自己無法抗拒的癲狂,從早到晚,我什麼也不想,想的只是象、卒、車、王和a、b、C,『將死』和『王車易位』,等等,我整個身心都被逼到這個有格子的方塊上去了,下棋的樂趣變成了下棋的欲望,下棋的欲望又變成了一種強制,一種棋癮,一種瘋狂的憤怒——不僅浸透在我清醒的時間裡,而且也漸漸控制了我的睡眠。我思考的只能是下棋,只能是行棋,只能是下棋過程中出現的問題。有時我醒來,額頭濕漉漉的,我斷定,睡着時甚至還下意識地在繼續下棋,要是我夢見了人,那這個夢一定僅僅是在動象、車的時候,在馬往前跳或往後跳的時候做的。就是在被提審的時候,我也不再能明確地想到我的責任了,我感覺到,最近幾次審訊的時候,我說的話一定相當的語無倫次,因為,因為審訊官們有時面面相覷,感到詫異不解。實際上,在審訊官們向我提問以及他們互相商量的時候,我心裡涌動着那糟糕的欲望,只等着把我重新押回我的囚室去,好繼續下棋,繼續瘋狂地下棋,重新下一盤,再下一盤。每次中斷都會使我神經紊亂,就是看守來清掃囚室的一刻鐘,給我送飯來的兩分鐘,也使那狂熱的急躁不安的心情大受折磨。有時候到了晚上我那盒飯還在那兒放着,碰都沒有碰過,我下棋下得忘了吃飯。我肉體上能感覺到的唯有可怕的口渴,這大概是由於不停地思考,不停地下棋而上火了,一瓶水我兩口就喝乾了,就纏着看守,讓他再給我水,但一會兒我又感到口乾舌燥了。最後,下棋的時候——我從早到晚別的什麼都不干——我的情緒竟激動到不再能夠靜靜地坐上片刻的程度。我一面思考棋局,一面不停地走來走去,越走越快,棋局越是臨近收尾,心情就越是急躁。那種贏棋、取勝的欲望,擊敗我自己的欲望,漸漸變成了一種憤怒。我焦躁不安,渾身顫抖,因為我身上一方的我總嫌另一方的我走棋太慢。一方就催促另一方,要是我身上一方的我覺得另一方的我應着不夠快,我就開始罵自己『快,快!』或者『往前,往前!』,您也許覺得這很可笑吧。當然,我今天心裡很清楚,我的這種狀況完全是精神過分緊張導致的一種病態反映,對於這種病狀我還找不到別的名稱,只好把它叫作迄今醫學上還不清楚的『棋中毒』。後來,這種偏執的癲狂不僅開始侵蝕我的大腦,而且也開始侵蝕我的身體了。我消瘦了,睡不好覺,恍恍惚惚,每次醒來都要費好大的勁才能睜開沉甸甸的眼皮;有時我感到極度虛弱,連拿水杯手都抖得非常厲害,要費很大力氣才能把杯子送到嘴邊。但是一開始下棋,一股狂熱的力量就來了:我緊握拳頭走來走去,有時宛如透過一層紅霧聽見我自己的聲音沙啞地、兇狠地衝着自己叫喊:『將死了』!

「這種令人心驚膽戰、難以描述的危機狀況是如何出現的,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就是,一天早晨我醒來,覺得跟以往完全不一樣。我全身像散了架似的軟綿綿地躺着,舒適而安逸。一種深深的、適意的倦意,我幾個月來未曾有過的倦意壓着我的眼皮,是那麼溫暖、愜意,起先我猶猶豫豫,竟不願把眼睛睜開。我醒着躺了幾分鐘,繼續享受恬適的昏昏沉沉的境界,暖融融地躺着,感官陶醉在飄飄欲仙的快感之中。突然,我覺得似乎聽見身後有聲音,是活人的說話聲,我這時心裡的狂喜之情您是想象不出的,以往幾個月,將近一年以來,除了法官席上那種生硬、兇狠、毒辣的話之外,我沒有聽到過別的聲音。『你在做夢』,我對自己說,『你在做夢!千萬不要睜開眼睛!讓夢境再延續一會兒,要不然你又要看見圍繞着你的那間該死的囚室,那把椅子、那個洗臉台和那圖案永遠不變的壁紙。你在做夢——繼續做下去吧!』

