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歡快葬禮和十二個異鄉故事 - 第3章

荷馬的解釋讓她愈加不安。她坐下來,像個金銀匠一般謹慎地一件件審視這些珠寶,過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說:「這些應該值不少錢。」最終她盯着荷馬看了又看,還是一頭霧水。

「見鬼!」她說,「怎麼能確定這傢伙說的都是真的呢?」

「為什麼不能?」荷馬說,「我剛剛親眼看到他自己洗衣服,用電線掛在一間跟我們一樣的小屋裡。」

「那是因為他小氣。」拉薩拉說。

「或是因為貧窮。」荷馬說。

拉薩拉重又檢査了一遍那些珠寶,但不像剛才那麼認真,因為她也被說服了。所以第二天早上,她穿上自己最好的行頭,從那堆珠寶中挑出一些自認為最貴的戴上,每根手指都戴了戒指,連大拇指都沒空着,兩隻胳膊各套了好幾個手鐲,準備出門去兜售。「看看誰敢找拉薩拉·戴維斯要發票!」她得意地笑着說。她挑了一家十分合適的珠寶店,名氣不大卻自視甚高,在那裡,買和賣都不需要太多解釋。雖然心中慌亂,她進門的時候卻步履堅定。

一個蒼白消瘦的店員穿着正裝,誇張地彎下腰親吻了她的手,等候她的吩咐。店內燈光十分強烈,加上到處都是鏡子,比室外還要亮堂,整個兒看起來就像是一顆碩大的鑽石。拉薩拉目不斜視地跟着店員走到最裡面,生怕他看出自己的心虛。

那裡放着三張路易十五式書桌,用作獨立的展示台。店員邀她在其中一張前面坐下,往桌面上鋪了一塊潔白的帕子,然後在她對面坐下,等待着。

「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

拉薩拉摘下戒指、手鐲、項鍊、耳環,總之她佩戴的所有東西,像下棋一樣一件一件擺放在桌面上,然後說她只想知道這些東西的真實價值。

店員給左眼戴上單片眼鏡,開始檢驗這些珠寶,店裡陷入了手術室般的寂靜。過了很長時間,他一邊繼續手上的工作,一邊問道:

「您是從哪兒來的?」

拉薩拉沒料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

「噢,我的天。」她嘆息道,「我來自很遠的地方。」

「我猜也是。」他說。

店裡重歸沉寂,拉薩拉金色的眼睛毫不留情地審視着他。他對那個鑽石皇冠格外注意,把它跟其他珠寶分開,單獨放在一邊。拉薩拉嘆了口氣。

「您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處女座。」她說。

店員沒有抬頭。

「您怎麼知道的?」

「從您的言談舉止就能看出來。」拉薩拉說。

他沒有對此發表任何評論,直到鑑定完畢,才跟先前一樣不動聲色地轉向拉薩拉。

「這些東西是哪兒來的?」

「從一個祖母那裡繼承來的。」拉薩拉說,聲音有些緊張,「她去年過世了,在帕拉馬里博,九十七歲高齡。」

店員直視她的眼睛。「我很遺憾。」他說,「但這些東西唯一的價值就是金子的分量。」他用指尖挑起皇冠,讓它在燈下閃閃發光。

「除了這個。」他說,「這個非常古老,可能是埃及的,要不是光澤度不好,將會是件無價之寶。但不管怎麼說,它還是有一定歷史價值的。」

相反,其他首飾上的寶石,不管是紫水晶、綠寶石、紅寶石,還是蛋白石,全都是假的,無一例外。「毫無疑問原先都是好東西,」店員說,一邊收拾東西準備還給她,「但是經過一代又一代的傳承,原來那些真正的寶石丟失了,被這些一文不值的玻璃替代。」拉薩拉感到一陣噁心,她深吸了一口氣,克制住了恐慌。店員安慰她說:

「這種情況很常見,女士。」

「我知道。」拉薩拉鬆了一口氣,「所以我想把它們出手。」

這時候她已經不再感到心虛了,又做回了自己。她不再兜圈子,從包里掏出那些袖扣、懷表、領帶夾、金銀勳章,以及其他那些屬於總統的不值錢的小物件,全都擺在桌上。

「這些也都賣嗎?」店員問。

「全部。」拉薩拉說。

拿到手的瑞士法郎都是嶄新的,拉薩拉甚至擔心上面新鮮的墨跡會把手指弄髒。她接過錢並沒有數。店員把她送到門口,重複了一遍進門時的問候儀式,在為她打開玻璃門的時候,他叫住了她。

