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誕生之日 - 第2章

娥蘇拉·勒瑰恩(厄休拉·勒古恩)

  雖然對於自己究竟是個怎樣的小孩,我不復記憶,但我猜測倘若自己能夠選擇,雖然一樣野性勃發,但我會比同儕們更安靜些。我向來熱愛聽廣播節目,是以,當同伴在冬季闖蕩各露台、探險部爐大堂,在夏季成群逛大街或游賞花園,我會躲在母親的臥室,蜷縮於床後方,挨着瑟倫木製的老收音機聽上數小時,轉得低聲,不讓同伴發現我在這兒。我什麼都愛聽,像是歌謠、戲劇、部爐故事、宮廷新聞、農作收穫分析,乃至於詳細的氣象報導。有一整個冬季,我天天收聽一出沛林風暴界的古老傳奇劇,有雪怪、背信忘義的叛徒、血腥的斧頭兇殺案——這些林總讓我晚上膽怯瑟縮,無法入眠,只得爬到母親的床上尋求慰借。我年幼的同胞早已窩在那團溫暖、氣息柔和的黑暗中。我們會睡得蜷曲成一團,仿佛一窩佩絲翠鳥。

  我的母親,愛柏—塔吉部爐的葛兒·薩特,個性無甚耐心,古道熱腸,而且行事公允。她不會嚴厲管教我們三個親生小孩,但會適當照看。薩特家的成員都是商家人士,在愛柏部爐的店面工作,沒啥銀兩可花。然而,在我十歲時,葛兒買了一座新的收音機為贈禮,當着我的血親手足面前對我說:「你無須與人分享這禮物。」長年以來,我珍視這份饋贈,直到我自己的肉身之子誕生,方才與她分享。

  年歲流逝,我逐漸通解人事,沐浴於傳統大部爐與家庭的溫馨、緊密,以及確定的成長之路。無止境的梭子律動紡織出無數的絲線,編織恆始不變的習俗、行為、工作,以及關係。從此時回首眺望,我無從分辨今昔年歲的差異,無從辨識自己與別的孩子有何不同,直到十四歲的成年式。

  同部爐的大多數人們之所以會牢記這一年,主因是我母親的血緣手足朵麗邁入恆持的瑣瑪期,舉行宴席來大肆慶祝,命名為「朵麗之永恆瑣瑪慶」。在是年冬天,我的母胞親姨朵麗停止卡瑪情慾期。當人們不再滋生情慾,某些人啥也不做,某些人會儀式性地前往某修士堡住上數月,甚至就此定居。朵麗啊,一點都沒有屬靈宗教層次,她說:「倘若我就此不再有小孩,不再有性愛可享用,就此變老等死,起碼我要開個盛大饗宴!」

  當我敘述這個故事時,倍感麻煩的就是必須使用這種只有性別化代名詞、毫無中性瑣瑪代名詞的語言來記述。在尚有卡瑪期的最後幾年,大多數人們由於激素平衡狀態改變,在卡瑪期通常變化為男性。朵麗維持男性性別已經超過一年,所以我姑且稱她為「他」。然而,真正的重點是,從此而後,朵麗不再是女性或男性。

  總而言之,他的告別卡瑪盛宴真是壯麗盛大。他邀請部爐的所有成員,也邀請愛柏大部爐的兩個鄰近部爐,熱鬧了三天三夜才罷休。冬季漫長,春寒料峭,人們早就引頸期望某些新鮮事,某些熱鬧。我們烹煮了一星期份的食物,儲藏室塞滿了啤酒麵包。好些人也正處於卡瑪期將告終的最末期,或是已然中性、但先前啥也沒做,就來此盛宴湊湊熱鬧,補足壯年期屆滿的儀式。我的記憶栩栩如生:三層樓高的大廳堂火光熊熊,三、四十人圍成一圈,或中年或老者,或唱或跳,敲鼓為樂。他們渾身充盈鮮烈精力,灰發散亂,就着鼓聲用力踩跳,腳掌幾乎沒入地面,他們聲音低沉強壯,笑聲健朗。觀望這些長者的年輕人,相形之下顯得蒼白空乏。我凝視這些舞者,心中大惑:為何他們如此歡愉?他們不是老邁衰竭嗎,何以顯得自由奔放?這到底是什麼滋味?卡瑪是什麼玩意?

