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左手三部曲 - 第2章

娥蘇拉·勒瑰恩(厄休拉·勒古恩)

聽他的語氣,似乎不好意思的人不是他,而應該是我。顯然他這次邀請我來是有深意的,而我卻茫然無覺,懵懵懂懂地接受了。不過我的失誤是禮節上的,他的失誤卻是道義層面的。我最先的反應就是,我一直以來都不信任伊斯特拉凡是對的。他這個人不僅僅圓滑、強勢,而且不講信用。我來到埃爾亨朗之後的這段時間裡,是他跟我交流,回答我的問題,派醫生和工程師對我的身體和我的飛船進行調校,把我介紹給我需要認識的人,慢慢改變我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頭一年我被人認為是一個超乎想象的怪物,現在則成了一名神秘的特使,並且很快就要得到國王的認可。而現在,將我抬舉到如此危險的地位之後,他卻突然冷酷地宣稱,他不會繼續支持我了。

「你此前所做的一切,讓我完全依賴於你——」

「那是欠妥的做法。」

「你的意思是,你雖然安排了這次接見,卻沒有在國王面前幫我說話,而這是你——」我及時把「保證過的」這幾個字咽了回去。

「我不能。」

我非常憤怒,眼前的他身上卻既無怒氣,也無歉意。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過了一會兒,他說:「可以。」然後又是一陣躊躇。這時我開始想,一個毫無用處也沒有自衛能力的外星人,是不該跟一個王國的首相盤問原因的。畢竟,我對這個王國政府的權力根基以及運轉方式並不了解,而且也許永遠無法了解。毫無疑問,這一切的根由都是希弗格雷瑟——它涵蓋着聲望、臉面、時機以及不損尊嚴的人情世故,卡亥德乃至格森星球所有文化中都有這一無法言表卻至關重要的社會權威法則。如果真是如此,這樣的根由也是我無法理解的。

「今天的典禮上國王跟我說的話你聽到了嗎?」

「沒有。」

伊斯特拉凡傾過身子,拎起焐在熱灰里的啤酒罐,把我的杯子加滿。他沒有再說什麼,於是我又補充了一句:「我沒聽到國王跟你講話。」

「我也沒有。」他說。

我這才明白,自己又漏了另一個信號。這傢伙說話這麼迂迴,真是女里女氣。我一邊在心裡詛咒,一邊說:「伊斯特拉凡勳爵,你的意思是你已經不再受寵於國王了,對嗎?」

我想他當時應該是生氣了,不過他並沒有表現出來,只是說了一句:「我的話里沒有任何意思,艾先生。」

「上帝呀,我倒希望有!」

他好奇地看着我:「好吧,那就這麼說吧。宮廷里有這麼一些人,用你的話說就是受寵於國王,他們不喜歡你在這裡,也不贊成你的使命。」

於是你就急不可待想加入他們,出賣我來拯救自己的臉面,我心想,不過這話沒必要說出來。伊斯特拉凡是一名大臣、一個政客,我居然會信任他,真是個傻瓜。即便是在一個兩性人的社會,政客通常也算不上一個完整的人。他邀請我赴宴的事實表明,他認為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地背叛我,而我也會同樣輕鬆地接受。顯然,保全體面要比誠實守信重要得多。於是我勉勉強強地說:「很抱歉,你對我的好意給你帶來了麻煩。」這麼說可真是以德報怨啊。自己在道義上占了上風,我不由得感到一陣快意。這樣的快意也沒能維持多久,因為對方實在太深不可測了。

他靠回椅背上,爐火映紅了他的膝蓋、他那雙細膩強壯的小手以及手裡握着的銀杯子,不過他的臉部卻隱藏在了陰暗之中:這張膚色黝黑的臉總是隱藏在厚重低垂的髮際線、濃密的眉毛和眼睫毛的陰影中,總是一臉溫和的陰鬱表情。貓、海豹或水獺的臉,你能看懂嗎?在我看來,有些格森人就像這些動物,當你對他們說話時,他們那雙深沉明亮的眼睛連一點變化都沒有。

