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敗葉 - 第3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來客像軍人似的把靴子一磕,手指張開舉到太陽穴,然後朝她坐的地方走了過去。

「是的,夫人。」他說。無論對誰,他都不叫名字。

他握住阿黛萊達的手,笨拙地搖了搖。我這才發現他的舉止相當粗魯莽撞。

他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周圍是嶄新的玻璃器皿和枝形燈。他那邋裡邋遢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桌布上的一攤湯跡。

阿黛萊達給大家斟上酒。開頭的興致已經煙消雲散,現在光剩下悶氣了。她似乎在說:「好吧,一切都照常進行吧。不過,完了事你得給我說說清楚。」斟完酒,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梅梅準備給大家布菜。這時候,客人把身體往後一仰,兩手扶住桌布,笑着說:

「嗯,小姐,請您給我煮點青草,端上來當碗湯吧。」

梅梅站着沒動,差點兒笑出來,最後還是忍住了。她扭過臉來看看阿黛萊達。阿黛萊達也笑了笑,分明感到十分茫然。她問:「什麼草,大夫?」而他用反芻動物特有的那種慢吞吞的聲音回答說:

「普通的草,夫人。就是驢吃的青草。」

5

在某一時刻,午睡時間耗盡了。大自然止住腳步,造物在混沌世界的邊緣踟躕不前。就連小蟲子也停止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活動。鎮上的婦女們欠起身來,嘴邊淌着口水,面頰上印着枕頭上的繡花花紋。天氣炎熱,她們心情煩躁,憋得透不過氣來,心裡想:「唉,馬孔多還是禮拜三!」然後,她們又蜷縮到角落裡,去捻接夢境與現實,並將流言交織,就像在合力編織一張碩大無朋的床單。

