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和其他魔鬼 - 第3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就是這個時候,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對她的神靈許下了願:諸神靈如果發善心讓女孩活下來,在新婚之夜到來之前決不讓她把頭髮剪短。她剛話完願,孩子就哇地一聲哭了。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高興地叫道:"她一定是個聖女!"等孩子被洗淨包起來後,侯爵看了看她,他的眼力不如多明加。"如果上帝讓她健康地活下來,"他說,"她一定是個妓女。"

這個女孩,貴族的父親和平民母親生的女兒,童年如同孤兒,母親只讓她吃了一次奶,就憎恨起她,由於害怕會把她掐死而拒絕把她帶在身邊。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餵她,為她舉行基督教洗禮,並祈求奧洛昆保佑她。奧洛昆是一個性別模糊不清的約魯瓦神出鬼沒,他的面孔在人們的想象中非常可怕,只有在夜間才顯現。而且總是戴着面具。後來,西埃爾瓦.瑪麗亞被安排到奴隸們的院子裡住,還不會說話就學會了跳舞,同時學會了三種非洲語言,學會了在早飯前喝雞血,並能基督教徒中間行走,既不會被人看見也會不被人覺察,就仿佛一個無形的生靈。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讓她生活在一群快活的黑女奴、混血女傭的、印第安女幫工中間,她們用有利於健康的水給她洗澡,用耶馬亞的馬鞭草給她擦身,像照管一株玫瑰一樣關心她的濃密的發發,才五歲,那長發就長達的腰部了。女奴們漸漸地把一條條掛着不同的神出鬼沒像的項鍊給她戴上,一直給她戴了十六條。

貝爾納達已經用有力的手緊緊地抓住家庭的權力,侯爵卻在果園裡閒居。她的第一個目標就是要恢復被丈夫分掉的、在老侯爵的權勢保護下的財產。老侯爵在世時獲得許可,可以在八年內販賣五千個奴隸,同時按合同配額每個奴隸從國外進口兩桶麵粉。憑着他的精明騙術和對海關檢查員的收買,他賣掉了商定的麵粉,但是他也通過走私超額賣掉了三千個奴隸,這使他成為當時最幸運的個體商販。貝爾納達想到,賺錢的買賣不是販賣奴隸,而是販賣麵粉,儘管大買賣實際上都對她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僅僅由於獲准四年內進口一千個奴隸,同時按每個奴隸進口三桶麵粉,她就發了大財:她賣掉了商定的一千個黑奴,但是她進口的麵粉不是三個桶,而是一萬兩個桶。這是那個時代最大的走私活動。

那時,她的一半時光是在馬阿特斯榨糖作坊度過的。她把那裡確定為她的生意中心,因為那地方離馬格達萊納大河近,全球同總督轄區地進行各種交易。關於她的買賣興隆昌盛的零星消息是傳到侯爵家裡來的,因為她對誰也不透露她的買賣的情況。在她在這裡度過的時間裡,即使在他倆的危機發生前,她也仿佛是另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大獵犬。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說得好:"她總是焦躁不安。"照看她的女奴死後,西埃爾瓦.瑪麗亞第一次在家裡有了一個安穩的地方。人們為她收拾了老侯爵夫人住過的富麗堂皇的臥室,並給她請了一個家庭教師,教她學習伊比利亞半島的西班牙語,掌握算術和自然科學概念。但教師想教她閱讀和寫字時,她卻拒絕學習,說她不明白那些字母是什麼。一位世俗的女教師開始叫她欣賞音樂。小女孩很感興趣,很高興。但是她沒有耐心學習任何樂器。女教師突然辭了職,和侯爵道別時,她說:

"不是因為這孩子能力差,什麼也學不會,而是因為她不屬於這個世界。"貝爾納達本想把自己的怨恨壓下去,但是很快她便明白了:過錯不是自己的,也不是女兒的,而是雙方的性格問題。自從她在女兒身上發現了某種幽靈的屬性後,她便一直提心弔膽地生活着。一想到回頭看時會遇到一個罩着可怖的眼紗、留着達到膝窩的野人的長髮的女孩的一雙莫名其錄的眼睛,她就渾身發抖。"孩子!"她沖她喊道,"不准你這樣看我!"當她比較聚精會神地心她的生意時,覺得腦後有一股像伺機捕食的蛇發出的噝噝的喘氣聲,把她嚇了跳。"孩子!"她沖她叫道,"進來前要言語一聲!"

女兒講了一能約魯瓦話,更加使她感到恐懼了。晚上的情況更糟,因為她覺得有人碰她,她突然驚醒,原來是女兒站在床邊看她睡覺。讓她手裡拿着一個鈴鐺也沒有用,因為西埃爾瓦.瑪麗亞的靜悄悄的活動使小鈴鐺不會作響。"這孩子只有膚色像白女人。"母親說。一點兒也不錯,小女孩擾自己的名字換成了人們編造的另一個非洲名字"瑪麗亞.曼丁加"。

一個大清早,貝爾納達由於吃了太多的可可豆而渴得醒來,看見西對埃爾瓦.瑪麗亞的一個玩具娃娃漂在大水缸里,於是母女關係發生了危機。貝爾納達認為,實際上在水缸里漂着的玩具娃娃絕不平常,肯定是一種可怖的東西:一個咽了氣的娃娃。

