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傳奇六部曲 - 第2章

娥蘇拉·勒瑰恩(厄休拉·勒古恩)

獻給我的兄弟

克利夫頓、泰德、卡爾

惟靜默,生言語;

惟黑暗,成光明;

惟死亡,得再生;

鷹揚虛空,燦兮明兮。

——《伊亞創世歌》

第一章

霧中戰士

WARRIORS

IN

THE

MIST

常受暴風吹打的東北海上,有座孤山之島名叫弓忒,山巔海拔有一英里。島上出身的巫師很多,遠近馳名。許多弓忒島的男人,不管是出生在高山深谷的村鎮,還是窄仄幽暗的峽灣港市,大都離鄉背井,前往群島區各城市擔任巫師或法師,為島主效勞,或者浪跡地海諸島嶼,耍耍魔法,追求冒險。有人說,這眾多巫師當中,最了不起,也確實經歷過最偉大冒險的,當屬一位名叫「雀鷹」的法師,他在世時,已被大家尊稱為「龍主」和「大法師」。他的生平事跡,在《格得行誼》和諸多歌謠中廣為傳唱;但本書要講的這個故事,是他成名前,也是人們為他的事跡編唱歌謠以前的經歷。

這位法師出生在十楊村。這座偏僻的村子獨自矗立於面北谷的坡頂,往下直至海平面是牧草地和耕地。這山坡上還有別的村鎮,零星散布在阿耳河的河灣地區。十楊村上方是蓊鬱山林,沿着層層山脊攀升至白雪掩蓋的山巔石嶺。

法師的乳名達尼,是母親取的。這個乳名以及他的生命,便是母親所給予的全部,因為,母親在他一歲時就過世了。他父親是村裡的銅匠,嚴厲寡語。達尼有六個哥哥,年紀都長他很多,一個個先後離家,有的去面北谷其他村鎮種田或打鐵,有的出海遠航。因此,家裡沒人能溫柔慈愛地將這幺兒帶大。

所以,達尼如野草般長大了,個兒高,嗓門大,動作敏捷,驕縱而暴躁。平日,這小男孩與村童在阿耳河源頭上方的陡坡牧羊,等他長大些,力氣足夠推拉鼓風爐的套筒時,他的父親就用毆打和鞭笞強迫他成為了自己的學徒。不過,別指望能從達尼身上榨出多少活兒,因為他老是跑得不見人影,不是在森林深處溜達,就是在湍急冰冷的阿耳河游泳——弓忒島上的河流,一概湍急冰冷。再不然,就是爬經懸崖和陡坡,穿過森林到山巔上,北眺佩若高島以北那片遼闊而不見任何島嶼的海洋。

達尼早逝的母親有個妹妹,也住在村內,達尼在襁褓時全由這位姨母負責照顧。但她有自己的事情,所以,一等達尼長大到可以照料自己時,姨母就不再管他了。在七歲時,男孩對魔法還一無所知,也從沒有人教過他任何法術。有一日,他聽見姨母對一隻跳上茅屋屋頂的山羊大喊,起初山羊不肯下來,但等姨母對山羊高聲唱了一串韻詞之後,山羊就跳下來了。

第二天,達尼在高崖的草地放牧長毛山羊時,便學着姨母對山羊大聲喊出同樣的字詞。他不懂那些字詞的意義和用途,只是照着高聲念:

納罕莫曼,

霍漢默漢!

他喊完韻詞後,山羊全部跑過來,行動迅速一致,肅靜無聲,一隻只眯着黃眼睛,注視着達尼。

那段韻詞給了他力量支使山羊,他笑起來,把韻詞再喊了一遍。這次,山羊更加靠近,挨挨蹭蹭圍攏在他周圍。它們厚凸的羊角、奇怪的眼睛、詭異的靜默,突然間讓達尼害怕起來。他想擺脫山羊逃跑,可是,他跑,羊群也跟着跑,始終環繞達尼。最後,山羊和達尼一同下了山,進入村子,羊只仍緊挨着彼此,宛如被一條繩子拴住。被圍困在內的達尼,只能恐懼地哭叫。村民從村舍跑出來,邊咒罵山羊邊嘲笑達尼。小男孩的姨母夾在村民中間,但她沒有笑,只對羊群說了一個詞。山羊身上的咒語就解除了,咩咩叫着,散開到四處吃草閒逛去了。

