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第2章

茨威格



我們一起在一家小飯館裡吃飯——你還記得嗎,這飯館在哪兒?一定記不得了,這樣的晚飯對你一定有的是,你肯定分不清了,因為我對你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不過是幾百個女人當中的一個,只不過是連綿不斷的一系列艷遇中的一樁而已。又有什麼事情會使你回憶起我來呢:我話說得很少,因為在你身邊,聽你說話已經使我幸福到了極點。我不願意因為提個問題,說句蠢話而浪費一秒鐘的時間。你給了我這一小時,我對你非常感謝,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時間。你的舉止使我感到,我對你懷有的那種熱情的敬意完全應該,你的態度是那樣溫文爾雅,恰當得體,絲毫沒有急迫逼人之勢,絲毫不想匆匆表示溫柔纏綿,從一開始就是那種穩重親切、一見如故的神氣。我是早就決定把我整個的意志和生命都奉獻給你了,即使原來沒有這種想法,你當時的態度也會贏得我的心的。唉,你是不知道,我痴痴地等了你五年!你沒使我失望,我心裡是多麼喜不自勝啊!

天色已晚,我們離開飯館。走到飯館門口,你問我是否急於回家,是否還有一點時間。我事實上已經早有準備,這我怎麼能瞞着你!我就說,我還有時間。

你稍微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問我,是否願意到你家去坐一會,隨便談談。我覺得這是不言而喻的事,就脫口而出說了句:「好吧!」我立刻發現,我答應得這麼快,你感到難過或者感到愉快,反正你顯然是深感意外的。今天我明白了,為什麼你感到驚愕;現在我才知道,女人通常總要裝出毫無準備的樣子,假裝驚嚇萬狀,或者怒不可遏,即使她們實際上迫不及待地急於委身於人,一定要等到男人哀求再三,謊話連篇,發誓賭咒,作出種種諾言,這才轉嗔為喜,半推半就。我知道,說不定只有以賣笑為職業的女人,只有妓女才會毫無保留地欣然接受這樣的邀請,要不然就只有天真爛漫、還沒有長大成人的女孩子才會這樣。而在我的心裡——這你又怎麼料想得到——只不過是化為言語的意志,經過千百個日日夜夜的集聚而今迸涌開來的相思啊。反正當時的情況是這樣:你吃了一驚,我開始使你對我感起興趣來了。我發現,我們一起往前走的時候,你一面和我說話,一面略帶驚訝地在旁邊偷偷地打量我。你的感覺在覺察人的種種感情時總像具有魔法似的確有把握,你此刻立即感到,在這個小鳥依人似的美麗姑娘身上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有着一個秘密。於是你頓時好奇心大發,你繞着圈子試探性地提出許多問題,我從中覺察到,一心想要探聽這個秘密。可是我避開了:我寧可在你面前顯得有些傻氣,也不願向你泄露我的秘密。我們一起上樓到你的寓所里去。

原諒我,親愛的,要是我對你說,你不能明白,這條走廊,這道樓梯對我意味着什麼,我感到什麼樣的陶醉、什麼樣的迷惘、什麼樣的瘋狂的、痛苦的、幾乎是致命的幸福。直到現在,我一想起這一切,不能不潸然淚下,可是我的眼淚已經流幹了。我感覺到,那裡的每一件東西都滲透了我的激情,都是我童年時代的相思的象徵:在這個大門口我千百次地等待過你,在這座樓梯上我總是偷聽你的腳步聲,在那兒我第一次看見你,透過這個窺視孔我幾乎看得靈魂出竅,我曾經有一次跪在你門前的小地毯上,聽到你房門的鑰匙咯嘞一響,我從我躲着的地方吃驚地跳起。我整個童年,我全部激情都寓於這幾米長的空間之中,我整個的一生都在這裡,如今一切都如願以償,我和你走在一起,和你一起,在你的樓里,在我們的樓里,我過去的生活猶如一股洪流向我劈頭蓋臉地沖了下來。你想想吧,——我這話聽起來也許很俗氣,可是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說法——一直到你的房門口為止,一切都是現實的、沉悶的、平凡的世界,在你房門口,便開始了兒童的魔法世界,阿拉丁的王國;你想想吧,我千百次望眼欲穿地盯着你的房門口,現在我如醉如痴地邁步走了進去,你想象不到——充其量只能模糊地感到,永遠也不會完全知道,我的親愛的!——這迅速流逝的一分鐘從我的生活中究竟帶走了什麼。