她相信這是西埃爾瓦"瑪麗亞用來對付她的一種非洲妖術,便決定母女倆不能同住在這房子裡。侯爵想試着調整一下,她堅決地回答他說:"她不走,我走!"結果,西埃爾瓦.瑪麗亞又回到女奴們的棚屋,儘管當時她母親常住在榨糖作坊,她依然像出生時那樣一聲不響,一個字也不識。

但是貝爾納達的情況也並不比原先好。她本想把胡達斯.伊斯卡里奧特留下,平等待他。只是不到兩年的工夫,她就迷失了做生意的方向,生活本身的方向也迷失了。她把他化裝成努比亞海盜、金棒花八、梅爾喬博士,把他帶到城郊,特別是在商船隊停泊和城市沉浸在長達半年的熱鬧之中的時候。人們在城外臨時開設了酒店和妓院,迎接從利馬、波托貝洛、哈瓦那和韋拉克魯斯到這兒來搶購整個被發現的世界的產品和貨物的商人。一天晚上,胡達斯在一個苦役犯們出入的小酒店裡喝得爛醉,挨到貝爾納達身邊十分神秘地對她說:"你張開嘴,閉上眼。"

她照他說的做了。他在她的舌頭上放了一粒神奇的瓦哈卡巧克力糖。貝爾納達知道是什麼,隨即吐出來,因為她從孩提時起就特別討厭可可豆。胡達斯要她相信,那是種神聖的東西,它可以使人的生命旺盛,增強體力,振奮精神,加強性機能。貝爾納達近了不禁爆發出一陣大笑。

"如果是這樣,"她說,"聖克拉拉修道院的修女們不都壯得像鬥牛一樣?"她特別愛吃發酵的蜂蜜,結婚前她就和學校里的女友們吃。如今在榨糖作坊的熱乎乎的空氣里,她仍然吃,不但用嘴吃,而且用五官吃。她和胡達斯在一起學會了嚼煙葉和拌着甜棕灰的可可葉,就像內華達山區的印第安人那樣。她在酒館裡嘗過印度大麻毒、塞浦路斯的松節油、雷亞爾.德.卡托爾塞的老頭掌,至少嘗過一次中國船上由菲律賓商人販賣的鴉片煙。但是,對胡達斯所做的關於可可豆的宣傳,她並沒有當耳旁風。其他的種種癖好失靈後,她承認可可豆的功能,結果比什麼都更喜歡它了。胡達斯變成了強盜、淫媒,偶爾也干雞姦的勾當。這全是由於惡習所致,因為他什麼也不缺。一個不幸的夜晚,在貝爾納達面前,他赤手空拳和三個苦役打起來,因為賭牌發生了爭吵。他舉起凳子,把他們砸死了。

貝爾納達躲避在榨糖作坊。那個家已是風雨飄搖。從那時起它之所以像船一樣沒有沉沒,多虧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的一雙巧手。她按照她的神靈們的指點完成了對西埃爾瓦.瑪麗亞的教育。侯爵幾乎對妻子的病危一無所知。從榨糖作坊傳來消息說她已處於昏迷狀態,有時自言自語。在她的淫樂之夜,她挑了一些最勤快的奴隸供她和她在學校時的女友們使喚。財富隨水漂來,又隨水漂去,她全憑一袋袋蜜糖和可可豆度日;她把蜜糖和可可豆藏在這兒那兒到處都有,以便在她急切地渴望吃的時候可以隨手拿來。如此這般,她尚擁有的東西就剩下兩個裝滿了一百元和四元純金幣的罐子了。當初家道興旺之時,她把它們埋在了床底下。她的健康狀況如此糟糕,當她一連三年不在家,於西埃爾瓦"瑪麗亞被狗咬傷前不久第一次從馬特斯回來時,她丈夫都不認得她了。

三月中旬,狂犬病的危險似乎已經過去了。侯爵為自己的好運慶幸不已,他打算彌補過去的不足,用阿夫雷農西奧提出的、使女兒得到幸福的妙方來取得她的好感。他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她身上了。

他設法學着給梳頭,給她編辮子。他設法教她做個真正的白女人,設法為她復原他這個高貴的土生白人被打破的夢,改變她對滷製鬣晰和犰狳肉菜的嗜好。他什麼都想為她做,卻不想一想他的做法會不

會使她幸福。

阿夫雷農西奧仍然到侯爵家來拜訪。要他同侯爵達成一致是困難的。不過,他對侯爵那種置身在一個被宗教裁判所嚇壞的世界的邊緣地帶而凡事滿不在乎的態度很感興趣。他在花兒盛大開的甜橙樹下侃侃而談,不管對方聽不聽;侯爵在距離一位從沒有聽說過他的國王一千三百海里的吊床上"腐爛";他們就這樣送走了炎熱的月份。在這樣一次拜訪中,他們的交談被貝爾納達悲哀的呻吟聲打斷了。阿夫雷農西奧吃了一驚。侯爵假裝沒聽見。但是第二聲呻吟是那麼令人心碎,他不能再裝聾作啞了。

"無論他是誰,都需要安魂經。"阿夫雷農西奧說。"是我續弦的妻子。"侯爵說。"準是她的肝臟壞了。"阿夫雷農西奧說。"你怎麼知道?"