「還有一件事,女士,」他說,「我是水瓶座的。」

傍晚,荷馬和拉薩拉帶着錢去了總統住的旅館。數了又數,還差一點兒。於是總統摘下婚戒,拿出懷表,解下自己正在用的袖扣和領帶夾放在床上。

拉薩拉把婚戒還給了他。

「這個不行。」她說,「這樣的紀念物不能賣。」

總統順從了,重新戴上戒指。拉薩拉又把懷表還給他。「這個也不行。」她說。總統不同意,但她堅持把它放回原處。

「在瑞士誰會想到賣表?」

「我們已經賣了一個了。」總統說。

「沒錯,但那個不是按表賣的,值錢的是金子。」

「這個也是金的。」總統說。

「是金的,」拉薩拉說,「但是您甚至可以不做手術,卻不能不知道時間。」

還有一副金眼鏡架,她也還給了他,雖然他還有一副玳瑁的。她掂量了一下手中的東西,然後不容置疑地說:

「再說,這些也夠了。」

在離開前,她沒有徵詢他的意見,就摘下晾着的濕衣服,打算拿回家烘乾熨燙。荷馬騎着小摩托,拉薩拉坐在后座,抱着他的腰。紫色的黃昏,華燈初上。風吹落了最後幾片葉子,樹木看起來像是光禿禿的化石。一輛卡車從羅達諾大街開過來,收音機巨大的音量划過街道,留下一道音樂的細流。喬治·布拉桑唱道:「我的愛人,請牢牢抓住時間的韁繩,飛逝的時光如同阿提拉的鐵騎,所到之處,愛情一片荒蕪。」荷馬和拉薩拉默默地前行,沉醉在歌聲和令人難忘的風信子的味道中。過了一會兒,她才如夢初醒。

「真見鬼。」她說。

「什麼?」

「可憐的老頭,」拉薩拉說,「過的什麼鬼日子!」

接下來那個周五,也就是十月七日,總統接受了長達五小時的手術,術後的狀況跟術前一樣不明朗。事實上,對總統來說,唯一的安慰就是知道自己還活着。十天以後,他被轉到了多人病房,允許探視。他像完全變了個人:蒼白而茫然,稀疏的頭髮在枕頭上摩擦一下都會掉落。過去優雅敏捷的肢體,現在只剩下雙手還算靈活。第一次嘗試靠兩根矯形拐杖走路,結果令人沮喪。拉薩拉留下來睡在他床邊,以省下請夜班護工的開支。頭一天晚上,同病房的一個病人出於對死亡的恐懼哭喊了一夜。那些漫長的不眠之夜打消了拉薩拉最後的疑慮。

在到達日內瓦四個月後,總統出院了。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管着他那點兒微薄積蓄的荷馬支付了醫院的費用,開着救護車,跟其他同事一起把他抬上了八樓。他被安頓在孩子們的臥室,這兩個孩子,他從來都分不清誰是誰。慢慢地,他接受了現實,用軍人般的毅力堅持進行康復訓練,終於又能拄着那根手杖走路了。但就算穿上從前的華服,他也已經面目全非,不論是外貌還是言談舉止。由於害怕預報中說的嚴冬,雖然醫生們認為應該再觀察一段時間,他還是決定乘坐十二月十三日從馬賽出發的輪船回家。事實證明,那確實是整個世紀最寒冷的冬天。到最後,他的積蓄還是不夠支付所有開銷,拉薩拉想要背着丈夫從為孩子們存的錢里拿出一些來貼補他,卻發現那筆錢已經被動過了。荷馬向她坦白,他背着她從裡面取了一些錢來支付醫院的費用。

