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當空 - 第3章

黃易

  龍鷹看着杏目圓瞪,余怒未消的太平公主,撫着開始變得紅腫的面頰,苦笑道:「痛是痛一點,總算給公主摸過。」

  太平公主震怒道:「還說!本殿自出娘胎以來,從沒有人敢對我說過半句輕薄話,你……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龍鷹笑道:「我很想活,只是活不了!」

  太平公主喝道:「滾!」

  在書齋門外守候的胖公公迎上來,沒好氣的道:「為什麼開罪公主呢?掌聲足可遠傳百里開外,給我看看。」

  龍鷹垂下撫臉的手,頹然道:「差點給毀容。」見胖公公目露驚異神色,駭然道:「是否永不能復原?」

  胖公公探手抓着他臂膀,循原路離開,壓低聲音道:「剛好相反,是太快復原,初時仍見清晰的血痕,轉眼血痕消退,像從沒有人刮過你一巴掌的原來模樣。幸好公主趕你出來,給她看到便糟糕透頂。」

  龍鷹心知肚明怎麼一回事,乏言以對。

  胖公公扯着他回到剛才的小橋,停下來,抓着他的手,真氣迸發,像在荒谷石屋那趟般以陰柔精緻的真氣搜索他的經脈,比那次審查更為無微不至,好一會後劇震放手,不能置信的道:「仍是沒有絲毫武功。道心種魔果然不同凡響,照我看你已臻達『結魔』的境界。」

  龍鷹愕然道:「公公怎會曉得結魔?」

  胖公公沒答他,沉吟片刻,然後石破天驚的道:「你必須逃走!」

  龍鷹大喜道:「公公因何忽然改變想法,你不是說過我沒有機會的嗎?你……你為何肯幫我?」

  胖公公凝視他,雙目射出堅決的神色,一字一字沉聲道:「因為你是我聖門最後的一個希望。情況仍然沒有改變,最終你逃不脫落網遭擒的命運,卻可利用魔種的神通廣大,儘量爭取時間,只要練至成魔的階次,將大增與武曌周旋的本錢。」

  龍鷹吁出一口涼氣,難以置信的道:「公公竟是魔門的人,那她……她……」

  胖公公深深嘆一口氣,苦澀道:「心裡有數便成,不用說出來,也不要隨便告訴其他人。她出身的安排太巧妙了,一切有根有據。唉!當年先帝病重,她發出討伐聖門的『盪魔檄』,我還以為是門面工夫,目的在討好以慈航靜齋馬首是瞻的白道武林,豈知她說做就做,集官府和江湖各幫派精英的力量,以雷霆萬鈞之勢,將聖門連根拔起。」

  再嘆氣道:「首當其衝的竟是她和我所屬的陰癸派,由於武曌對聖門兩派六道了如指掌,加上壓倒性的實力,聖門哪是對手?她很狠!真的很狠!」

  龍鷹問道:「公公沒有反對嗎?」

  胖公公頹然道:「她在等待我反對,好找到不能不殺我的藉口。對我她始終有特別的感情。我只好扮傻,還贊她肯為大局壯士斷臂。不過她比誰都明白我,就像我明白她。今次隨行是我自動請纓,她不想我懷疑她有殺我之心,所以答應。」

  龍鷹不安的道:「如此若公公助我逃走,怎瞞得過她?」

  胖公公淡淡道:「她的心態非常微妙,會把殺最後一個聖門的人這虛榮留給我,以謝我多年來冒生命之險扶助她的恩情。或許我猜錯,但有什麼大不了的?公公行年七十有二,七十三歲和七十四歲死有什麼分別?」

  龍鷹道:「公公何不與我一起逃亡?」

  胖公公苦笑道:「假如我像你般年紀,明知是死亦會和你一道走。現在我先送你到來俊臣那奸小子處,待想清楚再找你說話。」

  來俊臣從胖公公手上接收龍鷹後,擺出老朋友的姿態,帶他到宅西一個小廳大吃大喝,龍鷹已十多個時辰沒有半粒米進肚,當然不客氣,把這個陪吃的酷吏頭子自吹自擂的青樓艷史當作耳邊風,到他說及長安洛陽西東兩京盛行的女道士之風,才稍感興趣,問道:「那麼道觀豈非變成青樓?」

  來俊臣現出個曖昧的笑容,色迷迷的道:「非是道觀,而是女觀,與青樓的滋味大不相同,鷹哥兒一試便知。」

  龍鷹再沒興趣聽下去,吃畢被收押在附近園裡一間獨立的小石屋,只有一張床、一個夜壺,唯一的門開有窺孔,不時有人透孔觀察。屋外防衛森嚴,屋內則不准熄燈,看守上無懈可擊,不過做囚犯做到這樣子,該算相當不錯。

