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三部曲:天賦之子+沉默之聲+覺醒之力 - 第2章

娥蘇拉·勒瑰恩(厄休拉·勒古恩)

  「你們各領地之間,是不是經常打來打去?」

  「當然。」

  「為什麼呀?」

  「若不打,會被併吞,從此,你們世系就破滅了。」對他的愚昧無知,我保持高尚的應對態度。「各種天賦的功用就在這裡——才能保護你的領地、維持你族系的純正血統。假若我們沒辦法保護自己,會因而喪失天賦,被其他世系侵犯,或被普通族系,甚至被所謂的『老繭』侵犯——」我猛然住口,冒出「老繭」這兩個字,讓我停頓下來。那是對平地人——沒天賦的族群所使用的輕視語,我這輩子還不曾大聲把它講出來。

  我母親生前就是個「老繭」。足莫世系那邊的人是那樣稱呼她的。

  我聽見葉門用棒子撥弄柴灰。過一會兒他說:「如此看來,這些力量、這些天賦,就在自己家族裡傳衍,從父親傳給兒子,有如塌鼻子可能從父親傳給兒子一樣。」

  「也會從母親傳給女兒。」看我沒說什麼,桂蕊於是接口。

  「所以,你們都得在家族裡找對象結婚,以便天賦可以在家族裡持續下去。我明白其中道理啦。要是你們找不到適合的表兄弟姐妹結婚,天賦就會斷滅?」

  「卡朗山脈那邊就不成問題。」我說:「他們定居在比較富裕的高山,領地比較寬廣,人口也比較多。在那邊的領地,一個領主可能有成打的系內世家可以通婚。但在這邊,世系的規模都小得多。倘若與世系外的人通婚太頻繁,天賦會漸漸減弱。但,只要是強大的天賦,傳衍不成問題。母傳女,父傳子。」

  「這麼說來,你有辦法對動物施法,那是從你母親——那個女領主得來的。」葉門使用「女領主」這樣的稱謂,聽起來挺好笑的。「而歐睿的天賦是傳自凱諾領主。這一點我不會再多問了。現在你們知道我的問題都是出於友誼,希望你能告訴我實情:歐睿,你天生眼盲嗎?或者是你提到過的,寇迪世系那些女巫對你下手所致——出於居心不良、報世仇,或是突襲的緣故?」

  他這個問題,我一方面不曉得如何撇開,也沒辦法草草帶過。

  「不。」我說:「我的雙眼是被我父親封起來的。」

  「你父親!是你父親弄的?」

  我點頭。

  第二章

  走在生命中途時,若將人生看成故事一篇,或許能讓你把日子好好過下去。然而,假如認為自己深知人生將如何進展,或深知此生將如何結束,那就愚蠢了。人生道路,總得等到走完全程,才真相大白。

  然而,即使百年前活過的某人,一生業已結束,其人故事我重複聽過多次,此刻又正在聆聽,我還是會時而懷抱希望,時而心生恐懼,仿佛不曉得故事結局。而這樣,等於我是在「活出」那個故事,而那個故事也「存活」於我內在。就我所知,這是智勝死亡的好辦法。死亡或許以為,是他為每篇故事畫下句點;但他就是無法明白,那麼多篇故事,儘管終止於死亡,卻沒有跟隨死亡就此告終。

  別人的故事可能成為你個人故事的一部分——亦即你個人故事的基礎,是你個人故事可以往前推進的地基。父親曾講的盲領主的故事、他親身出馬突襲杜奈的故事;母親講的平地故事,以及坎別洛國王在位時的故事,這些正是此類基礎和地基。

  我此刻回想我的童年,要麼,踏進石塔的大廳;要麼,坐在爐邊座位中;要麼,置身庭院的泥地上;要麼,在克思世系乾淨的馬房內;不然就是與我母親在廚房菜園摘豆子;或是與她坐在圓塔內的爐邊;再不然就是與桂蕊到外頭空濶的山丘上。此刻,我就身在許多永不結束的故事裡。

  石屋大門邊,陰暗的入口甬道里,有一根粗大的紫杉木杖,杖身沒有削得很平整,但手握的部位由於長久使用的關係,倒是相當光滑,而且色澤都變黑了。那是「盲眼卡達」的手杖,誰都不准碰。我第一次知道它時,它的杖長比我的個子還高。那時候,我經常為了刺激,偷偷跑去摸它,因為那是禁忌,因為那木杖是一團神秘。