那天晚上,我整夜待在你的身邊。你沒有想到,在這之前,還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親近過我,還沒有一個男人接觸過或者看見過我的身體。可是你又怎麼會想到這個呢,親愛的,因為我對你一點也不抗拒,我忍住了因為害羞而產生的任何遲疑不決,只是為了別讓你猜出我對你的愛情的秘密,這個秘密準會叫你嚇一跳的——因為你只喜歡輕鬆愉快、遊戲人生、無牽無掛。你生怕干預別人的命運。

你願意濫用你的感情,用在大家身上,用在所有的人身上,可是不願意作出任何犧牲。我現在對你說,我委身於你時,我是個處女,我求你,千萬別誤解我!我不是責怪你!你並沒有勾引我,欺騙我,引誘我——是我自己擠到你的跟前,撲到你的懷裡,一頭栽進我的命運之中。我永遠永遠也不會責怪你,不會的,我只會永遠感謝你,因為這一夜對我來說真是無比的歡娛、極度的幸福!我在黑夜裡一睜開眼睛,感到你在我的身邊,我不覺感到奇怪,怎麼群星不在我的頭上閃爍,因為我感到身子已經飛升上天。不,我親愛的,我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從來也沒有因為這一時刻而後悔過。我還記得,你睡熟了,我聽見你的呼吸,摸到你的身體,感到我自己這麼緊挨着你,我幸福得在黑暗中哭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我急着要走。我得到店裡去上班,我也想在你的僕人進來以前離去,別讓他看見我。我穿戴完畢站在你的面前,你把我摟在懷裡,久久地凝視着我;莫非是一陣模糊而遙遠的回憶在你心頭翻滾,還是說你只不過覺得我當時容光煥發、美麗動人呢?然後你就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我輕輕地掙脫身子,想要走了。這時你問我:「你不想帶幾朵花走嗎?」我說好吧。你就從書桌上供的那隻藍色的水晶花瓶里(唉,我小時候那次偷偷地看了你房裡一眼,從此就認得這個花瓶了)取出四朵白玫瑰來給了我。後來一連幾天我還吻着這些花兒。

在這之前,我們約好了某個晚上見面。我去了,那天晚上又是那麼銷魂,那麼甜蜜。你又和我一起過了第三夜。然後你就對我說,你要動身出門去了——啊,我從童年時代起就對你出門旅行恨得要死!——你答應我,一回來就通知我。我給了你一個留局待取的地址——我的姓名我不願告訴你。我把我的秘密鎖在我的心底。你又給了我幾朵玫瑰作為臨別紀念,——作為臨別紀念。

這兩個月里我每天去問……別說了,何必跟你描繪這種由於期待、絕望而引起的地獄般的折磨。我不責怪你,我愛你就是愛你這個樣子——感情熱烈而生性健忘,一往情深卻愛不專一。我就愛你是這麼個人,只愛你是這麼個人,你過去一直是這樣,現在依然還是這樣。我從你燈火通明的窗口看出,你早已出門回家,可是你沒有寫信給我。在我一生最後的時刻我也沒有收到過你一行手跡,我把我的一生都獻給你了,可是我沒收到過你一封信。我等啊,等啊,像個絕望的女人似的等啊。可是你沒有來叫我,你一封信也沒有寫給我……一個字也沒有……

