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和其他魔鬼 - 第2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侯爵非常激動,回家後辦的第一件事在他一生中是罕見:他吩咐內普圖諾返回到聖拉撒路山去把那匹死馬拉回來,埋到神聖的墓地去,第二天大清早再把馬棚里那匹最好的馬給阿夫雷農西奧送去。

服過含銻瀉藥病情稍微好轉後,貝爾納達開始用灌腸液,甚至一日用三次,以便熄滅內臟的烈火,或者一天內用香皂洗六次熱水澡,用來緩和緊張的神經。出嫁伊始,她懷着占卜者的信心策劃和經營生意方面的冒險活動,直到她認識胡達斯.伊斯卡里奧物從而遭到不幸的那個倒霉的下午都取得了很大成功。如今她剛結婚時的風采蕩然無存了。

她是介然在集市上的鬥牛場遇見他的。他幾乎赤身裸體,赤手空拳和一頭公牛捕斗,任何保護惜施也沒有。他那麼英俊、那麼勇敢,她怎麼也忘不了他。幾天後,她又在一次狂歡節的舞會上見到他。她是戴面具化妝成乞丐參加的。女奴們穿着侯爵夫人的及服、戴着短項鍊、手鐲、金耳環和寶石圍繞着她。胡達斯由一群看熱鬧的人環繞着,和一個付錢給他的女人跳舞,想同他共舞的女人個個迫不及待,為了安撫她們,人們不得不竭力地維持着秩序。貝爾納達問他要多少錢,胡達斯跳動着舞回簽說:"半個雷阿爾。"

貝爾納達摘下了面具。"無問的是買你這個人要多少錢。"她說。

胡達斯看到,她那張不戴面具的面孔並非像乞丐那麼卑微。他丟下他的舞伴,邁着見習水手的高傲步伐走到她面前,讓她明白自己的身價。"五百金比索。"他說。

她像精明的估價員那樣用一隻眼睛測了測他。他身材魁偉,皮膚像海豹,軀幹線條起伏像波浪,臀部窄小,雙腿細長,雙手平靜得和他的職業不相稱。貝爾納達估算說:"你有六英尺高。""再加三英寸。"他說。

貝爾納達讓他把頭低到她夠得着的高度,查看的牙齒。他腋下的狐臭熏得她頭暈。他的牙齒健全

而整齊。

"如果你的主人知道有人想用一匹馬的價錢買你,他一定會發瘋的。"貝爾納達說。

"我是自由人,我自己願意賣。"他回答。接着又以把握十足的口氣加了一名:"是的,夫人。"

"侯爵夫人。"她糾正說。

他彬彬有禮地向她鞠了個躬,這使她吃了一驚。她用他出的一半的價錢買下了他。據他說,"只是了為了這愉快的相見。"作為交換,她尊重他的自由的人格並給他時間繼續同馬戲團的鬥牛搏鬥。

她把他安頓在一個離她的房間很近的、馬夫住過的房間裡。從第一個晚上起,她就不閂門、一絲不掛地等着他,相信他不用邀請自己就會來。但是她卻等了兩個星期:她慾火中燒,輾轉反側睡不香。實際情況是,他一知道她是什麼人並從內部看到她的住宅後,便立刻同她劃清了主奴的界限,自知身份低下。然而,當貝爾納達不再等他、把門閂插上、穿着襯衫睡下的時候,他卻從窗口跳進她的房間。他的狐臭使房間的空氣變得窒悶,把她憋醒。她感覺到他像牛頭怪那樣的黑暗中氣喘吁吁地摸索着找她,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直撲她的臉,感覺到他那雙利爪抓住了她的衣衫領並把她的襯衫刺啦一聲撕為兩半,同時對着的耳朵吼道:"婊子,你這個婊子。"從這個夜晚起,貝爾納達知道,在有生之年,別的事她什麼也不想幹了。

她為他失去了理智。夜晚他們一起去郊外參加燈火舞會。他像紳士那樣穿着長禮服,戴着圓頂帽,這都是貝爾納達按照她的愛好為他買的。她最初隨便戴上一副面具,後來乾脆什麼也不戴了。她給他披金掛銀,戴項鍊、戒指和手鐲,在他的牙上鑲了鑽石。

當她發現他竟然和碰到的任何女人睡覺時,她覺得自己簡直要氣死了。但是最後還是委曲求全了。就是在那段時間,女孩子奴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趁午休時刻走進她的房間,因為她以為貝爾納達還在榨糖作坊那兒幹活。結果撞見他們:雙雙光着屁股正在地上做愛。女奴不僅目瞪口呆,更是驚慌失惜,抓着門環不知如何是好。

