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左手三部曲 - 第3章

娥蘇拉·勒瑰恩(厄休拉·勒古恩)

聽到這話,阿加文笑了起來。他的笑容誇張而又咄咄逼人,笑聲也很刺耳,樣子就像一個怒火中燒卻又假裝開心的女人。「這個該死的傢伙,」他說,「這個妄自尊大、裝腔作勢、背信棄義的賣國賊!昨天晚上你和他共進晚餐了吧?他跟你說自己是如何有權有勢、如何玩弄國王於股掌之間,又是如何一直在我面前替你美言,所以你會發現我是多麼好對付,是吧?他是跟你講了這些吧,艾先生?」

我躊躇了一下。

「如果你有興趣,我倒是可以告訴你他都跟我講了些什麼。他一直勸我不要召見你,讓你一直等着,或者把你打發去歐格瑞恩或群島上去。這半個月來他一直跟我叨叨這個,該死的傲慢的傢伙!現在他自己倒是被打發去歐格瑞恩了,哈哈哈——」阿加文又是一陣尖厲的假笑,一邊還拍起巴掌。平台那頭的帷幕之間馬上冒出一位警覺的衛士。阿加文沖他咆哮了一聲,衛士應聲消失。阿加文繼續大笑着、咆哮着,走到我身邊,直盯着我,黑色的虹膜上閃耀着橙色的微光。他比我預想中的還要可怕得多。

他如此語無倫次,我實在無法理清頭緒,只能採取直截了當的方法。於是我問道:「陛下,我斗膽問一句,伊斯特拉凡的事,我是否也會受到牽連?」

「你?不會。」他更加專注地凝視着我,「艾先生,我還沒鬧清楚你到底是個什麼人,是一個性變態、人造怪物還是來自烏有邦的訪客?不過你不是賣國賊,你只是別人的工具。我從不懲罰工具,因為工具只有在壞工匠手裡才會變成禍害。我來給你一點建議吧。」說到這裡,阿加文很奇怪地加重了語氣,顯得非常得意。到這時我才想起,在這兩年裡,別的人從來沒有給我提過建議。他們回答我提出的問題,卻從來不會坦率地給我提建議,即便是伊斯特拉凡,在他最熱心幫助我的時候,也沒有。這肯定跟希弗格雷瑟有關。「不要讓任何人利用你,艾先生。」國王說,「不要捲入任何派系,謊要自己來撒,事要自己來做,不要相信任何人。你聽明白了嗎?不要相信任何人。那個該死的滿嘴謊話的冷血的賣國賊,我居然相信了他,還把那根銀項鍊戴到了他那該死的脖子上。我真希望能拿那根鏈子絞死他。我不會再相信他了,絕不相信。不要相信任何人。我要讓他忍飢挨餓,在米什諾里的垃圾坑裡翻垃圾充飢,讓他的五臟六腑全都爛掉,永遠不——」阿加文國王渾身打戰,氣喘不已,喉嚨里發出了像是嘔吐的聲音。然後他轉過身背對着我,伸腳去踢火爐里的木柴。團團火花在他面前旋轉飛舞,落在他的頭髮和黑色束腰外套上。他攤開手掌去接那些火花。

他繼續背對着我,用尖厲痛苦的聲音說:「你說你的吧,艾先生。」

「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陛下?」

「可以。」他仍然面對火爐,身子左右搖擺着。我只好對着他的後背說話:「我說自己是什麼人,您相信嗎?」

「伊斯特拉凡讓醫生源源不斷送來關於你的錄像帶,你的飛船停放過的那些工廠的工程師送來了更多錄像帶,還有其他人送來的錄像帶。他們都說你不是人類,總不可能所有人都在撒謊吧?對此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我要說的是,陛下,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也就是說,我是一個代表……」

「代表那個聯盟、那個政權,好,很好。他們派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呢,你是不是希望我問你這個?」

阿加文也許腦子不正常,人也並不精明,可他也跟那些畢生目標就是建立並維持高水準希弗格雷瑟關係的人一樣,早就習慣了聲東擊西、含沙射影的說話方式。我對那種類型的關係幾乎全無了解,卻也知道其中存在競爭激烈、追逐聲名的一面,也知道它可以讓交談變成永無休止的決鬥。我不想跟阿加文決鬥,只是想努力跟他交流,這個事實本身就很難讓他理解。