我的兒子昨天死了——這也是你的兒子,親愛的,這是那三夜銷魂盪魄繾綣柔情的結晶。我向你發誓,人在死神的陰影籠罩之下是不會撒謊的。他是我倆的孩子,我向你發誓,因為自從我委身於你之後,一直到孩子離開我的身體,沒有一個男子碰過我的身體。被你接觸之後,我自己也覺得我的身體是神聖的,我怎麼能把我的身體同時分贈給你和別的男人呢?你是我的一切,而別的男人只不過是我生活中匆匆來去的過客。他是我倆的孩子,親愛的,是我那心甘情願的愛情和你那無憂無慮的、任意揮霍的、幾乎是無意識的繾綣柔情的結晶,他是我倆的孩子,我們的兒子,我們惟一的孩子。你於是要問了——也許大吃一驚,也許只不過有些詫異——你要問了,親愛的,這麼多年漫長的歲月,我為什麼一直把這孩子的事情瞞着你,直到今天才告訴你呢?此刻他躺在這裡,在黑暗中沉睡,永遠沉睡,準備離去,永遠也不回來,永不回來!可是你叫我怎麼能告訴你呢?像我這樣一個女人,心甘情願地和你過了三夜,不加反抗,可說是滿心渴望地向你張開了我的懷抱,像我這樣一個匆匆邂逅的無名女人,你是永遠、永遠也不會相信,她會對你,對你這麼一個不忠實的男人堅貞不渝的,你是永遠也不會坦然無疑地承認這孩子是你的親生子的!即使我的話使你覺得似真非假,你也不可能完全消除這種隱蔽的懷疑:我見你有錢,企圖把另一筆風流賬轉嫁在你的身上,硬說他是你的兒子。你會對我疑心,在你我之間會存在一片陰影,一片淡淡的懷疑的陰影。我不願意這樣。再說,我了解你;我對你十分了解,你自己對自己還沒了解到這種地步;我知道你在戀愛之中只喜歡輕鬆愉快,無憂無慮,歡娛遊戲,突然一下子當上了父親,突然一下子得對另一個人的命運負責,你一定覺得不是滋味。你這個只有在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情況下才能呼吸生活的人,一定會覺得和我有了某種牽連。你一定會因為這種牽連而恨我——我知道,你會恨我的,會違背你自己清醒的意志恨我的,也許只不過幾個小時,也許只不過短短的幾分鐘,你會覺得我討厭,覺得我可恨——而我是有自尊心的,我要你一輩子想到我的時候,心裡沒有憂愁。我寧可獨自承擔一切後果,也不願變成你的一個累贅。我希望你想起我來,總是懷着愛情,懷着感激:在這點上,我願意在你結交的所有女人當中,成為獨一無二的一個。可是當然囉,你從來也沒有想過我,你已經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我不是責怪你,我親愛的,我不責怪你。如果有時候從我的筆端流露出一絲怨尤,那麼請你原諒我吧!——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死了,在搖曳不定的燭光映照下躺在那裡;我衝着天主,握緊了拳頭,管天主叫兇手,我心情悲愁,感覺昏亂。請原諒我的怨訴,原諒我吧!我也知道,你心地善良,打心眼裡樂於助人。

你幫助每一個人,即便是素不相識的人來求你,你也給予幫助。可是你的善心好意是如此的奇特,它公開亮在每個人的面前,人人可取,要取多少取多少,你的善心好意廣大無邊,可是,請原諒,它是不爽快的。它要人家提醒、要人家自己去拿。你只在人家向你求援,向你懇求的時候,你才幫助別人,你幫助人是出於害羞,出於軟弱,而不是出於心愿。讓我坦率地跟你說吧,在你眼裡,困厄苦難中的人們不見得比你快樂幸福中的兄弟更加可愛。像你這種類型的人,即使是其中心地最善良的人,求他們幫助也是很難的。有一次,我還是個孩子,我通過窺視孔看見有個乞丐拉你的門鈴,你給了他一些錢。他還沒開口,你就很快把錢給了他,可是你給他錢的時候,有某種害怕的神氣,而且相當匆忙,巴不得他馬上就走,仿佛你怕正視他的眼睛似的。你幫助人家的時候表現出來的惶惶不安、羞怯靦腆、怕人感謝的樣子,我永遠也忘不了。所以我從來也不去找你。不錯,我知道,你當時是會幫助我的,即使不能確定這是你的孩子,你也會幫助我的。你會安慰我,給我錢,給我一大筆錢,可是總會帶着那種暗暗的焦躁情緒,想把這樁麻煩事情從身邊推開。是啊,我相信,你甚至會勸我及時把孩子打掉。我最害怕的莫過於此了——因為只要你要求,我什麼事情不會去干呢!我怎麼可能拒絕你的任何請求呢!而這孩子可是我的命根子,因為他是你的骨肉啊,他是你,又不再是你。你這個幸福的無憂無慮的人,我一直不能把你留住,我想,現在你永遠交給我了,禁錮在我的身體裡,和我的生命連在一起。這下子我終於把你抓住了,我可以在我的血管里感覺到你在生長,你的生命在生長,我可以哺育你,餵養你,愛撫你,親吻你,只要我的心靈有這樣的渴望。你瞧,親愛的,正因為如此,我一知道我懷了一個你的孩子,我便感到如此的幸福,正因為如此,我才把這件事瞞着你:這下你再也不會從我身邊溜走了。