  嗯,在此之前,我甚少思及卡瑪。想它做啥呢?年紀未到,我們沒有性別、沒有性,也沒有激素造就的種種麻煩事。居住於城市的部爐大屋,我們未曾見過某個處於卡瑪期的成年人。她們會吻別離去。蔓巴跑哪兒去啦?她去卡瑪屋了,愛兒,乖乖吃粥吧。蔓巴幾時回家啊?很快就回來了,愛兒。幾天之後,蔓巴果然回家了,昏昏欲睡、神采飛揚、清爽又耗竭殆盡。像是洗了長長的一場澡嗎,蔓巴?嗯,有點像,小愛兒。我不在家這幾天,你闖了哪些禍端?

  當然,七八歲大的我們玩起卡瑪情慾的角色扮演遊戲。這是一間卡瑪屋,我要當女生喔!不要,我來當!不行啦,這是我想出來的玩法!我們耳鬢廝磨,翻滾在一起笑鬧,完事後,我們或許會塞一顆球在襯衫下,佯裝懷孕。接着,我們生出小孩,然後把小孩當球來玩耍。孩童會嬉仿大人們的活動,但卡瑪情慾不光是個遊戲。卡瑪遊戲通常會以彼此搔癢為收場,然而,在青春期之前,泰半的孩子甚至不怎麼敏感。

  朵麗的告別卡瑪宴會之後,我在部爐的育兒院值班,直到春末的吐瓦月;夏季到來,我開始學徒生涯,在第三監護區的一間家具行打工。我熱愛早起,沿着路邊屋檐跑步前進,邁向大道旁的邊鑲石。融雪大雪雨之後,許多道路還是盈滿積水,足以讓路舟或篙船航行。空氣沉靜、清澈,冷寂;太陽會從舊皇宮的高塔升起,殷紅似血,城市周邊的塔樓與窗戶會漾滿金紅色光暈。在家具行,空氣充盈新鮮鋸木的香甜,成人與我為伴。她們都是勤勉工作、充滿耐心的長者,對我不假辭色,嚴厲要求。我不再是個孩子啦,我告訴自己。我是個成年人,我是個有工作的人。

  但是,何以我還是隨時哭泣?何以我依然隨時想睡覺?為何我總還是對薩絲爾感到惱怒?為何薩絲爾老是與我相撞,然後以她那種蠢蠢的低沉嗓音說「抱歉嘍」?為何我對那具電子車床如此不上手,以至於毀了六根椅腳?「把那個孩子帶離車床!」老馬斯說。我懷抱羞辱地退開,我無法成為木匠,我不是個成年人。誰管什麼椅子腳啊!

  「我想要在花園工作。」我對着母親與祖母懇求。

  「把目前的訓練課上完,明年夏天你就可以改去花園了。」祖母說,母親也點頭稱是;但在當時看來,這等合理的協議卻是毫不容情的不公義,這是愛的毀棄,棄我於絕境而不顧。我垮下臉,怒氣沖沖。

  「到底家具行有啥不好?」經過幾天的怒意與臭臉,長輩們這麼問。

  「為什麼那個蠢薩絲爾要在那裡!」我吼道。薩絲爾的媽媽朵麗聽見,揚起一邊眉頭,微笑起來。

  下工之後,我無精打采地走進露台。「你還好嗎?」母親問道。「我沒事啦!」我抓狂大叫,跑到廁所去嘔吐。

  我生病了。背痛不已,頭疼,沉重且暈眩。有個難以名狀的事物,在靈魂的某處,痛個沒完沒了,一種尖銳孤寂的刺痛。我害怕我自己:我的狂怒、我的眼淚,我的病情,我笨拙的肉身。我不覺得她是我的肉身,那不是我。我的形體不屬於自己,她是異物,不合襯的外衣,發出異味的厚重大衣,她屬於老者,屬於死者。這不是我的身體,這不是我!乳頭如遭細針戳刺,如遭火燙。當我瑟縮着環抱胸口時,我知道,大家都明白我出事了。大家都可以嗅到我的氣息,酸味濃郁如血,宛若生剝獸皮。我的小陰蒂滴腫脹得緊,它從陰唇處竄出,可又立刻皺縮委靡如無物,小便時倍感疼痛。我的陰唇紅腫刺癢,仿佛被什麼可惡的害蟲齧咬。在我的腹腔深處有東西在游移,某個怪誕物抽長。我感到丟臉無比,我快要死掉了啦!

