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三部曲:天賦之子+沉默之聲+覺醒之力 - 第3章

娥蘇拉·勒瑰恩(厄休拉·勒古恩)

  北方高山人很多年沒去南方平地突襲了。

  這群夥伴當中,農民穿的是硬挺的厚皮上衣,頭戴黃銅盔,並且攜帶長矛、棍子,以及長匕首——以備萬一打起血戰來。世系的男人穿黑色毛氈料子的男短裙及大外套,但雙腳什麼都不穿,頭上也不戴什麼,黑色長髮編成辮子狀或棍子狀。他們沒帶武器,除了一柄狩獵用刀和他們的眼睛。

  「剛瞧見我們這夥人的模樣時,我真想先去摩各偷幾匹馬回來。」凱諾說:「假如不看我們勉強湊數的那些座騎,這一伙人還蠻有看頭的。我記得很清楚,當年我騎『國王』——」國王是花妮的父親,一匹高大的紅馬。「可是,特諾卻騎一匹犁田的老母馬,巴托竟然騎一匹瞎掉一眼的雜色小馬。倒是那三匹驢子,長得倒很好,是父親飼養的好品種其中三匹。我們領着它們同行,準備用它們載戰利品回來。」

  凱諾笑了起來。每次談起這個故事,他總顯得輕鬆愉快。我在心裡描繪出那個小隊伍,幾個一臉正經、雙眸閃亮的年輕小伙子,騎着步履蹣跚的馬匹,響着鈴鐺,一個接一個走出高山地區,穿過青草和岩石交錯的狹窄山徑,向山下世界前進。他們回頭遠眺時,頁恩山一定高聳入雲,還會看到峭壁灰濛濛的貝利山,而群山的最後,就是傲視群雄的卡朗山脈,它巨大的山頭永遠戴着白色冠冕。

  他們前方,極目所見,是接續不斷的綠色山丘——「綠得像綠寶石」,父親說這話時,兩眼望進記憶中那片豐美的曠野。

  頭一天,整日騎馬,卻不見半個人影,全無人畜牛羊的跡象,只看到鵪鶉和盤旋的鷹隼。平地人在他們與高山人的領地之間留下寬廣的邊界。巴托那隻半盲的小馬走不快,大家只好將就那個速度,慢慢前進,晚上在一處山腰紮營夜宿。第二天近午時分,他們才逐漸看到用石塊圈圍起來的放牧綿羊和山羊群;然後又見到遠處有一間農舍,溪谷里有一架磨坊車。狹窄的山徑漸漸變成貨車可行的小路,接着又變成分隔耕地的大路。走到最後,眼前出現了建築在向陽山腰的紅瓦房,家家炊煙裊裊。杜奈鎮到了。

  我此刻追憶父親的故事,還是不知道他起初計劃如何突襲——是說時遲,那時快的戰士猛攻,驚嚇鎮民呢?還是用嚇人的威脅與可怕的力量強行入侵,予取予求?不管他原本如何設計,反正他進城時,並沒有策馬狂奔、揮舞武器;而是帶領他的隊伍安安靜靜、井然有序走上城鎮街道。所以,為「市集日」而來的群眾、禽畜,貨車、馬匹,沒有誰注意到他們。直到他們置身市場中心廣場,才突然有人發現他們,並大喊:「山地人!巫民!」於是,有的人跑着逃躲,有的人閂緊屋門,有的人匆匆收起交易貨品。結果,急於逃離的人被趕來看發生什麼事的人困住了,於是,開始一場驚慌的大混亂:攤子掀翻了、頂篷拖倒了、受驚的馬匹胡沖亂踏,牛群吽鳴。克思世系的農夫們只得向魚婦、錫匠等城裡人揮舞長矛和棍子。凱諾呼叫大家安定,但他威嚇的對象是自己的同伴,不是鎮民。他將夥伴集合在四周時,有的人還不甘心放掉從市場攤位搶到手的貨品:一條粉紅披肩和一隻銅製燉鍋。