當然,親愛的,這些日子並不像我腦子裡預想的那樣,儘是些幸福的時光,也有幾個月充滿了恐怖和苦難,充滿了對人們的卑劣的憎惡。我的日子很不好過。

臨產前幾個月我不能再到店裡去上班,要不然會引起親戚們的注意,把這事告訴我家。我不想向我母親要錢——所以我便靠變賣手頭那點首飾來維持我直到臨產時那段時間的生活。產前一個禮拜,我最後的幾枚金幣被一個洗衣婦從柜子里偷走了,我只好到一個產科醫院去生孩子,只有一貧如洗的女人,被人遺棄遭人遺忘的女人萬不得已才到那兒去,就在這些窮困潦倒的社會渣滓當中,孩子,你的孩子呱呱墜地了。那兒真叫人活不下去:陌生、陌生,一切全都陌生,我們躺在那兒的那些人,互不相識,孤獨苦寂,互相仇視,只是被窮困、被同樣的苦痛驅趕到這間抑鬱沉悶的、充滿了哥羅仿和鮮血的氣味、充滿了喊叫和呻吟的病房裡來。窮人不得不遭受的凌辱,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恥辱,我在那兒都受到了。我忍受着和娼妓之類的病人朝夕相處之苦,她們卑鄙地欺侮着命運相同的病友;我忍受着年輕醫生的玩世不恭的態度,他們臉上掛着譏諷的微笑,把蓋在這些沒有抵抗能力的女人身上的被單掀起來,帶着一種虛假的科學態度在她們身上摸來摸去;我忍受着女管理員的無饜的貪慾——啊,在那裡,一個人的羞恥心被人們的目光釘在十字架上,備受他們的毒言惡語的鞭笞。只有寫着病人姓名的那塊牌子還算是她,因為床上躺着的只不過是一塊抽搐顫動的肉,讓好奇的人東摸西摸,只不過是觀看和研究的一個對象而已——啊,那些在自己家裡為自己溫柔地等待着的丈夫生孩子的婦女不會知道,孤立無援,無力自衛,仿佛在實驗桌上生孩子是怎麼回事!我要是在哪本書里念到地獄這個詞,直到今天我還會突然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間讓我吃足苦頭的擁擠不堪、水氣瀰漫、充滿了呻吟、笑語和慘叫的病房,想到這座使羞恥心備受凌辱的屠宰場。

原諒我,請原諒我說了這些事。可是也就是這一次,我才談到這些事,以後永遠也不再說了。我對此整整沉默了十一年,不久我就要默不作聲直到地老天荒。

總得有這麼一次,讓我嚷一嚷,讓我說出來,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得到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是我的全部幸福,如今他躺在那裡,已經停止了呼吸。我看見孩子的微笑,聽見他的聲音,我在幸福陶醉之中早已把那些苦難的時刻忘得一乾二淨;可是現在,孩子死了,這些痛苦又歷歷如在眼前,我這一次、就是這一次,不得不從心眼裡把它們叫喊出來。可是我並不抱怨你,我只怨天主,是天主使這痛苦變得如此無謂。我不怪你,我向你發誓,我從來也沒有對你生過氣、發過火。

即使在我的身體因為陣痛扭作一團的時刻,即使在痛苦把我的靈魂撕裂的瞬間,我也沒有在天主面前控告過你;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那幾夜,從來沒有譴責過我對你的愛情。我始終愛你,一直讚美着你我相遇的那個時刻。要是我還得再去一次這樣的地獄,並且事先知道,我將受到什麼樣的折磨,我也不惜再受一次,我的親愛的,再受一次,再受千百次!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你從來沒有見過他。你從來也沒有從這個俊美的小人兒、你的孩子身旁走過時掃他一眼,你連和他出於偶然匆匆相遇的機會也沒有。

我生了這個孩子之後,就隱居起來,很長時間不和你見面;我對你的相思不像原來那樣痛苦了,我覺得,我對你的愛也不像原來那樣熱狂了,自從上天把他賜給我以後,我為我的愛情受的苦至少不像原來那樣厲害了。我不願把自己一分為二,一半給你,一半給他,所以我就全力照看孩子,不再管你這個幸運兒,你沒有我也活得很自在,可是孩子需要我,我得撫養他,我可以吻他,可以把他摟在懷裡。