「我自己遇到了一點麻煩,」他答道,「是因為一項法案,跟你毫無關聯,艾先生。你知道,卡亥德和歐格瑞恩在薩西諾斯附近北瀑布高地的邊界問題上一直有爭端。阿加文的祖父曾宣稱西諾斯山谷是卡亥德的領土,對此歐格瑞恩共生區一直不予承認。這一爭端引發了許多問題,而且還越來越棘手。我一直在幫助居住在山谷里的一些卡亥德農民,讓他們往東穿越舊邊界回歸祖國,按我看,奧戈塔人已經在那裡生活了好幾千年,如果把山谷完全留給他們,爭端也許就會自然平息。幾年前,我在北瀑布管理處待過,認識了一些當地的農民。我不想看到他們在劫掠中被殺,也不希望他們被遣送到歐格瑞恩的志願農場裡去。為什麼不消除爭端的源頭呢?……可是,我這個想法算不上愛國,事實上可以說怯懦,而且直接傷害了國王本人的希弗格雷瑟。」

我對他話里的諷刺意味毫無興趣,也不想理會卡亥德同歐格瑞恩邊界之爭的來龍去脈。我的思緒又回到了我們眼前的問題上。不管我信不信任他,他對我還是有一些用處的。「很抱歉,」我說,「不過,如果讓幾個農民的問題擾亂了我的使命,那確實太遺憾了。跟區區幾英里的國界線比起來,還是我們的事情更為緊要。」

「是的,緊要得多。不過,愛庫曼人既然遠在幾百光年之外,耐心等我們一陣子也沒什麼關係。」

「愛庫曼的常駐使節都是非常有耐心的人,先生。他們可以等上一百年或是五百年,等卡亥德和格森星上的其他國家仔細考慮,權衡自己是否要加入其他人類。我這麼說僅僅出於我本人的願望,以及我本人的失望。按我看,你也支持我的想法——」

「你沒想錯。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嘴裡自然蹦出了那些陳詞濫調,他的腦子卻在別處。他陷入了沉思。我猜,他正在他那個權力遊戲的棋盤上,將我跟其他小兵卒一起挪來挪去呢。「你來到我的國家,」最後他說,「在一個奇怪的時間。一切都在改變,我們正處於一個新的轉折點。我曾以為,你的到來、你的使命,也許可以讓我們不致走錯,可以給我們一個全新的選擇。不過,前提是有適當的時間以及適當的地點。這一切都是非常不確定的,艾先生。」

他這種泛泛而論讓我很不耐煩:「你的意思是,現在並不是一個適當的時間。你是要建議我取消這次覲見嗎?」

我們講的是卡亥德語,我失口說出的這番話因此顯得更加粗魯唐突,不過伊斯特拉凡既沒有笑,也沒有咧嘴。「恐怕只有國王才有這個特權。」他的口氣很溫和。

「哦,上帝,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雙手捧着腦袋,呆了一會兒。我是在非常開放、行事隨心所欲的地球社會長大的,因此永遠無法領會在卡亥德人心目中無比重要的那種禮儀、那種不動聲色的態度。我知道國王的概念,地球的歷史上也有過無數的國王,對於特權卻沒有切身的體會——沒有這方面的敏感。我拿起啤酒杯,猛喝了一口熱乎乎的液體:「好吧,我本可以仰仗你,打算跟國王說些事情,現在我決定少說為妙。」

「很好。」

「此話怎講?」我問。

「呃,艾先生,你很聰明,當然我也不蠢。不過你看,我們兩個都不是國王……我猜,按常理來說,你會告訴阿加文,你來此地的使命是促成格森星跟愛庫曼的聯合。按常理來說,他事先應該已經知道了,因為,你知道,我已經告訴他了。我在他面前極力想促成你這件事,努力讓他對你感興趣。可那是很糟糕的做法,時機也不對。我自己太過投入,卻忘記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他是一個國王,有國王的那一套,不會按常理出牌。在他看來,我跟他說的一切只意味着他的權力受到了威脅,他的王國不過是一粒微小的塵土,在那些統治着幾百個星球的人面前,他的王權渺小得可笑。」

「可是,愛庫曼聯盟不是在統治他人,只是在進行協調。聯盟的權力屬於所有成員國以及所有成員星球。跟愛庫曼聯合,卡亥德王國不會再受到任何威脅,還會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