  當年,他曾告訴我:「那時候我就看出來,要是以血戰硬拼,我們准輸無疑,他們有幾百個人哪——幾百個!」

  他怎麼知道城鎮是什麼樣子呢?突襲之前,他根本沒見過啊。

  「要是我們入侵民宅搶劫,人就會分散,他們可以一個一個把我們擒拿起來。只有特諾與我有夠強大的天賦可以用來攻擊或自衛。而我們到底要搶什麼呢?到處是食物、貨品、衣飾,沒完沒了!我們哪搶得完?我們到底為何而來?是來找老婆的呀,但依當時情況,我看不出要怎麼找到。我們山地真正需要的只有一樣,就是能幹活的人手。我知道,假如不設法引起他們內心的驚恐,他們很快就會把我們收拾掉。所以,我舉起一面談判旗,期待他們知道那是什麼。幸好,他們知道。市場對面那棟大房子的窗口,冒出幾個男人的身影,他們在窗口揮動着一塊布。

  「我於是大喊:『我是凱諾克思,純正克思世系血脈。我擁有消解的天賦和力量,諸位請看。』首先,我對準一個市場攤子攻擊,它立刻變成碎片墜落。我稍微轉身,確定他們看得見我做了什麼,以及怎麼做。接着,我攻擊那棟房子對面一棟石屋的一角。我先舉起一隻手臂穩住,好讓他們都能看清楚。他們看着建築的一片牆鬆動凸起,石塊掉出來,形成一個洞,那個洞愈來愈大,屋內的穀物袋裂開,然後是石頭落地的可怕聲響。『夠了,夠了!』他們大喊。所以,我停止消解那個穀倉,轉身又面向他們。他們希望談判議和。他們問我想要什麼,我說:『女人與男孩』。

  「一聽我的回答,立刻響起一陣慘叫。四周街道和屋子裡的人全部大聲喊:『不行!不行!殺了這些巫民!』他們人多勢眾,喊叫聲宛如一陣暴風。這時,我的座騎跳起來嘶鳴,原來,有一枝箭射中了他的臀部。我抬頭望向正與我談判的那幾個人上方的窗戶,見一名射手整個上身從窗戶探出來,正準備再次拉弓。我立刻攻擊他,他的身體頓時像個袋子,往下掉落石板地面,整個爆裂。接着,我看見聚集在市場裡的群眾外圍有個男人正彎腰撿起一塊石頭,我也攻擊他——只消解他拿石頭的那隻臂膀,那隻臂膀變成有如繩子般軟軟垂在他身側。他尖叫起來,而先前那名射手掉落的地方,也引發一陣慟哭和驚慌。『誰再動,我就消解那個人。』我大喊。他們沒人敢再亂動。」

  談判時,凱諾讓他的夥伴圍在周圍。特諾負責守衛他背後。那幾個替全鎮發言的男人在凱諾的威脅下,同意了要求,答應給他五名女農奴和五名男孩。但對方開始為「進貢」——這是他們使用的稱呼——的時間討價還價。但凱諾不許:「現在就把他們帶來這裡,我們要自己挑選。」他說完,稍微抬起左手。對方一看這手勢,立刻同意了他的要求。

  接下去是一段讓他感覺很漫長的時間。市場側邊幾條街道上的群眾散去又聚集,彼此緊挨。他只能坐在冒汗的座騎上,眼觀八方,留意射手和其他威脅。最後,一小群哀淒的男孩和女人被拉扯着走過街道,來到市場。這邊兩個、那邊三個,有的哭泣哀求,有的用雙手雙膝跪爬着,讓人拿鞭子和棍子驅趕。男孩總共五個,都沒超過十歲。女人有四個:兩個嚇得半死的農奴女孩;兩個年紀較大、衣着破爛發臭的女子,並沒有被人拉扯——也許她們認為,去跟巫民一起生活,也不可能比在本地當不值錢的奴隸還糟吧。全部就是這些了。