"別像個死鬼似的呆在這兒了!"貝爾納達沖她吼道,"快給我滾開,不然你就在這兒和我們一起滾個夠。"

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哐啷一聲關上門走了。那哐啷聲,貝爾納達覺得簡直像給她的一記耳光。當晚,她把她找來,威嚇她說,嶧發生的那件事,她如果說出去,將受到無情的懲罰。"放心吧,白女人。"女奴對她說,"你可以不准我做任何事情,我一定聽你的。"然後又說:"不幸的是,你不能禁止我想任何事情"

要是侯爵知道了,他會裝聾作啞的。總而言之,西埃爾瓦.瑪麗亞是他和妻子尚存的唯一共同的東西。他不把西埃爾瓦.瑪麗亞當親女兒看,而只當作她的女兒看。貝爾納達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甚至於把她忘得一乾二淨,當她在榨糖作坊工作很長一段時間後歸來時,女兒長大了,和先前不同了,她竟然把她當成了別人家的孩子。她把女兒叫來,打量着她,詢問她的生活情況,但是一句話也沒從她的嘴裡掏出來。

"你和你爹一樣。"她對孩子說,"是個怪物。"

在侯爵從"上帝之愛"醫院回來的那一天,夫妻倆的精神狀態依然如故。他告訴貝爾納達,他決定使用戰爭手段執掌家政。他講話的樣子急迫而激動,使貝爾納達無言以對。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女兒的奶奶老侯爵夫人的臥室還給女兒,因為是貝爾納達把她從那裡趕出來並讓她和奴隸們一起睡的,當年的富麗在塵土下依然原封未動;豪華的床榻銅光閃閃,奴隸們以為那是金的;還有那新娘用的羅紗蚊帳,裝飾着金銀絛帶的華貴衣服,雪白色的衛一間一一無數香水瓶和化妝品像軍隊一樣整齊地排列在梳妝檯上,輕便尿壺,青瓷的使盆和痰盂,這是因患風濕病而癱瘓的老婦人為她不普出世的女兒和從未見過的孫女設想的夢幻般的世界。

當女奴們使臥室恢復了當年的面貌後,侯爵開始整頓這個家庭:他把那些在連拱廊下的陰涼里打盹兒的奴隸轟走,用鞭子和牢房威嚇那些仍然在角落裡大小便或在關閉的房間裡耍錢賭博的奴隸。這並不是他想出來的新惜施。當貝爾納達掌權、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執行的歲月,這些惜施就曾嚴格地施行過,侯爵曾公開媽笑她的極其重要的決定:"在我家裡,做什麼事情我都服從。"

但是當貝爾納達沉浸於對可可豆的嗜好及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死後,奴隸們便又悄悄地捲土重來。先是女奴們帶着孩子來幫助干零活兒,隨後是了逸惡勞的男奴們躲到走廊下去乘涼。貝爾納達被敗落的幻覺嚇壞了,便打發他們到大街上去乞討。有一次發生家庭經濟危機,她決定解放奴隸,只留下三四個奴隸幹家務活兒。但是侯爵卻毫無道理地反對說:

"如果叫他們餓死,就讓他們死在這裡,不能死在偏僻的角落。"

當西埃爾瓦"瑪麗亞被狗咬傷後,他不再執行那些過會簡單的規定。他把權力授予他認為最有威信和最值得信任的一奴隸,讓他執行他的指示,指示的嚴厲性連貝爾納達本人都感到驚愕。在家裡自從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死後第一次有了秩序的第一天夜裡,他在女奴們的茅屋裡發理西埃爾瓦.瑪麗亞睡在六個黑姑娘中間,她們睡的吊床在不同的高度上彼此交錯地懸吊着。他把她們全叫醒,他要把新的管理規定告訴她們。

"從現在起,這個孩子必須回房去住。"他對她們說,"你們要明白,整個王國也要明白這件事,而這個王國中只有一個家庭,它只由白人組成。"

他想把她抱回臥室去,孩子不肯,他不得不讓她明白,安排世界秩序的是男人。回到奶奶的臥室後,他給她脫掉女奴們的粗布裙換上睡衣時,沒有聽見她說一句話。貝爾納達在門口看到了他們:侯爵坐在床上,費力地扣着睡衣的鈕扣兒,鈕扣兒就是扣不進新扣眼。小女孩站在他面前,冷淡地望着他。貝爾納達克制不住地嘲弄說:"你幹嗎不跟她們結婚?"她見侯爵不理她,便函又說:"生一些長着雞瓜的、本土的侯爵小姐,賣給馬戲團,生意一定不壞。"