"因為她呻吟時張着嘴。"醫生說。

他冒味進推開門,想看看貝爾納達。房間裡黑糊糊的。她不在床上。他喊她的名字,她沒有回答。於是他推開窗子,四點鐘的金屬般的光輝射進來。只見她赤身裸體,一絲不掛,伸開雙臂躺在地上,全身籠罩着死亡的可怕光輝。她的皮膚由於溢出的黑色膽汁而呈死灰色。她抬起頭,被突然打開的窗戶射進的光線照得眼花,沒有認出醫生來。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命運。"獵頭鷹為你歌唱,我的孩子。"他對她說謊。

他對她解釋說,只要接受一次換血的緊急治療,還能有救。貝爾納達終於認出了他,費力地坐起身,沖他破口大罵起來。阿夫雷農西奧漠然地讓她罵,一面重新把窗子關上。道別前,他停在侯爵的吊床前確切地說出他的診斷:

"侯爵夫人最遲將在九月十五日死去,如果她不懸樑自盡的話。"侯爵不動聲色地說:"糟糕的是,九月十五日那麼遙遠。"

他繼續設法使西埃爾瓦.瑪麗亞感到幸福。父女倆站在聖拉撒路山上,向東他們看見了荒涼的沼澤地,向西看見了碩大的紅太陽正沉向如在烈火中的海洋。女兒問他大海彼岸有什麼,他回答說:"有一個世界。"他的一舉一動,都能在女兒身上引起意想不到的共鳴。一天下午,他們看到苦役船隊揚着鼓鼓的帆出現在地平線上。

城市的面貌改變了。父女倆快樂地觀看木偶戲、吞火表演;在那個有着好兆頭的四月,集市上的許多新鮮事傳到港口上來。在兩個月的時間裡,西埃爾瓦.瑪麗亞見識的白人的事情比以前任何時間都多。侯爵竭力想把女兒變成另一個人,他自己也和從前不同了。他發生的變化如此徹底,以至他改變的似乎不是性格,而是天性。

家裡擺滿了在歐洲市場上能夠見到的各種上發條的會跳舞的玩具娃娃、八音盒和機械錶。侯爵擦掉古詩琴上的塵土。給它安上弦,懷着只能被認為是愛心的恆心調琴音,又自彈自唱起了往年唱過的歌曲。他的嗓音優美,耳朵卻不靈,無論是歲月還是朦朧的記憶都沒有能把它們改變。在那些日子,女兒問他,是否真像歌里唱的那樣"愛能夠戰勝一切"。"是的。"他回答,"不過,你不相信也是對的。"

看到這些新的起色,侯爵很高興。他開始考慮去塞維利亞旅行的事,好通過旅行使西埃爾瓦.瑪麗亞從無聲的痛苦中振作起來,結束她關於世事的教育。當卡里達德.德爾.科夫雷把從午睡中喚醒告訴他一個無情的消息時,旅行的日期和路線都考慮好了:"先生,我可憐的小姐正在變成一條狗。"

阿夫雷農西奧被緊急地叫來,他破除了民間流傳的、關於狂犬病人最後會變得和咬過他的狗一樣

的迷信。他檢查了一下,發現小女孩有點發燒;雖然發燒本身也是一種病,並非是其他疾病的一種徵兆,但他沒有忽視。他提醒痛苦的先生說,他女兒還無法排除任何一種疾病,因為被狗咬傷後,不管它帶不帶狂犬病毒,都不會對其他病有什麼預防作用。就像往常那樣、唯一的辦法是等待。侯爵問他說:

"這是你能對我說的最後的辦法嗎?"

"科學沒有教給我更多的辦法。"醫生以同樣生硬的口吻回答他說,"不過,倘若你不相信我,你還有另外一個辦法:相信上帝。"侯爵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原以為你是個不信教的人。"他說。醫生幾乎沒有回頭看他:"我還能有別的什麼希求呢,先生。"

侯爵不相信上帝,只相信一切給他某種希望的人。在城市裡,還有另外三個大學畢業的醫生、六個藥劑師、十一個為病人放血的理髮師、不計其數的庸醫和從事巫術行業和拉丁文教師儘管宗教裁判所在近五十年間已判處一千三百人不同的徒刑,將六人投入火中燒死。一位年輕的薩拉曼卡醫生把西埃爾瓦.瑪麗亞的癒合的傷口割開,敷上一貼糊劑,好把長期積存的膿吸出來。另一位醫生為此目的在她的背上放了幾隻醫蛭。一位放血的醫生用她自己的尿給她洗了傷疤,另一位醫生則讓她喝她自己的尿。,兩個星期後,她每天忍受兩次青草浴和兩次軟化劑灌腸,用天然銻藥水和其他致命的迷魂湯把她推到了瀕死的邊緣。

燒退了,但是誰也不敢宣布狂犬病毒已經解除。西埃爾瓦.瑪麗亞覺得自己要死了。一開始,她十分自愛地忍受着,但是忍受了兩個星期也毫無結果,她的腳踝上有了一塊火燒的潰瘍,皮膚被芥子泥和起泡劑燙傷,胃受到損傷。什麼她都經受了:頭暈眼花、痙攣、抽搐、昏迷、腹瀉、疼得或氣得在地上打滾、嚎叫。連最有膽量的庸醫們也把她交給了命運去安排,因為他們相信她瘋了,或被魔鬼控制了。當莎貢塔帶着聖烏貝爾托的秘訣來到侯爵家時,侯爵已經絕望了。