  凱諾自忖,若堅持要挑選像模像樣的人,乃是不智之舉,畢竟,與對方的人數相差這麼懸殊,愈是在這裡久待,就愈可能碰到暴民中有人射箭或丟擲石頭過來,一旦正中目標,他們只能等着被滿街的人潮撕成碎片。

  儘管如此,他照樣容不得這些商人賴帳。

  「這裡只有四個女人。」他說。

  談判者嘀嘀咕咕,並且爭吵起來。

  沒多少時間了。他放眼四周,看看市場以及周圍幾棟大房子,見到角落一間小房子的窗戶里有張女子的臉。那女子穿柳綠色衣服,之前就曾吸引凱諾的目光了。她沒有閃躲,坦然站在那扇窗戶內,俯視着凱諾。

  「就她吧。」他說着,伸手一指。雖然他用的是右手,在場所有民眾還是都倒抽一口氣,縮成一團。這讓他不由得笑出來。他的右手慢慢畫過那許多觀望的臉孔,作勢要消解所有人。

  角落那屋子的門開了,柳綠色衣服的女子走出來,站在台階上。她很年輕,個子小,而且瘦。長發披在綠色長衫上,顯得格外烏黑。

  「你願意當我妻子嗎?」凱諾問她。

  她靜靜站定。「願意。」她說完,緩步穿過一片狼籍的市場,向他走來。她穿細皮帶黑色涼鞋。凱諾俯身向她伸出左手,她抬腳,踩進馬蹬。凱諾使個力,將她帶進自己前面的馬鞍中。

  「那三頭驢子和它們身上的載具,都送給你們!」他大聲對鎮民說——到底沒忘記恩賜禮物。以凱諾的貧窮程度,那確實是一份大禮了。但,杜奈鎮的民眾恐怕只把它當成是最後一次的侮辱。

  他帶來的人各載一名農奴,雙人一馬,就這樣上路了。他們安靜有序地穿過街道,走過兩旁的屋牆之間,踏上北向大道,遠望前方山脈。

  克思世系對平地人的最後一次突襲,就這樣結束了。此後,凱諾本人和他的新娘都不曾再下山踏進那條大道。

  新娘子名叫湄立甌里塔。她的隨身物品只有身上那襲柳綠色長衫、腳上那雙黑色涼鞋,以及脖子一條銀鏈子和上頭附的一顆小小貓眼石,這些就是她的嫁妝。凱諾帶她回到石屋裡,四夜後結婚。他母親和幾名家中使女快手快腳、好心好意備妥了新娘子該有的衣飾和什物。歐睿領主在石屋大廳為他們完婚,參與突襲的成員全部到場,克思世系全員出席,還有西部各領地能來的人,都參加了這場婚禮的跳舞盛會。

  「之後嘛,」聽父親講完這個故事,我接着說:「母親懷了我!」

  ※

  湄立甌里塔在德利水城出生成長,是班卓門當地民間信仰體系中一位文官教士的第四個女兒。文官教士是個很高的職位,所以他與妻子生活寬裕,養育五個女兒的過程,悠閒而奢華;但也很嚴格,因為,他們那個民間信仰要求女子謙虛、貞潔、順從,凡違抗者,備有各種苦行和羞辱。阿迪甌里塔是個和善又溺愛女兒的父親。他對女兒們的最高期盼,是長大後到城市主廟成為「奉獻貞女」。湄立曾經學習讀、寫,外加一點數學、大量的神聖歷史與詩歌、城市探勘及城市建築,這些都是為了「奉獻貞女」那高貴榮耀的生涯而做的準備。湄立從小喜愛學習,而且是個出色的學生。

  但她十八歲那年,事情走偏了;到底什麼事出差錯、發生什麼事,我至今仍不清楚,她也不曾談過,對這件事,她只微笑帶過。也許,是她的老師愛上她,她因而受了責備;也許她有了心上人,還偷溜出去會他。也或許,是碰到比上述那些小得多的狀況。因為,市廟奉獻貞女的聖職志願者,不可以沾上一點點醜聞影子,因為她們的純潔乃是班卓門全體人民富足之所系。我猜想,說不定湄立故意製造一個小丑聞,以便逃避主廟的聖職。不管實情到底如何,反正她被送去北部,與幾個遠房表親同住在杜奈那個偏遠鄉鎮。那些遠房表親也都是可敬的體面人,他們比她的父母更緊密看守她,同時幫她物色合適的丈夫,很認真地與當地家族協商,並將候選人帶來家裡相親。