我似乎已經擺脫了對你朝思暮想的焦躁心情,擺脫了我的厄運,似乎由於你的另一個你、實際上是我的另一個你而得救了——只是在難得的、非常難得的情況下,我心裡才會產生低三下四地到你房前去的念頭。我只干一件事:每逢你的生日,總要給你送去一束白玫瑰,和你在我們恩愛的第一夜之後送給我的那些花一模一樣。在這十年,在這十一年之間你有沒有問過一次,是誰送來的花?也許你曾經回憶起你從前贈過這種玫瑰花的那個女人?我不知道、我也不會知道你的回答。

我只是暗地裡把花遞給你,一年一次,喚醒你對那一時刻的回憶——這對我來說,已經心滿意足了。

你從來沒有見過他,沒有見過我們可憐的孩子——今天我埋怨我自己,不該不讓你見他,因為你要是見了他,你會愛他的。你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可憐的男孩,沒有看過他微笑,沒有見他輕輕地抬起眼瞼,然後用他那聰明的黑眼睛——你的眼睛!——向我,向全世界投來一道明亮而歡快的光芒。啊,他是多麼開朗、多麼可愛啊:你性格中全部輕佻的成分在他身上天真地重演了,你的迅速的活躍的想象力在他身上得到再現:他可以一連幾小時着迷似的玩着玩具,就像你遊戲人生一樣,然後又揚起眉毛,一本正經地坐着看書。他變得越來越像你;在他身上,你特有的那種嚴肅認真和玩笑戲謔兼而有之的兩重性也已經開始明顯地發展起來。

他越像你,我越愛他。他學習很好,說起法文來,就像小喜鵲般滔滔不絕,他的作業本是全班最整潔的,他的相貌多麼漂亮,穿着他的黑絲絨的衣服或者白色的水兵服顯得多麼英俊。他無論走到哪兒,總是最時髦的;每次我帶着他在格拉多[43]的海灘上散步,婦女們都站住腳步,摸摸他金色的長髮,他在色默林滑雪橇玩,人們都扭過頭來欣賞他。他是這樣的漂亮,這樣的嬌嫩,這樣的可人意兒:去年他進了特蕾西亞中學的寄宿學校[44],穿上制服,佩了短劍,看上去活像十八世紀的宮廷侍童!——可是他現在身上除了一件小襯衫一無所有,可憐的孩子,他躺在那兒,嘴唇蒼白,雙手合在一起。

你說不定要問我,我怎麼可能讓孩子在富裕的環境裡受到教育呢,怎麼可能使他過一種上流社會的光明、快樂的生活呢?我最心愛的人兒,我是在黑暗中跟你說話;我沒有羞恥感,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你,可是別害怕,親愛的——我賣身了。我倒沒有變成人們稱之為街頭野雞的那種人,沒有變成妓女,可是我賣身了。

我有一些有錢的男友,闊氣的情人;最初是我去找他們,後來他們就來找我,因為我——這一點你可曾注意到?——長得非常美。每一個我委身相與的男子都喜歡我,他們大家都感謝我,都依戀我,都愛我,只有你,只有你不是這樣,我的親愛的!

我告訴你,我賣身了,你會因此鄙視我嗎?不會,我知道,你不會鄙視我。

我知道,你一切全都明白,你也會明白,我這樣做只是為了你,為了你的另一個自我,為了你的孩子。我在產科醫院的那間病房裡接觸到貧窮的可怕,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窮人總是遭人踐踏、受人凌辱,總是犧牲品。我不願意、我絕不願意我的孩子、你那聰明美麗的孩子註定了在這深深的底層,在陋巷的垃圾堆中,在霉爛、下賤的環境之中,在一間後屋的齷齪空氣中長大成人。不能讓他那嬌嫩的嘴唇去說那些粗俗的語言,不能讓他那白淨的身體去穿窮人家發霉的皺巴巴的衣衫——你的孩子應該擁有一切,應該享有人間一切財富,一切輕鬆愉快,他應該也上升到你的高度,進入你的生活圈子。

因此,只是因為這個緣故,我的愛人,我賣身了。這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麼犧牲,因為人家一般稱之為名譽、恥辱的東西,對我來說純粹是空洞的概念:我的身體只屬於你一個人,既然你不愛我,那麼我的身體怎麼着了我也覺得無所謂。