這是最後一招。莎貢塔脫去她的披風,在身上塗印率安人的油脂,以便使自己的肉體同西埃爾瓦"瑪麗亞的赤裸的肉體磨擦。後者雖然非常虛弱,還是手腳並用極力反抗。莎貢塔斯社強迫她服從。貝爾納達在房間裡聽到了瘋狂的喊叫聲,趕忙跑來看看出院什麼事。她看到西埃爾瓦.瑪麗亞在地上踢蹬,東貢塔身上披着波浪般的銅色長髮騎在瑪麗亞身上,一面怒吼似的誦着聖烏貝爾托的經文。貝爾納達用吊床的掛繩抽她們倆。她們先是在地上驚慌地蜷縮在一起,後來又被貝爾納達追打得各個角落亂竄,直到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教區主教堂托里維奧.德.卡塞雷斯.伊比爾圖德斯對西埃爾瓦.瑪麗亞的精神失常和和胡言亂語引起的滿城風雨感到不安,便給侯爵捎去一個口信,其目換、日期或時刻都不清楚,結果被看作一個萬分緊急的信號。侯爵克制着惶惶不安的心情,當天未事先通報就去了。

主教走馬上任時,侯爵已退出公眾活動,所以二人未曾晤談過。此外,由於健康狀況欠佳,主教命中注定有一個碩大的身軀,使得他不能獨立生活;此外他還忍受着惡性哮喘病的折磨,使他的信仰受到了考驗。他不在眾多的公眾活動中露面,儘管他的缺席令人難以理解。而在他出席的不多的社會活動中,他也遠遠地躲在一邊,這漸漸使他變成了一個若有若無的人。

侯爵見過他幾次,但也總是離得很遠並且在公共場合。不過,他所保留的關於主教職工的記憶是一次共同主持的彌撒,主教由政府的達官貴人用擔架抬着,懷着熱情主持了那次彌撒。由於身軀高大和他那身華麗的法衣,一看這覺得他像一位巨人般的老人。不過,他那張五官端正、有一雙少見的綠眼睛、未留鬍子的面孔卻保持着一種不受年齡影響的始終不變的美。他坐在擔架上,儼然籠罩着教皇那種光環,凡是了解他的人都會感覺到他那智慧的光芒和強烈的權力欲。

他住的樓房是城裡最古老的,共兩層,相當寬敞,只是太破了。主教連半層樓也沒占用。樓房挨着大教堂,和教堂共用一條拱頂已發黑的迴廊。樓房有一個院子,院子裡荒涼的灌木叢中有一個毀壞

了的雨水池。連用方石塊砌的威嚴的樓房正面和整體木門也現出一副年久失修的破敗模樣。

侯爵在大門口受到一名印第安人執事的迎接。他把一些小東西施捨給在門廊里爬來爬去的乞丐們,走進了涼爽的、半明不暗的樓房。這時,從大教堂傳來鐘聲,下午四點轟鳴的鐘聲在他的腹腔里迴蕩。中心通道異常黑暗,他甚至看不見帶路的執事,每一步都得注意別撞在擺得不穩的雕像和橫在路上的瓦礫堆。在通道的盡頭,有一間小接待室,裡頭被天窗透下來的光線照得挺亮,執事走到那兒停下,讓侯爵坐在那裡等着,他走進旁邊的一道門。侯爵站着察看正面牆上的一幅巨大的油畫像:上面是一位身穿國王的旗手的華麗制服的年輕軍人。直到看到像柜上的銅牌兒後才明白,那原來是主教年輕時代的畫像。

執事拉開門請侯爵進去。他毫不費力地再次看見了比畫像上老四十歲的主教。他比人們說的要高大得多、威武得多,只是仍然忍受着哮喘的困擾,熱得透不過氣來。他臉上流着汗水,坐在菲律賓搖椅上緩緩地搖着,用芭蕉扇輕輕地扇着,為了更好地呼吸而向前探着身子。他穿着一雙農民穿的那種系帶涼鞋,一件粗麻布無袖襯衫。由於過多地使用肥皂,襯衫上有多處搓破的地方。簡樸度日的老實態度一眼就能看出來。然而,最引人注意的還是他那雙眼睛的純潔目光,這只能認為他的心靈里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一看見侯爵出現在門口,他就停止了搖晃,用扇子親切的招呼他。"請進,伊格納西奧。"他說,"這也是你的家嘛。"

侯爵在長褲上擦了擦手上的汗水,進了門,走到由黃色鍾狀花和吊着的歐洲蕨形成的"華蓋"下面的一聲露天平台上,從那裡可以望見所有教堂的鐘樓、高大的房舍的紅房頂、由於天熱而昏昏欲睡的鴿群、明亮的天空下清晰可見的軍事設施和冒着火焰似的大海。主教真誠地伸出他那老戰士的手,侯爵吻了一下戒環。

由於哮喘,主教的呼吸十分困難。他的話常常被不適時的嘆息和猛烈而短暫的咳嗽打斷。但是一點也不影響他的口才。很快彼此便聊起了日常瑣事。侯爵坐在他對面,他那番令人欣慰的、海闊天空、內容豐富的開場白令侯爵感激。但是他們的交談被五點鐘的鐘聲打斷。,那不僅僅是一種聲音,而且是一種強烈的震動,震得下午的光線直顫抖,受驚的鴿子滿天飛。