  他躺在床上,思潮起伏,整理因太多事發生致吃不消的思緒。

  當年陰癸派全體伏誅的消息傳來,一向對武曌的「盪魔檄」掉以輕心的杜傲驚醒過來,曉得大禍臨頭。

  陰癸派雖在魔門傳奇人物婠婠不知所終後式微,但根基深厚,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到婠婠後來忽然現身,歸還《天魔寶典》,然後正式脫離陰癸派,陰癸派隱然有中興之勢,豈知竟不堪被武曌賜名為「盪魔團」的一擊。

  也令杜傲大惑不解,為何自漢以來,朝廷和武林一直想做的事,竟給武曌輕易辦到?何況自李世民登上帝位,魔門諸系比之以往任何一個時期更小心翼翼。聖帝府就每三年遷府一次。

  杜傲終於決定逃往海外避風頭,偕七個徒弟和龍鷹,晝伏夜行,潛至江陵,買了條船,順水東下,尚未過歷陽,發現敵船蹤影。杜傲遂召龍鷹入艙,神色凝重的道:「小朴!現在我交予你以防水油布包裹的本門聖典,為此你須立下聖門咒誓,永不拆看。任對方如何神通廣大,亦不知有你的存在。待會趁我和眾師兄在甲板現身,吸引注意,你乘機溜入水中,潛往右岸,依我給你的圖示,到指定的地方等待我們五年,逾期未見,就把我交給你的東西燒毀。但如一切順利,我們在海外耽擱兩三年後回來會你。」

  這番話似是昨天說的,眨眼已是五年後的今天。胖公公說得對,時間長短,過去了再沒丁點分別。

  龍鷹登岸後,亡命竄逃,到認為已脫離險境,又路途無聊,兼之他愛書如命,更認為被逼立下的誓言怎可作數,如被迫籤押的欠單不是真的欠錢,哪抵得住好奇心。又想到看一頁該不算犯禁,只是讓自己知道攜帶的是什麼東西。

  豈知揭開第一頁,吸引他的不是古卷原本,而是以硃砂寫下「千萬勿要讀吾批註,因不欲爾重蹈我向雨田覆轍,致陷萬劫不復之地」三句話。

  換過任何其他魔門宗主,看到向雨田的警告肯定行人止步。豈知正中龍鷹下懷,自己騙自己的忖道:「只看向雨田的注釋而不碰原文,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不看猶自可,一看一發不可收拾。

  向雨田此人識見高超,思路天馬行空,其見聞之廣博、遊歷範圍之大、胸懷之闊,超乎常人想象,令人驚異他短短一生怎可能經歷這麼多人和事。杜傲的識見算是相當不錯,比起向雨田卻是螢火與皓月之爭。最使龍鷹興奮的,是當龍鷹讀畢向雨田除第六篇外遍布全書數十萬個以硃砂寫的蠅頭小字後,從內中幾個隱晦的暗示看破他是魔門史上首個練成種魔大法的人。

  此時他哪還理會其它,渾忘一切,昏天昏地的刻苦鑽研。潛移默化下,向雨田主宰了他性情的發展。

  想到這裡,足音從屋外透門傳入耳鼓。

  誰這麼夜來擾他的清夢。難道是太平公主回心轉意,向他致歉?

第四章

超級刺客

  來找他的是來俊臣,神色古怪,着手下門外等候,一個人進來坐在床邊,問道:「鷹哥兒因何事開罪公主,在宮裡她算是好脾氣,講點人情。」

  頭枕雙手仰臥床上的龍鷹若無其事道:「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本想色誘我,但當我想……」

  來俊臣色變截斷道:「求求你!千萬別說下去,給人知道我聽過,肯定小官不是遭車裂就是被腰斬,甚至炮烙、烹煮,又或割鼻、截舌。宮刑更不得了,以後拿什麼去青樓?」

  龍鷹沒好氣道:「又是你要問的。」見他猶有餘悸急喘得差點斷氣的樣子,笑道:「你對酷刑的確非常在行,隨口可說出大堆名堂。」

  來俊臣苦笑道:「我很少欣賞人,但真的欣賞鷹哥兒你,換過我處於你的情況,怎可能像你般仍不斷開玩笑,遊戲人間。對我來說,最難對付的正是你這種人,因為摸不透你的弱點。」

