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誕生之日 - 第3章

娥蘇拉·勒瑰恩(厄休拉·勒古恩)



  這首鄭重的祝辭讓我感動異常,因此從張力十足的自我意識內抽離開來。如同修士堡,我體會到類似的確認感,自身處於某種壯觀古老的事物之內,即使對我而言,它顯得陌生且古怪。同時,我的身心敏銳異常,打從早上開始,感官就顯得激活鮮烈。我體受到周遭的一切:牆垣上塗畫的美麗藍色漆,我輕盈敏捷的行走身段,赤足下木頭地板的質感,儀式詞語的意義與音質,以及守門人。他蠱惑了我。艾比奇並不是個英俊的人,但我注意到,他的低沉嗓音猶如音樂,蒼白的肌膚比我料想的更具吸引力。我認為,他的生命必然恆遭詆毀,他的生涯必然奇異。我想要與他交談,但他已經吟完太古祝辭,側立一旁,讓我進入大廳。某個修長的形影突然冒出來,興沖沖地大跨步迎向我。

  見到熟識的面孔,我不禁鬆一口氣。來者是我們部爐的廚師,卡利德·阿拉吉。就像大多數的廚師,卡利德是個脾氣火爆倔強的人,但對我挺不賴的,會以某種戲謔、挑戰的神色,把我從孩子堆里揪出來,丟一些小點心給我吃——「吃吧,小東西,瘦骨伶仃的,要多長點肉啊!」然而,此時我專心注視卡利德,多重感知的視野全然開啟:卡利德全身赤裸,但裸體不同於部爐內任何人的裸身。她的裸體彰顯強烈的意味。她不是我之前認識的那個卡利德,而是另一個人:卡利德變成了「他」,某個美麗的男性。正如同我母親的警語,我渴望觸摸卡利德,同時我恐懼他。

  他把我整個人抱起來,緊緊擁住;他的蒂核在我的雙腿間摩擦,仿佛一隻拳頭。「呃,輕柔點吧。」守門人告訴卡利德,其餘人們也從屋內走出來。我的視線模糊,舉目所及儘是隱約迷濛的光影,視野內遍布霧氣與陰影。

  「別擔心,甭擔心!」卡利德對着我與眾人說,笑聲硬朗。「我不可能傷害自己播種的孩子,我只想要與女子之身的她進行卡瑪初葉,像個道地的塔吉家人。小索孚啊,我想要給予你歡愉。」他說,一邊為我寬衣解帶,手勢粗獷、快速,手掌寬大、灼熱,他扯下我的外套與襯衫。守門人與旁人專心觀望,並未干涉他的舉止。我感到全然無助、防禦盡失,橫遭羞辱。我激烈掙扎,掙脫卡利德的懷抱,想把襯衫穿上。我全身顫抖,感到異常脆弱,幾乎無法站立。卡利德笨拙地幫助我,巨大的手支撐着我。我倚靠着他,感受到他熱力十足的肌膚貼近自身,感受異常美好,宛如沐浴於朝陽或火焰的光熱。我更加倚向他,舉起雙臂,好讓身軀更貼合他。「哎呀,這個……」卡利德說:「索孚,你這個小美人啊,誰來把她帶走吧,這樣是行不通的。」他立即從我身邊退開來,雖然繼續朗笑,但是看得出他很驚駭,蒂核豎立起來。我站在原處,衣衫不整,雙腿如僵硬橡膠,困惑莫名。我的雙眼霧氣蒸騰,啥都看不清楚。

  「來這兒。」某個人兒說,牽住我的手。這人的手柔軟清涼,全然不同於火性爆發的卡利德。這個人兒來自別的部爐,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在黯淡潮濕的背景,她似乎閃耀着金色光芒。「哎呀,你變化得好迅速!」她笑着說,一邊欣賞且慰借我。「來吧,進來水池裡舒緩一下。卡利德這傢伙,不該如此惡虎撲羊!但是你可真幸運,卡瑪初葉就是個女生。這可真希罕,我到了第四回才變成女生呢!每一次我都好惱怒,每當我正要發展性別,我的可惡好友們都先行成為女子。甭擔心我的影響,我敢說卡利德造成的印痕會持續下去。」她又笑了起來。「哦,你長得真漂亮!」她彎下頭,在我知道這人兒要做什麼之前,她舔着我的乳尖。

  這滋味真是鮮美,淨化了其他方法都無法淨化的體內刺痛之火。她幫我把全身衣物褪盡,手攜手一起滑入主房正中央的溫水池。水域寬敞清淺,這就是房間瀰漫霧氣、四處盈滿奇妙回音的緣由。水流覆蓋我的大腿、性器、腹部。我挨近新認識的友人,開始親吻她。這是她之所欲,也是我的欲望,一切都如此自然而然。我希望她能夠再度舔吮我的乳頭,她欣然遂行。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在水池裡行魚水之歡,我覺得自己可以永遠這樣玩下去。可是呢,有個闖入者從背後抱住我的朋友,她仰起身軀,宛若金色魚兒在水澤歡暢一躍,甩動頭顱,就這樣與新來的傢伙玩了起來。