假如屋內的時間和屋外的時間走得同樣快,我們現在已經在烈日的烤炙下尾隨着棺材走在大街上了。可是,外面的時間要走得更快一些,恐怕已經是夜晚了吧——九月悶熱的月夜。在各家的庭院裡,婦女們坐在青幽幽的月光下,嘀嘀咕咕地交談着。而我們這三個離經叛道的人卻要頭頂乾燥的九月驕陽在大街上蹣跚着。誰也不會站出來阻攔殯葬儀式。我本來希望鎮長能夠橫下一條心,不許給大夫下葬。這樣,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孩子去上學,爸爸換上木屐,把盛冰鎮檸檬水的罐子放在右手邊,倒盆涼水沖洗沖洗腦袋。然而,情況變了。起初,我以為鎮長決定的事是不可撤銷的。可是,爸爸又一次以雄辯的口才說服鎮長收回了成命。屋子外面,人聲鼎沸,議論紛紛。人們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地說個不停。街道上很乾淨。風把牛蹄印吹光以後,只餘下乾淨的塵土。鎮上空蕩蕩的,各家大門緊閉。只聽得屋內邪惡的心靈發出低沉的聲響,好像開了鍋一樣。屋子裡面,孩子僵直地坐在那裡,眼睛盯着鞋子。他一會兒看看燈,一會兒看看報紙,一會兒又看看鞋,最後目光落在上吊自殺的人身上。只見死者咬着舌頭,在那雙玻璃球似的狗眼裡——一雙沒有胃口的死狗的眼睛裡,貪婪的目光消失了。孩子看着、想着這個平躺在木匣里的懸樑自盡的人,臉上露出哀戚的神情。倏地一切都變了,只見一隻手把凳子搬到理髮店門前,放在帶鏡子的梳妝檯前面,台子上有香粉和香水。手變大了,長滿雀斑。這不是我兒子的手,是一隻大手,一隻很大的右手。這隻手開始慢慢騰騰、一下一下地磨剃頭刀,耳邊只聽見刀鋒的哧哧聲,腦袋在想:「今天馬孔多是禮拜三,他們一定比往常來得早。」他們來了。各自在陰涼處和有過堂風的門洞裡找個座兒坐下,斜睨着眼睛,一臉兇相,一個個架起二郎腿,雙手抱住膝蓋,咬着煙管,也在談論這件事。他們東張張,西望望,最後目光落在對面緊閉的窗戶上,那是雷薇卡太太寂靜的住宅。雷薇卡太太忘記關電風扇了。她緊張、激動地在那幾間裝有紗窗的屋子裡踱來踱去,隨便翻騰着那些破爛玩意兒,那都是她在煩悶、乏味的寡居生活中積攢下來的東西。她摸摸這個,碰碰那個,似乎這樣她才能感覺到在死者下葬前她還活在人間。她把幾間屋子的門打開又關上,焦急地等待着祖傳的鐘表從午睡中醒來,敲擊三下,好讓她定下心來。與此同時,孩子臉上的哀戚消失了,變得愣愣怔怔的。所有這一切只發生在很短暫的時間裡。剛才有個女人踩了一下縫紉機,做完活兒後抬起滿是鬈髮的腦袋,用的時間就比這個多一倍。還沒等孩子從愣怔轉回哀戚,她就把縫紉機推到走廊的一角去了。就在這工夫,那幾個人已經咬了兩次煙管,眼瞅着剃刀在擋刀布上走了一個來回;下肢癱瘓的阿格達掙扎着想活動活動僵死的膝關節,雷薇卡太太又擰了一下門鎖,心裡琢磨着:「馬孔多的禮拜三,正是埋葬魔鬼的好日子。」孩子的手動了一動,時間又朝前跨了一步。只有當某種東西活動的時候,人們才知道時間在前進。在這以前,時間是不動的,好比汗水浸透的襯衣粘在皮膚上動彈不得,好比渾身冰冷、無法買通的死者咬着舌頭一動也不動。對上吊自殺的人來說,時間是靜止不動的,即便孩子的手在動,他也全然不知。雖然他不知道孩子的手還在動,可是對阿格達來說,時間卻在前進,她大概又數了一遍念珠。雷薇卡太太躺在摺疊椅上,眼睛盯住紋絲不動的鐘表的指針,心裡十分焦急。雖然她的時鐘一秒鐘也沒走動,阿格達的時間卻在流動,她又把念珠數了一遍,心裡想:「要是我能走到安赫爾神父那裡去,事情就好辦了。」孩子的手垂下了,剃刀順勢滑過擋刀布,一個坐在門洞裡納涼的人說:「恐怕有三點半了吧,有沒有?」手停住了,時鐘又僵死了,不再朝下一分鐘移動,剃刀也停在原處。阿格達單等着手再動一下,就要把腿一伸,膝蓋就可以挪動了。她要一口氣衝進聖器室,張開雙臂,高聲喊叫:「神父!神父!」可是,孩子沒有動。安赫爾神父蜷縮在那裡,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咂摸着夢境裡的肉丸子那股黏糊糊的滋味。要是他能瞅見阿格達跑進來,一定會說:「這可真是奇蹟。」然後,在矇矓中翻個身,臉上淌着汗,嘴邊流着口水,昏昏沉沉地咕噥着:「不管怎麼說,阿格達,現在不是給煉獄裡的遊魂做彌撒的時候。」一切都還沒有動,爸爸卻走進了房間。於是,兩處的時間統一起來了,破鏡重圓似的,兩半東西又牢牢地合在一處。雷薇卡太太的時鐘甦醒過來。剛才面對着孩子慢吞吞的舉動和雷薇卡太太焦急萬分的神情,時鐘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現在,時鐘打個哈欠,睡眼惺忪地潛入異常沉靜的時光的湖底,又帶着時間——準確的、校正過的時間——的水滴濕漉漉地鑽出來。時鐘朝前奔走着,鄭重其事地宣布:「現在的準確時間是兩點四十七分。」在不知不覺中爸爸打破了時間的停滯,對我說:「孩子,你有點精神恍惚。」我說:「您看會出事嗎?」他身上淌着汗,笑吟吟地說:「照我看,起碼有不少人家會把米飯燒焦,牛奶也會潑落一地。」