  龍鷹好奇心起,道:「你是刑術的高手,告訴我!最難捱的是哪種酷刑?」

  來俊臣想都沒想衝口答道:「最慘無人道莫過於凌遲,關鍵處在一『遲』字,一刀一刀、一片一片的割掉身上的肉,最堅強不屈的人也要哀號求死。」

  龍鷹打個寒噤,坐將起來,駭然道:「這個我肯定受不住。」接着道:「究竟你因何事來找小弟呢?」

  來俊臣苦笑道:「剛才公主和胖公公召小官去,公主垂詢小官有哪種刑法可使你大吃苦頭,又不太傷你身體。」

  龍鷹失聲道:「什麼?」

  想不到美艷的公主如此記恨,說錯話可招來嚴重後果。

  來俊臣道:「小官向公主提出個『水劫』的小把戲,卻不被接納。」

  龍鷹奇道:「水劫是什麼?」

  來俊臣不厭其煩,詳細解釋道:「就是把人脫光衣服,掉進個近乎密封的小石牢,注入及膝污水。不要小看這個似乎沒有什麼殺傷力的刑法,對於那些自以為高人一等,附庸風雅的世家子弟最收奇效,在我記憶中捱得最長時間的那個不過是五天許光景。」

  龍鷹可以想象其中的不堪,幸好公主不採納,總算有點良心。心中一動問道:「來大人是否出身寒門?」

  來俊臣點頭道:「不但出身寒門,還是寒門中的寒門,幸好先父把我送到著名的鐘離書院,不用付錢。」接着興奮起來,道:「現在時勢不同了,以前機會盡屬高門世族,但自聖神施行德政,銳意提拔我們寒門子弟,幾乎凡鍾離書院推薦的,聖神無不酌材任用,甚至親自審核。今日還是寒門布衣,明天已是高官厚爵,不知多麼風光。唉!可惜我卻不獲推薦。岔太遠了,我還要向鷹哥兒施個小刑。真對不起,小官只是執行命令。」

  龍鷹再失聲道:「什麼?」

  來俊臣尷尬道:「是胖公公提議的,就是對兩隻腳趾頭施行『夾裂』之刑,公主本不同意,胖公公指出落刑可輕手一點,脫甲但不斷骨,事後再由他以上等傷藥治療,保證到洛陽時可以用兩條腿走路。」

  龍鷹本聽到毛骨悚然,心念一轉,胖公公理該曉得他可憑魔種迅速痊癒,要求這麼向他用刑,自該與逃生大計有關。暗嘆一口氣,斷然道:「快手些,老子還要睡覺。」

  今次輪到來俊臣失聲道:「睡覺?」

  龍鷹尚未有機會答他,危險的感覺疾涌心頭,不旋踵三聲慘呼接連在屋外遠處傳來。來俊臣大吃一驚,彈將起來。

  悶哼慘嘶之聲爆竹般響起,最後一聲已移至門外近處,還聽到來俊臣守在門外的手下們吆喝拔刀抽劍的聲音。可見來襲者駭人的速度和沒有人是一合之將的驚人身手。

  來俊臣拔劍撲往屋門,龍鷹則離床着地,魔種的奇異能量貫注全身,感官的靈銳攀上巔峰狀態,只恨運勁無門,有力難施。畢竟魔種仍是在結魔的初步階段。

  此時鐘鳴聲震天響起,但已遲了數步。

  「轟!」

  大門爆成漫室碎片,一個黑影像穿進一片薄紙般的破門而入,燈火倏滅,來俊臣狂喝一聲,劍化數十寒芒,朝這個可怕至極的刺客灑去,功力十足,可見他在武技上下過的工夫絕不少於刑術方面。

  換過一般好手,看到的只會是迅如鬼魅的身影,落在龍鷹的魔目里,清楚掌握到刺客的形相體態,黑暗影響不了他分毫。

  刺客竟是個千嬌百媚的年輕女子,純以空手克敵,一身夜行勁服,體型優美曼妙,進攻閃躍,動作總是那麼完美無瑕。沒有以布罩一類東西掩去花容,卻在面上塗了十多道寸許闊的深黑靛彩,看似隨便,但不單掩蓋了面目,還有種難以言喻的美化作用,強調了瓜子面型動人心魄的線條美。此時她一雙秀眸滿盈殺機,轉動流盼,勝比深黑夜空最亮麗的星辰。

  來俊臣朝她疾刺的十多劍,在她奇異的晃動下全告落空,她像變成幻影,下一刻游至來不及回劍的來俊臣旁,香肩輕碰來俊臣肩頭,看似該沒什麼作用,來俊臣竟被撞得踉蹌橫跌,「砰」的一聲碰往右邊牆壁處,噴出一口鮮血,潰不成軍。以他的武功,只能稍延遲她的進侵。