她身上有些東西也改變了。儘管她的冷笑很殘酷,她的面孔卻似乎不那麼痙了。在她不忠實的內心深處流露出一絲同情心,侯爵沒有感覺到。一聽見她走遠了,他便對孩子說:"她是一頭豬。"

也覺得孩子對此產生了一點感興趣的火星。"你明白什麼叫豬嗎?"他問她,渴望得到的回答。西埃爾瓦.瑪麗亞卻一聲不吭。她讓他把自己放在床上躺下,讓他把她的頭放在羽毛枕上,讓他把散發着雪松木箱子的香味的床單蓋在身上,一直蓋到膝處,卻沒有慈悲地看他一眼。他覺得自己的心靈在顫動:

"你在睡覺前祈禱嗎?"

女兒連看都不看他。由於睡慣了吊床,她像胎兒那樣蜷着身子,沒有說晚安就睡了。侯爵十分仔細地把蚊帳掖好,免得蝙蝠鑽進去吸她的血。快十點了,趕走了奴隸,府邸清靜了,但女精神病人們的合唱聲讓他難以忍受。

侯爵把那些獵犬放出來,它們突然向祖母的臥室跑去,到了門前呼哧呼哧地喘着氣地着門縫亂聞。侯爵用手指肚抓緊撓着它們的頭,告訴它們一條好消息,使它們安靜:"是西埃爾瓦在裡頭,從今天夜裡起她京和我們住在一起了。"

那些發瘋的女病人一睦唱到深液兩點,吵得他沒有睡好。他和第一批打鳴的雄雞一起醒來,他首先想到是到女兒的房間看看。她不在那兒,而在女奴們的棚屋裡。睡在最外邊的女奴醒來,臉上現出恐懼的神色。

"她是自個兒來的,老爺。"沒等她們,在西埃爾瓦.瑪麗亞被狗咬着的時候,當時誰和她在一起。名叫卡里達德.德爾.科夫雷的唯一的黑白混血女人嚇得哆哆嗦嗦地說是她。侯爵安慰了她。"以後你要像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那樣照管她。"他對她說。

他對她講了她應負的責任。他提醒她。一分一秒也不要讓那孩子離開她,對她要親熱,要理解,但是不要什麼都滿足她。最重要的是不要讓她穿過豎立在奴隸們的院子和住宅其他部分之間的那道鐵蒺藜圍牆。早晨醒來和晚上睡覺前,要把孩子的情況全面地報告給他聽,不要等着他問。

"做什麼,怎麼做,都要特別注意。"他最後說,"對我的這些吩咐,你必須一個人負責辦到。"

早晨七點,把大獵犬關進籠子後,侯爵去了阿夫雷農西奧家。醫生親自出來開了門,因為他沒有奴隸,也沒有傭人。侯爵責備了自己,他覺得自己應該受責備。"我不該這個時間來你這兒。"他說。

醫生對他敞開心扉,感謝他送的馬。那匹馬,他剛剛收到。他他穿過院子,一直走到一個舊鐵匠棚子裡,現在那裡只剩下一堆鍛爐的廢物。只有兩歲的美麗的棗紅馬,崞開了它依戀的馬棚,顯得惶惑不安。阿夫雷農西奧輕輕地拍着馬臉撫慰它,同時用拉丁語對着它的耳朵低聲地許着願。

侯爵告訴他,那匹死馬,他已經把它埋地"上帝之愛"醫院的老園子裡了。在霍亂流行期間,那個地方被確定為有錢人葬身的墓地。對這份非同平常的恩惠,阿夫雷西奧深表謝意。他們這樣談話時,醫生注意到侯爵遠遠地站一旁。侯爵坦白地說,他從來也不敢騎馬。"對馬,我像對母雞一樣害怕。"他說。

"這是很遺憾的,因為同馬的隔絕,使人類落後了。"阿夫雷農西奧說,"倘若有一天我們把這種隔絕打破的話,我們就能製造半人半馬怪了。"

由於有兩扇窗子面對大海,房子內部顯得挺亮。房子被一個鐵石心腸的單身漢精雕細刻一般地收拾得井井有條。整個房子充滿了香脂的芳香,不由得使人想念它具有藥品的效力。有一線收拾得很整齊的寫字檯和一個玻璃櫃,櫃裡擺滿了青瓷瓶,瓶子上貼着拉西文標籤。能治病的豎琴丟在一個角落裡,上面落滿面了金黃色的粉末。最顯眼的是書籍,許多是拉丁文的,書脊都裝飾得花花綠綠。醫生在書籍的夾道里行走,就像犀牛在玫瑰花間穿行那麼靈巧。侯爵卻被那麼多書壓得喘不過氣來。"人們知道的一切知識大概都在這個房間裡了。"他說。