棺材蓋上了,可是我還記得死者的面孔,記得非常清楚。只要往牆上一看,就能瞧見那雙睜大的眼睛,濕土一樣灰不溜丟的鬆弛面頰,以及耷拉在嘴角的舌頭。這幅幻象弄得我焦灼不安。也許是褲子太緊了吧,我總覺得有一邊勒得慌。

外祖父在媽媽身旁坐下來。剛才從隔壁房間回來的時候,他挪過來一把椅子,現在,他坐在媽媽旁邊,一聲不吭,下巴支在手杖上,那隻跛腿朝前伸着。他在等着什麼。媽媽和他一樣也在等着什麼。那幾個瓜希拉人抽完煙,靜悄悄地坐在床上,一個挨着一個,眼睛避開棺材。他們也在等着什麼。

要是有人給我蒙上眼睛,拉着我的手,領我到鎮上去轉上二十圈,再把我送回這間屋子,我光憑鼻子就能把它辨認出來。這間屋子裡的那股垃圾味兒,那股堆積如山的衣箱味兒,我永遠也忘不了。不過,我只看見了一隻箱子。那箱子真夠大的,我和亞伯拉罕兩個人鑽進去都還綽綽有餘,還容得下托維亞斯。每間屋子有每間屋子的氣味,我都聞得出來。

去年有一天,阿達叫我坐在她腿上。我眯上眼,從眼縫裡瞄她。她看上去影影綽綽的,仿佛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只是一張臉。她看着我,晃來晃去,像綿羊一樣哼哼着。我正要睡着的時候,聞到了一股氣味。

家裡沒有一種氣味是我不熟悉的。有時候,家裡人把我丟在走廊上,我合上眼睛,張開兩臂朝前走。我心裡想:「一聞見加樟腦精的朗姆酒香味,那就是到了外祖父的房間。」我閉着眼睛,伸直兩臂繼續朝前走。我想:「現在走過媽媽的房間了,有一股新紙牌味兒。接下來就該是瀝青和衛生球味兒啦。」我繼續朝前走,聽見媽媽在屋裡唱歌。這時候,果然聞到了新紙牌的氣味,接下去,又聞到瀝青和衛生球味兒。我又想:「接着還是衛生球味兒。順着這股味兒朝左一拐,就該聞見衣服上的漂白粉味兒和沒開窗戶的屋子裡的憋悶味兒了。到那兒我就停下來。」朝前走了三步,我就嗅到這股味兒了。我站住腳步,閉着眼睛,張着兩臂,聽見阿達說話的聲音。她說:「孩子,你閉着眼走路哪!」

可是那天晚上,快要睡着的時候,我聞到一種這幾間房子裡從來沒有過的氣味,像是有人搖晃一株茉莉發出的濃郁芬芳。我睜開眼,嗅了嗅周圍渾濁濃重的空氣。我說:「你聞到了嗎?」阿達本來睜着眼瞧我,一聽我說話,她把眼睛合上了,把臉扭向別處去。我又說:「聞到了嗎?好像是在哪兒種的茉莉花。」她說:

「這是九年前貼牆根的那株茉莉花的香味兒。」

我坐在她腿上說:「可是現在沒有茉莉花啊。」她說:「現在沒有了。九年前,你出生的時候,靠院子牆根那裡有一株茉莉。到晚上,天一熱就聞得出這股香味兒。」我趴在她的肩頭上。她說話的時候,我瞧着她的嘴。我說:「但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啊。」她說:「是啊。那年冬天特別長。我們不得不把花園清除了一遍。」

那股芳香還在空氣中飄蕩,溫馨、濃郁,壓過了夜間其他氣味。我對阿達說:「給我說說是怎麼回事。」她沉吟了一下,然後朝月光下的白牆瞥了一眼說:

「大了你就懂得了,茉莉是一種會走路的花。」

我還是不懂。我感到身體猛地一顫,好像有人碰了我一下。我說:「哦!」她說:「茉莉花和人一樣,死了以後夜間就出來遊蕩。」

我一語不發地緊緊偎依在她肩下。我在想另外一件事,想廚房裡的椅子。下雨天,外祖父用這把破椅子烤鞋。我知道廚房裡有個鬼魂,每天夜裡戴着帽子坐在椅子上觀賞灶膛里熄滅的灰燼。過了一會兒,我說:「大概和那個坐在廚房裡的死人一樣吧。」阿達看了看我,瞪大眼睛說:「哪個死人?」我說:「就是每天夜裡坐在外祖父烤鞋用的椅子上的那個死人。」她說:「廚房裡壓根兒就沒有死人。那把椅子除了烤鞋之外派不上別的用場,所以一直放在灶火旁邊。」

這是去年的事了。眼下情況不一樣。現在,我親眼看見了一具屍體,一合上眼,就看見他在我眼前黑洞洞的空間裡晃動。我想把這件事告訴媽媽。可是,她和外祖父交談起來。她說:「您看會出事嗎?」外祖父從手杖上抬起下巴,搖了搖頭說:「照我看,起碼有不少人家會把米飯燒焦,牛奶也會潑落一地。」

6

起先,大夫每天睡到七點。一到七點鐘,他就來到廚房,上身穿一件沒有領子的襯衣,扣子一直扣到脖頸,黑乎乎、皺巴巴的袖子卷到臂彎,沾滿油污的褲子高抵前胸,外面繫着腰帶,比實際的褲腰低一大截子。你會感覺他的褲子隨時要掉下去似的,因為沒有一個結實的身體來支撐它。他倒是沒見瘦,但臉上看不到剛來那年的軍人的桀驁之氣了,現在的神情是失意、疲憊,不知道自己一分鐘以後會怎樣,也沒有心思盤算這些。七點鐘一過,他喝完咖啡,無精打采地跟大家應酬幾句,就回到房間裡去了。

他在我們家住了四年了。作為醫生,他的認真勁兒在馬孔多算是出了名的,然而他性情粗魯、放蕩不羈,周圍的人都覺得他可畏而不可敬。

原來鎮上只有他這麼一個大夫。後來,香蕉公司來到馬孔多,並且開始鋪設鐵路。打那以後,小屋裡的椅子就顯得多餘了,因為香蕉公司開辦了職工醫院,四年來找他瞧病的人都不來了。他眼瞅着「枯枝敗葉」踩出了新路,但是沒有吭氣。他依然敞開臨街的大門,成天坐在皮椅子上,眼瞅着人們熙來攘往,可就是沒有人登門求醫。於是,他上好門閂,買了張吊床,往房間裡一躲,不再出來了。

那時候,梅梅每天早上給他端去香蕉和橘子。吃完,他把果皮往牆角一丟。禮拜六梅梅打掃臥室的時候,再把果皮收拾走。誰要是看見大夫的那副神情,一準會想:要是哪個禮拜六梅梅不來打掃,這間屋子變成了垃圾堆,對他來說也是無所謂的。

現在他什麼也不干,幾小時幾小時地躺在吊床上,晃來晃去。從半掩的門望進去,可以在昏暗的房間裡影影綽綽地看見他,乾巴巴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頭髮亂蓬蓬的,那雙冷酷無情的黃眼珠里顯出一種病態,他分明已經開始意識到,自己在生活中吃了敗仗。

他住在我們家的頭幾年裡,阿黛萊達表面上若無其事,或者說是無可奈何,或者說實際上是遷就我的意思,讓他留在這裡。後來,診所關門了,大夫只在吃飯的時候才走出自己的房間,坐在桌邊,總是那麼沉默寡言,悶悶不樂。這時候,她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她說:「養着這麼個人簡直是造孽,供養他就好比是供養魔鬼。」而我呢,總是袒護他。這是出於一種混雜着憐憫、敬佩和同情的心情(不管現在怎麼說,當時的心情里確實含有不少同情的成分)。我固執地說:「還是得養活他。他在世上無親無故,需要大家體諒他。」