  「來相親的人當中,」她說:「有一個是粉色鼻子的胖漢子豬販;有一個是一天祈禱十一次,每次一小時的男孩,高高瘦瘦的,他希望我與他一同祈禱。」

  於是,她從那扇窗戶望出去,見到克思世系的凱諾,跨騎紅種馬,擁有看一眼就毀人毀屋的力量。他選擇她時,她也選擇了他。

  「你怎麼讓那些遠房表親放你走的?」我問母親。雖然我明明知道答案,卻愛提前品味那答案。

  「他們都躲在家具下,躺在地板上,免得那個巫民戰士瞧見他們,把他們骨頭融化而毀滅他們。我說:『表親,別怕,俗話不是說嗎:貞女可救家人與家當。』所以,我就下樓,走出去囉。」

  「你怎麼知道父親不會毀滅你?」

  「我那時就是知道呀。」她說。

  ※

  將要前往哪裡,將會置身何種狀況,湄立哪有什麼概念。凱諾下山突襲,騎馬出山時,以為杜奈與自己生活的村子相像:茅舍幾間、牛欄幾棚、居民不出十個,都出外打獵去了。比起凱諾對山下城鎮的所知,湄立對未來的所知並沒有更多些。湄立或許以為,她要去的地方,與她父親的家、或至少與她表親的家,不會有太大不同,應該是個乾淨、溫暖、明亮的地方,有很多同伴與讓人舒適的設備。她怎可能預知到什麼?

  在平地人心目中,高山地區是個受詛咒、被遺忘的角落,那是他們很久以前就拋棄不要的世界。他們對高山一無所知。如果是好戰的民族,或許會派軍隊上山殲除那些可怕可惱的過往遺民。但,班卓門和俄岱是商人、農民、學者、教士的天地,沒有戰士。他們只是背對那些山脈、並將它們遺忘。母親說過,即使在杜奈鎮,很多人已不再相信卡朗山脈那些山里人的故事了,像是妖精下山到平原城鎮擾亂;馬背上的怪獸一揮手,就使整片曠野起火燃燒;或是僅以一個注目,立刻令全軍隊凋萎殆盡。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是坎別洛國王在位時。」現今世代,沒有那種事會發生。人家告訴她,高山人過去曾與杜奈鎮的居民交換好品種的奶白色高地牛隻,但牽回去養沒多久,全部死光。山上土地貧脊得可怕。那些高山區的古舊領地沒人要住,只剩一些貧窮的牧人和農人,大家拼老命,設法從岩石擠出生計來。

  人家告訴她的那些,母親後來發現,全都是真的——或者說,大體上是真的。

  不過,根據母親看事情的角度,真相的種類很多。其數量,與人類可講的各種故事,一樣多。

  我們童年時,母親為我們講故事,故事裡的所有冒險,都發生在「坎別洛國王在位」的時期:勇敢的年輕祭司武士打敗化身為大狗形體的惡魔;卡朗山脈的可怕巫民;會說話的魚兒警告地震來襲;乞丐女得到一輛月光制的飛行馬車,這些都是坎別洛國王在位時發生的事。母親講的其他故事,就完全不是冒險故事了,但其中有一個例外——在那個故事裡,她獨自步出大門,穿越市場。故事的兩條線相交,兩個真相會合了。

