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傳奇六部曲 - 第3章

娥蘇拉·勒瑰恩(厄休拉·勒古恩)



有的村民逃進了山谷,藏身樹林;有的村民做了打鬥保命的準備;還有的完全不行動,只知就地哀嘆扼腕。女巫是逃命者之一,她跑到卡波丁斷崖的山洞,用法術把洞口封住,一個人躲在裡面。達尼的銅匠父親是留守者之一,因為他不願拋下幹了五十年活兒的熔爐和鍛爐。他整夜趕工,把手邊可用的金屬全打造成矛尖,一同留守的村民顧不得進一步修整,就趕緊把那些矛尖綁在鋤、耙等農具的木柄上,因為已經沒有時間製作合適的木柄了。十楊村除了一般的獵弓和短刀,一向沒有戰備武器。畢竟,弓忒山民並非好戰百姓,他們不是以戰士,而是以羊賊、海盜、巫師出名的。

第二天日出時,高地聚起了白茫茫的濃霧,一如島上平日的秋天。十楊村四方延伸的街道上,村民一個個拿着獵弓和新鍛的矛,站在茅屋、房舍之間等候。他們不曉得卡耳格人的位置是遠是近,只能默然凝視眼前那片白霧,它掩藏起了形狀、距離與危險,讓他們看不清楚。

達尼也在這批留守候戰的村民中。前一夜,他不停操作鼓風爐,忙着推拉兩隻長套筒,向鼓風爐不停吹送空氣旺火,所以到了清晨,他兩隻手臂已經疼得發抖,連自己選來的那支矛,都沒法握好。他不曉得這個樣子要如何戰鬥、對自己或村民能有什麼幫助。

想到自己還不過是幼童一個,卻將被卡耳格人的長矛刺斃;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名——代表長大成人的真名——就要去冥間報到,達尼的內心不由得慌急如絞。他低頭注視細瘦的臂膀,由於寒霧四罩,兩條臂膀早濕了。他明知自己的能耐,所以此刻的無力徒然讓他干生氣。他的內在擁有力量,只要曉得怎麼使出來就行了。他搜尋已經學會的一切法術,衡量着哪些能用得上——或至少給他和同夥村民一個機會。不幸的是,單靠「需求」不足以釋放力量,得有「知識」才行。

明亮的天空,太陽高掛,無遮無隱照射山巔。陽光的熱力使附近的迷霧大把大把飄散不見,村民這才看清楚,有支隊伍正往山上攀爬。他們穿戴銅製頭盔和脛甲,身套皮製護胸,舉着木銅合造的盾牌,配掛刀劍和卡耳格長矛。隊伍沿着阿耳河曲折的險岸,形成一條有長矛羽飾和哐當聲響的行武,迤邐前進。他們與十楊村的距離,已經近得讓村民可以看見他們的白面孔,也聽得見他們互相高喊的方言。眼前這批來犯的軍隊,約摸百人,為數倒不多;但十楊村的男人和男孩,加起來才十八人而已。

這時,「需求」喚出了「知識」:眼看卡耳格人前面小路的濃霧漸散,達尼想到一個或許能生效的法術。先前,谷區一個擅長天候術的老伯,為了爭取達尼做他的學徒,曾教他幾個咒語,其中一個就叫作「造霧」,那是一種捆縛術,可以捆縛霧氣,使之聚集在某處一段時間。不止這樣,善用這幻術的人還可以把霧氣塑造成陰森鬼魅,讓它持續一段時間才消散。達尼的法術沒有那麼厲害,但他的目的並不在此,而且他有能力轉變這個法術為己用。念頭既定,他立即大聲講出村莊的幾個地點和範圍,然後口念造霧咒語,並在咒語內加上遮蔽術的咒詞,最後,他大聲喊出發動魔法的咒詞。