  我從水池裡跨出來,擦乾自己,感到憂傷、羞怯,遭到捨棄的失落;同時,我對於自己身體的變化感到無比興趣盎然。肉體的感觸鮮活,如遭電擊,浴巾環繞肌膚的粗糙質感讓我由於歡愉而戰慄。某個人接近我,某個一直觀望我與我朋友在水池嬉戲弄玉的窺視者,此時終於現身,坐在我身邊。

  來者是我的大部爐同伴之一,年長我幾歲,名叫雅拉狄·恬赫鳴。去年夏季,我與雅拉狄在花園一起上工,我挺喜歡她。他長得神似薩絲爾,黑髮濃密,臉龐瘦長;此時,他全身籠罩着卡瑪屋居民共有的那層暉暈,閃耀的光華瀰漫在這些女子與男子身上。如此鮮活之美,我之前從未在任何人身上見識過。

  「索孚,」他訥訥開口。「我想要,呃,與你共度你的,初葉……你是否?」他的雙手撫摸我的身軀,我也熱情回報。「來吧!」他說,我追隨前往。他帶領我進入一間美麗小室,房間內別無它物,唯獨火焰熊熊燃燒的壁爐,以及寬敞大床。雅拉狄將我納入懷抱,我也擁抱他;接着,我的雙腿之間湧起一股悸動,我往上墜落,直墜入金色光流。

  雅拉狄與我共處竟夜。除了沒完沒了的燕好,我們胃口大好,狼吞虎咽豐盛餐食。之前我沒想到卡瑪屋也提供食物;我本以為,來到卡瑪屋之後就只能胡天胡地、相干得沒日沒夜。其實,食物相當豐美,隨處置放好讓你唾手可及。至於飲料的提供就此較受限,某個長期性別為女性的半死廢者是此處的總管,她會敏銳觀察你的動向,要是你顯現出狂亂或愚蠢的徵兆,就不能再喝啤酒了。我不需要啤酒,我也不需要沒日沒夜地相干。我感到完滿充盈,永恆無邊地與雅拉狄旖旎愛戀。但是,由於雅拉狄比我早一日進入卡瑪期,做完之後就倒頭大睡,根本醒不來。接着,某個陌生人接近我,他叫做鶴瑪。他以手指上下逡巡撫觸我的背脊,滋味美妙無比。沒多久之後,我們就親密相擁、徑自翻雲覆雨。鶴瑪的風味與雅拉特大不相同,我恍悟到,自己真正愛上的人應該是鶴瑪才是。然而,在此度之後,桀哈韃是我的下一名對手……輪番入帷幕,直到我領悟到最後的真實;卡瑪屋的奧秘所在,就是人人皆愛欲我,我亦欲愛人人。

  這是近五十年的前塵往事,所以我必須承認,我不復記憶每一名初葉對手。我所銘心刻骨的對象包括卡利德、雅拉狄、鶴瑪、桀哈韃,以及年長的圖巴霓——成為男性的圖巴霓,是我遭遇到的陽剛對手中做愛技巧最為精緻細膩、出神入化的高手。當然,我永難忘懷的人兒貝瑞,我的金色魚兒——直到終末,我們在公共廳堂交歡,從事夢寐般、安詳、狂喜的造愛,直到雙雙入眠。當我們再度醒來,我們既非女子、亦非男人。我們的卡瑪期已然告一段落,此時的我與貝瑞非男非女,就是兩名年輕的成年人。

  「你還是好生美麗啊!」我這麼說。

  「你也是,」貝瑞說:「你在哪兒工作?」

  「某個家具店,第三監護區。」

  我試圖舔貝瑞的乳頭來取悅對方,但這回沒有效果。貝瑞稍微瑟縮,我說:「抱歉哪!」結果,我們兩人都開懷失笑。

  「我從事廣播業,」貝瑞說。「你可曾考慮過以此為業?」

  「製作廣播機器嗎?」

  「不是的,是擔任廣播員。我的時段是第四時辰,播報新聞與天氣概況。」

  「那個廣播主持人就是你?」我倍感震懾。

  「找時間來電台塔吧,我會好好招待你的喔。」貝瑞這麼說。

  如此,我找到自己的終身職業與這輩子摯愛的好友。我回部爐大屋後,試圖告訴薩絲爾:卡瑪經驗並非我們揣測的形貌,比起粗略的想像,卡瑪是複雜無比的秘辛。

  薩絲爾的卡瑪初葉儀式是在初秋的首夜,也是月之暗面的時辰。我們部爐的某個人讓薩絲爾催化為女性,薩絲爾則催化了我,這是我首度成為男性的卡瑪經驗。如祖母所言,我們兩人處於相似的月陰波長,我們總是在同一段時間享用魚水之歡。由於我倆是血族表親,又受到某些當代倫理規範的影響,我們沒有一起生小孩。不過呢,每逢月陰時期,我與薩絲爾就進行干坤陰陽的歡愉,玩遍了各種變奏模式。之後,薩絲爾引導我的孩子完成卡瑪初葉,塔摩爾的初葉當然是個少女,一如典型的塔吉家族成員。

  之後,薩絲爾前往修士堡,成為發誓靜修的寒達拉修士。如今,薩絲爾已經是位道行高深的上師。我常去修士堡造訪她,有時加入歌頌儀式,有時練習內斂洞觀,有時純粹只是造訪。每隔一陣子,薩絲爾也會返家渡假。我們總是交心傾談,無論是述及往昔或是追想未來、處於瑣瑪期或卡瑪期,愛意恆久如是。