「可是,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睜開眼。奇蹟出現了:我處在另一個房間裡,這房間比我飯店裡的那間囚室寬大。窗戶上沒有加柵欄,陽光可以不受遮擋地照射進來,窗戶外不是我那呆板的防火牆,一眼望去就可看到迎風搖曳的綠樹,室內四壁光潔,雪白閃亮,我上面的天花板又白又高——真的,我躺在一張陌生的新床上,這確實不是夢,我身後有人的聲音在低語。驚訝之餘,我大概是不由自主地使勁動了一下,因為我馬上就聽到有人走來的腳步聲。一個女人步履輕盈地走了過來,頭髮上罩着白軟帽,是個看護,是護士。我驚奇得渾身打了一陣戰慄:我已經有一年沒有見過女人了。我愣愣地凝視着這個嫵媚的身影,我的目光一定極為興奮和狂熱,因為走過來的護士急忙『安靜!請您安靜!』地說着,讓我平靜下來。可是我只是聆聽她的聲音——這不是一個女人在說話嗎?再說還是一個柔和、溫暖,簡直可以說是甜美的女人的聲音。真是不可思議的奇蹟!我貪婪地望着她的嘴,一個人居然能懷着善意同別人說話,這在我這個在地獄裡待了一年的人看來,簡直是不可能的。護士朝我微笑——是的,她在微笑,居然還有人會善意地微笑,接着她用食指壓着嘴唇,意思是讓我別出聲,然後就輕聲地走了。但是我卻不能聽從她的命令,這個奇蹟我還沒有看夠呢。我硬是想在床上坐起來,好看看她的背影,看看這個善良的人性之奇蹟。我想在床沿上欠身坐起來,但未能做到。另外,我感覺到右手的手指和手腕那兒有點兒不對勁,有一個厚厚的大白卷,顯然是用很多繃帶包紮起來了。我驚奇地望着我手上厚厚的、奇怪的白色包紮,先是摸不着頭腦,隨後我慢慢開始明白了我在哪兒,並開始思索我自己究竟出了什麼事。一定是他們把我打傷了,或者是我自己弄傷了手。我正躺在一家醫院裡。

「中午大夫來了。他是位和氣的、年紀較大的先生。他知道我們家的姓,並非常尊敬地提到我當御醫的叔叔,我馬上就感覺到,他對我是一片好意。在隨後的交談中,他向我提出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尤其是一個使我感到驚訝的問題:我是不是數學家或者化學家。我說都不是。

「『怪了,』他喃喃地說,『您發燒的時候老是大聲嚷着一些奇怪的公式——C3、C4什麼的。我們大家都聽不懂。』

「我向他打聽,我究竟出了什麼事。他意味深長地笑笑。

「『不很嚴重,是神經急性刺激。』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往四處看了看,然後輕聲補充說,『這畢竟是可以理解的。在3月13日

【15】

之後,是吧?』

「我點點頭。

「『碰上他們使用的這種方法,神經受點刺激並不奇怪,』他喃喃地說。『您並不是第一個。不過您放心好了。』

「看到他悄悄叫我放心的那種態度以及他對我勸慰的目光,我知道,在他這兒我是非常安全的。

「兩天以後,這位好心的大夫相當坦率地把事情發生的經過告訴了我。那天,看守聽見我在囚室里大喊大叫,開始他以為有人進了我的屋,我在同此人吵架。他剛到房門口,我就朝他撲了過去,衝着他大喊大叫,嘴裡喊着『跑啊,你這惡棍,你這膽小鬼!』諸如此類的話,並想卡住他的脖子,最後我發了狂似的向他襲擊,他不得不大喊救命。我正處於瘋狂狀態,後來他們就把我拖來讓大夫檢查,我大概突然掙脫了,就朝走廊里的窗戶撲去,打破玻璃,把自己的手割破了——您看這裡還有個很深的疤。在醫院裡的頭幾夜,我是在大腦極度興奮的狀態下度過的,不過現在他覺得我的意識完全清醒了。『當然,』他悄悄補充說,『這一點我還是不向這幫先生報告為好,否則到頭來他們又要把您送回到那兒去了。請您相信我,我會盡力而為的。』

「這位樂於助人的大夫是怎麼向那些折磨我的人匯報我的情況的,我不得而知。反正他達到了想要達到的目的:把我釋放。可能是他說,我神經已經錯亂,或者也許在此期間對蓋世太保來說,我已經無足輕重了,因為希特勒在那以後已經占領了波希米亞,這樣,對他來說,奧地利事件就算了結了。這樣,我就只需簽個字,保證在十四天內離開我們的祖國。這十四天我為辦理一個以前的世界公民今天出國所必須的成千項手續而奔忙,軍方和警方的同意證明、稅務證明、申請護照、辦簽證、辦健康證明,等等,因而沒有時間對往事多加思考。看來我們大腦里有一些力量在神秘地起着調節作用,會自動排除那些使我們靈魂討厭的和對我們靈魂具有危險的東西,因為每當我要回憶我被囚禁的那段日子時,我的腦子就有幾分糊塗,直到好幾個星期以後,實際上是上了這艘船之後,我才重新找到勇氣,靜下心來思考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