"這些書毫無疑用處。"阿夫雷農西奧詼諧地說。"我的生命在治療其他醫生用藥引起的疾病的過程中耗掉了。"

他把一隻在他那把大安樂椅子上睡覺的貓抱開,讓侯爵坐下。然後,他反懷杯他自己在煉丹爐上煎的草藥湯端給他喝,一面談論他的醫療經驗,直到發現侯爵感到厭倦。果然,他突然站起來,轉過身去,從窗口望着孤寂的大海。他一直背對着醫生,終於鼓起勇氣說話了。"碩士。"他低聲叫道。阿夫雷農西奧沒有料到他這樣叫他。"啊哈?"

"由於醫生嚴寒職業秘密一絲不苟,也僅僅為了讓你心中有數,我要老實對你講,人們的傳聞是事實。"侯爵用嚴肅的口吻說,"那隻瘋狗也咬了我的女兒。"他望了望醫生,發現他的神情十分平靜。

"我早知道了。"醫生說。"我猜想,你這麼早到這兒來,一定了為這件事。""不錯。"侯爵說,他又提出了早先就醫院裡那個被狗咬的人提過的問題:"我們該怎麼辦呢?"

阿夫雷農西奧沒有像前一天那樣粗暴地回答,而是要求看看西埃爾瓦.瑪麗亞。這也是侯爵想對他提出的要求。這樣,兩人不謀而合,馬車就在門口等他們。

到家後,侯爵遇到貝爾納達正坐在梳妝檯前,像他已忘記的、他們做愛的久遠年月那樣賣弄風情地梳洗打扮,但是這次並不為了任何人。房間裡飄着她的肥皂散發出來的春天般的香氣。她在鏡子裡看見了丈夫,並不含譏諷地對他說:"我們是什麼人,單元送馬給人家?"侯爵沒有理睬她,只是從亂七八糟的床上拿起她平日穿的長衫,仍到貝爾納達身達,毫不同情地命令她說:"快穿上,醫生來了。""我有救了。"她說。

"不是為你來的,雖然你很需要。"他說,"是來看女兒的。"

"對她毫無用處。""她說,"要麼死,要麼就這樣活着,沒有其他可能。"但是好奇心壓倒了一切:"他是誰?"

"是阿夫雷農西奧。"侯爵說。

貝爾納達十分氣惱。她寧肯就這樣赤身裸體、孤單地死去也不願意把自己的榮譽交給一個暗藏的猶太人。他曾經是她父母的家庭醫生,後來他們不用他了,因為他池露病人的病情,以誇耀他的診斷。侯爵反對說:

"儘管你不鼓欠他,我更不喜歡他,但你是孩子的母親。"他說,"就憑着這種神聖的職責,我要求你相信他的檢查。"

"從我這方面來說,他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我已經死了。"貝爾納達說。和預料的相反,小女孩毫不忸怩作態,懷着查看一件帶發條的玩具的好奇心接愛醫生對她的身體進行仔細的檢查。"我們醫生是用手看病。"阿夫雷農西奧對她說。小女孩很高興,第一次對他微微一笑。

她的健康情況是顯而易見的,因為雖然她有一副貧血的模樣,可是她的身體的機能很協調,她的肉體上布滿了金黃色的、幾乎看不見的汗毛,幸福的花朵含苞欲放。她的牙齒完美無缺,眼睛明亮,雙腳平穩,雙手靈巧,每一根頭髮都預示着長壽。她很有力量、很克制地回簽居心叵測的提問。必須十分了解她才能發現她的回答沒有一句是真話。只是在醫生找到腳踝上那道很小的傷痕時,她的神色才顯得緊張。阿夫雷農西奧自然而然地耍起了小心眼兒。"你從哪兒摔下來過嗎?"小女孩不眨眼兒地肯定地說:"從鞦韆上摔下來過。"

醫生開始用拉丁語跟自己說起話來。侯爵打斷他說:"請用西班牙語對我說話。"

"不是對你。"阿夫雷農西奧說,"我在用拉丁語自言自語。"

西埃爾瓦.瑪麗亞對阿夫雷農西奧的檢查很着迷,甚至讓他把耳朵貼在胸前聽診。她的心房發出不安的咚咚聲,她的皮膚上滲出了冰涼的、青紫色的、散發着強烈的蔥頭味的汗珠。檢查完後,醫生親切地拍了一下她的小臉蛋兒。"你很勇敢。"他對她說。