  賽亟黎星情事

  瀚星紀元第九三循環紀第二四二年,賽亟黎星與外界進行首度接觸。航自金牛座第四星愛歐的漫遊巡弋船遠離故星六世代,降落於賽亟黎星。船長於星航日誌中記錄下這次接觸的始末。

  奧勞·歐勞船長的報告

  在這個人稱為絲麗或耶哈栗的星球,我們駐留近四十日夜,受到充分招待,離開此星球時,我相信此星居民處於蠻荒不毛的史前狀態。此星球的男人居住於壯觀巍峨的建築,人稱「城堡」,周遭環繞壯麗公園,外圍是乾枯焦熱沙漠悉心改造成的蘭花溫室,於焉成為最絕美的地景。此星球的女人居住於城堡外圍的村落與城鎮,所有的農務與磨坊工事皆由女子執行,人力相當豐沛。她們都是一般平民,居住的城鎮屋舍都屬於城堡內的貴族。村民居住的屋子內混居牛羊等動物,有些是體型壯大的家畜。女子身披厚重衣物,總是集體行動;她們不能進入城堡的領地,只是將食物與必需品委予守衛城門的男人。她們非常恐懼厭惡我們,我的幾個男性部屬試圖尾隨路邊的女孩子,城鎮的女人仿佛抓狂的野獸,成群跑出來作勢威嚇。是以,我的男性部屬認為,還是回到城堡比較妥當。城堡內的男人們勸告我們,還是別在城鎮任意走動,這樣比較理想。我們照辦了。

  男人們可以在公園領域自由行動,從事各種遊戲活動。夜晚蒞臨時,他們來到(隸屬的)城鎮,挑選喜歡的女子燕好行房。女子會付錢給男人,我們得知,要是日後因此產下小孩,女子會付更多錢。於是,夜晚通常是徹夜不眠的翻雲覆雨,白晝則從事百花撩亂的運動競技。最引人注目的運動競賽是某種搏鬥技,彼此扭纏角力,將對方摔往半空,對於此等活動我們看得傻眼:他們神奇地不會受傷,總是凌空翻躍,落回原地繼續格鬥,軀體四肢靈活矯健。此外,男人以鈍劍進行擊劍,以長棍比武。除此之外,他們還常玩某一種球賽,以手控球,雙腳踢球或絆踢對手隊員,許多選手在高亢興奮的賽程受傷或拐到腳。這種運動帶來強烈的視覺享受:對立的部隊身穿色彩鮮艷的制服,細緻華服與狂恣的肢體運動揮毫成一體,上下四方滿場追跑;某個隊員突破對方人牆阻擋,引球奔向場子另一端,眾人在身後狂烈追逐。這種球賽的場地稱為「戰役場子」——此處並無城堡四面高牆的阻擋,女子也會來球場觀賽。她們會高聲喝采助興,為自己最喜愛的選手鼓舞助陣,加油助興的言辭相當粗俗猥褻。

  十一歲大的時候,小男孩就從母親的家裡被帶到城堡,為的是要讓他好好接受男人的教育。我們目睹小男孩離家、進入城堡的慶賀儀式,簡直如盛宴般歡騰雀躍。據說是這樣的:懷孕的女人很難讓男性胚胎順利孕育為嬰兒,即使順利生產,無論如何細心照料,男嬰的夭折率還是相當之高;是以,女性的數目遠遠超過男性。以這個野蠻星球的生態為例,我們目睹上帝無所不在的威能。他嚴厲懲罰那些不信唯一真神的人類——這些拒絕悔改信神的刁民,耳聾目瞽,無法吸收真正的道統,無法見識神聖之光。

  此星球的男人對於藝術是茫然無知,熟稔的技藝僅是某種跳躍式的舞蹈;他們的科學發展相當貧乏,只比原始人進步一丁點兒。我與某位道貌岸然的長輩談話,他身穿金紅色華貴衣飾,城堡眾人尊稱他為「王儲」或「大爺」,然而他智識貧乏的程度讓我驚訝:他認為群星是居住着人類與動物的諸世界,詢問我來自於哪一顆星。他們唯一擁有的交通工具由蒸汽發動,航行於陸地與水面上,並無任何飛行概念,對太空船或飛機都顯示出一無所知。當我詢問時,他們對此等事物毫無興趣,不屑地回應,「這是女人們的工作!」事實上,每當我問及普遍的知識體系,諸如機械、紡織、全相視域傳輸等議題,這些偉大的男子都會諄諄教誨我,不該談論唯有女子才得以通曉的學理,我們的對談必須符合男性規矩。

  至於他們身處於城堡牆垣內的生活,像是在公園領地養育兇猛家畜、以女子供應的布料來縫製衣物等事務,這些男人倒是相當熟稔擅長。他們遵從自家星球習俗、彼此花枝招展打扮較勁的熱衷,已經到了不大像是一般男人的程度;要不是他們身強力壯,活躍於運動與格鬥競技,脾性高傲,彰顯出某種火爆、纖細的榮譽心性,我實在很難視此星球的男性為一般的正常男人。