  我當時以為,卡達領主是我父親的父親,因為我所能理解的歷史最久遠也只到這裡。我那時就已經知道我祖父的名字是歐睿。我跟着他取了相同的名字。所以在我童年的心目中,父親有兩個父親。我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反倒覺得挺有意思的。

  當時,我與父親在馬房照顧馬匹。由於不大放心把馬匹交給手下照顧,早從我三歲起,父親就開始訓練我協助他照顧馬匹。我站在一張有梯級的凳子上,幫那隻花母馬刷掉褪換下的冬毛。父親則在隔壁馬廄照料高大的灰色種馬慢灰。我問他:「為什麼你讓我只以你的一個父親的名字命名呢?」

  「我只有一個父親可以讓你跟着取名字呀,」父親說:「跟大部分可敬的同胞一樣。」他不是常笑的人,那時候我卻看見他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莞爾表情。

  「那麼,卡達領主是誰呀?」他還沒來得及回答,我就搶先指明了:「他是你父親的父親!」

  「是我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凱諾的話,穿透了慢灰的冬毛、灰塵和干泥合成的雲霧。我繼續用力朝母馬的脅腹又拍又打又刷,這動作得到的獎賞是:一來,髒東西掉進我眼睛、鼻子,和嘴裡;二來,花妮的脅腹露出一小片如我手掌般大小,紅白相間的發亮春毛;她發出滿足的咕噥聲。她像貓咪,要是摸摸她,她就向你依偎過來。我使力把她推遠一點,才能繼續工作,讓發亮的春毛再擴大範圍。一邊聽着父親說了那麼多個父親,我迷糊了。

  我移往母馬的馬廄前側,轉為朝向這一個父親,他抹了抹臉,站在那兒瞧着我。我於是大動作賣弄起來,一來一回把毛刷推得老遠,希望成效卓著。父親對我的動作沒表示什麼,倒是說:「卡達擁有我們世系歷來最強大的天賦——甚至強過整個西部山區任何人。我們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天賦。歐睿,我們世系的天賦是什麼?」

  我停止工作,從凳子下來。那凳子的梯級跨度對當年的我而言,是相當長的距離,所以我動作非常小心。下來後,我面向父親站好。每逢父親叫我名字,我都會起立站定,面向他。打從我有記憶以來,一直都這樣。

  「我們的天賦是消解。」我說。

  他點點頭。父親一向待我溫和,所以我對他一無所懼。但服從他卻帶給我一種既難得又強烈的愉悅。他的滿意成了我的獎勵。

  「消解是什麼意思?」

  我遵照他之前的教導回答:「意思是復原、解除、毀滅。」

  「你曾看我運用那個力量嗎?」

  「我看過你讓一個碗變成碎片。」

  「你曾看我對生物運用那力量嗎?」

  「我看過你讓柳枝整個變軟變黑。」

  那時,我衷心盼望他別再問下去了。然而,問題不會就此打住。

  「你曾看我對活的動物運用那力量嗎?」

  「我看過你讓……一隻……老鼠死掉。」

  「它怎麼死的?」他的聲音平靜,沒有感情。

  事發之時是冬天,在院子裡。一隻受困的老鼠,一隻幼小的老鼠,它掉進一個儲存雨水的桶子裡,沒辦法自己爬出來。最先發現它的是清潔工戴瑞。父親那時對我說:「歐睿,過來。」我走上前。他又說:「站在這裡別動,注意看好。」我聽話,站定不動,凝神觀看。我得伸長脖子,才有辦法瞥見那隻老鼠在半滿的水桶里掙扎泅泳。父親站着俯瞰水桶,兩眼定定望着它。然後他揮手,是左手,接着又說了什麼——或者是用力吐出氣息吧。老鼠起初扭了一下,接着是顫慄,然後就浮在水面上了。父親伸右手到水桶里,把老鼠撈起來。老鼠在他手裡,已經完全不成形,宛如一塊濡濕的抹布,根本不是一隻老鼠了。但我仍看見它的尾巴以及有小爪子的腳趾。「摸一下,歐睿。」他說。我摸了。軟軟的,沒有骨頭,感覺像盛裝在濕薄皮層內的半袋子餐食。「這就是消解。」父親說這話時,兩眼看着我,我當時好害怕他那雙眼睛。