  「索孚。」母親呼喚我。她坐在我的床沿,嘴角泛着一抹奇異、溫柔、意味深長的微笑。「我們是否該決定你的卡瑪初葉日了?」

  「我又還沒有進入卡瑪期!」

  「是還沒有,」葛兒說:「但我想,下個月你就會了。」

  「不會的!」

  我母親撫觸我的頭髮、面頰、手臂。我們形塑別人為人類。當老人以這等漫長,徐緩且柔和的手勢撫摸嬰兒、孩童,或是另一個人,她們這麼說。

  過了半晌,我母親說道:「薩絲爾也將進入卡瑪期,但比你稍晚,大約晚一個月吧。朵麗說,不妨來上一場雙卡瑪初葉日,但我想你該在自己的時辰進行卡瑪初葉。」

  我爆淚大哭。「我不要卡瑪初葉,我不要!我只想要……只想要走得遠遠的!」

  「索孚啊,如果你真想如此,你可以遠行到格洛達愛柏的卡瑪屋,那兒沒有人認識你。但我認為,最好還是在這兒,大家都認識你,大家都會很高興,為你感到開心。哎,你祖母會非常以你為豪呢!『你可曾見過我的孫兒,索孚?你可見過這樣一個小美人兒,這麼個小瑪鶴!』這些讚美,大家都聽得耳朵快長繭啦!」

  「瑪鶴」是個方言俚語,芮耳一地的用語,用以形容俊俏、強健、良善、向上的人,一個可靠的人。祖母,我母親的嚴格母親,總是發號施令、表達謝意,但從未讚美人。這樣的祖母竟然稱許我是個瑪鶴!我嚇了一跳,淚水竟然就此止住。

  「好吧,就在這兒舉行,但不要下個月,還太早了啦。」

  「讓我瞧瞧吧!」我羞得火燒身,但也因為鬆了口氣,我順從地站起來,把褲子解開。

  母親瞥了一眼,短促但精細的一眼,然後摟抱我。她說:「下個月就是良辰吉時,這一兩天內你會覺得舒適多了。到了下個月,一切就大不相同啦,真的。」

  果真沒錯,到了翌日,頭疼與刺癢已經消失。雖然我還是不時感到昏昏欲睡,但工作表現不再顯得笨拙。再過數日,我又回復原先的自己,輕快自如,肢體敏捷。然而,要是我想到它,某種奇詭的感受就會浮現——它不屬於身上任何一個部位,有時非常痛苦,有時相當奇妙,這是我幾乎想再品嘗一回的感受。

  我表親薩絲爾與我在同一間家具行當學徒。我們先前並未一同出門上工,是因為幾年前的攀繩跌倒事故讓薩絲爾的腳微瘸,只要街道尚能行水路,薩絲爾就搭篙船的順水舟。艾珥水門關閉後,無法陸上行舟,薩絲爾只得步行。於是,我們一起出門。剛開始的幾天,我們沒有多說話,我還是生薩絲爾的氣——由於薩絲爾,我不能再於晨曦中奔跑,只能以瘸腿的速度步行。除此之外,薩絲爾總是在我身邊晃,比我高,又比我會操作車床,又有一頭閃亮濃密的長髮。為何有人會想要把頭髮留長?我總是看到幢幢影像,仿佛薩絲爾的頭髮就在我的眼前蕩漾。

  在夏季的初月,我們疲憊地步行回家,那是個燠熱的黃昏。我看得出來,薩絲爾的腿微瘸,但她試圖忽視與遮掩,趕上我快速的步伐,直挺且蹙眉地行走。強烈的憐愛與欣賞讓我全身悸動,那股不知道是啥的東西,滋生於我體腔與靈魂內里的異物,那股新的存有,無論它究竟是什麼,它為此動容,轉向薩絲爾。我感到心疼,而且渴望。