「對此我並沒有隱瞞,陛下。愛庫曼想要跟格森星各國聯盟。」

「為什麼?」

「增進物質利益、開闊視野,使智慧生命的領域更加豐富、更加輝煌,增進和諧,讓上帝的光輝普照宇宙。獵奇,探險,愉悅。」

我用的不是那些統治者——國王、征服者、獨裁者和將軍的口氣,那些人說的話是不需要回答的。阿加文臉色陰沉,漫不經心地盯着爐火,身體的重心在雙腳之間交替着。

「這個烏有邦的王國,這個愛庫曼,有多大?」

「全愛庫曼聯盟一共有八十三顆宜居星球,上面大約有三千個國家或者說族群——」

「三千個?我知道了。我們只是一個國家,而他們卻有三千個之多。現在告訴我,為什麼我們非得跟虛無空間裡的這些怪物發生關聯呢?」他轉過身看着我,仍然是一副決鬥的架勢,他提出了一個設問句,或者說開了個玩笑,不過這個玩笑可不怎麼深刻。他這個人——正如伊斯特拉凡警告過我的那樣——驚恐不安,警覺過度。

「三千個國家是分布在八十三顆星球上的,陛下。而且,離格森星最近的那個星球,搭乘近光速飛船也得十七年才能到達。如果您擔心格森星會遭到這些鄰居的襲擊和騷擾,不妨想想這其間的距離。要穿越這樣遙遠的空間,襲擊是得不償失的。」我沒用戰爭一詞:在卡亥德語中沒有戰爭這個詞。「不過,貿易卻是值得的。可以通過安射波交流思想和技術,通過有人或無人飛船交換物資及工藝品。他們可以派一些使者、學者和商人來這裡;你們也可以派一些去那邊。愛庫曼不是一個王國,而是一個協調組織、一個進行貿易和知識交流的場所,沒有它,人類各個星球之間的交流會變得毫無章法,貿易也會危險重重,這一點您看得出來。人的生命短暫,如果沒有網絡和中央系統,沒有調控,沒有一個具有延續性的工作機制,人們就無法應對不同星球之間巨大的時間差異。正因為如此,他們成立了愛庫曼聯盟並成為其中一員……您看,陛下,我們都是人類。所有星球上的人類都是在遠古時期從同一個星球派生出來的,那就是海恩星球。我們彼此之間存在着差異,但我們都是同宗的……」

我這一番話沒有激起國王的好奇,也沒有讓他感到心安。於是我接着往下說,試圖讓他相信,愛庫曼的存在不僅不會危及他的希弗格雷瑟或者說卡亥德的希弗格雷瑟,相反會使其得到強化,卻仍然無濟於事。阿加文猶如被困籠中的一頭母水獺,臉色陰沉,身子前後左右不停搖擺,一邊咧嘴苦笑着。我只好打住了話頭。

「他們的皮膚都跟你一樣黑嗎?」

格森星人的膚色一般是黃褐色或紅褐色,不過我也看到過很多跟我一樣黑的人。「有些人會更黑一些,」我說,「我們的人有各種膚色。」我打開公文包(在我來紅廳的途中,我的公文包被皇宮的衛士禮貌地檢查過四次),裡頭是我的安射波和各種圖片文件。那些圖片——有影片、照片、繪畫,還有活動的和立體的圖像——儼然一個小小的人種畫廊:海恩人、齊佛沃爾人、西蒂安人、S星人、地球人、艾爾蒂拉人、亞特-莫斯特人、凱普特因人、奧魯爾人、四金牛座人、羅卡南人、恩斯博人、希姆人、吉德人、西謝爾港人……國王興味索然地掃了一眼其中的兩張,問道:「這是什麼?」