就在他施法完成時,父親從後面走過來,在他頭側重重敲了一記,害他應聲倒地。「笨蛋,安靜!沒本事打鬥,就閉上那張念個不停的嘴巴,找個地方躲起來!」

達尼撐腿站起來,他可以聽見卡耳格人已經到了村尾,就在皮革匠家前院旁那棵高大的紫杉樹邊,講話聲音很清楚,馬具和武器的鏗鏘聲也聽得見,只差還看不到人而已。漸濃的大霧籠罩全村,讓天色暗淡下來,四周迷迷濛蒙,到最後,伸手已不見五指了。

「我把大家藏在霧裡了,」達尼口氣不悅,因為父親那一敲,害他頭痛得很,加上施念兩套咒語,力氣逐漸耗弱,「我會盡力守住這陣濃霧,你叫他們把敵軍引到高崖上。」

銅匠眼見兒子立在詭譎陰森的濃霧中,狀似幽魂,呆了一分鐘才領會達尼的意思。他立刻悄然飛奔,村子每道樹籬、每個轉角,他都了如指掌。找到村人後,他趕緊說明了這次行動。此時,灰茫茫的濃霧中隱約有道紅光,看起來像是卡耳格人放火焚燒某間房舍的茅草屋頂。不過,卡耳格人還沒爬上山、進村子,而是在村外暫停,想等濃霧消散,再進村子痛宰豪奪。

被燒的那間茅舍就是皮革匠的房子。皮革匠讓幾個男孩溜到了卡耳格人的鼻子低下,嘲弄叫罵一通,而後溜走,他們的身影完全沒入濃霧中,不露形跡。而大人們從樹籬後面爬走,跑經一家家村舍,差不多到了村尾時,便對準聚在一起的敵方戰士箭矛齊發。一名卡耳格人被一支剛鍛造好、仍熾熱炙手的矛給射穿身子,痛得滾倒在地。其餘被箭射傷的戰士怒火中燒,向前急沖,想把這些弱小到他們根本看不上眼的攻擊者給劈了,卻發現四周儘是濃霧,只聞人聲,不見人影。他們只能揮起手中配有羽飾、沾腥帶血的碩大長矛,循聲向前胡刺。這批外來戰士只顧吼吼嚷嚷沿着街道跑,渾然不知自己已穿越整個村子。灰茫茫的濃霧裡,空的茅舍房屋隱約浮現,又消失不見。村民散開奔跑,多數人一直跑在敵人前方,因為村子是他們的,當然熟門熟路。只是有幾個男孩和老人跑得慢,卡耳格人把他們踩在地上,拿起劍矛,喊着戰鬥口號亂砍一氣,他們喊的是峨團島雙子白神的名字:「烏羅!阿瓦!」

有些戰士發覺腳下土地變得凹凸不平,便停下來;有些卻繼續向前,緊追那些遊動卻始終抓不到的形狀,希望能找到他們原欲攻打的那座鬼魅村莊。由於許多閃閃躲躲、忽隱忽現的形狀在四面八方飛竄,整片濃霧竟好像是活的。有一夥卡耳格士兵追趕幽魂,一直追到高崖——就是阿耳河源頭上方的懸崖邊,誰知追到這裡,幽魂忽然憑空消失在漸薄的霧氣中,他們自己卻穿越茫霧和突然冒出來的陽光,慘叫着從上百英尺的高崖跌下,墜落到了岩間池水中。稍後趕到而沒跌下去的士兵,站在懸崖邊上拉長耳朵聽着。

這下子,恐懼爬上卡耳格人心田,他們不再追趕村民,開始在怪異的霧中找尋戰友。他們在山麓聚集,但身邊不是老有些奇形怪影糾纏,就是有些拿矛舉刀的形影從後面刺過來,然後消失。卡耳格人急忙往山下跑,跌跌撞撞,不敢出聲,直到逃出迷霧範圍,清清楚楚看見山村下方沐浴在晨光中的河流和峽谷,才停步集合。回頭觀望時,他們看見小路整個被一面浮動的灰牆罩着,灰牆後的一切全被包藏起來。從那面灰牆裡,陸續冒出來兩三個士兵,長矛橫肩,跌跌撞撞地向前衝去。走出濃霧的卡耳格人,再也沒有一個人回頭觀望第二次,全部匆匆逃離這塊魔地。