「好吧。」拉薩拉無奈地說,「就當我們養了一個大兒子。」

十二月二號,漫天飛雪,他們把他送上了一輛開往馬賽的火車,回到家時才發現孩子們的床頭桌上放着一封告別信,裡面有他的婚戒,以及他從未想過要賣掉的他亡妻的婚戒,送給芭芭拉,還有他的懷表,送給拉薩羅。那是一個周日,一些發現了這個秘密的加勒比鄰居也趕到科爾納萬火車站,還請了一個維拉克魯茲豎琴樂隊為他送行。總統穿着邋遢的大衣,圍着拉薩拉的彩色長圍巾,幾乎喘不過氣來。但是他一直站在最後一節車廂門口,冒着寒風,揮着帽子向大家告別。當火車開始加速,荷馬突然發現總統的手杖還在自己手中,於是跑到站台盡頭,把手杖用力扔過去,希望總統能在半空中接住。但是手杖掉在了鐵軌上,隨即被碾得粉碎。那真是恐怖的一瞬。拉薩拉看到的最後一幕是那隻顫抖的手伸向空中,試圖抓住那根終究沒能夠到的手杖,幸虧乘警及時抓住了他的圍巾,這位滿身是雪的老人才沒有摔下去。拉薩拉驚恐地跑向丈夫,努力從眼淚中擠出一絲微笑。

「我的天啊!」她喊道,「這傢伙真是命大!」

他發來一通長長的感謝電報,告訴他們他平安地回到了家。在之後一年多的時間裡,他杳無音信。最後他們終於收到一封長達六頁的手寫信,信中的他同之前已經判若兩人。身體的疼痛又回來了,和從前一樣劇烈而準時。但他決定置之不理,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詩人艾梅·塞澤爾又送給他一根鑲珍珠母貝的手杖,但他決心不再依靠手杖。從六個月前開始,他常常吃肉和各種海鮮,一天最多能喝二十杯黑咖啡,但是再也不看杯托上咖啡渣的排布了,因為從前那些預言最後被證明同事實正好相反。在七十五歲生日那天,他喝了幾杯馬提尼克精工細釀的朗姆酒,感覺非常好,而且又開始抽煙了。當然,他的身體狀況並沒有改善,但也沒有惡化。不過,這封信的真實意圖是想告訴他們,為了一項正義的事業和一個有尊嚴的祖國,他想回到故鄉,投身革新運動的最前線,哪怕只能落個沒老死在病榻上這種微不足道的名聲。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信里總結道,日內瓦之旅是天意。

一九七九年六月

注釋內容

[1]

拉丁美洲向風群島中部法屬島嶼。

[2]

指莫扎特臨終前創作的最後一部作品《安魂曲》。

[3]「荷馬」為古希臘著名詩人,「雷伊」(Rey)意為「國王」,「卡薩」(Casa)意為「家」。

[4]

音譯,意為黑白混血。

[5]

阿圖爾·魯賓斯坦(1887—1982),美籍波蘭裔猶太鋼琴家。

[6]

加勒比地區一種融合了非洲約魯巴族神話、羅馬天主教教義和土著傳統的信仰體系。

[7]

艾梅·塞澤爾(1913—2008),馬提尼克政治家、詩人。

[8]

蘇里南共和國首都和主要港口。

[9]

喬治·布拉桑(1921—1981),法國歌手、詩人。

[10]

阿提拉(約406—453),古代歐亞大陸最著名的匈人領袖,多次率軍入侵東西羅馬帝國。

[11]

原文為法語。

[12]

墨西哥港口城市。

聖女

二十二年後,我與馬格里多·杜阿爾特重逢了。他突然出現在特拉斯提弗列一條隱秘的小巷裡,生澀的西班牙語和那種老羅馬人的樂觀使我一時間沒認出他來。他頭髮稀疏花白,身上絲毫不見當年那個初到羅馬時舉止陰鬱、一身黑衣的安第斯知識分子的痕跡。但在談話的過程中,透過歲月的扭曲和欺騙,我一點一點找回了過去的他:神秘,難以捉摸,像石匠一樣頑強。在我們以前常去的一家酒吧里,喝完了一杯咖啡,我終於鼓足勇氣問出了一直在啃噬我內心的那個問題:

「聖女怎麼樣了?」

「還在那裡,」他回答說,「等待着。」

只有我和男高音歌唱家拉斐爾·里維羅·席爾瓦能夠理解這個答案有多麼沉重。我們對他的故事如此了解,以至於在很多年中我一直覺得,馬格里多·杜阿爾特就是那種等待作家慧眼識珠的角色,也是小說家一輩子苦苦尋找的那種主人公。而我一直沒有寫這個題材,是因為無法想象故事的結局。