"真可怕,"主教說,"每個小時它都像地震一樣在我的五臟六腑里迴蕩。"他的話使侯爵感受到驚訝,因為四點的鐘聲響的時候他也是這麼想的。主教認為這是一個很自然的巧合。"思想不屬於任何人。"他說。他用手指在空中劃了一串邊疆不斷的圓,又說:"思想像天使一樣在附近飛舞。"

一個當傭人的修女提來一隻盛大着泡有水果丁的濃葡萄酒的雙耳涼水瓶和一個盛大着冒熱氣的、使空中充滿了藥味的熱水盆。主教閉着眼睛吸着那種熱氣。當他陶醉地吸完氣抬起頭來,他和剛才完全不同了,開始使用他的絕對權力。

"我們叫你到這兒來,"他對侯爵說,"是因為我們知道你需要上帝幫助,你卻假裝若無其事。"他的聲音沒有了風琴般的音調,眼睛恢復了塵世的光輝。侯爵將半杯酒一飲而盡,順着他的話茬兒說:

"閣下應該知道,我正忍受着一個人能夠忍受的最大的不幸。"他垂頭喪氣地說,"我不再相信他了。"

"我們知道,孩子。"主教毫不驚訝地說,"我們怎麼能不知道呢!"

他說這句話時流露出某種快樂心情,因為他二十歲作為國王的少尉在摩洛哥服役時,在戰爭的槍炮聲中,也曾失去了信仰。"是突然覺得上帝不存在了。"他說。他恐懼地過着一種祈祝壽和悔罪的生活。

"直到上帝同情我,給我指出了信仰之路。"他說,"所以,最要緊的不是你不相信上帝,而是上帝仍然相信你。這是毫無疑問的,因為在你拼命奮鬥之時,是他指引我們給你這種安慰。""我本想不聲不響地忍受我的不幸。"侯爵說。

"可是結果很不好。"主教說,"這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你的不幸的女兒全身抽搐,不顧廉恥地在地上打滾兒,狂吠似的說着偶像崇拜者們的黑話。這不是中邪的明顯徵兆嗎?"侯爵驚恐不已。"你想說什麼?"

"我是說,在魔鬼的無數狡詐伎倆中,採用可憎的疾病的形式鑽進一個無鼙的人的肉體,是司空見慣的。"他說,"他一旦鑽進人的肉體,人類的力量是難以把他趕出來的。"

侯爵介紹了女兒被狗咬傷後醫生的治療情況,但是主教總能找到有利於自己的理由。他的了無疑他十分清楚的問題:

"你知道阿夫雷農西奧是什麼人嗎?""他是第一個為我女兒看病的醫生。"侯爵說。"我一直想聽你親口說。"主教說。

他拿起手邊的一隻小鈴鐺搖了搖,一個大約三十多歲、衣着講究的教士像從瓶子裡放出的精靈似的立刻出現了。他穿着一件家制的防暑教士服和一雙跟主教穿着一樣的系帶涼鞋。他神情緊張,面色蒼白,眼睛滴溜溜轉達,頭髮漆黑,一縷白髮飄在額前。他呼吸短促,雙手發燙,並不像個幸福的人。"你了解阿夫雷農西奧嗎?"主教問他。神甫無需思索:

"阿夫雷農西奧.德.薩.佩雷伊拉.卡奧。"他說,仿佛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讀這個名字,接着轉向侯爵:"侯爵先生,你注意到最後一個姓在葡萄牙語裡是狗的意思嗎?"

德勞拉接下去說,鐵的事實是,這個名字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名字,誰也不知道。根據宗教裁判所的調查,他是一個被逐出半島的葡萄牙猶太人,在此地受到一位知恩必報的總督的庇護,他曾用圖爾瓦科淨化水給總督治好了疝氣。他談到他的神奇藥方,談到他預測死亡的狂言,他可能有過的雞姦,他的淫穢的讀物和他的不信上帝的生活。但是加在他頭上的唯一具體的罪名是使一個客西馬尼園的修補裁縫起死回生。人們找到了證據,說明阿夫雷農西奧命令裁縫起來時,裁縫已經被裝殮入棺。幸而,復活者本人面對宗教裁判法庭斷言,他一分鐘也不普喪失過知覺。"他是把他從火刑中救出來的。"德勞接說。最後,他還提起那匹死在聖拉撒路山上、埋在聖潔的土地里的馬的事件。"他像愛一個人一樣愛它。"侯爵同情地說。

"這是對我人瓣宗教信仰的羞辱,侯爵先生。"德勞拉說,"活一百歲的馬跟上帝不相干。"侯爵感到驚訝,私下裡開的開玩笑竟然進入了宗教裁判所的檔案。他怯生生地想為醫生進行辯護:"阿夫雷農西奧是個出言不遜的人。但是我的確相信,出言不遜和異端還是有距離的。"如果不是主教把談話拉回原來的方向,爭論很可能會變得激烈且沒完沒了的。

"不管醫生們怎麼說,"主教說,"人類的狂犬病總是磨擦的眾多花招之一。"侯爵不明白他的意思。主教向他做了駭人的解釋,就像判處永恆的火刑的前奏。"幸運的是,"主教說,"儘管你女兒的肉體已無可挽回,但是上帝不定期是賜給了我們拯救她的靈魂的辦法。"

傍晚的悶熱遍布世界。侯爵在紫紅色的天空看到了第顆明星,不由得想起他的女兒:地獨自呆在骯髒的房子裡,拖着那隻被江湖騙子治壞的腳挪動。他用天生謙卑的口吻問道:"那我該怎麼辦呢?"