  經過十二世代的星際航行,奧勞·歐勞船長的星航日誌隨同星船返回愛歐本星,保存於寰宇聖神資料庫;在動亂頻仍的塗穆內戰時期,典志散佚,最後,這份文件以零星片段的形式收藏於瀚星。直到第一任機動使出任務之前,伊庫盟並未與賽亟黎星進行二度接觸;第一次任務的時間點是第九三循環紀第一三三三年,這對使節是瀚星女子G·墨利梅與雅特拉星男子卡薩·艾吉。這兩位使節駐留於衛星小艇長達一年,繪製地圖、拍攝照片、記錄資料、研究廣播訊息、分析並學習某種主要語言,經過如此縝密的準備,兩名使節終於登陸賽亟黎星。由於星球文化的脆弱屬性,兩名使節並未揭露自身的真實身分,只佯稱是船難倖存者,她們的漁船來自於偏遠荒僻小島。如同先前的預測,這兩名使者立刻被當地人拆散,卡薩·艾吉被帶往城堡,G·墨利梅被引往城鎮。艾吉沿用他的本名,這名字並不違逆當地的語言脈絡,G·墨利梅改名為尤德。我們只收到她的報告,報告中摘錄了以下三篇文章。

  呈交伊庫盟的賽亟黎星勘測簡報

  作者:潔林度·烏塔哈悠德威·眉藍德·墨利梅

  遞交時間:第九三循環紀,第一三三三年

  34/223。賽亟黎星的貿易與資訊網絡相當發達,以致於她們對於本星發生的種種事端所知甚詳,我實在無法維持扮演裝模作樣、愚笨頂透的「外國逐放之民」角色。愛克豪今天傳喚我,開誠布公地談話。

  「要是今兒我們擁有個值得高價購買的種男,或是我們的競賽隊伍正在大舉獲勝,我會猜測你是敵方派來的奸細。老實說吧,你到底是誰啊?」

  「你願意讓我前往海格卡學院嗎?」

  「為什麼?」她問道。

  「科學家在學院裡,我需要與她們對話。」

  這讓她覺得合理可信,她發出「嗯」聲示意贊同。

  「我的好友能否與我一起前往?」

  「好友,你是指榭思珂嗎?」

  我們雙方都莫以名之地困惑好一陣子。她完全不解,一個人怎可能會稱呼男人為自己的「好友」,而我還沒有當榭思坷是自己的密友。她還那麼嫩,我沒法當她是自己的對等平輩。

  「我是指卡薩,與我一起獲救的男人。」

  「男人,去學院?」她感到無比驚異。她正式凝視我,提問:「你到底從哪兒來?」

  真是個公允的問題,並非滋生於敵意,也不是挑釁。我真盼望自己可以說出實情,但如今我愈發察覺到,實情可能會對當地人造成損傷。嗯,這正是我懼怕的,如今我們正面對「雷思赫梵納的抉擇」。

  愛克豪為我負擔旅費,榭思珂前來迎接我。如今,當我認真沉吟反省,我承認榭思珂真的是我的好友。她帶領我進入母屋,說服愛克豪與阿茲曼,做人必須要善意好客;從一開始到最終,在我身邊照料張羅的都是榭思珂。由於她所作所言都顯得非常傳統,我當時根本不了解她的悲憫實質上肇生於情慾。當我們的小巴士匍匐前進,我試圖對她表達謝意,榭思珂會說一些老生常談的俗話,像是「哎呀,我們都是一家人呀!」「人們總是得互助啊!」或是「無人能離群索居。」

  「沒有獨自生活的女性嗎?」我問她,因為我遇到的人們都隸屬於某個母屋或某個女兒屋,無論是甜蜜小家庭模式,或是祖孫三代的大屋,像是愛克豪的家族——三個老人家,五個女兒,以及四名小孩,其中三個是女生。她們全都寵愛撫弄唯一的小男孩。

  「嗯,當然有這樣的人。」榭思珂說:「要是她們不想有妻室,她們可以保持單身。也有些老祖母,當她們的妻子去世之後,就不再結締,獨居至去世為止。通常呢,老人家都會去女兒屋度過晚年。在學院呢,尊高的費芙擁有獨居的屋子。」縱使榭思珂秉性保守,對於提問,總是視為鄭重要事,知無不言,同時慎重思考自己的答案。她是我非常重要的資訊提供者,同時,由於她不會窮追猛問我到底來自何方,我在此地的生活不至於難受之極。那時我輕蔑榭思珂,誤以為她毫無疑問的態度源自缺乏想像力的人生,以及青少年慣有的自我中心。此時我恍然領悟,這是她細緻體貼的心意。

  「『費芙』就是指老師嗎?」

  「嗯。」

  「所以說,在學院教書的老師們深受敬重?」

  「這就是費芙一詞的意思。她們尊稱愛克豪的母親為費芙卡卡烏。雖然她並未接受學院教育,卻是深思熟慮的智者;她的智識來自於生命,教導我們甚多。」

  是以,能教學者等同於受崇敬者,唯一表達敬意的辭彙,就是女性之間尊稱的費芙。所以說,由於她教導我,榭思珂取得對自身的敬意,以及(或許)我的尊敬。這個觀點讓我原先對此星球文化風土結構的看法強烈改觀,原先我誤以為對此地人民而言,財富是最重要之事。蕾哈的現任市長薩迪靼,以豐饒華膽的財產倍受眾人激賞,但我注意到,她們對市長大人並未冠以費芙這個尊稱。