他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來到羅馬,當時教皇庇護十二世正飽受打嗝之苦,各路名醫庸醫都束手無策,連巫師也無能為力。那是馬格里多·杜阿爾特第一次離開哥倫比亞安第斯地區托利馬省那個地勢陡峭的村莊,而這一點從他睡覺的姿勢就能看出來。一天上午,他來到哥倫比亞駐羅馬領事館,隨身帶着一個拋光過的松木箱子,從形狀和大小來看,像是大提琴箱。他向領事講述了令人詫異的來訪原因,於是領事給他的同鄉,也就是男高音歌唱家拉斐爾·里維羅·席爾瓦打電話,請他幫忙在我們住的公寓裡找一個房間。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馬格里多·杜阿爾特連小學都沒畢業,但他從事的職業離不開美麗的文字,通過如饑似渴地閱讀能接觸到的印刷品,他獲得了進一步的教育。十八歲時,在市政府做書記員的他娶了一個美麗的女孩。但是在生下第一個女兒之後沒多久,他妻子就去世了。這個女兒比母親更美麗,然而在七歲那年,因為一場高燒夭折了。不過,真正屬於馬格里多·杜阿爾特的故事在他來到羅馬之前六個月才開始。那時候,他的家鄉要建一座堤壩,他不得不為死去的家人遷墳。和該地區其他居民一樣,馬格里多把亡人的遺骨掘出來,準備安葬到新墓地去。他的妻子早已化為塵土,而在相鄰的墓穴中,夭折的小姑娘卻在十一年後依然容顏未改,開棺時甚至可以感覺到安葬時放入棺中的新鮮玫瑰的氣息。而最令人驚訝的是,她的身體完全沒有了重量。

這個奇蹟一傳十,十傳百,吸引來成百上千好奇的人,村子裡擠得水泄不通。毫無疑問,軀體經久不腐是聖女顯靈的明確徵兆。連教區主教都認為,這樣的奇蹟應該呈報梵蒂岡,聽聽教廷的意見。因此大家籌集了一筆錢,讓馬格里多·杜阿爾特來到羅馬,為一項已經不僅僅是他個人的,也不僅僅是他們村的,而是整個國家的事業去奮鬥。

在平靜的帕里奧利區的那棟公寓裡,馬格里多·杜阿爾特一邊向我們講述他的故事,一邊取下掛鎖,打開那個精緻的箱子。就這樣,我和男高音歌唱家裡維羅·席爾瓦參與了這個奇蹟。她跟我們在世界上很多博物館裡看到的那些乾癟的木乃伊毫無相似之處。一個穿着婚紗的小女孩,在地下長眠多年之後依然沉睡不醒。她的皮膚光潔溫潤,睜開的雙眼十分清澈,這種感覺讓人無法承受:她仿佛正從死亡那一邊看着我們。頭冠上的緞子和假花在歲月的流逝中沒能像皮膚一樣保存完好,但當初放在她手中的玫瑰鮮活依舊。當我們把她的身體取出來時,松木箱子的重量確實沒有發生變化。

馬格里多·杜阿爾特在到達的第二天就開始四處奔走。起初,出於同情,外交人員還給予協助,無奈效率不高。之後他就靠着自己能想出來的招數克服梵蒂岡的重重障礙。他一直閉口不談自己的努力,但大家都知道他做了很多卻徒勞無功。他聯絡了所有能找到的宗教團體和人道組織,在這些地方人們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述,卻並不表示驚奇。他們承諾儘快幫他運作,但這些承諾從未兌現。事實上,他來得不是時候。所有跟聖座有關的事宜都被擱置了,因為教皇的打嗝危機仍未解除,不但最高超的醫學手段束手無策,世界各地送來的巫術偏方也都毫無效果。

終於,七月份的時候教皇庇護十二世痊癒了,去了甘多爾福堡避暑。他一回來,馬格里多就帶着聖女去了每周一次的接見現場,希望能夠向他展示。教皇出現在內院,他所在的陽台很低,馬格里多不但能看到他修剪得十分精緻的指甲,而且幾乎能聞到他呼吸中的薰衣草味。但是,他並沒有像馬格里多期待的那樣,在來自世界各地的朝見者中走一圈,而只是用六種語言發表了一段同樣內容的演說,然後就結束了這次公開祈福。

在經歷了這麼多周折之後,馬格里多決定獨自面對這些事情。他向教廷國務院遞交了一封近六十頁的手寫信,沒有收到任何回復。他已經預料到了,因為接受這封信的官員完全是在例行公事,幾乎懶得正眼看一下這個死去的女孩,經過的職員們看到聖女也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其中一人告訴他,上一年他們收到的請求為不腐屍體加封聖號的信件有八百多封,來自世界各地。最後,馬格里多請求他驗證一下,聖女完全沒有重量,這位官員掂量了一下,卻不肯予以承認。