有好一會兒,伊斯特拉凡都沒有作聲,只是坐在那裡看着爐火。他手裡的啤酒杯,還有肩上那條寬闊的銀鏈子綬帶,都一閃一閃地映射着火光。我們所在的這座老房子一片寂靜。晚餐時倒是有位僕人隨侍在旁,不過卡亥德人沒有奴隸制度和人身束縛,僕人提供的僅僅是服務,人則是自由的,因此到現在這個時間,所有僕人都已經下班回自己家了。像伊斯特拉凡這樣的人身邊應該是有警衛的,因為暗殺事件在卡亥德時有發生,不過我沒有看到警衛,也沒有聽到動靜。屋裡只有我們兩個。

屋裡只有我,伴着一個陌生人,在一座黑暗宮殿的高牆之內,在一個冰雪覆蓋的奇怪城市,在一個處於冰河時代中期的外星球。

我忽然覺得,我來到冬星之後的言辭,包括今晚所說的一切,都顯得那麼愚不可及、那麼難以置信。我怎麼能指望這個人或其他任何一個人相信我說的故事呢?這些故事講的可是位於遙遠外太空的另一些世界、另一些人類以及一個面目模糊的善人政府。這些全是胡說八道。我乘坐一艘奇怪的飛船來到卡亥德,我的外表在很多方面都不同于格森人,這些都需要解釋,而我自己的解釋本身就很荒謬。在當時,我自己也並不相信他們……「我相信你。」這個陌生人、這個單獨跟我一起的外星人說。覺得自己是外星人的想法是那樣強烈,我不由得抬眼看着對方,眼神里充滿困惑。「我估計阿加文也相信你說的話,可他並不信任你,一部分原因是他不再信任我了。我犯下了大錯,因為我太疏忽了。我把你推入了一個危險的境地,不能再請求你的信任。我忘了國王的含義,忘了在國王眼中,他就是卡亥德。我還忘了愛國的含義,忘了國王本人必然就是一位完美的愛國者。請允許我問個問題,艾先生,根據你自己的體驗,愛國主義到底是什麼?」

「不知道。」我答道,一時間被他突然壓過來的強大氣勢所震懾,「我想我並不知道。如果你說的愛國主義是指對祖國的熱愛,那我是知道的,但你指的好像並不是這個。」

「我所說的愛國主義並不是熱愛,我指的是恐懼,對他人的恐懼。它的表現形式是政治的而不是詩意的:仇恨、敵對、侵略。這種恐懼就在我們內心深處,年復一年,越積越多。我們在這條路上走得太遠了。而你所來的世界在幾百年前便已超越了國家的界限,因此你很難理解我現在所說的一切。你為我們展示了一條新路——」說到這裡他突然打住了,片刻之後才接着說了下去,語氣恢復到了那種節制平靜、彬彬有禮的狀態,「正是因為恐懼,現在我才拒絕在國王面前幫助你實現你的目標。不過艾先生,我並不是恐懼我自己的命運,也不是出於愛國的考慮。說到底,格森星上還有別的國家啊。」

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向我說明什麼,但確信他的真實意圖並不像他說的那麼簡單。在這座陰冷的城市裡,我遭遇過許多心理陰暗、不懷好意、高深莫測的人,而他就是其中最為陰暗的一個。我不會去玩他那個迷宮遊戲的。他說完後我沒有作答,片刻之後他又往下說,語氣相當審慎:「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你們愛庫曼人關注的是全人類的共同利益。這麼說吧,歐格瑞恩人就曾經為了共同利益犧牲過自身利益,卡亥德卻幾乎從未有過這樣的舉動。歐格瑞恩共生區那幫人精神還算正常,只是不夠聰明,卡亥德國王卻瘋狂又愚蠢。」

顯然,伊斯特拉凡這個人一點也不忠心。我的話語中有了一點點厭惡:「如果事實如此,那麼為他效力一定很費勁。」

「我不敢肯定,自己究竟有沒有為國王效過力,」國王的首相說道,「有沒有想過要效力都是個問題。我不是任何人的僕役。每個人都應當對自己負責——」

雷姆尼鐘樓上的鐘敲了六下,夜深了,這正好給了我一個離開的藉口。我們來到門廳,我穿外套時他說:「我暫時沒機會了,因為我想你馬上就要離開埃爾亨朗了——」他為什麼會這麼想呢?「——不過我相信,以後我還可以向你請教。我想了解的事有很多,特別是你們的心靈語言,你還沒怎麼跟我解釋過呢。」