  「你把它消解了。」在馬廄里的此時,我口乾舌燥,心裡還是畏懼着父親的雙眼。

  他點頭。

  「我擁有那種力量。」他說:「以後你也會擁有。等它在你體內漸漸長成,我會教你怎麼使用。說說看,要怎麼運用你的天賦?」

  「用眼睛、手,以及氣息,還有意志。」我按照他以前的教導說出來。

  他點頭表示滿意。我放鬆了些。但是,他可沒放鬆,這場測驗還沒結束。

  「歐睿,注視那團馬毛。」他說。在馬廄的地上,靠近我腳邊,散落的麥杆之間,有一團馬毛和泥巴混合的髒東西,我剛剛從花妮的鬃毛刷下來,任由它掉落地面。起初我以為父親準備責罵我把地面弄髒了。

  「注視它,只注視它,目光不要移開,兩眼都集中看着它。」

  我聽話照做。

  「揮手——像這樣。」父親走到我背後,小心輕輕舉起我的左手和左手臂,直到併攏的手指指向那團馬毛。「像這樣定住別動。再來,我說什麼,你就跟着我說。不過,要用你的氣息,不是你的聲音。照這樣說。」他用氣息吐出我聽不懂的聲音,我照着吐氣,一隻手也依他的指示定住不動,並且注視那團馬毛。

  一切靜止。沒有任何動靜,持續了一會兒時間。接着花妮吐氣,抬起她的一條腿。我聽見馬廄門外有風吹,地上那團馬毛動了一動。

  「它動了!」我叫出來。

  「是風吹的。」父親說。他的聲音是溫和的,微微帶點笑意。他換個站姿,伸展雙肩。「再等一等吧,你還沒滿六歲呢。」

  「是你做的,父親。」我說着,一邊注視那團馬毛,一邊又是振奮、又是生氣、又是懷怨:「你把它消解了!」

  我幾乎沒看到他有任何動作,也幾乎沒聽見他吐息,地上那團東西卻展開,變成一小股煙塵,原本的髒東西不見了,只剩幾根乳紅色的長毛。

  「這樣的力量,將來也會降臨你身上。」凱諾說:「我們世系裡面,這個天賦很強大,尤其卡達,他擁有的天賦最強。坐下吧,現在你已經夠大,可以知道這個故事了。」

  我直接坐在凳子的梯級上。父親站在馬廄的甬道中:一個瘦長挺直,深色肌膚的男子,光腳丫,穿着山地人的短裙和外套。他的深色眼睛十分明亮——即使臉孔覆了一層馬廄的髒灰塵,那雙眼睛依然透亮。他的雙手也髒了,但它們非常強壯有力,雖細瘦但穩定,一點也沒有無事瞎忙的那種浮躁不安。他的聲音平靜,他的意志強靱。

  他告訴我「盲眼卡達」的故事。

  「卡達比我們世系任何一代的子嗣都早顯露天賦,也早過卡朗山脈那些大家族的任何成員。才不過三歲年紀,他只要瞪一眼玩具,那些玩具立刻粉碎;他也能單憑一個注目就解開繩結。四歲時,他運用他的力量對付一隻撲向他、讓他受驚嚇的狗,最後毀滅了它。就像我毀滅那隻老鼠一樣。」

  他停下來等我點頭表示聽懂。

  「僕人都怕他,他母親於是說:『他的意志還只是孩子的意志,這對我們大家都危險,甚至對我也是危險的。』他母親也是我們世系的子孫,與她丈夫歐睿是表兄妹。她丈夫歐睿聽從她的警告,用布條圍住孩子的雙眼,前後三年,避免他運用眼力。這三年期間,他們教導及訓練卡達,如同我教導、訓練你一樣。卡達學得很好,三年內完全服從教導和訓練,得到的獎賞是重見光明。他非常謹慎,只有練習以及面對沒有用或沒有價值的東西時,才運用他出色的天賦。

  「在他少年階段,只展現過力量兩次。一次是對足莫世系的領主。由於足莫世系的領主四處掠奪別家的牛,於是有人邀請他到克思世系,讓他見一見卡達。當時卡達才十二歲,已經能消解飛翔中的雁群:只是注視外加一個手勢,飛雁就從天空掉落地面。卡達面帶微笑做這件事,有如娛樂來訪的領主一行人。足莫看了,說:『好銳利的一眼』,後來,他們世系就沒再偷我們的牛隻了。