「這必須聽聽大家的意見。」他說。

在不多的空閒時間和夏日炎熱的周日,馬格里多總是待在房間裡,廢寢忘食地閱讀任何在他看來有助於完成自己事業的書。每個月底,他自覺地在一個學生用的作業本上用首席書記員過分雕琢的書法事無巨細地列出所有開支,以便向家鄉的贊助者們提供嚴格而及時的賬目。到那年年底,他對羅馬迷宮般的大街小巷已經了如指掌,像是打出生就在這裡一樣。他能說幾句簡單的意大利語,詞彙量跟他的安第斯西班牙語一樣有限。但是關於封諡聖號的程序,他同最懂行的人知道得一樣多。但是,又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肯換下那一身喪服,脫掉馬甲,摘下法官一樣的帽子。在當年的羅馬,這身行頭只有一些懷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的秘密組織成員才會穿戴。每天早上,他很早就帶着裝聖女的箱子出門,有時候晚上很晚才回來,筋疲力盡,垂頭喪氣,但心裡總是存着一線希望,這希望使他第二天能鼓足勇氣再次出發。

「聖人們活在他們自己的時間裡。」他說。

我那時是第一次來到羅馬,在電影實驗中心學習,見證了他令人終生難忘的受難過程。我們租住的事實上是一套距博爾蓋塞別墅只有幾步之遙的現代化公寓,女主人占了兩間臥室,把其餘四個房間出租給外國學生。我們管她叫「美人兒瑪利亞」,她秋華正盛,很漂亮,但喜怒無常。她一貫忠實執行那條神聖的準則:每個人在自己房間裡都是絕對的主人。事實上,操持日常生活的是她的大姐安東涅塔阿姨,她簡直是一位沒有翅膀的天使:每天工作很多個小時,到哪兒都帶着清潔桶和草編的笤帚,把公寓的大理石地板擦到亮得不可思議。她教我們吃會唱歌的小鳥,那是她丈夫巴爾托利諾抓回來的,當然,這是他們在戰爭期間養成的壞習慣。最後,當馬格里多的旅費不夠支付公寓租金的時候,巴爾托利諾把他帶回了自己家。

事實上,那套毫無章法的公寓並不適合馬格里多的性格氣質。每時每刻,公寓裡都在發生新鮮事,包括清晨,那時博爾蓋塞別墅動物園裡的獅子會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叫醒我們。男高音歌唱家裡維多·席爾瓦有一項特權,他每天的晨練並不會引起附近居民的不滿。他清晨六點起床,用冰水洗個藥浴,修剪一番他梅菲斯特似的鬍子和眉毛,穿戴好蘇格蘭格子長袍和中國絲綢圍巾,噴上古龍水,這才全心全意地投入歌唱練習。即使冬日星辰還在天上閃爍,他也把房間的窗戶全部打開,先用愛情大詠嘆調逐漸升高的音符預熱嗓子,直到聲音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他每天的期待是,當他從胸腔里發出「do」的時候,博爾蓋塞別墅的獅子用一聲地動山搖的咆哮與他遙相呼應。

「你真是聖馬可再世,我的孩子!」安東涅塔發自內心地驚呼道,「只有他能和獅子對話。」

但有一天早上,出來呼應他的不是獅子。那天,我們的男高音以《奧賽羅》中深情的二重唱《夜深沉》開始。突然,從院子深處傳來一個優美的女高音與他相和。里維多·席爾瓦接了下去,兩個人唱完了整首曲子,周圍的住戶聽得如痴如醉,紛紛打開窗戶,讓那無可抵擋的愛的洪流淨化自己的家。當里維多·席爾瓦知道那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黛絲德蒙娜不是別人,正是偉大的歌唱家瑪利亞·卡尼利亞時,差點兒昏厥過去。

在我的印象里,正是那個小插曲給了馬格里多·杜阿爾特動力來融入公寓的生活。從那時起,他跟大家一起坐在餐桌旁吃飯,而不像以前那樣躲在廚房。在餐桌上,安東涅塔阿姨幾乎每天都會用最拿手的燉小鳥犒勞他。飯後,為了使我們習慣意大利語發音,美人兒瑪利亞給我們讀當天的報紙,她隨意幽默的新聞評論為我們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有一天,在提到聖女時,她說在巴勒莫有一座巨大的博物館,陳列着很多不腐的屍體,有男有女,有孩子,甚至還有幾個大主教,都是從嘉布遣會的一個墓穴里挖出來的。這個消息讓馬格里多坐立不安,直到我們去了趟巴勒莫。在到處陳列着乾枯木乃伊的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展廳轉了一圈之後,他放下心來。