教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他。他准許侯爵做每件事情都可以用他的名義,特別是在聖克拉拉修道院裡;應該儘快把他的女兒送進修道院。

"把她交給我們吧。"主教最後說,"剩下的事上帝會做的。"

侯爵告辭了。此時此刻他的心情比來這兒時更加難受。他從馬車的窗口望着淒涼的街道,孩子們光着屁股在水坑裡洗澡,垃圾被兀鷹弄得到處都是。轉過街角後,他看見了總是原地不動的大海。他突然感到心展望意亂。

他隨着奉告祈禱的鐘聲回到籠罩着陰影的家中。自從堂娜奧拉利亞死後,他第一次大聲誦念奉告祈禱詞:"主的天使傳報馬利亞。"古詩琴的弦像在水塘深處一樣在黑暗中振盪。侯爵順着音樂聲向女兒的臥室走去。她坐在彈琴用的椅子上,穿着白長衫,散亂的長髮拖到地上,正在彈奏跟他學的一首初級練習曲。他不能相信,她會是中午留在家中的、被無情的庸醫們折磨得萎靡不振的女兒,除非出現了奇蹟。這是他轉瞬即逝的幻想。西埃爾瓦.瑪麗亞知道他回來了,便停止彈琴,心裡又難過起來。整個晚上他都陪着女兒。他像不稱職的父親那樣笨手笨腳地幫助她做睡前的準備工作。他把睡衣給女兒穿反了,她不得不脫下來重新穿上。他第一次看見她光着身子,看到她的肋骨突露出來,她的乳頭小得像只紐扣,汗毛那麼細小,他很難過。發炎的腳踝周圍紅紅的。他幫助她睡下時,女兒仍然幾乎聽不清地呻吟着,獨自忍受着痛苦。他驚慌地相信,他正在促使她死去。

自從喪失了守教信仰後,他第一次感到祈禱的迫切性。他到了祈禱室,竭盡全力恢復對他拋棄的上帝的信仰,但是無濟於事:他對上帝的懷疑比信仰還頑固,因為他的支柱是感覺。在涼絲絲的清晨,他聽見了咳嗽了幾下,便去她的臥室看她。走過貝爾納達的房間時,發現她的房門虛掩着;他推開門,急於把他的疑慮告訴她。她正叭在地上睡覺,發出雷鳴般的鼾聲。侯爵手裡抓着門把探頭往裡瞧,沒有叫醒她。他自言自語地說:"你是為了她活着。"但他馬上糾正說:"全是為了她,我們倆的臭狗屎般的生命換她的生命,媽的!"

女兒在沉睡。侯爵見她一動不動,那麼枯瘦,不禁心想:你是寧願她死去,還是讓她遭受着狂犬病的折磨呢?他給她掖了掖蚊帳,免得蝙蝠來吸她的血;又給她蓋了蓋被子,免得她繼續咳嗽。然後坐在床邊守着她,心裡不禁湧起對女兒的疼愛,他過去沒有這麼愛過她,這是一種全新愉快人體驗。於是他女兒的生命做出決定,既沒有求教上帝,也沒求教任何人。早晨四點鐘,西埃爾瓦.瑪麗亞睜開眼,看見他坐在床前。

"我們該走了。"侯爵說。

女兒爬起來,什麼也沒有問。侯爵給她穿上該穿的衣服。他在箱子裡找一雙長毛絨套鞋,免得靴子後跟磨傷她的腳踝,結果無意中發現一件他母親小時候穿過的禮服。由於歲山久遠,衣服顯得很舊,洗不出來了。不過,看向出來,它沒有穿過第二次。幾乎過了一個世紀後,現在他給戴着聖澍的項鍊、披着洗禮時用的披肩的西埃爾瓦.瑪麗亞穿在身上。她穿着有點緊,在一定程度上說它顯得更古老了。然後又給她戴上一頂帽子,也是在箱子裡找到的,帽子的彩帶和衣服絲毫不相配,她戴着大小挺合適。最後,他為女兒準備了一隻小手提箱,裡頭裝着一件睡衣,一把梳子,梳齒細密得連蟣子都能刮出來,還裝上了孩子的奶奶用過的一本用金絲裝訂、珍珠母封面的小日課經。

正值復活節前的星期日。侯爵帶着西埃爾瓦.瑪麗亞去望五點鐘的彌撒。不知為什麼,她很高興地接受了祈福的棕櫚枝。出來時他們在車上看見天亮了。侯爵坐在正座上,把小手提箱放在膝頭上;女兒坐在他對面的位子上,漠然地望着街道從車窗外掠過,這是十二歲的她最後看到的街景。看樣子,她一點兒也不想知道,天色這麼早讓她穿着瘋女胡安娜那樣的衣服、戴着鐘形帽,帶她去哪裡。經過長時間的思索後,侯爵問女兒:"你知道上帝是誰嗎》"女兒搖了搖頭。

天邊傳來雷聲,閃着電光,天空陰去密布,大海波浪洶湧。轉過街角就望見了聖克拉拉修道院的孤立的白房子。它建在沙灘上的一處到處是垃圾的地方,共三層樓,都安着百葉窗。侯爵用手指指給她看。"那就是修道院。"他說。然後他指着左邊說。"什麼時間你都能從窗口望見大海。"女兒沒有理他,他便對她做了關於她的命運的從沒有做的唯一解釋:

"你要到那裡去和聖克拉拉的小姐妹們冷靜地待幾天。"

由於是復活節前的星期日,轉門前的乞丐比平日多。一些和乞丐們爭剩飯的麻瘋病人也伸着手向侯爵跑來。他給了他們一些小錢兒,每人一個,直到把小錢分光。修道院的女看門人看到他穿着黑塔夫綢衣服,看到女孩穿着女王式的盛裝,便敞開門迎接他們。侯爵對她解釋說,他是按照主教的指示把西埃爾瓦"瑪麗亞送來的。看門人根據他說話的表情相信了他的話,她看了看孩子的面色,給她摘

掉了帽子。

"院裡不准戴帽子。"她說。

她把帽子扣下了。侯爵也想把小手提箱交給她,她沒有接受。"她會麼也不會缺。"

扎得不結實的辮子散開來,幾乎拖到了地上。看門人不相信那是真頭髮。侯爵想把頭髮給她挽起來,女兒把他推開,她要自己挽,她的動作那麼熟練,看門人十分驚訝。

"應該把頭髮剪一剪。"

"這是對聖母許的願,到結婚之日才能剪。"侯爵說。

看門人被說服了。她不給侯爵道別的時間,抓起孩子的手進了轉門。由於走路腳疼,孩子把左腳上的套鞋脫了。侯爵望着女兒提着那隻鞋,一瘸一拐地走遠了。他徒勞地希望在某個罕見慈悲時刻,她能回頭看一看他。他關於女兒的最後一個記憶是,她拖着受傷的腳穿插過花園的柱廊,消失在被活埋的女人住的樓里。

第三章

聖克拉拉修道院是一幢面對大海的正方形建築,共有三層,裝着無數扇一模一樣的窗子,院子裡有一條半圓拱的長柱廊環繞的歐洲蕨,一棵苗條的海棗樹為吸收陽光,長得比樓房的平台還高。還有一棵參天大樹,樹枝上垂掛着香子蘭的爬藤和像辮子似的風蘭。樹底下有一座死水塘,周圍鑲着生鏽的鐵框,被關着的赤在那裡玩着馬戲團的走鋼絲。

樓房被花園劃分為兩個不同的部分。右邊的三層住着被活埋的女人,那裡幾乎聽不見海邊陡壁上的波浪聲和教規規定的時刻祈禱與唱讚歌的聲音。這部分建築通過一扇內門和小教堂相連,這是為了讓修道院內院的修女可以進入唱經處而不必經過教堂的中殿,可以直接到她們能看見別人而別人看不見她們的百葉窗後面去聽彌撒和唱歌。修道院士的所有房間那種行篇一律用珍貴木料做成的鑲板式天花板是由一位西班牙手藝人安裝的。他花了半生的心血,為的是取得安葬在主祭壇帝的一個墓龕里的權利。他在那裡和幾乎死了兩個世紀的女修道院院長、主教和其他重要人士一起,擠在那些大理石板後面。

西埃爾瓦.瑪麗亞進修道院時,修道院內的修女中共有八十二個西班牙人〔她們都有自己的傭人〕、三十六個來自總督領地的豪門望族的土生白人。在宣誓過簡樸生活、保持沉默、保守貞節後,她們同外界的唯一聯繫是偶爾幾次到裝着透聲不透光的木條百葉窗的會客室去會見親人。會客室在轉門旁,來訪照章辦事,且有限制,總有一個人陪伴,在場監聽。

花園左邊是學校,各種作坊,那裡有眾多女手工藝師傅和徒弟。下房也設在那裡,包括一個燒木柴的大爐灶,一張剁肉的大台子和一個烤硯的大爐子。深處有一個總是積存着洗東西的髒水的院子,那裡住着幾家奴隸。最後是馬棚、羊欄、垃圾場、果園和蜂房。那裡養着和種着為過美好的生活所需要的一切。

在這一切的後面,在很遠很遠、被上帝之手貴棄的地方,有一幢孤零零的大樓,它一直被用作宗教裁判所的監獄達六十八年之久,現在仍然是囚禁誤入歧途的聖方濟各第二會的修女的地方。西埃爾瓦.瑪麗亞就被關在那個被遺忘的角落的最後一個房間裡。在她被狗咬傷後已經過了九十三天,始終沒有出現狂犬病的任何症狀。

看門人領着西埃爾瓦.瑪麗亞走到走廊的盡頭,碰見一個要去廚房的新修女,要她把女孩兒帶到女修道院院長那裡去。新修女覺得一個女孩這麼有氣無力,又穿得這麼好,讓她到廚房去忍受那裡的嘈雜聲是不謹慎的,便讓她坐在花園的一條石凳上,等一會兒再來領她。但是回來時卻把她忘了。後來有兩個析修女從那裡經過,對的項鍊和指環發生了興趣,問她是誰。她沒有回答。又問她是

不是懂西班牙語,結果卻像是對一個死人說話。"她又聾又啞。"年輕些的修女說。"她或許是德國人。"另一個修女說。

年輕些的修女開始像對待一個五官失靈的人那樣對待她。她解開她那根繞在脖子上的辮子,一一地量它。"幾乎有四。"她說。她確信女孩沒聽見,便開始對她講粗話,但是西埃爾瓦.瑪麗亞用眼睛嚇她們。修女盯着她的眼睛,對她吐舌頭。"你的眼睛像魔鬼。"修女對她說。,