  「卡達十七歲那年,卡朗山脈眾世系發動戰事,由提柏世系的領主率軍,目的是擄掠成群的男女,送去墾植他們新開闢的領土。我們世系的人害怕韁繩天賦迫使他們追隨那位領主,為他操勞至死,除了他留給他們的意志之外再無其他意志,於是他們跑到這座石屋尋求保護。卡達的父親歐睿希望堅守石屋,拼死抵擋侵襲。但卡達沒有告訴父親他暗中的計劃,自己默默上山,守在森林邊緣,監看一個又一個山地人,並把他們一一消解。」

  我看一眼那隻老鼠,那個軟軟的皮袋。

  「他先讓別的山地人發現那些被消解的死屍,然後從山腰出來,手持談判旗,獨自站在長錐石群對面,對入侵者大喊:『一哩,甚至更遠範圍內的人都已被我消解。』他對全山谷高喊,因為山地人都躲在錐石群後面。『別以為大岩石能保護你們不被我消解。』說着,他當場摧毀錐石堆一塊直立的巨石,巨石後面就躲着提柏領主。巨石震盪,隨即化為碎片和灰塵。『我的眼睛強大得很。』卡達說。

  「他等對方回應。提柏人說:『克思世系的,你眼睛是很強大。』卡達問:『你們的目的是擄人去當僕役嗎?』有人回答:『我們的確需要男人,沒錯。』卡達說:『我會給你們兩個人為你們工作,但只能當僕人,不受韁繩宰制。』提柏領主回答:『你很慷慨,我們接受你的禮物,並遵守你提出的條件。』卡達回到這棟石屋,從領地的不同農場找到兩名年輕農丁,把他們帶去給高山人。然後他對提柏人說:『現在,回你們的高山去,我不會跟隨。』

  「他們於是走了,從那天起,他們不曾再下山突襲遠在西部的我們。

  「就這樣,『強眼卡達』成了高山人掛在嘴上的話題。」

  他停下來,讓我想一想我聽到的內容。過一會兒,我抬眼看他,想知道能不能提個問題。看起來好像可以,所以我問了我想知道的事:「我們領地那兩個年輕人願意去提柏世系嗎?」

  「不願意。」父親回答:「卡達其實也不想把他們送去為別的主人效勞,不希望本地少了兩個年輕勞力。但是,一旦展現了力量,就必須恩賜禮物。這一點很要緊。記住了,把我說的再講一遍。」

  「一旦展現了力量,就得恩賜禮物。這一點很要緊。」

  父親點頭稱許,然後苦澀地低聲說:「天賦的禮物。」接着又說:「之後,過了一些時日,年老的歐睿與妻子帶了一些人搬到我們領地里比較高的農場居住,把石屋留給兒子卡達——那時他已擔任領主了。這塊領地開始大大興旺,據說,當年我們在石丘那邊飼養的羊,數量有一千頭之多。而且,我們的白牛遠近馳名。男人遠從杜奈和岱納而來,就為了出價購買我們的白牛。卡達娶了足莫世系貝曦世家的莎曼丹為妻,婚禮盛大舉行。足莫領主原本希望她嫁給自己的兒子,但是莎曼丹不看重他的財富,拒絕了,選擇嫁給卡達。西部地區各領地都有人來參加那場婚禮。」

  凱諾暫停,轉身拍拍花妮的臀部,因為她嘶叫一聲,還對父親甩尾。牝馬低頭向我擠靠過來,冀望我繼續替她梳毛。

  「莎曼丹擁有他們世系的天賦。卡達外出狩獵,她就跟隨,為他召喚馴鹿、麋鹿、野豬等等。他們生了一個女兒名叫娥素,還有一個兒子名叫凱諾。一切平順滿意。幾年後,來了個酷冬,又來了個又干又冷的夏天,沒草給牲畜吃。農作物也不出產,白牛染上瘟疫,所有最良種的家畜在一季內死光光,領地內的居民也疾病連連。莎曼丹產下一個死胎後,自己病了很久。旱災鬧了一年又一年,萬事皆衰,卡達卻無能為力。他的力量不在這範圍內,他因而含怒度日。」

  我看着父親的臉。追憶這些過往時,悲傷、氣餒、憤怒拂過他的面龐。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只看見正在講述的那段昔日。

  「因為我們的不幸,足莫世系對我們愈來愈傲慢無禮,又開始來襲並偷竊。他們在我們的西陲牧場偷了一匹好馬,卡達尾隨偷馬賊,在他們返回足莫世系的半途逮住他們。盛怒之餘,他沒有控制力量,把那群偷馬賊毀滅了,總共是六個人。其中一個還是足莫領主的外甥。足莫世系無法要求血償,因為是他們的人偷走我們的馬匹。但這件事的結果,徒增我們領地內更大的仇恨。