  「你是否即將進入卡瑪期?」我以某種嘶啞低沉的聲調問。在此之前,我從未以這樣的聲音說話。

  「幾個月之內吧。」薩絲爾嘟囔着,並未正視我,身形僵硬,緊皺着眉。

  「我啊,我可能得在最近就,就做,嗯,你知道的,這檔子事。」

  「我希望,」薩絲爾說:「儘快就完事。」

  我們沒有望向彼此。逐漸地,以不為人注意的態勢,我緩下步伐,直到我與薩絲爾以輕鬆的步調並肩行走。

  「有時候,你可覺得自己的小胸尖像是着火了?」我壓根不知道自己會脫口說出這些話。

  薩絲爾點點頭。

  過一會兒,薩絲爾說:「那個……你的尿尿端是否……?」

  我默然點頭。

  「那必然是異來者的德性。」薩絲爾厭惡地說。「這個,這東西就這樣突出來,變得這麼腫大……這麼礙事!」

  接下來的一哩路,我們繼續交換彼此的徵狀。能夠把這些給講出來,找到一樣悲慘的同伴,起碼是種解脫。然而,聽到自身的悲慘處境從另一人得到印證,也讓我恐懼莫名。薩絲爾爆發了:「我告訴你吧,我討厭的是什麼東西!我最厭惡這玩意的是什麼,就是它讓我變得非人化!被你自個兒的身體呼攏撥弄,無法克制。我無法熬過這個念頭,自己只是個性機器,別人就是你性交的搭檔!你知道嗎?要是有人處於卡瑪期的時候,正好身邊沒有處於卡瑪期的對手可以做,可是會發狂而死喔!她們會抓狂到攻擊別人,即使是她們的母親!」

  「她們不會的啦。」我震驚無比。

  「會的,她們這樣告訴我。某個卡車司機在行經高卡加夫山的路途,卡瑪期發作了,她變成個男的。她,他變得巨大強壯,他抓狂了,然後強迫他的同伴跟自己搞。他同伴處於瑣瑪期,因此真的受傷了,真的很痛,因此同伴想要甩脫他。最後,這名司機脫離卡瑪期後,自殺了。」

  這個恐怖故事將我胃部最深處的噁心感給拉扯回來,我無話可說。

  薩絲爾繼續講。「處於卡瑪期的人根本就不是個人,但我們竟然得這樣,必須這樣搞!」

  那股可怕的、陰慘的恐懼整個敞開來。把它講出口並不會造成解脫,反而摧枯拉朽,洞口愈扯愈大。

  「這事蠢透了,」薩絲爾說。「原始時代必須靠這麼做來延續種族,文明人無須這麼做。如果想懷孕,人們大可從事注射;這樣在基因層次不會有問題,你可以選擇你孩子的種方,不會造成血親交媾,同代同胞相干,宛如動物。我們何必當動物呢!」

  薩絲爾的怒火讓我激動起來,我分享她的情緒,也從「相干」這個字眼體驗到震驚與亢奮,在此之前,我從未聽到這個字詞。我再度凝視表親:那張瘦削、激動泛紅的臉龐,那頭厚重閃亮的長髮。她與我同年,但顯得更成熟些。由於一條跌碎的斷腿,半年來的療養時光讓這個原先愛冒險的淘氣孩子為之改觀,變得陰暗深沉,受傷的經驗教會她憤怒、驕傲,以及承受。「薩絲爾,」我說。「聽着,這些都無關緊要。你是個人類。即使你必須從事那玩意,那些……相干,你還是個人,你是個瑪鶴。」

  「就是庫思月的第一日吧。」祖母說。那時是夏季的頂點。

  「我還沒準備好耶。」我說

  「到時,你就準備好了。」

  「我想要與薩絲爾一起舉行卡瑪初葉。」

  「薩絲爾還有一兩個月的時辰呢,不過也快了。不過,看來你們兩個的月陰周期類似,都是暗月人兒,我年輕時也是如此哦。所以啊,只要你跟薩絲爾保持類似的月陰頻率,你們倆啊……」之前,祖母從未以這種笑容面對我,某種把我當成平輩的笑法。