  女刺客一個轉身,撮指成刀,旋風般接近來俊臣,往來俊臣頸項疾劈,如給劈中,這酷吏頭子肯定立赴地府。

  龍鷹想也不想來俊臣這個滿手血腥、孽債纏身的酷吏該不該救,魔種發動,箭矢般朝刺客飆移,雙拳轟擊,可惜速度是魔種級的,力度則屬普通人,逃生是綽有餘裕,攻敵則為送死,完全未能配合。

  那刺客雙目掠過大惑不解的訝異神色,放過再沒有反擊之力的來俊臣,一來她是以龍鷹為目標,二來她該看出如讓龍鷹以這樣的速度閃躲,她要殺他怕未必可在短時間內辦到,見他不自量力送上門來,豈肯錯過。

  密集的破風聲自遠而近,顯示公主一方大批高手趕至。

  不見她如何動作,下一刻她投懷送抱的從龍鷹兩手間的窄小空檔欺入龍鷹懷裡,龍鷹立覺清香盈鼻,曉得做了鬼都忘不掉她醉人的體香時,女刺客一肘硬撞他心窩,骨折聲起,龍鷹心脈斷裂,被重創至大羅金仙都要回天乏力,斷線風箏般拋擲往後方牆壁,再反彈前仆。

  於失去生命和意識前,隱約見到胖公公沖門直入,往女刺客狂攻,後面跟來太平公主和丘將軍。

  「砰!」

  龍鷹直仆着地,再沒有任何活人的知覺。

  「醒來啦!醒來啦!」

  另一年輕女子聲音興奮嚷道:「我立即去稟告殿下。」

  龍鷹回復意識,第一個念頭是「我還未死」,第二個念頭是「我終遇上另一個可與太平公主相比的絕色。」接着感到大船在水上航行微僅可察的隨浪起伏,下一刻是整個環境在腦袋裡變得無比清晰,乃至於船外艷陽的熱力,這是從未有之的感受,至此刻他仍欠張開眼睛的力量。

  腳步聲自遠而來,龍鷹清楚掌握到胖公公和太平公主的足音,守門的兵衛推開房門,房內該是婢女的年輕女子,下跪施禮。

  兩人來到床前,龍鷹聽到他們心跳的聲音,幾乎可從其中辨別他們的心情和狀態。婢女退往門外。

  他終於睜目。

  映入眼帘是一臉關切神色,秀目含愁,太平公主艷麗的玉容。

  立在她旁的胖公公向他眨眨眼睛,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態,可知他為自己擔憂了好一陣子。際此一刻,他清楚和胖公公間建立起別人一輩子沒法達致互信互愛的關係,仿似胖公公是他世上唯一至親,關係微妙奇異。

  太平公主故作冷淡道:「小子你真命大!」

  龍鷹直覺她正克制着芳心深處某種與現下表現出來截然不同的情緒。

  胖公公頻打眼色,龍鷹毫無困難的明其心會其意,知他想支開公主,好和他說話。時間這般緊迫嗎?嘆道:「這是什麼地方?」

  胖公公知機答道:「你正在公主的座駕舟上,沿大運河北上,兩個時辰內可抵達神都。」

  龍鷹駭然道:「我昏迷了多久?」

  太平公主苦澀地道:「到今天足有四十九天。你不知自己那晚多麼嚇人,眼耳口鼻全是血,胸口瘀黑腫脹。我們為你在那裡逗留十多天,到你好點始北上揚州。」

  稍頓續道:「你該多謝公公,全賴他悉心治理,且是一手包辦,還禁止隨軍的大夫碰你。」

  龍鷹當然明白胖公公是怕別人察覺他情況有異。隨口問道:「抓到那女刺客嗎?」

  太平公主大訝道:「竟是個女的。」

  胖公公的表情更古怪,兩眼上翻,給他氣死的樣子,可知他早清楚刺客是女的,只是沒說出來。

  由此可見除胖公公外,其他人竟然弄不清楚刺客是男是女,當然已給她安然遁脫。如此驚世駭俗的武功,可在千軍萬馬中奪敵將首級似探囊取物。

  龍鷹道:「我想和公主私下說幾句話。」這叫欲擒故縱,要氣走她還不容易。憶起遇刺當晚這天之驕女還要找來俊臣整治自己,頓感如何對待她都是順理成章。

  胖公公望望太平公主,見她沒表示反對,退出房外,輕輕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