單獨和侯爵在一起時,醫生對他說,女孩知道那隻狗有狂犬病。侯爵不懂他的話。"她對你講了許多謊話。"侯爵說,"但是這種謊話她不會講。"

"不是她,先生。"醫生說,"是她的心房告訴我的:她的心房像一隻關在籠子裡的小青蛙。"侯爵花了一些時間重述了女兒說過的其他一些令人吃驚的謊話。但他講述時不是懷着憎惡的心情,而是懷着做父親的幾分驕傲。"說不定她會成為詩人。"他說。"阿夫雷農西奧不認為說謊是藝術創作的條件。

"作品越透明,詩意就越明顯。"他說。

他唯一無法解釋的事情是小女孩汗水的洋蔥頭味。由於他不清楚某種氣味和狂犬病有什麼聯繫,所以認為那種氣味不是任何疾病的症狀,便把它排除了。

後來,卡里德.德爾.科夫雷對侯爵說,西埃爾瓦.瑪麗亞偷偷地迷上了奴隸們的學問,他們讓她嚼刺藤黃藥膏,赤身裸體把她關在一間洋蔥頭儲蓄室里,以便消除狗的病毒。

阿夫雷農西奧不忽略狂犬病的最微小的細節。"被狗咬的傷口越深,傷口離大腦越近,發生的昏厥就越嚴重,越迅速。"他說。他想起了他的一個病人的情況,那個人是過了五年後死的。但是留下疑問:他是不是後來傳染上狂犬病而沒有發覺?傷口迅速癒合不說明任何問題,過一段時間後,傷疤可能腫起來,重新裂開、化膿。死前遭受的折磨非常可怕,還不如死了好。在這種情況下,唯一正確的做法是依靠"上帝之愛"醫院,那裡有經驗的塞內加爾人,他們對付發瘋的異教徒和中邪者很在行。否則的話,侯爵本人必須忍受把女兒鎖在床上直到她死去的痛苦。

"在人類的漫長歷史中,"他最後說,"沒有一個狂犬病患者能夠活下來講述自己的病情。"侯爵下定決心,十字架無論多麼重,他也堅決地把它背在身上。這就是說,他要讓女兒死在家裡。醫生讚賞地望了望他。那目光與其說表示尊敬,毋寧說是表示遺憾。

"在你來說,這樣做也算夠偉大的了,先生。"他對他說,"我不懷疑,你的心有承受不幸的勇氣。"他又一次堅持說,症狀並不令人感到不安。傷疤離最危險的部位很遠,誰也記得出過血。西埃爾

瓦"瑪麗亞非常可能沒有染上狂犬病。

"那麼與此同時該做什麼?"侯爵問。

"與此同時,"阿夫雷農西奧說,"讓她聽音樂,把家裡擺滿花,讓飯鳥兒歌唱,帶她到海邊看夕陽,把一切使她感到快樂的東西送給她。"

醫生揮了揮帽子,並照例講了一名拉西格言跟他告別。但是這一次,為尊重侯爵,他把格言翻譯出來了:"快樂治不好的病,藥也治不好。"

第二章

人們從來不知侯爵為什麼會變得這麼懶懶散散,也不知他為什麼要維持一種如此不和睦地婚姻,而他本來是可以勇敢地過一種平靜的鰥居生活的,當初他完全做得到心想事成,因為老侯爵跟他父親―聖地亞哥騎士團騎士、有生休殺大權的黑奴販子、冷酷無情的軍團長,國王陛下慷慨地賜予他榮譽和俸祿,卻不懲處他的不公正行為一的權勢太大了。

但是,唯一的繼承人伊格納西奧卻很平常。他的生長表現出智力發育滯後的明顯跡象,直到應該有所建樹年齡還不識字,並且也不喜歡任何人。到了二十歲才顯露出生命的第一個徵兆,這就是萌發了愛情,願意和"神聖的牧羊女"瘋人院的一個瘋女人結婚;那個女人的歌聲和叫喊聲是他童年的催眠曲。她叫杜爾塞.奧利維妞,是國王的一個皮匠家中的獨生女。她必須掌握製作馬鞍的工藝,免得讓這個保持了幾乎兩個世紀的手藝失傳。正是這種本來是男人們幹的工作使她喪失了理智。而且她的病情相當嚴重,為了教她明白不要吃自己的糞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如果沒有這種病,對一個如此智商低的土生侯爵來說,她一定是一個極為合適的結婚結象。