她摘下她的一枚指壞,沒有受到拒絕。但是當另一個修女想把的項鍊搶過去時,她卻像蛇一樣發怒,突然在她的手上咬了一口。修女跑開去洗手上的血。

當誦唱午前禱時,西埃爾瓦.瑪麗亞已經離開過石凳想去水塘喝水。,水沒喝到,她便恐懼地回到石凳上坐下。但是當她明白那是修女們在唱讚美詩後,再次跑到水塘邊。她用手麻利地把腐爛的樹葉潑開,用手捧手喝,不顧水中的蛆蟲,巔到喝夠為止。然後在樹後蹲下撒了尿。撒尿時手裡拿着一根棍子,隨時防備兇惡的動物和居心不良的男人,就像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教給她的那樣。

過了一會兒,來了兩個黑女奴,她們認出了聖潔的項鍊,並用約魯瓦語跟她講話。女孩用同樣的語言高興地回答她們的問話。由於沒人知道為什麼呆在那裡,兩個女奴便把她帶動到亂鬨鬨的廚房去,在那裡受到奴隸們的興高采烈的歡迎。這時,有人看到了她腳踝上的傷疤,想知道那是怎麼弄的。"是母親用刀子劃的。"她說。有人問她叫什麼時,她把她的黑人名字告訴了他們:"瑪麗亞.曼丁中。"

她的世界立刻恢復了。她幫助她他砍掉一隻不願意死的山羊的頭,摳去了它的眼睛,割下了它的睾丸,這時羊身上她最喜約歡吃的東西。她跟廚房裡的大人和院子裡的孩子們一塊抖空竹,把他們全贏了。她用約魯瓦語、剛果語和曼丁加語唱歌,連聽不懂的人也出神地聽着。中午,她吃了一盤子羊睾丸和羊眼睛,它們用豬油燒的,用熱佐料調製的。

到這個時候,整個修道院已經知道,西埃爾瓦.瑪麗亞在廚房,只有女修道院院長何塞法.米蘭達一無所知。她是個身材幹瘦、經歷豐富的女人,由於家族的遺傳,她頭腦古板。她曾在宗教裁判所的庇護下到布爾戈斯受教育,但是她的管理才能和抱殘守缺的刻板作風卻滲透進血液,一如往常。她手下有兩個能幹的副院長,可她們無事可干,因為她包攬了一切,無需任何人幫助。

她對地方上的主教們所懷的那種怨恨,幾乎在她出世一百年前就產生了。猶如歷史上的重大爭端,第一位的原因是由錢財問題和聖方濟各第二會的修女們與聖方濟各會主教之間的權限問題而引起的微不足道的分歧。聖方濟各會主教不妥協,而修女們得到了政府的支持。於是發生了一場在一段時間發展到雙方全體都被捲入的戰爭。

在另一些團體的支持下,主教圍困了修道院,企圖用飢餓迫使它投降,並下令停止祭神。這就是說:城市停止一切宗教活動,直到新的命令下達。市民們四分五裂,政府和教會各自得到一部分人的支持,彼此對抗。但是被圍困六個月後,聖方濟各第二會的修女仍然活着並處於臨戰狀態,後來發現一條秘密通道,她們的支持者們通過通道給她們提供給養。這一次聖方濟各會會員在另一位新總督的支持下闖入聖克拉拉修道院內院,驅散了修女。

此後過了二十年,人們的情緒才平息下來,被破壞的修道院才重新回到聖方濟各第二會的修女們手裡。但是一個世紀之後何塞法.米蘭達依然忍受着她的怨恨之火的緩慢煎熬。她叫新修女們銘記這種怨恨,把這種怨恨的種子種在她們的五臟六腑里,比在心靈里種得還深,並把造成怨恨的一切過失全歸咎於德.卡塞雷斯.依.比圖德斯主教和一切跟他有一定關係的人。所以,當主教方面通知她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已把具有被磨魔鬼控制的致使徵兆的十二歲的女兒送到修道院來的時候,她的反應是可想而知的。她只提了一個問題:

"不過,當真有這麼一個侯爵嗎?"她的話中包含着兩根毒刺:一是因為那是主教的事情,她管不着;二是因為她一向否認土生白人貴族的合法性,她稱他們是"老朽的貴族。"

吃午飯時,她沒有能在修道院裡找到西埃爾瓦.瑪麗亞。看門人曾對一個副院長說,大清早一個

穿插喪服的男人交給她一個留着金髮、穿着女王般的衣服的女孩,但是她一點也沒了解女孩的情況,因為適逢乞丐們爭搶復活節前的星期日施捨的木薯面粥的時候,作為她說的話的證明,她交出了帶彩帶的帽子。大家在尋找女孩時,副院長把帽子交給了女院長。院長毫不懷疑這帽子是誰的。她用手指尖捏着帽子,伸直手臂提着它打量着。

"一位真正的侯爵小姐,卻戴着一頂又難看又邋遢的女僕的帽子。"她說,"她在幹什麼,魔鬼才知道。"

上午九點她去探訪室時經過那裡,並在花園時停下來和泥瓦匠們討論修水溝的價錢問題,但是沒看見坐在石凳上的小女孩。另一些可能多次經過那裡的修女也沒有看見她。搶她的指環的那兩個新修女卻發誓說在午前禱結束後她們經過那裡時沒有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