  「從此之後,大家都怕卡達發脾氣。碰到一隻狗不聽話,卡達立刻把那隻狗消解。打獵時若沒射中獵物,他就摧毀遮掩獵物的雜木林,只留下烏黑破滅的一片。在高山牧場上,有個樵夫對他言詞失禮,卡達一怒,便使那人的一隻手臂和一隻手凋萎。於是,小孩只要看到卡達的影子,就紛紛逃開。

  「困厄時日孕育爭端。有一次,卡達吩咐他妻子幫他召喚獵物。她以身體不適拒絕。卡達命令她:『過來,我必須打獵,家裡沒肉可吃了。』她答道:『那就去打獵吧,我不去。』說完她轉身走開,帶着一個她喜歡的女僕。那女僕芳齡十二,幫她帶小孩。卡達當時氣極了,走到兩人面前,他說:『照我的話做!』同時加上眼神、手勢、氣息,以及意志,就這樣,他殺了那女僕。女僕當場癱倒,毀滅、消解。

  「莎曼丹大叫出聲,蹲下去一看,發現女孩死了。她站起來走到卡達跟前。『你怎麼就不敢攻擊我?』她奚落卡達。卡達被激怒,也出手將她消解。

  「屋內的人全在周圍目睹這一切,孩子大叫,哀哭想救母親,但被幾個婦女攔了回去。

  「接着,卡達離開大廳,去到妻子的房間,當時沒人敢跟上前。

  「等他搞清楚自己之『所為』時,也明白了自己之『應為』:他沒自信能以一己之力控制住他的天賦,因此,他弄瞎了自己的眼睛。」

  凱諾第一次告訴我這個故事時,並沒有說明卡達如何弄瞎自己的眼睛。當時我太年幼、太驚恐,也被這可怕的故事弄糊塗了,以至於沒問清楚,也沒想到要問。等我年紀稍大才問父親,卡達是不是用自己的匕首刺瞎雙眼。凱諾說,不是用匕首,他用自己的天賦消解了自己的天賦。

  在莎曼丹的遺物里,有一面鑲銀框的鏡子,外形做成一隻鮭魚跳躍起來的樣子。來自杜奈和岱納的投機商人,為了做成白牛和羊毛製品的買賣,總會設法帶來這種稀有的物品或玩具。剛結婚的頭一年,卡達就是以一頭白牛換得這面鏡子送給新婚妻子。這時,他拿起這鏡子,望進去,他看見自己的眼睛,於是,運用手勢、氣息和意志,他用雙眼蘊含的力量毀了那雙眼睛。鏡子碎了,而他,瞎了。

  沒人因他謀殺自己的妻子和女僕而向他索討血償。雖然眼睛瞎了,他仍是克思世系的領主,直到他讓兒子凱諾也學會運用自己的力量為止。然後凱諾成了領主,而盲眼卡達就搬到較高的農場,到去世為止都和牛農住在一起。

  以前聽這故事時,我一點也不喜歡它那又悲傷又可怕的結局。第一次聽時,我很快把大部分內容趕出腦子。我喜歡的是它的頭一個部分,關於少年運用強大天賦的部分,他居然能嚇倒自己的母親,還勇敢克敵,拯救領地脫離危難。那陣子,我獨自外出到空濶的山區時,總把自己想像成「強眼卡達」。有成千上百次,我把嚇壞的山地人叫到跟前,大聲對他們說:「一哩,甚至更遠範圍內的人都已被我消解!」然後震碎他們藏身的巨石,讓他們一個個爬着回家。我仍記得,父親如何把我的左手拉到該當的位置,而我一次又一次站立着,兩眼注視一塊岩石,按照他的指示抬着左手,但我卻不記得他在我耳邊低語的是什麼字——但那真是一個字眼嗎?他說過,用氣息,不是用聲音。我幾乎憶起那個字,卻沒能聽見發音,也無法感覺我的嘴唇和舌頭是如何形成那字眼——然而我的唇舌又是否真的曾發出任何聲音?好幾次,我好像幾乎說成了,事實卻什麼也沒說。於是,失去耐心的我,只好吐出沒意義的聲音,並假裝岩石移動了、震碎了,成為煙塵和顆粒,山地人瑟縮在面前,聽我說:「我的眼睛強大得很!」