杜爾塞.奧利維也納妞聰明伶俐,為了憨厚,很難發現她精神失常。從第一次看見她後,年輕的伊格納西奧就覺得她在平台上那些喧囂的瘋女當中與眾不同。就在那一天,他和她通過手勢彼此心領神會了。她是扎風箏的能手,把情書疊成小鴿子拋給了他。為了和她通信,他學會了讀書、寫字。這是一次正當的熱戀的開始,但是誰也不願意給予理解。老侯爵惱羞成怒,威嚇兒子公開否認此事。

"這不但是事實,"伊格納西奧回答,"而且她已允許我向她求婚。"針對老侯爵關於精神病的言論,他以自己的理由反駁說:

"如果一個按照瘋子的思維邏輯行事,他便不是瘋子。"

他父親這位和主人與老爺的身份不相稱的家長下了一道命令,把他流放到他家的牧場去。這等於活活地讓他等死。他害怕動物,若是母雞則略好一點。但在牧場裡,他卻從近處觀看一隻活生生的母雞,將那隻母雞在他的想象中變得愈來愈大,大得像一頭奶牛。他覺得那是一個怪物,比陸地上和水中的任何怪物都可怕。在黑暗的夜裡,他出了一身冷汗。早晨他醒來時,面對牧場的可怕寂靜,他感到不安。那隻大獵犬蹲在他的臥室門前不眨眼地守護着,他覺得它比其他任務危險的東西更使他心驚肉跳。他說:"無因活着而擔驚受怕。"在牧場的流放中,他養成了陰鬱的性情、暗中觀察事物的方式、好沉思的性格、懶惰的習慣、緩慢的講話方式和神秘的信仰。這種信仰似乎註定使他生活在與世隔絕的斗室里。

在流放的第一年,一次他被漲水的大河般的轟鳴聲驚醒。原來是牧場的所有動物離開它的棲息地,在滿月下的萬簌倶寂中穿越着田野。它們靜靜地打翻阻擋它們的一切,朝着草場、甘蔗田、激流險灘和沼澤地跑去。大牲口和馱馬群在前頭,豬、羊、雞、鴨在後頭,以不祥的隊形消失在黑夜裡。甚至包括鴿子在內善飛的鳥類也步行而去。只有大獵犬在主人的臥室門前的哨位上守到天亮。這是侯爵同這隻大獵犬和他家中後來養的許多獵犬保持的近乎是人與人之間的友誼遙開始。

被牧場荒涼可怕的景象所壓倒,年輕的伊格納西奧放棄了他的愛情,屈服於他父親的安排。他父親犧牲了他的愛情還不夠,還把遺囑中要求他同一位西班牙貴族的女繼承人結婚的條款強加人他。他就這樣舉行了隆重的婚禮,和美貌出眾、有着多方面的非凡才能的女人堂娜奧拉亞"德"門多薩成了親。結婚後,他讓她保持着她的童貞,連生個兒子的恩惠也不給她。後來,他仍然像他出世後一直生活的那樣,過着不幸福的單身生活。

堂娜奧拉利亞"德"門多薩把他推向了社會。雙雙去望大彌撒,與其說是去做禮拜,不如說為了炫耀於人。她穿着大幅的裙子,披着華麗的斗篷,包着卡斯蒂利亞的白求恩女人用的那種漿過的花邊頭巾,身後跟着穿綢緞衣、戴滿金首飾的女奴。她沒有穿那種睚家裡穿的、只有那些裝模作樣的女人才會在教堂里穿的拖鞋,而是套着裝飾着珍珠的熟山羊皮高統靴子。和那些頭戴不合時代潮流的假髮、衣服上釘着祖母綠紐扣的達官貴人不同,侯爵只貼身穿着一身棉布衣,戴着一頂軟帽。但是他卻常常是被迫參加公眾活動,因為他永遠也克服不了對社交活動的恐懼心理。

堂娜奧拉利亞"德"門多薩在塞哥維亞曾是斯卡拉蒂"多美尼科的學生,榮幸地獲得在學校和修道院教音樂和唱歌的許可證。她來到這兒時,帶來一架擊弦古鋼琴的零部件,她自己把它裝好了;還帶來了不同的弦樂器,她自己彈,也教別人彈,彈得非常熟練。她組建了一個初學者樂團,樂團以意大利、法國的新空氣把家庭的下午變得神聖了。關於這個樂隊,人們甚至說它是從聖靈抒情詩里獲得靈感的。