我對男人們的愛撫,甚至他們最深沉的激情,全都無動於衷,儘管我對他們當中有些人不得不深表敬意,他們的愛情得不到報答,我很同情,這也使我回憶起我自己的命運,因而常常使我深受震動。我認識的這些男人,對我都很體貼,他們大家都寵我、慣我、尊重我。尤其是那位帝國伯爵,一個年歲較大的鰥夫,他為了讓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你的兒子能上特蕾西亞中學學習,到處奔走,托人說情——他像愛女兒那樣地愛我。他向我求婚,求了三四次——我要是答應了,今天可能已經當上了伯爵夫人,成為蒂羅爾地方一座美好無比的府邸的女主人,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孩子將會有一個溫柔可親的父親,把他看成掌上明珠,而我身邊將會有一個性情平和、品格高貴、心地善良的丈夫——不論他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催逼我,不論我的拒絕如何傷他的心,我始終沒有答應他。也許我拒絕他是愚蠢的,否則我此刻便會在什麼地方安靜地生活,並且受到保護,而這招人疼愛的孩子便會和我在一起,可是——我幹嗎向你承認這一點呢——我不願意拴住自己的手腳,我要隨時為你保持自由。在我內心深處,在我的潛意識裡,我往日的孩子的夢還沒有破滅:說不定你還會再一次把我叫到你的身邊,哪怕只是叫去一個小時也好。為了這可能有的一小時相會,我拒絕了所有人的求婚,好一聽到你的呼喚,就能應召而去。自我從童年覺醒過來以後,我整個的一生無非就是等待,等待着你的意志!

這個時刻的確來到了。可是你並不知道,你並沒有感到,我的親愛的!就是在這個時刻,你也沒有認出我來——你永遠、永遠、永遠也沒有認出我來!在這之前我已多次遇見過你,在劇院裡,在音樂會上,在普拉特爾,在馬路上——每次我的心都猛地一抽,可是你的眼光從我身上滑了過去:從外表看來,我已經完全變了模樣,我從一個靦腆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女人,就像他們說的,嫵媚嬌美,打扮得艷麗動人,為一群傾慕者簇擁着:你怎麼能想象,我就是在你臥室的昏暗燈光照耀下的那個羞怯的少女呢?有時候,和我走在一起的先生們當中有一個向你問好。你回答了他的問候,抬眼看我;可是你的目光是客氣的、陌生的,表示出讚賞的神氣,卻從未表示出你認出我來了。陌生,可怕的陌生啊!你老是認不出我是誰,我對此幾乎習以為常,可是我還記得,有一次這簡直使我痛苦不堪:我和一個朋友一起坐在歌劇院的一個包廂里,隔壁的包廂里坐着你。演奏序曲的時候燈光熄滅了,我看不見你的臉,只感到你的呼吸就在我的身邊,就跟那天夜裡一樣的近,你的手支在我們這個包廂的鋪着天鵝絨的欄杆上,你那秀氣的、纖細的手。我不由得產生一陣陣強烈的欲望,想俯下身去謙卑地親吻一下這隻陌生的、我如此心愛的手,我從前曾經受到過這隻手的溫柔的擁抱啊。耳邊樂聲靡靡,撩人心弦,我的那種欲望變得越來越熾烈,我不得不使勁掙扎,拼命挺起身子,因為有股力量如此強烈地把我的嘴唇吸引到你那親愛的手上去。第一幕演完,我求我的朋友和我一起離開劇院。在黑暗裡你對我這樣陌生,可又挨我這麼近,我簡直受不了。

可是這時刻來到了,又一次來到了,在我這浪費掉的一生中這是最後一次。

差不多正好是在一年之前,在你生日的第二天。真奇怪:我每時每刻都想念着你,因為你的生日我總像一個節日一樣地慶祝。一大清早我就出門去買了一些白玫瑰花,像以往每年一樣,派人給你送去,以紀念你已經忘卻的那個時刻。下午我和孩子一起乘車出去,我帶他到戴默爾點心鋪[45]去,晚上帶他上劇院。我希望,孩子從小也能感到這個日子是個神秘的紀念日,雖然他並不知道它的意義。第二天我就和我當時的情人待在一起,他是布律恩地方一個年輕、富有的工廠主,我和他已經同居了兩年。他嬌縱我,對我體貼入微,和別人一樣,他也想和我結婚,而我也像對待別人一樣,似乎無緣無故地拒絕了他的請求,儘管他給我和孩子送了許多禮物,而且本人也很親切可愛。他這人心腸極好,雖說有些呆板,對我有些低三下四。我們一起去聽音樂會,在那兒遇到了一些尋歡作樂的朋友,然後在環城路的一家飯館裡吃晚飯。席間,在笑語閒聊之中,我建議再到一家舞廳去玩。