「現在您一定會理解,為什麼我對您的朋友們的態度會那麼不得體,或許還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呢。我確實完全是閒逛偶然經過吸煙室才看見您的朋友們坐在那裡下棋的,我又驚又怕,感覺到我的腳像長了根似的不由自主地站立在那裡。因為我全忘了可以在一個真正的棋盤前用真正的棋子下棋,全忘了下棋的時候有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真真切切互相面對面地坐着。我用了好幾分鐘才想起,這兩個棋手在那裡下的,其實同我在束手待斃的情況下跟我自己下了好幾個月的那種棋是一回事。我發現,我瘋狂地練習時所使用的那些密碼只是這些骨制棋子的代替和象徵,讓我感到驚喜的是,棋子在棋盤上的移動同我在思維空間中假想的走步是一樣的,正如一位天文學家用複雜的方法在紙上算出了一顆新行星,後來果真在天空中看到了這顆皎潔晶瑩的星星的實體。我的驚喜同那位天文學家的驚喜大概很相似。我像是被磁鐵吸住了,凝視着棋盤,望着那兒我的棋圖——馬、象、王、後、卒等真實棋子,為了看清這局棋的陣勢,我不得不下意識地先將這些棋子從我那抽象的符號世界裡退出來,進入活動棋子的世界中來。好奇心漸漸主宰了我,想觀看兩位棋手之間真正的較量。這就發生了很尷尬的事,我竟把禮數忘到了九霄雲外,參與到你們的棋局中來了。但是您的朋友那步昏着像在我心裡捅了一刀。我阻止他走那一步,這純粹是一種本能行為,是感情衝動的表現,正如一個人看到一個孩子弓身掛在欄杆上,就不假思索地將他一把抓住一樣。後來我才意識到,我一性急就貿然行事,這有多麼唐突。」

我趕忙對B博士說,通過這件偶然的事能與他相識,我們大家都很高興,對我來說,在聽了他向我吐露了種種情況後,要是在明天的臨時棋賽上能見到他出場,定會興趣倍增。B博士聽了,做了個不安的動作。

「可別這麼說,您真的不要對我抱過多的希望。對我來說,這不過是試一試罷了……試試我到底能不能正常地下棋,能不能用實實在在的棋子同一個活躍着生命力的人在真正的棋盤上對弈……因為我現在越來越懷疑我下過的幾百盤,或許是數千盤棋是否真正符合國際象棋的規則,會不會僅僅是一種夢裡的棋,一種譫妄棋,一種譫妄遊戲,做這種遊戲總像是在夢裡一樣,許多中間階段都跳過去了。希望您不是當真指望讓我不自量力,竟以為能與國際象棋大師,而且是當今世界第一高手較量一番,但願您對此不要抱有認真的期望。使我感到興趣並讓我全力以赴的,僅僅是一種事後的好奇心,想證實一下我那時在囚室里是在下棋還是已經瘋了,我當時是處在危險的暗礁之前,還是已經到了它的另一面——僅此而已,只是僅此而已。」

這時船尾響起了進晚餐的鑼聲。我們大概聊了幾乎兩個小時了,B博士對我講的,要比我在這裡歸納的多得多。我衷心向他表示感謝,並向他告辭。但是我剛走上甲板,他就從後面追了上來,他激動地、甚至有點結結巴巴地補充說:「還有件事!請您馬上先轉告諸位先生,免得我到時候顯得沒有禮貌,我只下一盤……就讓這盤棋給舊賬畫個句號——徹底了結,而不是新的開始……我不想第二次染上如痴如狂的棋癮,這種棋癮現在回想起來都讓我感到膽戰心驚……還有,當時大夫警告過我……鄭重其事地警告過我。對某種東西染上了癮,就永遠存在着危險,中過棋毒的人即使已經治好了,最好還是不要挨近棋盤……所以,您明白——只下一盤棋,對我自己做個試驗,絕不多下。」