「一個希姆人,雌性。」我只好用了這個詞——格森人用它來形容處於克慕期高潮階段的人,也用這個詞形容雌性動物。

「永久性的?」

「是的。」

他把立體圖片扔掉,身子重心在雙腳間交替,凝視着我,也許是看着我的後方,火光在他臉上搖曳變換:「他們都是這樣的——就像你一樣?」

這道障礙我無法幫他們消除,最終他們必須自己跨越。

「是的,就我們目前所知,格森人的性生理在人類中是獨一無二的。」

「這麼說,其他星球上所有人都永遠處於克慕狀態?是一個性變態的社會?泰博勳爵曾經說過這個,我當時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呢。呃,這也許是事實,不過想想就讓人噁心。艾先生,我看不出來,我們這裡的人有什麼理由會想要或者說忍受跟這些同我們大相徑庭的怪物打交道。不過,也許你來這裡是要告訴我,關於此事,我別無選擇。」

「卡亥德的選擇權在您手上,陛下。」

「那麼如果我把你轟走呢?」

「啊,那我就走。不過我還會再試的,跟你們的下一代……」

這句話讓他有所觸動,他厲聲問道:「你能長生不死嗎?」

「不,當然不能,陛下。不過時間跳躍自有其用處。假如我現在離開格森星去往最近的星球奧魯爾,需要花十七個行星年的時間。時間跳躍可以讓旅行的速度接近光速。如果我上了飛船之後便掉頭返回,我在飛船上只過了幾個時辰,而這裡卻已經過去三十四年了,然後我就可以重新來過了。」通過時間跳躍,人似乎可以長生不死,所以每一個聽我講過這個概念的人,從霍爾頓島上的那位漁夫到首相大人,都會為之傾倒。阿加文對此卻無動於衷。他指着安射波,用尖厲刺耳的聲音問道:「那是什麼?」

「安射波通信儀,陛下。」

「是無線電裝置嗎?」

「這個裝置跟無線電波以及其他任何能量形式無關。它的工作原理——共時恆量,在某些方面類似萬有引力——」我又忘了現在我的聽者不是伊斯特拉凡——他讀過關於我的每一份報告,專注地聽了我所有的解釋並有所收穫——而是一位心不在焉的國王。「這個裝置的功能,陛下,就是在不同的兩個地點同時生成同一個信息,任何地方。必須先確定其中一個地點,必須是在一個有一定質量的星球上,另外那個地點則是隨機的。現在我們這裡是其中的一個點,我把另外一點定在了主星——海恩星上。乘納法爾飛船從格森星到海恩星需要六十七年時間,不過如果我現在在鍵盤上輸入一則信息,在我輸入的同時,海恩星上便已經收到了。您想要同海恩星上的固定站通話嗎,陛下?」

「我可不會說烏有邦的語言。」國王一臉猙獰,惡狠狠地說。

「他們安排了一位助手——我事先通知他們了——那個人會說卡亥德語。」

「你說什麼?怎麼回事?」

「呃,您知道的,陛下,我不是第一個來到格森星的外星人。在我之前還有一隊調查研究人員,他們秘密前來,喬裝成格森人,在卡亥德、歐格瑞恩以及列島遊歷了一年。隨後他們離開格森星,向愛庫曼議會報告了這趟行程。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正值您祖父在位期間。他們的報告很有用,我研究了他們搜集的信息和錄製下來的語言,隨後才來到這裡。您要不要看看這個裝置是如何運行的,陛下?」

「我不喜歡什麼奇技淫巧,艾先生。」

「這不是奇技淫巧,陛下。您手下有些科學家已經檢查過——」

「我不是科學家。」

「您是一位君主,陛下。愛庫曼主星上的那些君主正在等您的消息呢。」

他惡狠狠地盯着我。我這樣千方百計奉承他、努力引起他的興趣,事實上已經將他逼到了一個名望的陷阱之中。現在的局面很不對勁了。

「很好。那麼問問你的機器,一個人為什麼會變成賣國賊。」

我在鍵盤上慢慢輸入文字,鍵盤被設置成了卡亥德語:「卡亥德阿加文國王詢問海恩星的固定使,一個人為什麼會變成賣國賊。」那些字母在小小的屏幕上一閃而過。阿加文盯着屏幕,身體的動作終於消停了一下。