「你跟我來。」姨母對達尼說。

她把達尼帶進她獨居的茅屋。她通常不讓小孩進屋子,所以村裡的孩子都怕那個地方。那間茅屋低矮幽暗,沒有窗戶。屋頂對角樑柱上垂掛着藥草,有薄荷、野生蒜、百里香、洋蓍、燈心草、帕拉莫、王葉草、蹄形車、艾菊、月桂等。藥草自然陰乾,散發香氣。姨母盤腿坐在屋內火坑旁,兩眼透過纏結披散的黑髮斜視達尼。她追問達尼到底對山羊說了什麼,還問他曉不曉得那韻詞的意思。等她發現達尼什麼也不知道,卻能鎮服羊群,讓它們靠攏,跟隨他跑回村子,這位姨母立刻明白,達尼的內在必然具備魔法的力量。

在她眼裡,這小男孩只是姐姐的兒子,一向無足輕重;但從這時起,她對他另眼看待。除了稱讚達尼,她還表示,說不定可以傳授別的韻詞,比如有個詞語可以讓蝸牛從殼裡探頭外望,還有個名字可以召喚天空的隼鷹,達尼一定會更喜歡。

「好呀!教我那個名字!」達尼說時,已經忘記剛才山羊帶給他的恐懼,反因姨母稱讚他聰明而飄飄然起來。

女巫對他說:「要是我教你那個詞,可千萬不要告訴別的小孩。」

「我答應。」

達尼這種不假思索的童稚天真,讓姨母不由得莞爾。「非常好。但我得約束你的承諾,就是讓你的舌頭沒辦法轉動,直到我決定解除約束為止。但即使約束解除,只要在有人聽得見的場合,就算你能講話,也將無法說出我教你的詞。這一行的種種訣竅,我們得保密。」

「好。」小男孩答道。他一向喜歡做大伙兒既不曉得也辦不到的事,所以,他才不會告訴別的玩伴呢。

達尼乖乖端坐。姨母束起亂發,系好衣帶,再度盤腿而坐。她丟了一把葉子到火坑,一股黑煙散開,瀰漫整個幽暗的屋內。接着她開始唱歌,聲調忽高忽低,宛如另外有個聲音透過她在哼唱。她這樣一直唱,小男孩漸漸分不清自己是睡是醒。這期間,女巫那隻從不吠叫的老黑狗,張着因煙熏而發紅的眼睛,一直坐在小男孩身邊。

接着女巫用一種達尼聽不懂的語言對他說話,他不由自主跟隨姨母念出某些韻詞和字。念到最後,魔法鎮住了達尼。

「說話!」為了測試法術效力,姨母這麼命令達尼。

小男孩無法言語,卻笑了起來。

這時,姨母對達尼內在的力量略感畏懼。因為,她剛才施展的這個法術,可說是她所能編構的最強法術了,她原本希望藉此控制達尼的說話能力,同時收服達尼為她效勞。然而,雖然咒力約束了達尼,他卻仍暢笑不誤。

姨母沒說什麼。她在火堆上潑灑淨水,直到煙氣消失。然後她讓小男孩喝水。等屋內空氣轉為清朗,達尼又能言語時,她才教他隼鷹的真名。只要說出那個真名,隼鷹必應聲而至。

這只是第一步。日後,達尼將窮其畢生追尋這條法術之路,這條路終將帶領他翻山越海去追逐一個黑影,直達死亡國度漆黑無明的海岸。可是,從起頭這幾步來看,法術之路仿佛是一條開闊的光輝大道。

達尼發現,他一用名字召喚,野生隼鷹即俯飛而下,鼓翼咻咻,閃電般棲息在他腕際,那模樣與王公貴族的獵鷹實在不相上下。這情形使達尼越發渴望知道更多召喚用的名字,便跑去找姨母,懇求教他雀鷹、蒼鷹、鷲鷹等等的召喚名字。為了學會那些蘊含力量的詞語,無論女巫姨母要求什麼,儘管有的不是那麼好做、那麼好學,達尼全部照做照學。