第二天,在約定的時間——三點鐘,我們大家都準時聚集在吸煙室里。我們這邊又增加了兩位「國王遊戲」的愛好者,他們是船上的高級海員,是專門向船上請了假來看比賽的。岑托維奇沒有像昨天那樣讓別人等他。按照規定挑好了棋子的顏色之後,這場值得紀念的、由Homo

obscurissimus

【16】

對著名的世界冠軍的國際象棋比賽就開始了。可是很遺憾,這盤棋只是為我們這些外行觀眾下的,其進展情況沒有保存,沒有載入國際象棋年鑑,就像貝多芬的一些鋼琴即興曲沒有留下樂譜一樣。儘管我們在以後的幾個下午想一起根據記憶將這盤棋復原,結果都是白折騰一場,也許在棋賽進行過程中我們對兩位棋手傾注了過多的熱情,因而忽視了棋局的進程。因為兩位棋手在外表上表現出來的智力差異,在棋局進行過程中愈來愈在形體上顯得清楚。岑托維奇這位行家在整個比賽時間裡像塊石頭,一動不動,兩眼低垂,緊盯棋盤。在他來說,思考的時候簡直像要付出體力似的,使他的全部器官不得不高度集中起來。相反,B博士的舉止輕鬆自如,無拘無束。作為真正的業餘愛好者,B博士的身體是完全放鬆的,就業餘愛好者這個詞的最美好的意義來說,下棋只是遊戲,是令人快樂的遊戲。在頭幾步棋的間隙時間裡,他在閒聊中給我們講棋,並瀟灑地點着一支煙,只有輪到他走的時候,他才往棋盤上看上一分鐘。他每次都給別人這樣的印象,仿佛他早就在等着對手的這步棋了。

開局的幾步熟套棋下得相當快。到了第七或第八回合時一個明確的計劃好像才出來。岑托維奇考慮的時間越來越長,由此我們感到,爭取優勢的真正戰鬥開始了。說實話,局勢的漸漸發展像真正比賽時的每盤棋一樣,對我們這些外行來說是相當失望的。因為棋子越是相互交織,形成一個特殊圖案,我們對真正的情況就越是琢磨不透。我們既搞不清這位棋手的目的何在,不明白另一位有何打算,也不知道兩人之中哪位是先手。我們只看到一個個棋子像起重機似的在挪動,想砸開敵陣,但是他們這樣來來往往有何戰略意圖,我們卻不得而知。因為慎重的棋手每走一步都要預先推斷出好幾步。另外,我們漸漸感到一種令人癱瘓的疲倦,這主要是由於岑托維奇考慮的時間拖得沒完沒了引起的,這顯然也開始激怒了我們的朋友。我心情不安地發現,這盤棋時間拉得越長,他在椅子上心神不寧地動得越厲害。由於煩躁不安,他一會兒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煙,一會兒又抓起鉛筆記點什麼;接着他又要了一瓶礦泉水,心急火燎地把水一杯杯灌下肚去。顯然,他的推斷要比岑托維奇快一百倍。每次,岑托維奇沒完沒了地考慮以後,決定用他笨重的手將一個子往前一挪,我們的朋友,就像見到期待已久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一樣,隨即微微一笑,馬上就應了一着。他的判斷力極其神速,腦袋裡一定把對方的一切可能性都預先計算出來了,因此,岑托維奇思考的時間越長,他就越發心煩意亂,在等待的時候他的嘴邊強壓着一股子火氣,幾乎是一股子敵意。可是岑托維奇卻仍然不慌不忙,他頑固地思索着,默不作聲,棋盤上的棋子越小,他琢磨的時間就越長。到第二十四個回合就已足足下了兩小時四十五分鐘,我們大家已經坐得疲憊不堪,對棋台上的進展幾乎無動於衷了。船上的高級海員一個已經走了,另一個拿着本書在看,只是在棋手走子的時候才抬頭瞥上一眼。可是等到岑托維奇的一步棋一走,這時意想不到的事突然發生了,B博士一發現岑托維奇抓住馬要往前跳,就像準備撲跳的貓一樣弓縮着身子。他渾身開始發抖,岑托維奇的馬一跳,他就把後狠狠地往前一推,以勝利的姿態大聲說:「好!結束戰鬥!」說完便將身子往後一靠,雙臂交叉擱在胸前,並以挑戰的眼光看着岑托維奇,他的瞳孔里突然閃爍着一團灼熱的光。