  我問榭思珂:「由於你教導我許多事情,我可否稱呼你為費芙榭思卡?」

  她顯得又窘又樂,忸怩咿唔了好一陣子。「別,別這樣,別這麼說。」接着,她對我說:「尤德,要是你再度回到蕾哈城,我希望能與你共結愛侶之緣。」

  「我以為你愛的是種男薩達?」我脫口而出。

  「嗯,我是喜愛他啊!」榭思珂骨碌碌轉動眼珠,神情夢幻,仿佛身心融化;當人們談及種男,她們大多都現出此等表情。「光是幻想他跟你相干,啊啊,我就不能自已,我就高潮濕透了!」她傻笑着扭動身子,這回換我尷尬,而且難以掩飾。「你不喜歡薩達嗎?」她的提問如此天真,我壓根無法忍受。她表現得像是個傻呼呼的青少年,可我明知她不是。「不過啊,我付不起買他的錢。」

  所以,你索性退而求其次,轉向我求歡?我暗自惡毒地想着。

  「我要開始存錢了。」過了一會兒,她宣稱。「我覺得,明年我會想要生個寶寶。當然,我買不起種男薩達,他是個冠軍種丁呢,但是,如果今年我不去凱達奇看競技活動,我就存得下錢來買個夠好的種男,像是我們當地畜干屋的神男羅斯拉。我是這樣冀望的哪,我知道這聽來很蠢,但我還是要說出來。我一直盼望你能夠當我孩子的愛侶共親,我知道你不能被家庭羈絆住,你要去大學。我只是想對你告白,我愛你。」

  她握住我的雙手,擱在自己的面頰,將我的手掌壓住她的眼臉,半晌之後放開。她依然微笑,但我的掌心沾滿她的淚水。

  「噢,榭思珂!」我感到動容萬分。

  「沒事的,我只是想哭一場。」她就這樣哭了,無視於大庭廣眾的眾目睽睽,彎身絞手,輕聲啜泣。我拍撫她的手臂,感到很羞恥。乘客們以同情的嘟囔聲援,一個年長女性說:「這樣好,這樣贊,真捧!」幾分鐘之後,榭思珂停止哭泣,以衣袖擦拭鼻子與臉頰,深深吸一大口氣,然後對我微笑。「沒事了。」接着,她呼叫司機:「我想要小便,可以停一下嘛?」

  司機是個長相嚴峻的人,雖然不大情願地嘀咕,還是把巴士停在寬敞、野草橫生的路旁。榭思珂與另一個女子下車,就地小便在野草叢內。這星球的人們呈現出某種令我欽羨的單純性,大多數場合,單一的生理性別造就這樣的單純屬性。或許,我還不確定,但在我為自身感到羞恥時,我猜測:是否,在這個星球的社會結構,並沒有害羞的概念?

  34/245(口述聽寫記錄)。卡薩依然音訊全無,先前把共時通訊儀留袷他的決定是正確的。我希望他能夠與某個人取得聯繫,我希望他可以連絡到我。我必須知曉,城堡之內究竟是何等情狀。

  總之,在蕾哈城觀賞競技賽之後,我較能掌握此星球的生態結構。在成年人之間,十六個女性當中只有一個男性;以出生率而言,是六個女嬰對一個男嬰,但男性胚胎畸形與死產的比例相當高,到了青春期,女男比例達到十六比一。我的瀚星祖先在玩弄這星球移民先鋒的染色體結構,必然樂趣十足。即使是百萬年的前塵舊帳,我還是深感罪孽;我必須學習拋棄羞恥心,但同時要善用罪惡感。蕾哈是一個小城,它與別的城鎮共享種男城堡。

  在我抵達蕾哈城的第十天,當地居民帶我去看了一場讓我滿頭霧水的獵奇競賽,大致情況是阿瓦加城堡試圖在大賽擊敗某個來自北方的城堡,但還是節節落敗。這樣的出賽結果,顯示阿瓦加城堡無法參與即將展開的決賽,決賽在蕾加城南方的法韃嘉舉行,在法韃嘉決賽致勝的隊伍,將取得參與最終壯大總決賽的資格,遠征薩思克,上百名競技選手與成千上萬的觀眾,都將湧入決戰競技場觀賽。對我而言,這一堆堆的競技賽宛如一團團糨糊,仿佛兩造無武器配備的軍隊在彼此廝殺;不過,我猜想,在競賽過程,技巧與腦力也是必需吧。取得勝利的隊伍,每名成員在當年都封上某個特別的榮譽稱號,終生都可配備另一個榮譽稱號;如此,勝利的種男隊伍取得榮耀,光宗耀祖地回報滋養他們的城堡與支援城鎮。

  由於學院並不直接支援種男城堡,來到學院之後,我得以從體制外觀察此地的社會文化結構,大約明白其中的運行模式。這裡的人們並不真正迷戀運動、體操,或是性感種男,她們不像某些蕾哈的年輕女子或成年人,醉心於種男的色情誘惑,這裡培養出的制度,實際上是某種義務性的耽迷。身為公民,就是得為自家的競技隊伍加油、支持那些勇猛壯男,以及(義務地)讚美地方男英雄。這樣的運作結構很對,畢竟,種男伎院只需要強壯、飽富生殖力的男人,就讓社會淘汰制度來強化自然界的物競天擇吧。然而,我非常樂意遠離那些加油的吆喝、昏眩迷醉的情景,以及海報上懸掛的有胸無腦男,遠離那些腫脹的肉體、爆漲雞雞、等同於臥房性道具的眼神。