  沒有冒險成分的那些故事,都只是敘述,敘述平地一個沉靜的國家裡面,一個中型城市裡面,一個保守家庭的平淡瑣事。然而,我卻照樣喜愛它們,甚至超過冒險故事。我常央求母親說那些故事:講講德利水城的事!而我認為,母親也喜歡講那些故事,不單是為了讓我高興,也為了梳理並安慰她自己的思鄉之情。無論母親如何愛這裡的陌生親屬,又如何被愛,在這其中,她永遠是個陌生人。她生性歡悅、欣喜、活躍、充滿生命力;但我知道,她最大的一項快樂,是在她起居室的小壁爐前,與我一同蜷縮在毛毯或坐墊上。她的起居室在圓塔,她就坐在那兒告訴我德利水城的市場都賣些什麼。她也曾告訴我,她和姐妹們如何暗中監視她們的父親怎麼穿戴文官教士的緊身褡、墊料、袍子與外袍;以及他穿上可以使他變高的高跟鞋之後,如何竭力走穩;還有脫下鞋子和袍子之後,整個人縮小尺寸的模樣。她講到,她怎麼與家族的朋友搭船順着創德河而下,直達與大海相會的河口。她對我談起那片大海。她告訴我,我們在採石場發現那些拿來玩遊戲的蝸牛石,其實是海岸邊的活生物,它們外型精美多彩,閃閃發亮。

  父親忙完農事,會進她房間——雙手洗淨,並換了乾淨鞋子,那是母親堅持為石屋訂下的幾項新生活原則之一。進了房來,父親會坐在旁邊,與我一同聆聽。他很愛聽母親說故事。母親說話像潺潺小溪,清澈又歡快,帶着平地人的柔和流暢。對城市人而言,說話並非僅是日常所需所用,而是一種藝術,也是一種愉悅。母親把那種藝術和愉悅帶到克思世系來。她是父親雙眸的亮光。

  第四章

  高山族系之間,或世仇或聯盟,可追溯到有記憶、有歷史、有理性之前。克思與足莫一向不和;克思、樂得、貝曦卻一向友好——或者說,友好的程度足以修復彼此的仇怨至少一段時期。

  足莫世系富足時——大半靠偷羊與搶地,另外那三個世系卻遭逢艱困階段。他們的盛世時代似乎已經遠去,尤以克思世係為甚。即使盲眼卡達在世的時候,我們雖仍保有領地,也擁有大約三十戶農奴與農民,但強盛程度與人口數量都已漸趨薄弱。

  身為農民者,雖然未必擁有天賦,但他們與正統世系總有些祖傳的血緣關係;至於身為農奴者,就既沒有天賦,也沒有祖傳的血緣關係。不過,這兩者有義務效忠領地的為首之家,也能要求一定的權利。多數的農奴和農民之家都經年累月住在他們農忙的土地上,居住時間與領主之家一樣長——或者還更久些。作物、禽畜、森林及其他的工作管理,仰賴長久以來的慣例,或是經常召開的協調會議。我們領地內的居民很少會記起領主對他們握有生殺大權。卡達送了兩名農奴給提柏世系當禮物,那是對財富及力量一種罕見又魯莽的張揚。好處是,這份豪奢的大禮救了領地,因為它收攏了人心,又除掉外侮入侵的大患。由天賦之人賜予的禮物或許強過天賦本身;卡達這個策略用得很明智。但假如,一個領主竟把他的力量用在自己的人民身上,那就大錯特錯了——比如艾洛對傑勒世系,阿格對足莫世系。

  就抵禦外侮這個目的而言,貝曦世家的天賦一直都沒太大用處。能把各種野獸從森林裡召喚出來、馴服小驢駒,或試與獵犬商討事情,這的確是一種天賦。不過,相較於那些有辦法只借一個注目和一個字眼,就放火把你的麥杆堆燒光,或把你和你的獵犬都除掉的男人,召喚天賦畢竟無法讓你能迫使對方如何如何。所以,貝曦人很早以前就喪失領地——拱手讓給卡朗山脈的黑華世系。貝曦世系很多家族先後下山來,與我們西部領地的人結婚。他們也試過保持血統純正,免得天賦被弱化,或甚至喪失:但他們當然沒辦法總是如願。我們世系裡就有好幾個農民是貝曦人。那些負責照顧家畜的醫者和療者、負責飼養母雞的、負責訓練獵犬的,都是帶有貝曦血統的農婦。傑勒世系、寇迪世系以及樂得世系裡,也都還有純正貝曦血統的後裔。