我們大家不由得都俯下身來看着棋盤,想搞清以勝利者的姿態高聲宣布的這一步棋。第一眼看不出有什麼直接的威脅。那麼我們朋友的話一定是就局勢的發展而言的,而這一發展我們這些考慮得不遠的業餘愛好者還計算不出來。聽到那挑釁性的宣告,岑托維奇是我們中唯一不動聲色的人,他平心靜氣地坐着,仿佛壓根兒沒有聽見「結束戰鬥!」這句侮辱性的話似的。室內沒有任何反應。因為我們大家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所以那隻放在桌上作計時用的鬧鐘的滴答聲一下子聽得清清楚楚。三分鐘,七分鐘,八分鐘——岑托維奇一動不動,可是我覺得,由於心裡緊張,他厚厚的鼻孔似乎張得更寬了。對於這種默默的等待,我們的朋友似乎也同我們一樣覺得難以忍受。他突然站了起來,開始在吸煙室里走來走去,起先走得很慢,後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我們大家都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不過誰也沒有我着急,因為我注意到,雖然他走來走去顯得很急,然而他的腳步所邁經的那個空間範圍每次都是一樣的,這就仿佛他在空蕩蕩的房間裡每次都碰到一個看不見的障礙物,迫使他不得不往回走。我不禁打了個冷戰,我發現,他這樣走來走去,無意中重現了他從前那間囚室的尺寸:在他被囚禁的幾個月中一定也是這樣,雙手抽搐,肩膀蜷縮,同關在籠子裡的動物一樣跑來跑去,他在那兒一定就是這樣,就只能是這樣來來往往跑了上千次,在他僵呆而興奮的目光里閃爍着發狂的紅光。不過他的思維能力看來尚未受到損傷,因為他不時煩躁地朝棋桌轉過臉去,看看岑托維奇此刻是否作出了決定。九分鐘,十分鐘過去了,這時終於發生了我們之中誰也沒有料到的事。岑托維奇緩緩抬起他那隻一直一動不動地擱在棋桌上的手,我們大家都緊張地注視着他將作出的決斷,然而岑托維奇沒有走子,而是翻過手,手背果斷地一推,將所有的棋子慢慢撥出棋盤。過了一會兒我們才明白:岑托維奇放棄了這盤棋。為了免得當着我們的面明顯地被將死,他繳械了。難以置信的事發生了,世界冠軍、無數次比賽的折桂者,在一個無名之輩面前,在一個已有二十年或者二十五年沒有碰過棋盤的人面前捲起了旗幟。我們的這位匿名朋友,棋界的無名小卒,在公開比賽中戰勝了當今世界國際象棋第一高手!

不知不覺中我們激動得一個個都站了起來,我們每個人都覺得,B博士一定會說點或做點什麼來疏導一下我們快樂的受到驚嚇的情緒。唯一紋絲不動地保持着鎮定的便是岑托維奇,過了一陣,他抬起頭來,用冷漠的目光望着我們的朋友。

「還下一盤嗎?」他問道。

「當然。」B博士回答,他那種熱情讓我感到很不對頭。我還沒來得及提醒他自己下的「只下一盤」的決定,他就已經坐下了,並開始急急忙忙地把棋子重新擺好。他將棋子集攏的時候是那麼激動,以致一個卒子兩次從他哆哆嗦嗦的手指間滑到地上。我原先心裡就極不好受,現在見他很不自然的激動神情,我心裡非常害怕。因為他本是個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人,現在顯然興奮過度,他嘴角上的抽搐也更頻繁,他像發了高燒,全身不住地顫抖。

「別下了!」我在他耳邊悄悄地說,「現在別下了!您今天已經夠了!對您來說,這太費神了。」

「費神!哈哈哈……」他惡狠狠地放聲大笑,「要不是這麼磨蹭,這期間我都可以下十七盤了!這麼慢的速度,又不好睡着,這才是唯一讓我費神的呢!——行了!這回您開棋吧!」

最後這幾句話他是對岑托維奇說的,語調激烈,近乎粗魯。岑托維奇靜靜地、泰然自若地望着他,但是他冷漠的目光似乎是一隻攥緊的拳頭。突然,兩位棋手之間出現了新的情況:危險的緊張氣氛和強烈的仇恨。現在已不再是兩位互相一比高低的棋手,而是兩個敵人,都發誓要把對方消滅。岑托維奇猶豫了很長時間才走第一步棋,我明顯地感到,他是有意拖那麼長時間的。顯然,這位訓練有素的戰略家已經發現,恰恰是由於他下得慢才弄得對手精疲力盡和煩躁不安的。因此他用了至少有四分鐘,才走了一步最普通、最簡單的開局棋,按常規把王前卒往前挪兩格。我們的朋友立即以王前卒向迎,可是岑托維奇又作了一次沒完沒了的停頓,簡直讓人難以忍受,這就像天上劃了一道強烈的閃電,大家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