這種燈紅酒綠花天酒地的舞廳,我一向十分厭惡,平時要是有人建議到那兒去,我一定反對,可是這一次——簡直像有一股難以捉摸的魔術般的力量,在我心裡驅使我突然不知不覺地作出這樣一個建議。在座的人十分興奮,立即高興地表示贊同——可是這一次我卻突然感到有一種難以解釋的強烈願望,仿佛在那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等着我似的。他們大家都習慣於對我百依百順,便迅速地站起身來。

我們到舞廳去,喝着香檳酒,我心裡突然一下子產生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非常瘋狂的、近乎痛苦的高興勁兒。我喝了一杯又一杯,跟着他們一起唱些撩人心懷的歌曲,心裡簡直可說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欲望,想跳舞,想歡呼。可是突然——我仿佛覺得有一樣冰涼的或者火燙的東西猛地落在我的心上——我挺起身子:你和幾個朋友坐在鄰桌,你用讚賞的渴慕的目光看着我,就用你那一向撩撥得我心蕩神馳的目光看着我。十年來第一次,你又以你全部不自覺的激烈的威力盯着看我。

我顫抖起來,舉起的杯子幾乎失手跌落。幸虧同桌的人沒有注意到我的心慌意亂:它消失在鬨笑和音樂的喧鬧聲中。

你的目光變得越來越火燒火燎,使我渾身發燒,坐立不安。我不知道,是你終於、終於認出我來了呢,還是你把我當作新歡,當作另外一個女人,當作一個陌生女人在追求?熱血一下子湧上我的雙頰,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同桌的人跟我說的話。你想必注意到,我被你的目光攪得多麼心神不安。你不讓別人覺察,微微地擺動一下腦袋向我示意,要我到前廳去一會兒。接着你故意用明顯的動作付賬,跟你的夥伴們告別,走了出去,行前再一次向我暗示,你在外面等我。我渾身哆嗦,好像發冷,又好像發燒,我沒法回答別人提出的問題,也沒法控制我周身沸騰奔流的熱血。恰好這時有一對黑人舞蹈家腳後跟踩得劈啪亂響,嘴裡尖聲大叫,跳起一種古里古怪的新式舞蹈來:大家都在注視着他們,我便利用了這一瞬間。我站起來,對我的男友說,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就尾隨你走了出去。

你站在外面前廳里,衣帽間旁邊,等着我。我一出來,你的眼睛就發亮了。

你微笑着快步迎了上來;我立即看出,你沒有認出我來,沒有認出當年那個小姑娘,也沒有認出後來那個少女,你又一次把我當作一個新相遇的女人,當作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來追求。「您可不可以也給我一小時時間呢?」你用親切的語氣問我——從你那確有把握的樣子我感覺到,你把我當作一個夜間賣笑的女人。

「好吧,」我說道。十多年前那個少女在幽暗的馬路上就用這同一個聲音抖顫、可是自然而然地表示贊同的「好吧」回答你的。「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見面呢?」

你問道。「您什麼時候想見我都行,」我回答道——我在你面前是沒有羞恥感的。

你稍微有些驚訝地凝視着我,驚訝之中含有懷疑、好奇的成分,就和從前你見我很快接受你的請求時表示驚詫不已一樣。「現在行嗎?」你問道,口氣有些遲疑。

「行,」我說,「咱們走吧。」我想到衣帽間去取我的大衣。

我突然想起,衣帽票在我的男友手裡,我們的大衣是一起存放的。回去向他要票,勢必要嘮嘮叨叨地解釋一番,另一方面,和你待在一起的時候,是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要我放棄,我也不願意。所以我一秒鐘也不遲疑:我只取了一塊圍巾披在晚禮服上,就走到夜霧瀰漫、潮濕陰冷的黑夜裡去,撇開我的大衣不顧,撇開那個溫柔多情的好心人不顧,這些年來就是他養活我的,而我卻當着他朋友的面,丟他的臉,使他變成一個可笑的傻瓜:供養了幾年的情婦遇到一個陌生男子一招手就會跟着跑掉。啊,我內心深處非常清楚地意識到,我對一個誠實的朋友幹了多麼卑鄙惡劣、多麼忘恩負義、多麼下作無恥的事情,我感覺到,我的行為是可笑的,我由於瘋狂,使一個善良的人永遠蒙受致命的創傷,我感覺到,我已把我的生活徹底毀掉——可是我急不可耐地想再一次親吻你的嘴唇,想再一次聽你溫柔地對我說話,與之相比,友誼對我又算得了什麼,我的存在又算得了什麼?我就是這樣愛你的,如今一切都已消逝,一切都已過去,我可以把這話告訴你了。我相信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已經躺在屍床上,也會突然湧出一股力量,使我站起身來,跟着你走。