機器停頓下來,停了很長時間。在七十二光年之遙的遠方,肯定有什麼人正在興奮地將指令輸入為卡亥德語專設的語言電腦,如果他們用的不是知識庫電腦的話。終於,屏幕上閃出一些字母,在屏幕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又慢慢隱去:「向格森星卡亥德阿加文國王致以問候。我不知道一個人為什麼會變成賣國賊。沒有人會自認是賣國賊。正因為如此,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謹此,固定站代表斯皮莫爾·G.F.,於海恩星賽爾國,93/1491/45。」

信息錄好後,我取出磁帶,遞給阿加文。他把磁帶扔在桌上,又走到中間那個壁爐旁邊。再往前一點,他就整個人鑽到壁爐里去了。他一邊用力踢着那些熊熊燃燒的木柴,一邊用雙手扑打着火星:「這樣的回答跟那些預言師的話一樣沒用。光有回答是不夠的,艾先生,你那個箱子、那個機器不行,你那個飛行器、那艘飛船也不行。你是個騙子,帶着一堆騙人的道具。你想讓我相信你,相信你那些故事和你那些信息。可是我為什麼非要相信你,聽你的話呢?就算太空里有八萬顆住滿了怪物的星球,那又如何?我們對他們一無所求。我們已經選擇了自己的生活方式,還按照這種方式度過了漫長的歲月。而現在,卡亥德馬上就要進入一個新紀元,一個偉大的新時代。我們要按照自己的方向前進。」他遲疑了片刻,似乎思緒有了中斷——也許,他所說的這些本來就不是他自己的觀點。就算伊斯特拉凡不再是國王的耳朵了,總會有別的人取而代之。「如果這些愛庫曼人對我們有所企圖,就不會只派一個人前來。這種說法只是一個玩笑、一個騙局。說不定,我們這裡已經有了數以千計的外星人。」

「可是陛下,要打開一扇門,不需要用一千個人。」

「讓門一直敞開的話,也許就需要了。」

「愛庫曼會一直等到您親手把門打開的,陛下。愛庫曼從不強人所難。他們派我只身前來,獨自留在這裡,就是為了確保您不會害怕我。」

「害怕你?」國王轉過他那張光影斑駁的臉,齜着牙,大聲說道,「可是我確實害怕你,使者。我害怕派你來的那些人。我害怕撒謊的人、害怕騙子,更害怕殘酷的事實。這樣我才能治理好我的國家,因為恐懼是統治他人的唯一手段,而其他的一切都沒用,都維持不了多久。你的角色確實如你所言,不過你同時還是一個玩笑、一個騙局。星球與星球之間只有虛無、恐懼和黑暗,而你穿越了這一切,獨自前來,企圖恐嚇我。我確實害怕了,因為我是國王。恐懼就是國王!現在帶着你的圈套和騙術走吧,別再枉費口舌了。我已經下令,你可以自由離開卡亥德王國。」