  我母親的母親當時六十歲了,個頭矮,身材結實,臀部寬大,眼神炯炯清澈。她是一棟貨真價實的石廈,也是部爐里無人可違逆的獨裁者。我竟可與這個震懾人們的老者平起平坐?這等感受讓我觸近某個念頭:發展卡瑪或許會讓我更逼近、而非遠離人類性。

  「我建議,」祖母說:「接下來這半個月你可以待在某個修士堡,但你自個兒作主吧。」

  「修士堡?」我感到訝異。我們薩特一族都是寒達拉宗派的信徒,但只是應付了事的層次。我們慶賀最大宗的節慶,敷衍喃喃着一字箴言,並未實踐任何修煉之道。那些年長於我的同爐手足,並未在卡瑪初葉前去寒達拉堡靜修。是否我出了什麼差錯?

  「你的腦袋瓜子挺不賴,」祖母說。「你和薩絲爾都是聰明小孩。我想看到,有朝一日,你們兩個能夠投射自身的暗影。薩特一族向來安居於部爐,宛若佩絲翠鳥生養後代。如此便足矣嗎?倘若你們之中,有誰把頭顱伸往窩外探看,該是件很棒的事。」

  「修士堡的人們都在做些什麼?」我問,祖母坦白告知。「我也不知道,你自個兒去探索。她們會教導你,指點你如何掌控卡瑪情慾。」

  「好,我去。」我迅速應答。我會告訴薩絲爾,修士有辦法掌控卡瑪,或許我學得會如何操控它,然後回來把訣竅傳授給薩絲爾。

  祖母讚賞地望着我,我已經接下戰書了。

  當然,短短半個月內,不可能讓我熟習控制卡瑪之道。來到修士堡的前幾天,我甚至懷疑自己可否掌控思鄉之情。我橫越部爐所在的城市,原鄉是溫暖沉暗的一列列房間,人群屯聚一堂,談話、酣睡、吃喝烹煮、洗滌衣物、彈奏蕾瑪琴、演奏音樂,孩童四處奔跑,雜音壅塞,這是熟悉的家族。跋涉千里路後,我來到一棟巨大幹淨的屋子,屋室冷峻安靜,陌生人居住其間。她們彬彬有禮,以敬意接待我。我簡直嚇壞了!何以這樣一位年屆四十、具備超人類魔法與堅毅力道的寒達拉上師,這樣一位能夠橫越暴風雪、預言未來光景的法師,擁有一雙我生平見過最睿智、最平靜的雙眸,竟然以敬意接待我?

  「因為,你是如此的無知。」綸赫拉上師說,以溫柔的神采對我微笑。

  由於她們只與我相處半個月,寒達拉修士並不怎麼影響我與生俱來的無知特質。我每日修習內斂洞觀數回,且挺喜歡此種練習。光是如此,就夠讓她們滿意了。修士們不吝稱讚我。「在十四歲時,大多數人光要規矩緩慢行動就夠難受啦。」我的老師說。

  在修士堡居住的最後六七日,某些卡瑪期的症狀復發,像是頭疼、下體腫脹、激烈的刺痛,以及易怒的心性。某一日,就在我安靜祥和的小房間內,床單上染抹血漬。我怒瞪污漬,倍感厭惡驚恐。我猜想,自己八成在睡夢時摩擦癢得難受的陰部,因此刮傷了;然而,我也知道血漬所彰顯的意義。我禁不住開始哭泣,但我得把床單洗乾淨。這下可好,我竟然搞髒了修士堡,這麼嚴峻、乾淨、美麗的處所。

  一位修士見我在洗衣間竭力清洗床單,不發言評論,但取來一些肥皂,讓我將污漬刷洗乾淨。接着,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間。以往我並不知道何謂隱私,此時我熱烈愛上專屬於自己的小室;我蜷縮在光禿禿的床鋪,身懷悲慘之情,每隔幾分鐘就檢查一次,確認自己沒有再度滴血。由是,我錯過了修習內斂洞觀術的時段。巨大的屋子闃靜無比,平靜感沒入我的內里。我再度感受到奇異的情愫,但此時的感受並非痛苦——此等感受猶如薄暮時分的冷寂空氣,猶如在嚴冬清澈的黃昏、目睹西邊高聳的卡葛夫山峰。這是某種無限擴張的感受。