到了山下的面北谷那邊,那些戰士面對的可是一場硬仗。從甌瓦克直到岸邊,東樹林各城鎮召集所有男子,齊力對抗入侵弓忒島的敵人。他們一隊隊從坡地下山來,當天及次日,卡耳格人被緊緊追趕到東港北邊的海灘。在那裡,卡耳格人發現他們的船隻全遭燒毀,已無退路,背海一戰的結果是,悉數被殲滅。阿耳河河口的沙子被烏血染成褐色,浪潮來了才沖走。

那天早上,濛霧在十場村和高崖上逗留些時,後來在轉瞬之間飄散無蹤。霧散後,村民站在秋風中麗陽下,四下張望,想不通緣故。只看見地上這兒躺着一名死去的卡耳格士兵,散亂的黃色長髮沾滿鮮血;那兒躺着村子的皮革匠,如帝王一般光榮地戰死了。

村里遭縱火的那房子還在燃燒。由於打勝仗的是村子這一方,大伙兒於是跑去把火撲滅。街上那棵紫杉樹附近,村人發現銅匠的兒子獨自站在那裡,身上不見半點傷痕,卻有如受了驚嚇般默然呆立。於是,大家領悟了達尼剛才的作為,立刻將他帶進他父親的屋子,再快去把女巫從洞穴里找出來,全力醫治這個救了大家性命和家產的孩子。這場戰鬥,總計只有四個村人被卡耳格人殺死,只有一間房子被燒毀。

小男孩身上一處武器傷口也沒有,卻不吃不睡不言不語,仿佛完全聽不到旁人對他講話,也看不見前來探望的人。附近地方的巫醫,沒有一個能治好他。姨母說:「他過度使用了力量。」可是,她沒有法術能醫治他。

達尼昏沉麻木,臥床不起。但他操霧弄影,嚇走卡耳格戰士的經過,立刻一傳十、十傳百,面北谷、東樹林、山頭山尾,甚至弓忒港的島民,全聽說了這故事。所以,在阿耳河河口大屠殺後的第五天,一個陌生人走進十場村。這陌生人既不年輕也不年老,披着斗篷,沒戴帽子,輕輕鬆鬆手執一根與他等高的橡木長杖,緩步行來。但是,一般人到十楊村,大都從阿耳河上行,這陌生人卻從山上的森林走下來。村婦們一見,即知這人是巫師,又聽他說什麼雜症都能醫,便引他直接到銅匠家。

陌生人驅散村民,只留下達尼的父親和姨母,他彎腰察看躺臥在小床上的達尼,然後把手按在男孩額頭,同時碰一下男孩的嘴唇。

達尼慢慢坐起身子,四下張望。才一會兒,他就說話了,力氣和飢餓感也漸漸回來了。他們給達尼一點東西吃喝,達尼吃完又躺回床上,但深色的雙眼一直疑惑地看着床邊這陌生人。

銅匠對陌生人說:「你不是普通人。」

「將來,這男孩也不會是普通人。」對方答道,「我住在銳亞白鎮,這孩子操控濃霧的故事遠傳到我們鎮上。假如大家說得沒錯,這孩子還沒舉行成年禮,準備邁入成年,那麼我此行目的是來授予他真名的。」

女巫小聲對銅匠說:「兄弟,這人肯定是銳亞白鎮的法師『緘默者』歐吉安,就是曾經鎮服地震的那個法師……」

這銅匠一向不肯被顯赫名聲嚇倒,便說:「先生,我兒子這個月才要滿十三歲,我們原本計劃在今年日回宴為他舉行成年禮。」

「儘早授予他真名比較好。」法師說,「因為他需要他自己的名字。現在,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辦,但我會在你選的那個日子回來。要是你認為合適,行禮完畢我就帶他跟我一起回去。假如他適合,我就收他為徒,或送他去合乎他資質的學習場所。因為,天生的法師心智,若滯留於黑暗,是危險的事。」