  樂得人擁有刀劍天賦,所以,碰到該維護掌控權的時候,他們大可隨自己的心意去自衛或攻擊。但是,他們卻大多缺乏運用那種天賦的脾性。他們不是愛記仇的人。比起突襲掠奪,他們對獵麋鹿打獵還更有興趣。不像多數自尊自重的高地人,樂得人寧可自己育養牛隻,不願偷竊別人家的牛。克思世系一度聞名的乳白色牛隻,其實是靠樂得人飼養的。我的祖先曾向樂得世系偷竊母牛和公小牛,一直偷到自己繁殖出一大群才停止。樂得人安分守己,耕田養牛,大為興旺,卻沒有擴張領土,藉此轉為強大。他們與貝曦人通婚頻繁,因為這個緣故,在我孩提時代,樂得世系才會有兩個領主,就是桂蕊的母親葩恩貝曦,以及她父親特諾樂得。

  高山地區親族間關係一向都好,我們領地也不例外,這種和平之風已經延續了好幾代。特諾與父親是真朋友。那次杜奈大突襲,特諾就騎他那匹歪嘴的農用馬匹參與。後來,他分到的戰利品是一名年幼的女農奴,可是過沒多久,他就把她送給了寇迪世系的巴塔克思,因為巴塔克思也分得一名女農奴,兩個女農奴是姐妹,她們被分開來後因為想念彼此,哭訴個不停。下山突襲的前一年,特諾與葩恩剛結婚。葩恩在樂得世系長大,有些樂得血統。我母親生下我之後一個月,葩恩也生了個女兒,就是桂蕊。

  桂蕊與我從搖籃時代就是朋友。小時候,兩家父母經常互訪,我們有很多機會跑出去一起玩。我想,我是目睹桂蕊施展天賦的頭一個人,雖然我不確定那是記憶,或是根據她對我說過的話加以想像而來。但畢竟,孩童的確能看見耳聞的事情。當時,我看到的情形是這樣:桂蕊與我正在搭建樹枝房屋,地點在樂得家,廚房園子一側的沙地上。一隻好大的公麋鹿從房子後面的小樹林走出來,向我們靠近。他的體型龐大,比一間房子還高,分岔的巨大鹿角輕輕晃動,堪可與天空抗衡。他慢步直接走向桂蕊,桂蕊抬手,他把鼻子湊過去,擱在桂蕊的掌心,宛如在向她致敬。我問:「他為什麼到這兒來?」桂蕊說:「我召喚他的。」當時情形,我只記得這些。

  幾年後,我把這段回憶告訴父親時,他卻說那不可能是真的。因為當年,桂蕊與我都還不超過四歲,父親說,天賦很少在孩子九歲或十歲之前顯現。

  「卡達三歲就顯現了。」我說。

  母親聽見這話,用她的小指頭碰一碰我小指頭的側面,意思是:別頂撞你父親。當時,凱諾惶惶不安,而我則粗疏自負。母親保護了他,免得因我受傷;同時也保護了我,免得因他受傷。母親的手法十分細緻,讓人不易察覺。

  桂蕊是最佳玩伴。我們惹過不少小麻煩。其中最糟糕的一件是我們把小雞放了出來。桂蕊揚言,她有辦法教那些小雞玩各種把戲:跨過畫好的線、跳到她的指頭上等。她炫耀地說:「這是我的天賦。」當時,我們大約六歲、七歲。我們走進樂得家的家禽飼養場,驚擾那幾隻還在成長的小小雞,想教他們一點什麼——任何什麼都好。這項任務很讓人泄氣,也吸引我們全神投入,竟沒注意到我們沒將飼養場的大門關好,直到所有母雞都跟隨公雞進了樹林,才驚然察覺。結果,害得全家都得動員去把他們趕回來。當時,有辦法召喚他們的葩恩剛好外出打獵,結果就便宜了樹林裡的狐狸——要是沒人會感謝我們,至少,狐狸會感謝我們。由於家禽場由桂蕊負責,所以,她對這件事非常內疚,還哭了。從那之後,我不曾看她像那回一樣哭泣。還記得那整個傍晚還有第二天,她走遍整座樹林,呼喚幾隻走失的母雞:「比蒂!莉莉!雪兒!芬兒!」聲音很小,像一隻哀傷的鵪鶉。