  綸赫拉上師敲門,在我應答之後進房。她看了我半晌,溫和地詢問。「怎麼了呢?」

  「萬象奇妙異常。」我說。

  上師的笑容燦爛無比。「說得好哪!」

  我知道,綸赫拉上師非常珍惜敬重我的小兒無知,以寒達拉之道。在那時,我只知道我不知其所然,但正中要害,說出讓我亟欲取悅的人倍感欣喜的話語。

  「我們正要演習歌謠,」綸赫拉告訴我。「你會喜歡的,來聽聽吧。」

  實際上,她們正在演練仲夏歌祭,在庫思月第一日之前戮力練習,晝夜不分,長達四日。歌者與鼓手隨己意來來去去,大多數演唱者吟唱某個音節隨性融入合唱,只靠鼓聲帶領與歌譜的提示。現場若有獨唱者,其餘歌手就會為她唱和。起初,我聆聽到的聲音有限:就在安靜、微妙的節奏之內,一道厚實的音流以愉悅的調性從容流貫。當我聽得無聊了,覺得自己也可以做得到,於是我張開嘴,唱出「啊」聲。我聽得許多聲音,齊唱着「啊」,聲音或在我的音域之上、或居下,直到我無法聽得自身的音色,只聽得到合唱之音,接着,只有音樂本身。驟然間,令我震懾的一股清澈銀色音流闖蕩各部位的織造合唱,與之撞擊,接着溶入、消逝,再度清揚高拔……綸赫拉上師觸摸我的手臂,晚餐時間到了。自從第三時辰以來,我就沉浸於合唱。晚膳之後,我再度回去合唱廳堂;夜食之後,我還是跑回去唱歌。其後三日,我都待在合唱廳堂;要是大人們允許,我一定夜以繼日。我不再昏昏欲睡,反而湧現一股無止境的能量,無法入眠。獨處於自己的小房間時,我會對自己唱歌,或是閱讀她們給我的唯一一本書籍,書寫着奇妙的寒達拉詩篇;或者,我也會演習內斂洞觀,試圖忽略自身體內的熱浪與冷流、冰柱與火焚。破曉到來,我又能再度練唱。

  接着,第二十六日到了,此為仲夏夜,我必須回到自己的部爐,進入卡瑪屋。

  讓我訝異的景象發生了。我的母親、祖母、偕同部爐長輩們,她們來到寒達拉堡接我回家。她們身穿儀式長袍,面容嚴肅。綸赫拉把我交給她們,道別詞非常單純:「汝當歸返我等。」

  就在仲夏的燠熱清晨,浩蕩的家人引領我行過街道。花朵蓬勃綻放,香氣襲人,花園的樹木繁花盛開、結實纍纍。「這真是舉行卡瑪初葉的吉日良辰。」祖母以賢達智慧這麼判斷。

  自從我造訪過修士堡後,對照之下,我部爐的宅院顯得異常陰暗,萎縮。我尋覓薩絲爾的蹤影,發現今日並非假期,薩絲爾還在上工。這樣的情境,讓我聯想到某種意外取得的假日,頗為愉悅。位於二樓露台的爐灶房舍,祖母與家族長輩為我呈上一套全新衣物,從腳尖到頭顱,全都是簇新物件:精製的靴子,繡花繁複的正式外套。在贈衣儀式中,伴隨一套祝禱詞,並非寒達拉宗派的規矩,而是我部爐遵奉的傳統典儀:源自千載之前的語言,古老且陌生。祖母說出祝禱之詞,仿佛吐出小碎石,之後將外套披在我的肩頭,每個人都齊聲唱誦:「嗨呀!」

  所有的家族長輩、連同一堆看熱鬧的小表親,紛紛七手八腳地幫我更衣,仿佛我是崇高的君王、或是無能的小嬰兒;某些長輩想要給我忠告——最終勸誡,她們這麼說。因為,在你卡瑪初葉之後就轉大人了,你會有自身的習縛規色;對於具備習縛規色的成年人不能給予忠告,那代表侮辱。