  我已然做了「雷思赫梵納的抉擇」,選項是「告知當地人,說明的條目要少於所有的真相」。學院的修葛達、絲戈韃等老師,我們語言會稱為教授,她們都是智識崇高、心智開明的人士,完全足以理解星際旅行的觀念,攫取科技相關的議題。對於她們的提問,我把答案局限於科技發展的層次。我讓她們自行斷定——對於單一發展的星球文明而言,人們通常會斷定地想像異星文化與自家文明類似。當她們赫然領悟個中截然不同的差異性,革命性的激盪會因此滋生。在賽亟黎星的此時,我並未接收到指令、理由,或是個人希冀,來造就一場風起雲湧的性別革命。

  截至目前,根據我搜集的田野資料,賽亟黎星的生理性別結構導演出此等性別文化:男性享有特定的特權,女性掌握所有的權力資源。顯而易見,這是長久穩定的性別社會結構。根據她們的歷史記載,此等體系已經至少持續兩千年之久,或許就更古老的口述史而言,遠超過兩千年。然而,要是她們開啟星際社群的接觸,接觸到所謂的常態人類性別,此等性別體制就會遭到巨大衝擊。我無法斷言,男人是否樂意維繫他們有限的特權,或是爭取平權自由;但我可以確定,女性不會樂意放棄主宰數千年的權力體系,同時,她們的情慾結構與愛情模式一定會因此瓦解崩裂。即使賽亟黎星的人們逆轉了原先的生物性別染色體結構,也得要好幾個世代才能回復常態的女男比例。我不願意當那聲召喚雪崩的低語。

  34/268(口述聽寫記錄)。絲戈韃教授試圖詢問阿瓦佳城堡的男子們,但一無所獲。她必須謹慎地提問,要是透露出卡薩是個異星人、或是具備任何獨特之處,他可是會遭到殺身之禍。這些城堡種男會認為,這是炫耀優越性的表徵,如此,炫耀者必須在體能或技藝的種種試煉關卡取得勝利,印證他的優越。如此,我的論證是種男城堡實施某種僵化的尊卑系統,某個男子的權位高升或下滑,全賴他在某一場義務性或自願性的競技比試結果。女性身為觀眾所凝視的武力競賽,不過是種男城堡內部無止境同性爭鋒較量的生死械鬥之表面花絮。身為未受武術訓練的成年男性,卡薩處於非常不利的位置。絲戈韃教授說,能夠確保卡薩活路的方式,就是佯裝他是個病人,或是智障者。她推測卡薩應該有裝病或裝傻,因為迄今至少他還活着。這是絲戈韃教授能問到的全部資訊——出現於塔哈蕾哈城的遇難男子,目前還活着。

  雖然女性餵養、提供住宿與衣物,在經濟層麵包養城堡的那些種男,她們對於這些彼此內鬥、不願合作互助的種男性格,早就習以為常。絲戈韃教授很高興能取得這點兒資訊,我也是。

  但是,我們得快點將卡薩從那座該死的城堡給救出來。絲戈韃教授透露得愈多,我就感受到更深一層的危險。縱使我一直以「被慣壞的小鬼頭」來設想這些賽亟黎星男人,實際上,他們更像是軍事主義下住在軍營受訓的士兵,只是,這場訓練至死方休。要是他們在競技試煉中獲勝,便會取得種種類似軍階的稱號,像是「將軍」之類。某些「將軍」,主上或師尊等男人是運動場上的偶像,也是種男伎院的紅牌,像是可憐的小榭思珂就會對這些男人青眼有加。然而,這些名種男的老年卻頗為悲慘,他們試圖從女性顧客陣營求取往日榮光,也竭力在種男同儕之間爭取權力;他們於焉變身為種男城堡的暴君,對某些「更次等」的男人頤指氣使,直到老髦終末、終至被驅趕出局。年邁的種男只能住在城堡周邊的小房子,形容落魄,大家都認為他們是危險的瘋子——離群索居的浪男。

  對我而言,這真是再黯淡悲涼不過的人生。這星球上的男人從十一歲之後,只能從事城堡內的運動競技,在種男伎院較量賣淫;年滿十五歲之後,他們競爭的是賣淫次數與賺取的金幣多寡。除此之外,一切免談,你沒有別的人生選擇,不容許從事任何行業,沒能學得任何維生技藝。除非每年一度的跨城大競技,種男不得自行出城堡門,不可以自由活動。男人是不能進學院的,無法讓自己的心智得到自由。我詢問絲戈韃教授,何以智力足夠的男性,連到學院就讀的機會都不可得?她的回答是智識活動不適合男性,那會降低他的榮譽感,弱化他的肌肉,而且讓他失去生殖功能。「男人上面的腦袋精華,其實跟下面那一球差不多;養了上頭就損了下頭。」她這麼說:為了男人們着想,他們不能夠接受學院教育。