門口停着一輛轎車,我們驅車到你的寓所。我又聽見你的聲音,我又感到你溫存地待在我的身邊,我又和從前一樣如醉如痴,又和從前一樣感到天真的幸福。

相隔十多年,我第一次又登上你的樓梯,我的心情——不說了,不說了,我沒法向你描繪,在那幾秒鐘里我是如何對於一切都有雙重的感覺,既感到逝去的歲月,也感到眼前的時光,而在一切的一切之中,我只感覺到你。你的房間沒有多少變化,多了幾幅畫,多了幾本書,有的地方多了幾件新的家具,可是一切在我看來還是那麼親切。書桌上供着花瓶,裡面插着玫瑰花——我的玫瑰花,是前一天你過生日我派人給你送來的,以此紀念一個你記不得了的女人,即使此刻她近在你的眼前,手握着手,嘴唇緊貼着嘴唇,你也認不出她來。可是,我還是很高興,你供着這些鮮花;畢竟還有我的一點氣息、我的愛情的一縷呼吸包圍着你。

你把我摟在懷裡。我又在你那裡度過了一個銷魂之夜。可是即使我脫去衣服赤身露體,你也沒有認出我是誰,我幸福地接受你那熟練的溫存和愛撫,我發現,你的激情對一位情人和一個妓女是一樣看待,不加區別的。你放縱你的情慾,毫不節制,不假思索地揮霍你的感情。你對我,對於一個從夜總會裡帶來的女人是這樣的溫柔,這樣的高尚,這樣的親切而又充滿敬意,同時在享受女人方面又是那樣的充滿激情;我陶醉於過去的幸福之中,又一次感覺到你本質中這獨特的兩重性,在肉慾的激情之中含有智慧的精神的激情,這在當年使我這個小姑娘都成了你的奴隸。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男人在溫存撫愛之際這樣貪圖享受片刻的歡娛,這樣放縱自己的感情,把內心深處披露無遺——而事後竟然煙消雲散,全都歸於遺忘,簡直遺忘得不近人情。可我自己也忘乎所以了:在黑暗中躺在你身邊的我究竟是誰啊?是從前那個心急如火的小姑娘嗎?是你孩子的母親,還是一個陌生女人?啊,在這激情之夜,一切是如此的親切,如此的熟悉,可一切又是如此異乎尋常的新鮮。我禱告上蒼,但願這一夜永遠延續下去。

可是黎明還是來臨了,我們起得很晚,你請我和你一同進早餐。有一個沒有露面的用人很謹慎地在餐室里擺好了早點,我們一起喝茶,閒聊。你又用你那坦率誠摯的親昵態度和我說話,絕不提任何不得體的問題,絕不對我這個人表示任何好奇心。你不問我叫什麼名字,也不問我住在哪裡:我對你來說,又不過是一次艷遇,一個無名的女人,一段熱情的時光,最後在遺忘的煙霧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告訴我,你現在又要出遠門到北非去,去兩三個月;我在幸福之中又戰慄起來,因為在我耳邊又轟轟地響起這樣的聲音:完了,完了,忘了!我恨不得撲倒在你的腳下,喊道:「帶我去吧,這樣你終於會認出我來,過了這麼多年,你終於會認出我是誰!」可是我在你的面前是如此羞怯,膽小,奴性十足,性格軟弱。我只能說一句:「多遺憾啊!」你微笑着望着我說:「你真的覺得遺憾嗎?」

這時候一股突發的野勁兒抓住了我。我站起來,長時間目不轉睛地盯着你看。

然後我說道:「我愛的那個男人也老是出門到外地去。」我凝視着你,直視着你眼睛裡的瞳仁。「現在,現在他要認出我來了!」我身上每一根神經都顫抖起來。

可是你衝着我微笑,安慰我:「他會回來的。」——「是的,」我回答道,「會回來的,可是回來就什麼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