  「你啊,你要遠離那個老艾比奇喔。」某個長輩尖聲叫嚷。我的母親相當不快,立即發難。「把你的陰影留着自己用吧,塔達西!」然後,母親對我說:「別聽那個老阿怪塔達西胡說,這個賤嘴傢伙。索孚,你要好好聽我說。」

  我乖乖聽從。葛兒把我從眾人身邊拉開,語氣凝重尷尬。「記住,與你進行初葉的對手相當重要。」

  我點頭。「我了解。」

  「不,你不懂!」我母親生氣了,忘記先前的尷尬。「算了,總之要記住這點。」

  「那個,嗯,」我開口,母親等着。「如果我變成了,嗯,女性,那我應該要,要怎麼……?」

  「哦,」葛兒說:「甭擔心,在你能夠創生、或是播種胎兒之前,還要一年或更久呢,這回不用操心。老手們也會留神,她們都知道這是你的初葉。總之,切記慎選第一次的對手,你就接近艾比奇,或是卡利德,或是某些人。」

  「來吧!」朵麗喊着,我們又重新列隊前進,走下樓梯、來到大廳堂,大伙兒齊聲歡呼。「嗨呀,索孚!嗨呀,索孚!」廚師們敲着爐鍋,我羞得快斷氣啦。但是,大家都如此興高采烈,為我感到歡欣,希望我快樂。嗯,其實我也想好好地活下去。

  我們從西門離家,行經庭園,來到卡瑪屋。塔吉家族與愛柏大部爐的另兩家族共用卡瑪屋。這是一座美麗的建築,處處雕欄畫棟,洋溢着古王朝風格;歷時數千年之久,斑駁處處、風霜深重。家人送我到血色石階,紛紛親吻我,喃喃念誦「禮讚黑暗」或「汝將臨受創生聖儀」。最後,母親朝我肩頭猛力一推,這是習俗稱為「推雪橇」的動作,為了帶給處子好運。我別過家人,進入卡瑪屋的門扉。

  守門人正在等待我。此人長相古怪,微駝,皮膚粗糙且蒼白。

  此時我恍然,原來這個守門人就是她們談論的「艾比奇」。之前我並未見過他,但我聽說過他的相關事跡。他就是我們部爐卡瑪屋的守門人,而且,他是個「廢半死者」——意思是說,他正如那些異來者,恆持處於卡瑪發情期。

  偶而,總是有這樣的人誕生。有些人可以治癒,無法或不願進行治療的人,通常會選擇入寒達拉堡修道,學習規訓自身的情慾力;或者,她們可以成為卡瑪屋的守門者。對於這些廢半死者與正常人而言,這樣的職業選擇都是方便好用的去處。畢竟,除了這些人,有誰能夠長期住在卡瑪屋呢?然而,此等安排倒不是沒有不良副作用。倘若你在索哈蒙時期(情慾滋生、即將分化性別)來到卡瑪屋,遇到一個全然分化後的男性,他的費洛蒙會誘導你立即成為女性,無論你這個月想成為哪種性別皆然。倘若沒有收到邀約,盡責的守門人會遠離來客;然而,長期處於卡瑪狀態不等同於性格上的盡忠職守,更何況,當你出生以來就被視為怪胎或半死廢人,我猜想情況更是不妙。顯然,我的家人並不信賴艾比奇,認為他不會安分守己、將自己與其費洛蒙與我保持距離。但是,她們的偏見顯然不公平,他與其餘人們一樣,敬重卡瑪初葉儀式。他首先喚名迎接我,接着告訴我在哪兒脫下嶄新靴子。接着,他開始一面念誦太古儀式祝辭,一面倒退行走,引我至大廳。這是數十年來、聆聽無數次儀式歡迎祝辭的首度場景。

  汝將跨越母土。

  汝將橫渡水澤。

  汝將穿越冰層……

  當我們將抵達大廳時,祝辭的終段顯得歡騰勃勃。

  吾等同行,穿越冰層;

  吾等並肩,回返爐灶;

  化入生機,創締新生。

  創生之聖儀,吾等禮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