他的好奇似乎完全是發自內心的。有權勢的人慣有的那種厚顏無恥他身上也有。當然,他答應要幫助我的那些承諾曾經也似乎是發自內心的。我說是的,當然,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我們整個晚上的談話就此告一段落。他帶我穿過花園,地面上覆着一層薄薄的雪,頭頂是格森星的月球,大大的,放射着暗淡的紅褐色光芒。走到外面,我開始打戰,因為氣溫已經遠遠低於冰點了。他很有禮貌地問:「你很冷嗎?」語氣中還帶着驚奇。當然,對他來說,這不過是一個溫和的春夜而已。

我很疲倦,情緒也極其低落:「來到這個星球以後,我一直覺得很冷。」

「在你們的語言中,這個星球的名字是什麼?」

「格森。」

「你們沒給它取個新名字嗎?」

「有的,第一批調查員稱其為冬星。」

說這話時,我們已經來到了花園的門口。往外看去,宮殿各處的地面和屋頂在雪中混成陰暗的一團,只有高高低低的黃金窗框四處閃着暗淡的光。我抬頭看着那個窄窄的拱門,想着這塊楔石的灰泥里是不是也加了骨頭和鮮血。伊斯特拉凡跟我道別,轉身離去;在見面和告別時,他從來不會過分多禮。我趁着月色,踩着那層薄雪往家裡走,穿過宮殿安靜的庭院和小徑,又穿過城市裡那些幽深的街道。我身上很冷,心裡很沮喪,充滿遭人背叛之後的孤獨和恐懼。

第二章

冰雪腹地

摘自埃爾亨朗歷史學家學會檔案館北卡亥德《爐邊故事集》錄音帶,講述者不詳,錄製於阿加文八世在位期間。

大約兩百年前,佩靈風暴邊界有個夏斯家族,族裡的兩兄弟立下了克慕的誓言。那時候跟現在一樣,親生兄弟可以建立克慕關係,但其中一人生下孩子後,兄弟倆必須分開,因此,親兄弟是不可以終身克慕的。但是,這一對兄弟發誓終身克慕。當他們中的一位懷上孩子後,夏斯領主就命令他們撕毀誓言,從此不得發生克慕關係。聽到這個命令後,他們中懷孕的那位便絕望之至,聽不進任何的勸慰,最終服毒自盡。

結果,夏斯人把這一事件歸罪於兄弟兩人中仍然在世的那位,紛紛譴責他,並把他逐出了夏斯家族和家族領地。他遭到自己領主的放逐,這一消息不脛而走,沒有人願意接納他。人們只會讓他作為客人在自己家中寄宿三天,隨後便像對待逃犯一樣將他掃地出門。他只得四處流浪,最後才發現,在他自己的領地上,再也不會有人善待他,他的罪行【1】也永遠得不到人們的寬恕。

他青春年少,心地純善,一直不相信自己會落得如此下場。最後他終於接受了事實,來到夏斯領地邊界。作為一名被放逐者,他只能站在通往外部領地的門口,對領地的鄉親們說:「在你們面前我已經顏面無存,你們對我視而不見,對我說的話充耳不聞,我去誰家都不受歡迎。火爐邊已經沒有我的位置,餐桌上沒有我的食物,也沒有哪張床可以讓我躺下休憩。但是,我仍然擁有自己的名字,那就是格森恩。這個名字,以及我所受的恥辱,是我對這個領地的詛咒。替我收着這個名字吧。現在我已無名無姓,就要去尋求死亡了。」他的話引起一陣騷動,家族裡有些人聽聞此言跳了出來,大聲叫嚷着要殺了他,因為對一個家族來說,自殺是比他殺更不好的兆頭。他逃離人群,往北越過邊界,朝着冰原跑去,將追趕他的人全拋在了身後。追趕者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夏斯。格森恩則繼續往前,兩天後去到了佩靈冰帶【2】。他在冰原上繼續往北走了兩天,身上沒有食物,除了一件外套沒有可以遮蔽冰雪的東西。冰原上寸草不生,也沒有任何動物的痕跡。當時正是薩斯米月,那幾天下了最初的幾場大雪,晝夜不停。他在暴風雪裡踽踽獨行。第二天,他感覺體力開始下降,到了夜裡,他不得不躺下來睡一會兒。第三天早上醒來時,他發現雙手凍傷了,雙腳也一樣,但無法脫下靴子看個究竟,因為現在他的手已經做不了任何事了。他開始匍匐着前行。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費力,反正在這片漫漫冰原上死在哪裡都是一個樣兒,但他有種感覺,自己必須往北繼續前進。