「不是一回事兒。」他說,「這些人一看就知道已經死了。」

八月份,午飯過後,整個羅馬都昏昏欲睡。正午的驕陽一動不動地掛在天空,在下午兩點的寂靜中只能聽到潺潺的水聲,那是羅馬最自然的聲音。但是到了晚上七點,清涼的空氣開始流動,家家戶戶都打開窗戶,透氣納涼。在摩托車的突突聲、西瓜小販的叫賣聲和露台上花叢里的情歌聲中,人們興高釆烈地湧上街頭,心無旁騖地享受生活的歡愉。

我和里維多·席爾瓦不午睡。他騎着小摩托,我坐在后座,給在博爾蓋塞別墅的百年月桂樹下走來走去、迎着大太陽等待失眠的遊客的年輕妓女送去冰激凌和巧克力。她們漂亮、貧窮、熱情,跟那時候大多數意大利女人一樣,穿着藍色的薄紗、玫紅色的塔夫綢、綠色的亞麻,打着陽傘。那些陽傘經過多年戰爭的洗禮已經變得陳舊斑駁。和她們在一起真的很快樂,因為彼時她們把自己的職業規矩丟到一邊,冒着錯過某個大主顧的危險,跟我們去街角的酒吧喝着咖啡暢聊,或者坐在租來的彩車裡沿着公園的小路兜風,或者為那些被趕下台的國王及其不幸的情人們嗟嘆一番,從前他們總在傍晚時分在跑馬場揚鞭縱馬。我們還不止一次為她們充當翻譯,同某個毫不掩飾意圖的外國佬談生意。

但我們帶馬格里多·杜阿爾特去博爾蓋塞別墅並不是為了她們,而是要帶他去認識一下那頭獅子。它自由自在地居住在一個小小的荒島上,四面都是深深的壕溝。一看到我們出現在對岸,它就開始不安地吼叫,連飼養員都覺得奇怪。公園裡的遊客們驚訝地圍攏過來。男高音歌唱家試圖用他每天早晨那中氣十足的「do」來向獅子表明身份,但獅子毫不理睬。雖然看上去它是不加區分地對着我們所有人大吼,但飼養員立刻就發現,它只對着馬格里多吼叫。沒錯,他移動,獅子也跟着移動,而只要他藏起來,獅子就會安靜下來。獅子的飼養員,同時也是錫耶納大學古典文學的博士,覺得馬格里多當天肯定跟其他獅子在一起待過,身上沾染了其他獅子的氣味。除了這個並不成立的解釋,他想不出別的理由。

「不管怎麼樣,」他說,「這是表示同情的吼叫,不是宣戰。」

然而,讓男高音歌唱家裡維多·席爾瓦印象深刻的並不是那超自然的一幕,而是他們停下來和公園裡那些女孩交談時馬格里多手足無措的樣子。他在飯桌上評論了這件事,而我們其他人,有的出於戲謔,有的出於同情,都一致認為,如果能幫助馬格里多排遣寂寞,那將是一件好事。美人兒瑪利亞也被我們的好心腸感動了,她用堆滿五光十色戒指的雙手捂住自己傲人的胸脯。

「出於憐憫,我本來可以幫幫他。」她說,「但我實在無法接受和穿馬甲的男人上床。」

就這樣,下午兩點,里維多·席爾瓦去了博爾蓋塞別墅,用他的小摩托載回了他認為最適合給予馬格里多·杜阿爾特一小時銷魂時光的女孩。他讓她在自己的房間脫光衣服,用香皂給她洗了澡,擦乾,噴了點兒古龍水,還用自己含樟腦的須後爽膚粉塗遍她全身。最後,他付了剛才所花時間外加一小時的錢,並一字一句地面授機宜,告訴她該怎麼做。

這個一絲不掛的漂亮女孩兒踮着腳尖穿過昏暗的房子,像是夢境中的幽靈,在最裡面的房門上輕輕敲了兩下。馬格里多·杜阿爾特光着腳,赤裸着上身,打開門。

「晚上好,年輕人。」她用女學生的聲調和語氣說,「是男高音歌唱家叫我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