  接着,我還會走上前瞧瞧那塊巨石。竟然有一、兩次,我確實看到它出現原本沒有的缺口或裂縫。

  有時候,我扮演「強眼卡達」夠久了,會變換一下,改扮成被送給高山人的農案子弟。我施展幾個聰明招數,善用森林知識逃脫,並躲過追兵,遺讓他們陷入我熟知、而他們不清楚的沼澤里,最後安全回到克思世系。年輕農奴成功逃離提柏世系之後,為什麼會想重返克思世系繼續承受勞役,我不知道原因,也從未想過要問明白。反正,在所有的可能性當中,這樣的少年會做的就是:回家。我們的農民和牧人與住在石屋的我們同樣富有,大家的財富是一體的。他們並非由於懼怕我們的力量,才一代又一代跟着我們。我們的力量能保護他們。凡是不熟悉的人事物,他們會害怕;熟悉的人事物,他們就依附。然而,要是我被敵人抓了去,我曉得該往哪裡逃。早在年少之時,我就已經知道,不論是這整片高山地區,或是我母親口中那個寬濶明亮的平地世界,都沒有一個地方,像克思世系的禿山丘、小樹林、岩塊、沼澤一樣,能讓我如此滿懷熱愛。即使現在,我仍然知道這一點。

  第三章

  父親講的故事當中,另一個非比尋常的故事是關於突襲杜奈。那個故事,從頭到尾我都喜歡,因為它有最快樂的結局。就我所知,那個結局就是——我本人。

  父親長大,到了需要討老婆的年紀。寇迪和足莫的領地都有我們世系的後代。平日,我祖父一向努力與寇迪世系的各世家維持良好關係,也盡力修復克思世系與足莫世系之間由來已久的交惡感。因此,若有別人去突襲他們,我祖父一向不參與,也不讓自家人去搶他們的牛、偷他們的羊。當然,這一方面是出於他與各領地的情誼關係,另一方面,也因為他希望兒子能在他們幾個世系裡面找到妻子。雖然說,我們的天賦是父傳子,但沒有人懷疑,一個血統純正的母親的確能強化天賦。所以呢,由於在家族領地內沒有純正血統的女孩,所以我們改看寇迪世系,他們世系有幾個我們家族的年輕人,但只有一個適婚女子,她的年紀比凱諾大二十歲。這種老少配的婚姻太常見了——為了「保留天賦」,什麼事都沒關係。凱諾本人對這樣的婚配有點猶豫。可是,還沒等到歐睿有什麼進一步的動靜,足莫世系的阿格領主就為自己最小的兒子先向那個女子提婚了。寇迪世系原就受制於阿格,所以,當然把那個女子給他了。

  這樣一來,就只剩足莫世系可以為克思世系提供世系內的新娘了。只要再等個幾年,就有兩個女孩很適合婚配,她們也會很高興嫁回親族的領地。只是,足莫世系與克思世系之間的舊恨,在阿格心頭依然強烈。所以他拒絕了歐睿的請婚,對他提供的婚配條件也看不上眼;而且,還提早在兩個女孩分別十四、十五歲時,倉促把她們都嫁掉:一個嫁給農民、一個嫁給農奴。

  這舉動對兩個女孩是一種蓄意的侮辱,對她們出生的世系也是一種蓄意的侮辱,更糟的是,還蓄意弱化了我們的天賦。各個不同領地的居民,沒幾個人認同阿格那種傲慢自大。畢竟,不同力量之間的競爭是一回事,直接針對力量給予不公平的打擊則是另一回事了。然而,由於足莫世系非常強大,阿格領主在當地一向為所欲為。

  於是,凱諾就娶不到克思世系血統的女子了。誠如他對我說的:「阿格幫了我兩個忙,一是免除我與寇迪世系那個老女人結婚,二是免除我與足莫世系那兩個可憐的醜八怪女孩結婚。所以,我就對父親說:『我要去突襲搶人』。」

  歐睿以為凱諾打算突襲峽谷區一些小領地,或者是向北突進到摩各世系——因為他們素享盛名,特產良駒與美女。然而,凱諾腦子裡想的,是更大膽的冒險。他召集一隊人馬,有克思世系幾個年輕壯農、寇迪與克思合婚的一對夫妻,還有特諾樂得,以及幾個不同領地的壯漢,他們覺得出去小小掠奪一番,帶回一些農奴或戰利品也不錯。這夥人於五月某個上午,在高崖下方的岔道集合,隨後沿着狹窄山徑,騎馬向南方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