侯爵似乎缺乏音樂才能。照法國人的說法是,他有一雙藝術家的手和炮兵的耳朵。不過,自打拆開樂器的包裝那天起,他就開始注意意大利古詩琴:它那奇怪的雙琴頭、它的指板的大小、它的弦的數量和它那清晰的聲音。堂娜奧拉利亞"德"門多薩非要他彈得跟她一樣熟練不可。每天早晨他們都是在果園的樹下練習彈琴中度過的。她懷着愛情和耐心,他則像石匠那麼頑強不懈,直到悔恨的情歌毫不遺憾地向他們投降。

音樂使他們的夫婦關係大為改善,堂娜奧拉利亞"德"門多薩甚至敢幹跨出她一直未跨出的一步。一個暴風雨之夜,也許是假裝害怕,她跑進沒跟她同過房的丈夫的臥室里。"這張床的一半是我的。"她對他說,"我要睡在這半張床上。"

侯爵堅持要她回去。而她相信可以用道理或強力說服或壓服他,便也堅決不走。但是生命沒有給他們更多的時間。十一月九日,他們雙雙在甜橙樹下彈琴,因為那裡空氣純淨新鮮,天空萬里無雲,這時一道耀眼的閃電閃過,一聲地動山搖般的巨響使她們驚慌失惜,堂娜奧拉利亞.德.門多薩被雷電擊倒了。

驚恐不安的城市認為這場災難是某種見不得人的罪孽引起上帝大發雷霆的結果。侯爵安排舉辦了葬禮。在葬禮上,他第一次穿插着黑色的塔夫綢喪服、面色憔悴地出現在眾人面前。此後他再也沒有把喪服脫掉。從墓地回來後,他發現果園的甜橙樹上落滿了雪白的小紙鴿兒。他信手夠了一隻,展開來一看,上面寫着:"那道閃電屬於我。"

不等九日祭結束,他就把支撐着長子的權勢的物質財富捐給了教堂,其中包括:位於莫姆波斯和阿亞佩爾的兩座牧場,離家只有十二英里的馬阿特斯的兩千公頃地和幾群供騎用和表演用的馬匹,一座農場和加勒比沿海地區最好的榨糖作坊。然而關於他的財富的說法,是以一座閒置的大牧場為基礎的。在人們的記憶中,想象的大牧場邊界消失在拉瓜里帕沼澤地和拉普雷薩低注地那邊,直到烏拉瓦地方的那片低濕地帶的叢莽。他保留下來的東西只有他家的那片深宅大院和變得十分狹小的奴隸庭院,以及馬哈物斯榨糖作坊,他把住宅的管理權交給了多明知.德.阿德維恩托。讓年邁的內普圖諾仍保留老侯爵賜予他的車夫的工作,並把家裡所剩餘的馬匹交給他飼養。

他第一次獨自住在前輩們的昏暗的宅院裡,在黑暗的夜裡幾乎睡不穩,因為他們這些高貴的土生白人生來就害怕在夢中被自己的奴隸殺死。他常常突然醒來,不知道從天窗上往裡探望的眼睛是人間的還是陰間的。他踮着腳走到門口,猛然打開門,發現一個黑人正從鎖眼裡突窺視他。他們赤身裸體、抹着椰子油在走廊里悄悄地溜來溜去,免得被抓住。這麼多可怕事情湊在一起,他不知所惜,便下令家裡的燈燭要通宵不滅,把一步步侵占着空閒地方的奴隸逐出家門,並把經過作戰訓練的第一批大獵犬帶到家裡來。

大門頭閉起來。把一泛潮就散發臭味的法國絲絨家具仍在一邊,把哥白林雙面掛毯、瓷器和鐘錶精品賣掉,滿足於在空空蕩蕩的房間裡躺在用牛蒡編織的吊床上乘涼。侯爵沒有再去望彌撒和靜修,在宗教遊行時沒有佩戴至聖的白戶飾,不再過彌撒日,也不過四旬齋,儘管他準時向教會交納稅款。他躲在吊床上,有時是因為八月臥室里太悶熱,但幾乎總是為了在甜橙樹下睡午覺。隔壁的瘋女們向他投擲殘渣剩飯,大聲對他說撩撥人的下流話。但是當政府願意幫助他搬走精神病院時,他卻由於喜歡她們而提出了異議。