  我們在樂得家好像總是胡作非為。假如是桂蕊與她的父母或與她父親到克思家來,就不會有任何災難發生。母親非常喜愛桂蕊,有時她會突然說:「桂蕊,站着別動!」桂蕊聽話站住了,母親會一直盯着她,直盯到這個年方七歲的女孩害羞起來,開始吃吃笑着。「噯,別動嘛,」母親會說:「我正在記住你呀,你看不出來嗎?這樣,我才能生個與你一模一樣的女兒。我想知道怎麼生個一模一樣的女兒。」

  「你可以再生一個像歐睿的兒子呀,」桂蕊提議。母親卻說:「不成!一個歐睿就很足夠了。我需要一個桂蕊!」

  桂蕊的母親葩恩是個奇特且靜不下來的女子。她的天賦很強,強到連她本人就好像野獸一頭。獵人很需要她幫忙召喚動物,所以她常常不在家,足跡踏遍大半個高山地帶各領地。每逢她在樂得世系時,總是有如被一個籠子關着,她看你時,是從籠子柵欄之間的空隙看你。她和她丈夫特諾總是禮貌而小心地對待彼此。她對自己的女兒沒什麼特別興趣,對待女兒與對待別的小孩一樣,都是冷冷淡淡。

  「你母親有教你怎麼運用你的天賦嗎?」有一回,由於父親教了我怎麼運用天賦,讓我產生一種自以為重要的感覺,所以我特別問了桂蕊這個問題。

  桂蕊搖頭。「她總是說,你不運用天賦,天賦就反過來運用你。」

  「你總得學習怎麼操控它呀。」我正經八百、一板一眼讓她曉得其中利害。

  「我不要學。」桂蕊說。

  桂蕊生性倔強淡然——有時候還真像她母親。她從不與我爭吵,不護着她個人的意見,但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意見。我喜歡講話,桂蕊喜歡沉默。碰到母親說故事時,桂蕊會傾聽母親沒說的沉默部分,因而,她聽到了每個字:聆聽,保留、珍愛並思考。

  「你是個聆聽者。」湄立對她說過。「你不僅是個召喚者,也是個聆聽者。你也聆聽老鼠,對吧?」

  桂蕊點頭。

  「他們說什麼呢?」

  「說些老鼠事呀。」桂蕊說。她個性非常害羞,即使與摯愛的湄立相處,也是害羞。

  「作為一個召喚者,我猜,你能召喚那些在我儲藏室築巢的老鼠,建議他們改住馬廄,對吧?」

  桂蕊尋思。

  「那樣的話,他們就必須搬動他們的小寶寶。」桂蕊說。

  「啊,」母親說:「我倒不曾想過這一點,真是。再說,馬廄里有貓。」

  「你可以把那隻貓移到你的儲藏室去。」桂蕊說。她腦袋的運轉常是出其不意的。她如同老鼠那樣看事情、如同貓咪那樣看這事物、也如同母親那樣看事情,三者同時兼顧。她的世界難懂極了。她不護衛自己的意見,因為她差不多對每件事都持相左意見,但是,她同時又是絲毫不受撼動的。

  「你可以講那個善待螞蟻的女孩的故事嗎?」她問母親,語帶羞怯,仿佛那是一項很不合理的要求。

  「那個善待螞蟻的女孩。」母親重述一遍,宛如在背誦故事題目。她閉上雙眼。

  母親告訴過我們,她講的故事,很多取材自她小時候擁有的一本書,所以每次她講那些故事時,總感覺好像是把那本書里的故事讀出來。她第一次這麼對我們說時,桂蕊曾問:「什麼是書?」