歐吉安說話非常溫和,但口氣堅定,連死腦筋的銅匠都被說動同意了。

孩子十三歲那天,是燦爛的早秋之日,鮮麗樹葉仍掛枝頭。歐吉安雲遊弓忒山回來,成年禮正在舉行。女巫姨母把男孩出生時母親給的名字「達尼」取走。沒了名字的他,裸身步入阿耳河的清涼源泉中——那源泉位於高崖下方的岩石間。他踏入水中時,陰雲遮去太陽,大片黑影覆蓋男孩四周的池水。男孩橫越水池,走到較遠的另一岸。儘管池水讓他冷得發抖,他仍然按照儀式,挺直身子慢慢走過冰冷的流水。等在那兒的歐吉安伸手緊握男孩手臂,小聲對他講出他的真名:「格得。」

這就是一位深諳魔法力量的智者授他真名的經過。

那時,距離歡宴結束的時間還早。全村人開心作樂,因為食物豐盛,也有啤酒喝,還有從山下谷區請來的誦唱人在宴中唱頌《龍主行誼》歌謠。法師歐吉安用沉靜的聲音對格得說:「來,孩子,向你的族人道別,讓他們繼續享受這場歡宴。」

格得帶上了他隨身須帶的東西:一把上好銅刀,是父親為他打造的;一件皮外套,是皮革匠寡婦照他的身材改的;一支赤楊木手杖,由姨母祝了咒。這三樣東西就是除了衣褲以外,他擁有的全部家當。他向大家道別:滔滔人世,這些村民是他所認識的全部。回頭再望一眼散布在懸崖下方、聚集於河源上方的十楊村之後,格得偕同新師父上路,穿越這座孤山島的陡斜林地,穿越燦爛秋日的繁葉簇影。

第二章

黑影

THE

SHADOW

格得原以為當了大法師的徒弟,便可以立刻投入魔法的秘境:他將聽得懂獸語及林中樹葉的語言;可以運用咒語操控風向,也能學會任意變換身形之術;說不定還能和師父化為雄鹿一起飛奔,或共同展開鷹翼飛越弓忒山到達銳亞白鎮。

但事實遠非所盼。他們閒步前進,先從山上走到谷區,然後環山慢慢往南,再向西行。他們師徒和一般窮酸的遊走術士、鍋匠、乞丐沒有兩樣,沿途寄宿小村,或在野地過夜。他們沒有進入什麼神秘之境。什麼事也沒發生。格得初次看到法師的橡木長杖時,內心既渴望又敬畏,但不久就發現,那不過是一支幫助行走的粗棍子而已。三天過去了,四天過去了,歐吉安仍然連一個咒法都沒有傳授,也完全沒有教他什麼名字、符文或法術。

歐吉安儘管很沉默,卻十分祥和平靜,格得很快就不再感到畏懼。所以不過一兩天時間,他就敢放心問師父:「老師,我什麼時候開始學藝呢?」

「已經開始了。」歐吉安說。

格得默然不語,仿佛把心裡的話吞了回去。過了一會兒,他還是說了:「可是我什麼也沒學到呀!」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發現我在教你什麼。」法師一邊回答,一邊繼續邁開長腿,穩步前行。當時,他們正走在甌瓦克和巍斯之間的山路上。這位師父和多數弓忒人一樣,膚色暗沉,接近銅褐色;灰發,清瘦強健如獵犬,堅韌耐勞。他話不多、吃得少、睡得更少,但耳目極其敏銳,臉上常露出聆聽般的神態。

格得沒接腔——回答法師總是不容易。

一會兒,大步行走的歐吉安說:「你想操控法術,老實說,你已經從那個泉源汲取過多的泉水了。要等。要成為真正的男人必須有耐心,而精通法術所需的耐心更是九倍於此。路旁那是什麼藥草?」

「蠟菊。」

「那個呢?」

「不曉得。」

「一般人稱之為四葉草。」歐吉安停下來,杖底銅尖指着路旁野草。格得於是貼近細瞧,並摘下一個干豆莢。由於歐吉安沒再說什麼,他便問:「師父,這草有什麼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