我就這樣離開了國王,陰森的紅色大廳里長長的紅色走廊上又響起了嗒嗒的腳步聲。最後,雙層門將我跟國王徹底隔離開來。

我失敗了,一敗塗地。不過,當走出王室官邸,穿行在皇宮裡,我擔心的並不是自己的失敗,而是伊斯特拉凡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國王為什麼(詔命的意思顯然就是這樣)會以他支持愛庫曼為由放逐他,既然(據國王自己所說)他的所作所為與此正好相反?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建議國王對我敬而遠之的?這麼做又是為什麼?為什麼他會遭到流放,我卻能以自由之身離開?他們當中誰的謊撒得更多?他們到底為什麼要撒謊?最後我得出結論,伊斯特拉凡撒謊是為了保全性命,國王則是為了保全顏面。這樣的解釋相當合理。不過,伊斯特拉凡到底有沒有對我撒謊?我想來想去,卻發現自己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我從紅角宮旁邊經過,花園的大門敞開着。我往裡瞟了一眼,午後幽暗的天光下,幽黑的池子上方那些塞萊姆樹還是那麼白,粉紅色的磚砌小徑上闃無一人。池子邊石頭下方的背光處,還積着一層薄薄的雪。我想起昨天晚上,想起伊斯特拉凡冒雪站在外頭等我的情景,一股強烈的同情湧上心頭,那是一種很單純的同情。昨天的遊行慶典上,這個人還在一身華服和權力的重壓之下汗流不止,當時的他正處於事業頂峰,位高權重,顯赫一時——而現在,那個高位轟然倒塌,這個人也徹底完結了:他現在應該正往邊界狂奔,因為三天不出這個國家,他的死期也就到了。一路上,沒有任何人會跟他交談。卡亥德很少會有死刑判決。在冬星上生存不易,這裡的人通常只會讓上天或是一時的怒火決定人的死亡,不會通過法律來這樣做。我在想,身背這麼一個判決,伊斯特拉凡會怎麼走?不可能坐汽車,因為在這裡,所有汽車都歸王室所有。那麼,他能搭船或是陸行艇嗎?難道他只能步行前進,帶着所有能帶上的家當嗎?卡亥德人出門通常都是步行,他們沒有負重的牲畜,沒有飛行工具,而且因為氣候的緣故,動力交通工具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裡都走不快,此外,他們也都不是什麼急性子。我想象着,那個曾經趾高氣揚的人如何一步一步走入流放的生涯,想象着一個身影在西去海灣的漫漫長路上艱難跋涉的情景。經過紅角宮大門時,這一切在我腦海中一一浮現。與此同時,我也在困惑地思索伊斯特拉凡和國王如此舉動的動機。我已經徹底失敗,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了。下一步該怎麼走呢?

我應該去歐格瑞恩,那是卡亥德的鄰居兼死對頭。可是一旦去了那裡,我就很難回到卡亥德了,而我在這裡的任務並沒有完成。有一點我必須銘記在心:我的一生應該(事實上也很可能)要貢獻給完成愛庫曼賦予我的使命,不能操之過急。在更多地了解卡亥德尤其是隱居村的情況之前,我沒必要急着去歐格瑞恩。這兩年來,一直是我在回答別人的問題,現在應該由我提出問題了,只不過不是在埃爾亨朗。我終於理解了伊斯特拉凡的警告,就算不同意他的警告,我也不能置之不理。雖然說得很隱諱,但他確實說過,我應該遠離這個城市、遠離宮廷。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到了泰博勳爵的牙齒……國王給了我自由離開卡亥德的權利,我應該好好利用這一點。正如愛庫曼學院的人所說,行動不利時,就搜集信息;形勢不利時,就倒頭大睡。不過,我現在還不困。我應該往東去隱居村,也許可以從預言師那裡得到一些信息。

第四章

第十九天

以下是來自卡亥德東部的一個故事,由戈林亨林領地的托博德·喬哈瓦講述、金利·艾記錄,93/1492。

比羅斯蒂·雷姆·伊阿·愛普勳爵來到桑戈林隱居村,獻上四十顆綠寶石以及家族果園半年的收成請求為自己算上一卦,預言師接受了這個條件。他指定的預言師是奧德倫,提出的問題則是:我會在哪一天死去?

預言師們聚集到一起,往黑暗深處走去。走到盡頭的時候,奧德倫說出了答案:你將在奧德斯特里斯日(也就是每個月的第十九天)死去。

「那是哪個月的奧德斯特里斯?幾年之後呢?」比羅斯蒂大聲問道。可是,連接已經中斷,他的這兩個問題不會再有答案了。他走進巫師中間,掐着奧德倫的脖子大叫大嚷,說如果不把問題講清楚,他就掐斷巫師的脖子。他雖然很強壯,但還是被其他人拽開,死死摁住了。他一邊拼命掙扎,一邊大叫:「回答我的問題!」

奧德倫說道:「已經回答了,錢也已經付了。走吧。」

帶着滿腔怒火,比羅斯蒂·雷姆·伊阿·愛普回到了家族的第三個領地查盧斯。這個地方位於奧斯諾雷尼爾北部,本來就非常窮困,這次算卦的高額酬金對這裡來說無疑更是雪上加霜。回去後,他把自己關進監護區,也就是位於領地鐘樓頂層的那些房間,閉門不出。從播種季節到收穫季節,不管是來了朋友還是敵人,他都沒有再邁出房門一步,不曾跟別人克慕,也不曾襲擊別人。月復一月,六個月過去了,十個月過去了,他還是像囚犯一樣待在自己的房間裡等待。每個月的奧尼瑟爾哈德、奧德斯特里斯這兩天(也就是第十八、十九天),他都不吃不喝,也不睡覺。