  我試圖化身為接納萬事萬物的流水,但我的厭惡之情必然溢於言表。絲戈韃教授可能感受到這一點,因為過了半晌,她悄悄告訴我「秘密學院」的事。某些在學院受教育或教書的女性,會偷渡手邊可提供的資源給城堡內的男人,那些可憐的畜生秘密聚會,用這麼點物資來教導彼此。以城堡的性別結構而言,十五歲以下的小孩之間的同性愛會受到鼓勵,但是,兩名成年男子之間若有情慾交換,將是不可容忍之舉。絲戈韃教授說,「秘密學院」通常由同性戀男子來擔任教師。他們當然要保持隱密,一旦被那些主導的主上師尊給逮到了,可是會遭到苛毒無比的嚴刑重罰。絲戈韃教授告訴我,「秘密學院」的成員呈現過一些很不錯的成果,但她必須仔細回憶才找得出例子。某個男子發現了很有趣的數學定理,另一個男子是素人畫家,他的作品雖然技術上還不成熟,卻獲得藝術學院教授們的讚賞。然而,絲戈韃教授記不得這些男人的名字。

  無論是藝術、科學,所有的智識學科、所有的專業技術,全都稱為海亟雅,意指技藝純熟的工作。這些學科在學院內不分科,普遍無區隔地傳授,鮮少製造出特定學問的專家。教師與學生們相互混搭學藝專長,某個專業科目的教授未嘗不是另一學科的學生。絲戈韃教授是生理學的費芙,並書寫戲劇作品,同時也追隨一位歷史費芙研讀歷史學。她思路敏銳、周延,無所畏懼;我們在瀚星的學府能夠從這兒的學院取得佳妙借鏡。這裡的學府是個絕好場所,充滿自由睿智的個體;然而,這樣的靈智發展只屬於其中一個性別,這是缺了一腳的自由地景。

  我盼望卡薩在城堡內組成某個秘密學院,至少先暫且與種男城堡的生態共存。他雖然夠強壯,但是,這星球的男人從出生以來就接受競賽訓練,而且多半十分暴力。女人們毫不在意,揚言要我安心——「別太過憂心忡忡啦,我們不會讓他們宰掉彼此的;我們會保護男人,他們可是我們珍貴的資產呢。」愛說笑!從全景光電熒幕上,我目睹競賽失手的男人被砸得腦震盪,對手把他當陀螺般甩來扔去,接着就被抬出場了。「唯獨經驗不足的競技者才會受傷啦。」真是十分令人安心啊!除此之外,他們也舉行鬥牛賽,在那些稱為「大決賽」的混亂集體毆打械鬥陣,男人們刻意打斷對手的小腿與腳踝。「沒斷過腿,怎生稱得上是個英武種男?」是啊,也許這樣才安全吧,只是斷個腿,之後就不用再活生生任人宰割,無須不斷證明自己是個英武鬥男。但是,卡薩究竟還要證明自己什麼呢?

  我情商絲戈韃教授,希望她為我探查出卡薩的下落,是否他現在被安置於蕾哈城的種男伎院?可惜的是,阿瓦佳城堡侍奉(沒錯,這是她們的用詞;她們對種牛也是同樣的說法)周遭四個城鎮。是以,卡薩很可能被遣送到任一個城鎮;但也可能根本沒這回事,因為沒能贏得競技賽的男人不能充當育種的男伎;取得此侍奉的殊榮者,唯獨競技場上的冠軍,以及十五到十九歲之間的生嫩小男孩——年長女性暱稱他們為迪皮達,一如小貓小狗小羔羊之類的幼嫩動物。當她們到種男伎院,倘若以生育為目的,她們只會付費找冠軍種男。可是,卡薩已經是三十六歲的成熟男人。他不是小狗、小貓咪,也不是小羔羊。他是個男人,對於男人而言,這個星球是個異常恐怖的地方。

  延宕許久,阿瓦佳城堡的男性主掌者終於透露這項事實:機動使卡薩已然身亡;但他們拒絕揭露卡薩死亡的緣由。此悲劇發生一年之後,墨利梅使節以電訊傳呼登陸艦艇,離開賽亟黎星回返瀚星。她對於此星球的田野經驗結論是:繼續觀察,但避免正面接觸。然而,常駐使派遣另一對機動使出使二度接觸任務,不過,這一回的兩名使節當然都是女性:機動使愛力·椰優與颯磷·吳。在第一任機動使的三年駐期過後,這對機動使在賽亟黎星駐守八年。椰優之後成為伊庫盟駐賽亟黎星首任大使,又駐留了十五年。她們兩位實踐了另一種模式的「雷思赫梵納的抉擇」,也就是「循序漸進地披露事實」。初期的首度接觸,只允許兩百名異星探訪者登陸賽亟黎星。經過數個世代的交流與接觸,賽亟黎星的人們逐漸習慣了異星訪客,政府機構開始考慮要接受邀約,成為伊庫盟的一員。至於伊庫盟提議的全星球人民公投、決議是否實施基因改造術,立即遭到政府機構否決——除非女性全部拋棄投票權,男性的票數才有作用可言。直至這份報告書提出的時間,賽亟黎星尚未實施全面重大的基因改造,但她們已經學得並實施局部性技術,使得男嬰出生率較為提高。如今,生理女男性別比例大致是十二比一。