弓忒人有兩句俗話這麼說,「無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惡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十楊村這位女巫並不是邪惡的巫婆,她從不碰觸高深的法術,也不和太古之力打交道。她一向只是凡夫凡婦群中的平凡女子,雖懷技藝在身,但多半只是用來騙騙這個、唬唬那個而已。像「大化平衡」「萬物形意」等至理,真正的巫師不僅懂得,且都力守,除非必要,絕不隨意施法念咒;但那些至理,這個村野女巫都不懂。不管碰到什麼狀況,她都有一套咒語應付,而且老是忙着編構新咒語,只不過她那一套大都是無用的幌子。至於法術的真偽,她實在不會辨認。她知道很多詛咒的法子,召疾恐怕比治病更在行。如同一般村野女巫,她也會調配春藥,不過要是為了應付男人的嫉妒和仇恨,她倒有好幾帖比春藥更陰險的方子。但,這些伎倆,她並沒有傳給年幼的學徒,而是儘可能教授篤實的法術。

起初,達尼學習這些法術技巧的樂趣,就來自於召喚奇禽異獸的力量和知識,而這種純真的童趣,終其一生也都將陪伴他。他在高原上牧羊時,總有猛禽在身旁飛繞,別的村童見了,便開始叫他「雀鷹」。因此,在他的真名尚不為人知時,「雀鷹」這個偶然得來的名字便成了他的通名。

這段期間,女巫姨母常談起術士多麼有本事,能擁有超凡的光榮、財富和權力,達尼聽了,更加用心地學習更多實用的知識。他學得很快,常得姨母稱讚,村童卻漸漸害怕他。這使他確信自己不久就可以成為人上人。

就這樣,他跟隨姨母,一字字、一句句地學,十二歲時,已經把姨母所知的法術大部分學會了。雖然姨母懂得不多,但一個小村莊的村婦女巫擁有那些,已足使用;至於一名十二歲的孩童,僅那些法術就已經夠多了。姨母教給達尼的,是她所會的全部藥草醫術,以及所有關於尋查、捆縛、修補、開鎖、顯真等技法。她知道的故事歌謠和英雄事跡,也一一唱給達尼聽熟。昔日從術士那兒習得的真言,她悉數傳授給達尼。另外,達尼還從天候師和遊走於面北谷與東樹林各村鎮的戲耍人那兒,學到許多不同的魔術、幻術和餘興技藝。達尼頭一回有機會運用法術來證明自己內在擁有力量,就是上述種種小法術當中的一項。

那時,卡耳格帝國正當強盛,他們統治着北陲和東陲之間的四大島嶼:卡瑞構、峨團、胡珥胡和珥尼尼。卡耳格人的語言,與群島或其他邊陲人民的語言不一樣。他們是尚未開化的野蠻人,白膚黃髮、生性兇猛、嗜見血腥、喜聞焚城煙味。去年,他們攻打托里口群島和強大的托何溫島,以大批紅帆船組成的艦隊進行了突襲。其實,攻打消息早就向北傳至弓忒島,可是弓忒島的莊主們忙於私務,沒怎麼留意鄰島的災禍。

繼托里口和托何溫之後,司貝維島接着遭到蹂躪,人民淪為奴隸。直到今天,那裡始終是個廢墟島。卡耳格人順着征服的貪慾,繼續航向弓忒島,三十艘長船浩浩蕩蕩駛抵東港,向東港全鎮開打。一仗打贏,末了還放火焚燒。之後,他們把船艦留在阿耳河河口,派兵守衛,然後大軍順着山谷上行,燒殺擄掠,人畜一概不放過;沿途又分為若干支隊,各自選擇中意的地點進行劫掠。大難中僥倖逃亡的島民,把警訊帶往高地。不數日,在十楊村就可以看見東方黑煙蔽天。當晚逃上高崖的村民,都見到下方山谷濃煙密覆,火舌成條。原待收割的莊稼均遭縱火,果園燒透,樹上的果實烤得焦爛,穀倉和農舍慢慢燒成灰黑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