過了很長時間,雪終於不下了,風也停了,太陽出來了。爬行的時候看不了很遠,因為風帽上的毛正好擋住眼睛。他的腿、胳膊還有臉上都不再有冷的感覺,他想自己應該是凍僵了,不過還是可以往前爬。冰原上的積雪看起來十分怪異,像是從冰裡面長出來的一叢白草。那些雪就像草葉,一碰就倒,等他過去之後恢復直挺的狀態。他停止爬行,坐了起來,把風帽推到腦後,環顧四周。他極目遠眺,看到一片片白茫茫、亮閃閃的雪草地,還有許多白色的小樹林,樹上長着白色的葉子。陽光當頭照射,周遭沒有一絲的風,好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格森恩脫掉手套,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雙手跟雪一樣白,不過凍傷已經好了,他又可以靈活地運動手指,又可以站立起來了。他不再疼痛、寒冷和飢餓。

他看見北邊遠處的冰原上矗立着一座白色鐘樓,跟領地的鐘樓一樣,還有個人遠遠朝他走了過來。過了一會兒,格森恩看清了那是一個赤身裸體的人,全身的皮膚都是白色的,頭髮也是白色的。他越走越近,等到兩人的距離近得足夠聽到彼此談話時,格森恩問:「你是誰?」

那個雪白的人說:「我是你的兄弟和克慕林·霍德。」

他那個自殺的兄弟名字就叫霍德。格森恩發現,這個雪白的人的體態和相貌確實和自己的兄弟一模一樣。不過,他的身體裡沒有一點生氣,聲音也很空洞,聽起來就像冰塊碎裂。

格森恩問:「這是什麼地方?」

霍德答道:「這裡是冰雪腹地。我們自殺的人都住在這裡。在這裡我們可以繼續履行彼此的承諾。」

格森恩非常害怕,連忙說:「我不會留在這裡的。如果當初你跟我一起離開領地,去了南方,我們是可以在一起相守到老的,沒人會知道我們的悖德行為。可你一死了之,違背了自己的誓言。現在,你肯定已經叫不出我的名字了。」

果然,霍德嚅動着白色的雙唇,卻無法說出自己兄弟的名字。

霍德快步來到格森恩面前,張開雙臂抱住他,又使勁攥住他的左手。格森恩使勁掙脫了霍德,跑開了。他向着南方跑去,不停地跑。他看到前方有一座積雪壘成的高高白牆,於是跑了進去,再一次跪倒在地。他再也跑不動了,只能爬行向前。

在他來到冰原的第九天,夏斯東北邊奧爾霍奇家族的人們在自己的領地上發現了他。他們並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他來自哪裡。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正在雪地里爬,飢腸轆轆,患了雪盲症,臉因為日曬和冰凍變得烏黑,一開始連話也說不出來。不過除了左手被凍傷必須切除之外,他身上沒有留下其他後遺症。有人說他是夏斯的格森恩,他們聽說過他;其他人則說不可能,因為格森恩在秋天第一場暴風雪時就進入了冰原,現在肯定已經死了。他本人也否認自己名叫格森恩。傷病痊癒後,他便離開了奧爾霍奇,穿越風雪邊界去了南方,在那裡改名為恩諾奇。

恩諾奇晚年定居在雷爾平原,有一次遇見一位家鄉來客,就問對方:「夏斯領地情況如何?」對方告訴他,夏斯的情況糟透了。田地荒蕪,莊稼枯萎,春天播下的種子凍死在田地里,成熟的穀物則發霉爛掉,多年以來都是如此。恩諾奇隨後告訴對方:「我就是夏斯的格森恩。」接着,他講述了自己如何走上冰原,以及在那兒的種種遭遇。講完後,他說:「回去告訴夏斯的人們,我收回我的名字和詛咒。」這之後不久,格森恩就因病去世了。那個旅行者把他的話帶回了夏斯。據說,那地方從此又開始欣欣向榮,莊稼收成、家族以及整個領地,一切都恢復了正常。