杜爾塞.奧利維妞面對情人的冷淡態度泄了氣,只好供徒勞的懷念安慰自己。一有機會她就從果園的小門溜出"神聖的牧羊女"精神病院。她用可口的精飼料馴養那些大獵犬,讓它們聽她的話,用睡覺的時間去收拾她從來也沒有住過的房子,用羅勒掃帚清掃它,好為它帶來好運氣,並把蒜辮子掛在臥室里,好驅逐蚊蟲。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從不隨意擺放東西,但她至死也不知道每天早晨的走廊為什麼總比前天晚上還乾淨,她用她的方式擺放的東西為什麼第二天早晨總改變了位置。在侯爵的鰥居生活不滿一年的時候,他偶然碰見杜爾塞.奧利維妞在擦洗她覺得被女奴們保管得不好的家具雜物。

"我真不相信你會這麼大膽。"他對她說。"因為你還是往日那個懦弱的老實人。"她回答說。

這樣,一咱曾被嚴禁的、至少一度算是愛情的友誼又恢復了。兩個人一直談到天亮,既不抱幻想也並不絕望,就像一對命中洽談室要墨安成規的老夫妻。他們相信他們會幸福的,也許已經是幸福的了,甚至兩人中有人講了一句不該說的話,採取了不該採取的行動。夜晚在一群發瘋的人的爭吵聲中腐爛,大獵犬被吵鬧聲弄得無精打采。於是,一切又恢復了原狀。此後,杜爾塞.奧利維妞很久沒有再到他家裡來。

侯爵坦白地告訴她,他之所以放棄財產,改變他的生活方式,並非出於對宗教的虔誠,而是由於看到妻子肉體被雷電化為灰燼時突然失去了信仰,使他產生了恐懼。杜爾塞.奧利維妞願意安慰他。,她保證做他的奴隸,無論在廚房裡還是在臥室里。他沒答應。"我永遠不再結婚。"他對她起誓。

然而,沒過一年,他又偷偷地和貝爾納達.卡夫列拉結了婚,她是他父親在海外經商發跡時用過的一個老監工的女兒。當老監工要她把堂娜奧拉利亞愛吃的鹵大西洋鯡和黑油橄欖送到他家的時候,他們認識了。堂娜奧拉利亞死後,她仍然給侯爵送這些東西。一天下午,貝爾納達看見他躺在果園裡的吊床上,便拉過他的左手來給他看手相。發現她看得那麼准,侯爵很激動。從此後,雖然沒有什麼東西要買,他仍然在午休時把她叫來。但是兩個月過去了,他卻一點兒也不主動。於是她採取了行動。她突然跳上吊床壓在他身上,用他穿着的外衣下擺堵住了他的嘴,一直把他弄得精疲力竭。然後用她的熱情和智慧使他振作起來;這一切,在他獨身的愛情中少得可憐的快樂中,他是不敢想象的。最後,她不顧一切地剝奪了他的童貞。他已經五十二歲,她卻只有二十三歲,但是年齡的差別並沒有什麼妨礙。

後來,午睡時間,他們仍然在甜橙樹下做愛,但總是匆匆忙忘記,沒有愛情。瘋女們站在平台上不知羞恥地唱着歌兒為他們加油,像在運動場上那樣為他們的勝利歡呼。未等侯爵明白等待着他的危險,貝爾納達便帶來已懷孕兩個月的消息,使他從麻木狀態中醒來。她提醒他說,她不是黑女人,而是一個拉迪諾和一個卡斯蒂利亞白女人的女兒,因此,縫補被破壞的貞操的唯一的錢線就是正式成親了。他一直拖延着,直到他父親在午睡時刻背着一支舊火槍來敲他的大門。他說話慢慢吞吞,表情和藹。他把火槍交給侯爵,沒有看他的臉。

"侯爵先生,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他問他。

侯爵手裡拿着武器,不知怎麼辦。

"根據我掌握的知識,我想這是一支火槍。"他說。然後,他真正好奇地問:"那你用這個幹什麼?"

"為了防備海盜,先生。"土著人,仍然沒有看他的臉。"現在我把它交給你,請你大發慈悲,把我打死,不然我就打死你。"

侯爵詞語瞭望他的臉,他有一雙憂傷而無怕聲的小眼睛,但是侯爵明白他的話中包含的意思。他把火槍還給他,請他進來談談,以便達成協議。兩天後,聯合會一座教堂皇的教區神甫和女方的父母及雙方的證婚人一道舉行了婚禮。婚禮結束時,誰也不知道莎貢塔從啊里冒出來,給新娘新郎戴上了幸福的花環。

一個落着小雨點的早晨,在人馬星座下,妊娠七個月的不幸的西埃爾瓦.瑪麗亞.德.托多斯^安赫萊斯出世了。她像個毫無生氣的小蝌蚪,纏在脖子上的臍帶差點把她勒死。"是個女孩,"接生婆說,"不過,她活不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