  下列文件是一份追憶錄,作者是一位住在烏絲市的賽亟黎公民。她是駐星大使維絲之艾利修的朋友。此篇文章寫於瀚星紀元第九三循環紀,一五六九年。

  親愛吾友,你請求我書寫這篇文章,盼能讓異世界人們了解我的生涯,以及我星球同胞們的生命風貌。請相信我,這項任務實非易事。我不確定,是否自己願意讓任何他人窺看我的生命片羽?我知道,對於外星人們、實踐雙性平等的族裔,我們必然顯得古怪。外人八成斷定,我們賽亟黎是個落後、偏遠,甚至變態的小星球。或許,數十載之後,吾星將決定重新建構自身的樣態。屆時我已然化為風與塵埃,我自己並不想參與改革未來的計劃。我喜愛這些狂暴、兇猛、體態美麗的男人,我不希望他們成為女性;我喜愛這些篤實、充滿威力、慷慨良善的女人,我不希望她們成為男人。然而我可以明白,按照伊庫盟的信念,每個人,無論生來是女性或男性,都具備各自獨一無二的本體與天性。但我就是說不上來,在解放改革的漫長道路,我們終將失去些什麼。

  在我幼年時,我有一個小我一歲半的弟弟,他的名字是伊闍。我母親當年來到城市,付出五年來的積蓄,雇用我的種父,一位在舞蹈競賽取得冠軍、擁有尊者頭銜的種男。至於伊闍的種公,則是村落種男院的一名落魄老男人,她們戲稱他為「淪落的雄尊」。他從未取得任何冠軍頭銜,數年來從未順利育種過一個小孩,甚至願意免錢服務,只求有個顧客垂憐他,與他共度一宵。我的母親總是嘻笑訴說這段往事:當時她還在哺乳我,理當無須避孕,而且賞了「淪落雄尊」兩枚銅板!當她發現竟然不可思議地中獎時,簡直氣壞啦;測驗結果出來,是個男胚胎,她更是暴怒,就等着給它流產好了。然而,出乎意料之外,伊闍健康活潑地出生了。於是,我母親賞給那個老種男兩百枚銅板,慷慨犒賞致謝他無意間造就開花的這場烏龍服務。

  伊闍並不像大多數男孩那麼脆弱,但你怎可能不保護與寵愛這個小男孩呢?我全心全意地照護他,心底刻滿小筆記,哪些是我的小弟弟可以做的,哪些不能讓他做,我得保護他避開哪些危機。我非常自豪於自己的責任感,也感到莫名的虛榮,因為我有個小弟弟可以保護!在我們的村落,只有咱們家的母屋擁有個活生生的小男孩呢。

  他是個可愛的孩子,一顆小星星。他的頭髮柔軟如羊毛,是典型的烏絲人特色;而且他有雙大眼睛,生性甜蜜、歡欣雀躍,是個非常聰明的小孩。孩子們都喜愛他,想當他的玩伴,但是他與我最喜歡兩小無猜地獨處,沉浸於我們精心設計的角色扮演遊戲。我們擁有一整組十二個動物玩偶,是一位村裡的老人家以葫蘆殼精心雕刻製作。(人們總是很高興地贈送伊闍各色禮物。)這組小動物玩偶是我們最親昵遊戲的最佳演員:我們的十二個小動物主角,生活在蘇悉國度,竟日冒險犯難,像是攀爬高山、發現新大陸、泛舟探險等等。無論是我們的村落也好,所有村落亦然,動物聚落的權力位序如下所示:老母牛擔任領袖,公牛群與大伙兒隔離;偶不逢時,某一頭公牛會造訪母牛群,從事儀式性的性服務,接着,他必須與蘇悉國度的男人打仗。我們以泥土捏塑城堡,以火柴充當男性士兵;我們的英雄公牛總是大獲全勝,將那群火柴士兵揍得七零八落滿地找牙;有時他發威起來,甚至力拔山河,將整座泥城堡砸成碎土灘。然而,我與伊闍製作的傀儡戲曲,最棒的作品是由兩隻小母牛擔綱;我的主角是歐霹,伊闍的主角是烏蹄。有一回,我們偉大的兩位小牛主角在村外的河流從事泛舟冒險,船隻不受我們的操控,徑自漂流而去。我們終於在下游的一根擱淺伐木覓得小船,然而水流竣急。僅剩下我的小牛座落於船上,我們不斷潛水搜索,就是找不到小烏蹄。小烏蹄溺死了,蘇悉國的動物聚落為她舉行隆重的葬禮,伊闍苦澀地哭泣哀悼。

  伊闍深切哀悼自己勇敢的玩具小牛,他一直這麼悲傷,我不禁開口詢問畜牧管事德加荻,可否讓我們兩小孩擔任打工助手——我私自認為,接近活生生的牛群會讓伊闍變得開心。她可樂得有兩個免費助手。(當母親發現此事後,她要求德加荻每天付給我和伊闍四分之一枚銅板的工資。)我們騎乘的是兩頭脾氣溫和的老牛,牛背的鞍具尺寸非常龐大,伊闍都可以躺在上頭。我們每天的工作,便是騎乘老牛、指揮小牛群進入沙漠,敦促小牛啃吃厄塔草好讓植物長得更好。我們的職責便是防範小牛落單走失,或失蹄墜溪;當牛群想要歇個腳、反芻食物,我們得把它們集合在某處適當地域,好讓牛糞成為滋養植物的肥料。事實上,我們騎乘的老牛包攬大多數的工作。母親特地外出,檢視我們的工作情況。她判定我們的活動有益無害:整天在沙漠裡鍛鏈身體,有助於我們的發育均衡、體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