第三章

瘋狂的國王

我睡得很晚,起得也就遲了。快中午的時候,我才開始看自己記錄的關於宮廷禮儀的筆記,以及我的先行者——那些調查人員——對格森人心理和習俗的調研報告。我看得心不在焉,因為這些我都已經倒背如流,現在看只是為了讓我內心那個傢伙閉嘴,免得它不停嘮叨「徹底搞砸了」。但我無法讓它閉嘴,便只好與它爭辯,堅持說沒有伊斯特拉凡我自己一樣可以干——沒準會幹得更好呢。不管怎樣,這使命本來就是我一個人的,而愛庫曼派出的首任機動使也總是只有一位。愛庫曼人關於任何星球的最初消息都是由一個聲音說出來的,來自某個只身前往的在場者。他也許會死於非命,就像在四金牛座遇害的佩雷格,也可能會被關進瘋人院,去往皋星的前三位機動使便相繼遭遇了這樣的命運;然而這種方法仍被保留了下來,因為它卓有成效。只要有時間,有足夠的時間,一個訴說真理的聲音是比艦隊和軍隊還要強大的力量;而愛庫曼有的是時間……內心那個聲音說:「可你沒有。」但我最終說服了它,讓它保持沉默,隨後便帶着平靜而堅定的心情去了王宮,準備在下午兩點接受國王的召見。可是,當我還在接待室里等候接見的時候,這份沉着與堅定便已經離我而去了。

皇宮衛士和侍從領着我穿過王宮的門廳和走廊去了接待室。一位侍從武官讓我在那裡等着,隨後便把我獨自留在了那間沒有窗戶的高大屋子裡。我站在那兒,一身謁見國王的齊整裝束。我已經賣掉了第四顆紅寶石(據觀察人員報告,格森人同地球人一樣,珍視含碳的珠寶,於是我來冬星時隨身揣了滿滿一袋子寶石,以應付各種必需的開支),花掉所得的三分之一為昨天的遊行和今天的覲見購置了裝備:典型的卡亥德服飾,每樣東西都是簇新的、沉甸甸的,做工精良,一件白色的織毛襯衫,一條灰色馬褲,一件很像傳令官制服的藍綠色皮質束腰外套(也就是他們所說的「赫布衣」),外套上鬆鬆地繫着一根皮帶,嶄新的帽子,嶄新的皮靴,還有得體地塞在皮帶下面的嶄新手套……我對自己這一身感覺良好,心裡的沉着與堅定由此進一步增強。我沉着而又堅定地環視四周。和國王官邸的其他房屋一樣,眼前這個朱紅色房間很高,很古老,空空蕩蕩。屋裡寒氣逼人,瀰漫着一股霉爛的氣息,仿佛氣流不是來自別的房間,而是來自數個世紀之前。壁爐里火焰熊熊,但無濟於事。卡亥德的火焰只能溫暖精神,並不能溫暖肉體。卡亥德機械工業的「創新時期」至少已經有三千年了,在這三十個世紀當中,卡亥德人以蒸汽、電力以及其他工作原理為基礎開發出了先進節能的中央加熱系統;可是,他們卻不把這些系統安裝在家裡。也許是因為家裡裝上這樣的系統,他們的身體就會喪失抗寒能力吧。情形就跟關在溫暖帳篷里的北極鳥兒一樣,一旦被人放到外面,腳就會被凍壞。可我是只熱帶鳥,所以覺得很冷;屋外冷,屋裡也冷,無窮無盡的冷,徹骨鑽心的冷。我只好來來回回地走,好讓自己暖和一些。除了我這個人和爐火之外,長長的接待室里只有一張凳子和一張桌子。桌子上擺着一碗小石子,還有一台古老的木雕收音機。收音機上鑲着銀子和骨頭,稱得上是件相當不錯的工藝品。收音機開着,不過聲音非常小,於是我把音量稍稍調大了一些。就在這個時候,收音機里播着的那首低沉單調的讚美詩還是什麼的歌停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王宮新聞公告。卡亥德人通常不怎麼讀書,他們喜歡聽而不是讀新聞和文學作品;書籍和電視媒介不如收音機普及,報紙則根本不存在。早上在家時我沒趕上聽早間新聞,現在也聽得心不在焉。新聞里有一個名字重複了好幾遍,終於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停止了踱步。伊斯特拉凡怎麼啦?這個時候,收音機里正在重播一則公告。