  於是,母親根據那本不在場的書,對我們朗讀起來。

  很久、很久以前,坎別洛國王在位時,有個寡婦與四個女兒住在一個村子裡。她們日子過得很好,直到這寡婦有一天生了病,而且一直不見好轉。於是,有個智婦來到她們家,仔細查看她的病體;之後說:「只有一樣東西能把你治好,就是『海井』的水。」

  「噢,天哪,噢,天哪,那我不就註定要死了嗎?」寡婦說:「瞧我病成這樣,怎麼可能去到海井那裡呢?」

  「你不是有四個女兒嗎?」智婦說。

  於是,寡婦央求她的長女去海井取一杯水回來。「你將得到我全部的愛。」她說:「還有我那頂最上等的女帽。」

  於是,長女啟程了。她走了一段路之後,坐下來休息。在休息的地方,她見到一堆螞蟻合力拖拉一隻死掉的黃蜂回巢。「呸,噁心的東西,」她說完,還用腳跟踩他們,踩完才繼續走。到海岸的路程很長,但她辛苦跋涉,還是走到了。海邊有巨浪猛力撲擊沙灘。「啊,真是夠了!」女孩說着,將杯子探入最靠近的海浪,就帶那杯水回家了。「母親,你要的水在這兒。」她說。母親把水接過去喝下。噢,真苦,又咸又苦!淚水浮上母親的雙眼,但她仍謝謝女兒,並且把自己最上等的帽子送給她。女孩載着那頂帽子出門去,很快尋獲一位甜心。

  可是,那位母親的病卻越發嚴重,於是,她央請二女兒去海井取水回來,要是她做到了,就可以獲得母親的愛,以及她最上等的蕾絲禮服。女孩啟程了。途中,她坐下休息時,望見一個男人牽一頭水牛在犁田,她發覺牛軛掛錯了,以至牛脖子潰爛了一大塊。但她完全不以為意,繼續走到了海岸邊。巨大海浪在沙灘上怒吼。「啊,真是夠了!」說完,她迅速把杯子伸進海中,然後拿起來,快跑回家。「母親,你要的水在這兒。那套禮服給我吧。」咸啊,那水又咸又苦,母親簡直無法吞咽。女孩穿上禮服,一出去,立刻找到一位甜心。而那母親依舊臥病,有如被握在死神掌中。央請三女兒去取水時,她簡直快沒氣息了。「我所喝的水,不可能是海井水。」她說:「因為它苦得像滷水。去吧,你將得到我全部的愛。」

  「我不想要那個。但是,假如給我你頂上這間房子,我就去。」三女兒說。

  那母親答應了。於是,女孩懷抱着雄心壯志啟程了。她一路沒有停步,直走到海岸邊。在沙灘上,她碰到一隻翅膀受傷的灰鵝。灰鵝拖着受傷的翅膀,向她走來。「走開,笨東西。」女孩說着,徑自向大海走去,看見巨大海浪在沙灘上翻騰,有如雷鳴轟響。「啊,真是夠了!」女孩說完,快速把杯子探入海中,取水回家。等她母親一嘗那又咸又苦的海滷水,女孩立刻說:「好啦,母親,你出去吧,現在,這房子是我的了。」

  「孩子,你不肯讓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離世嗎?」

  「你若能快一點,倒還可以,」女孩說:「反正趕快就是了,因為隔壁小伙子為了我的財產,希望跟我結婚。姐姐們和我準備在我的屋子舉行盛大婚禮。」

  於是,那母親一邊躺着等死,一邊落下又咸又苦的淚水。最小的女兒輕手輕腳走近她,說:「母親,別哭。我這就去幫你取一杯海井水。」

  「沒用的,孩子。海井太遠了,你又年幼。我也沒剩什麼東西可以送給你了,看來,我死定了。」

  「唔,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試一試。」說完女孩就啟程了。

  路途中,她看見路邊有一些螞蟻,正奮力搬移他們夥伴的屍體。「來,讓我幫你們一把,我做容易多了。」女孩說着,把他們都舀到手中,把他們帶到蟻丘才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