他的克慕情人是吉干那部落的赫博,他們有過盟誓,而且彼此相愛。這位赫博先生在格蘭德月來到桑戈林隱居村,找到了奧德倫預言師:「我想要算一卦。」

「那你的酬勞是什麼呢?」奧德倫問道。他注意到,眼前這位男子穿着破衣爛鞋,用的雪橇也很破舊。總之,這個人身上的所有東西都需要好好縫補修理一番。

「我可以獻上我的生命。」赫博答道。

「你就沒有別的東西了嗎,先生?」奧德倫問道。聽他現在說話的口氣,仿佛對方是一位高貴的貴族,「沒有別的了嗎?」

「我沒有別的東西可給。」赫博說,「不過我不知道我的生命對您是否有用處。」

「沒有用處,」奧德倫說,「對我們而言毫無用處。」

在羞恥感和愛意的驅使下,赫博跪倒在地,對奧德倫大聲說道:「我請求您回答我的問題。不是為了我自己!」

「那麼是為了誰?」巫師問道。

「為我的主人以及克慕情人阿什·比羅斯蒂。」赫博哭訴道,「他來過這裡,得到那個——不是答案的答案之後,他就再沒有了愛,沒有了歡樂,也沒有了統領領地的威嚴。他會因為這個而死掉。」

「他是會因此死掉:死就是因為死亡,還能因為什麼呢?」奧德倫預言師說道。不過赫博的一片深情感動了他,最後他說:「我會去尋找你這個問題的答案,赫博,不要任何酬勞。但是對你自己來說,酬勞總是要付的。提問者必須為自己的提問付出代價。」

赫博將奧德倫的雙手覆在自己的眼睛上,以此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接着,預言儀式便開始了。巫師們聚集在一起進入幽思。赫博在他們中間,提出了自己的問題:阿什·比羅斯蒂·雷姆·伊阿·愛普還能活多久?赫博當時想,這樣就可以得知具體的天數或是年數,有了確切答案之後,他情人的心就可以平穩下來了。這之後,巫師們開始在黑暗中遊走,最後奧德倫大聲喊道——他的聲音極其痛苦,似乎正在忍受猛火的煎熬:「比吉干那的赫博活得長!」

這個回答完全出乎赫博的意料,可答案就是如此。他按捺住焦急的心情,穿越大雪紛飛的格蘭德回到查盧斯。他來到監護區,爬上鐘樓,找到自己的克慕情人比羅斯蒂。比羅斯蒂還是那樣死氣沉沉地坐在已然是一堆死灰的火爐旁邊,胳膊搭在一張紅石桌子上,腦袋耷拉着。

「阿什,」赫博說,「我去了桑戈林隱居村,從預言師那裡得到了答案。我問他們你能活多久,他們的回答是,比羅斯蒂比赫博活得長。」

比羅斯蒂緩緩抬頭看他,好像他的脖子是一根生了鏽的鉸鏈。「那麼你問他們我什麼時候死了嗎?」

「我問的是你能活多久。」

「多久?你這個傻瓜!你有了跟巫師們提一個問題的機會,不問我什麼時候會死,哪一年的哪個月的哪一天會死,不問我還有多少天可活——卻要問什麼活多久?哦,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大白痴,比你活得長,對,比你活得長!」比羅斯蒂隨手舉起那張紅石桌面,輕鬆得就像舉起一張薄薄的馬口鐵片,衝着赫博的腦袋砸了下去。赫博倒了下去,被石頭桌子壓在下面。比羅斯蒂呆立在當地,過了一會兒,他掀起桌子,看到赫博的頭骨已經被壓碎了。他把桌面放回底座上,在死者身邊躺下來,雙手抱住對方,就好像他們正在克慕,一切都很正常一樣。最後,查盧斯的人們衝進鐘樓里的這間屋子,這才找到了他們。比羅斯蒂此後就發瘋了,人們只好把他鎖起來,因為他總是要去找赫博,總覺得赫博就在領地里的哪個地方待着。一個月後,他上吊自殺了,就在揭母月的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