「國王詔令,革去科爾姆的伊斯特拉凡勳爵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王國首相及王國議會議員職務,並將其驅逐出卡亥德王國及王國所屬所有領地。若該犯三天內未離開王國及王國所屬所有領地,或日後重返王國,任何人均有權將其就地正法。卡亥德全體臣民不許同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交談,不得在家中或領地收留他,違者將處以監禁。卡亥德全體臣民不許贈予、借貸錢物予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或者幫他償還債務,違者將處以監禁及罰款。卡亥德全體臣民一體知悉,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因叛國罪而遭流放:此人打着效忠國王的幌子,在議會和宮廷或秘密地或公開地鼓吹卡亥德聯邦自治領地應該放棄主權,拱手交出權力,向某個民眾聯盟俯首稱臣。全體國民一體知悉,此等民眾聯盟純屬子虛烏有,系一小撮賣國賊憑空編造,旨在削弱卡亥德國王的威權,為本王國目前真正的敵人效勞。七月二十三日八點於埃爾亨朗,阿加文·哈格。」

這道詔令已經成文付印,張貼在城裡的幾個城門和路杆上,上述播報內容便是詔令全文。

我的第一反應很簡單:關掉收音機,似乎這樣它就不再能提出於我不利的證據,接着一個箭步衝到了門前。當然,到門口我就止住腳步,轉身回到壁爐邊的桌子跟前。我呆立在那裡,心裡的沉着與堅定消失無蹤。我很想打開公文包,取出安射波,向海恩發一份警告加急信息。但我克制住了,因為這個念頭似乎比起初的衝動更為愚蠢。好在我已經沒有時間繼續衝動了。這時,接待室另一頭的雙層門開了,侍從武官站在門口的一側(好讓我通過)宣我進殿:「金瑞·艾!」——我的名字是金利,不過卡亥德人發不出「利」這個音——隨後便把我領進紅廳,覲見國王阿加文十五世。

王室官邸的紅廳寬大無比,天花板很高,縱深很長。我站的地方離壁爐足有半英里遠,屋頂離地面也有半英里。天花板上有許多椽木,上面掛着許多紅色的帷幕和旗幟。這些東西上頭都已遍布灰塵,因為年月久遠而破爛不堪。窗戶其實就是厚重的牆上一道道窄窄的縫。屋裡燈很少,吊得很高,發出的光線很暗淡。我朝國王那邊走去,新靴子在腳底發出軋軋的響聲。我感覺這段路足足走了半年。

屋裡共有三個壁爐,中間那個最大,前面立着一座低矮的大平台,阿加文就站在這個平台上:暗紅色的微光中一個矮小的身影,肚子挺得老高,站得很直。出現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個大致的輪廓,除了他拇指上那枚大大的印章戒指發出的微光,我看不出其他任何細節。

我走到平台邊,站定。按照預先的吩咐,我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過來吧,艾先生。請坐。」

我依言在中間壁爐右手邊那把椅子上就座。這一切我都反覆操練過。阿加文自己沒有坐下,他站在離我十英尺遠的地方,身後就是熊熊的爐火。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有什麼話就告訴我吧,艾先生。他們說你帶來了一個消息。」

他轉過身對着我,火光照到他臉龐的局部,映紅了他的臉,也讓臉部的輪廓變得立體起來。這張臉就跟月亮——冬星那個暗紅色的月亮一樣扁平,一樣冷酷。從遠處看到的朝臣簇擁之下的阿加文,比近看要有帝王派頭一些、偉岸一些。他的聲音很空洞,那顆錯亂、愚蠢的腦袋安放在一個很奇怪的角度,顯得極其傲慢。

「陛下,我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了。我剛剛得知伊斯特拉凡勳爵被革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