過了不久,鐵路通車了,馬孔多變成了一個繁華的集鎮,來了不少陌生人,蓋了一家電影院和許多娛樂場所。那一陣子,人人都有活兒干,唯獨他閒着沒事。他還是把自己幽閉在房間裡,躲着旁人,吃早飯的時候,踽踽獨行到飯廳,說起話來還是那麼坦然自若,甚至對小鎮的光輝前景也覺得蠻不錯的。一天早上,我頭一次聽他講了這樣一句話:「等咱們習慣了這些『枯枝敗葉』,一切就會過去的。」

過了幾個月,人們時常看到他在黃昏之前到大街上去,在理髮館一直坐到天黑。他和別人在理髮館門口聚成一堆兒一堆兒地聊閒天,旁邊撂着活動梳妝檯,或是高腳凳子,這些是理髮匠搬到大街上來,讓顧客享受享受傍晚的涼爽天氣的。

公司的醫生實際上已經剝奪了他的謀生手段,可他們還是不肯善罷甘休。到了一九〇七年,馬孔多已經沒有一個病人記得他了,他本人也不再盼望病人上門了。這時候,香蕉公司的一位醫生向鎮長建議,要求全鎮的專業人士來一次登記註冊。禮拜一,在廣場四角貼出了告示。大夫看了,認為與己無關。還是我找他談,告訴他最好去辦個手續。他平心靜氣、無動於衷地回答我說:「我不去,上校。這種事我再也不幹了。」我壓根兒不知道他有沒有合法的行醫執照,不知道他是不是像旁人猜測的那樣是個法國人,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的家,他肯定是有家的,可是從來沒聽他提過一個字。過了幾個禮拜,鎮長和鎮長秘書來到我家,要大夫出示證件,登記他的行醫執照。他索性連房門也不出。直到這一天——他在我們家住了五年,和我們同桌共餐了五年之後——我才發現我們還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呢。

自從我在教堂里看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梅梅,又在小藥店和她談心之後,我開始注意到我們家那間關得嚴嚴實實的臨街小屋。十七歲的人了(當時我剛滿十七歲),這點事還是能夠注意到的。後來我才知道是繼母上的鎖,而且不許人碰房間裡的東西。裡面有大夫買吊床以前睡過的床鋪,還有裝藥品的小桌子。他沒把桌子搬到大街拐角的那棟房子裡去,只把他在萬事亨通的那幾年積攢下來的錢拿走了(這筆錢估計少不了,他在我們家沒有什麼開銷,後來梅梅用這筆錢開了個藥鋪子)。除此之外,在垃圾堆和用他那種語言出版的舊報紙堆里,還有臉盆和幾件沒用的衣服。這些東西似乎都沾上了繼母說的什麼邪祟或魔法。

我注意到屋子被封死這件事,大概是在十月或十一月(梅梅和大夫離開我們家三年以後)。因為我記得第二年年初,我就盤算着把馬丁安置在那間屋裡。結婚以後,我也打算住進去。總之,我一直在打它的主意。和繼母閒聊的時候,我甚至提出來,現在應該把鎖拿掉,解除那道不許進入這間溫暖和煦的屋子的毫無道理的禁令。然而,在給我縫製嫁衣之前,誰也沒有直接和我談過大夫的事,更沒有講過那間屋子的事。屋子似乎還是大夫的,是他身體的一個碎片,只要家裡還有人記得他,他和我們家就永遠是藕斷絲連。

本來一年前我就要結婚的。不知道是不是由於童年和少年時代生活環境的影響,當時我對周圍事物的印象很淡薄。給我準備婚事的那幾個月里,我對許多事的確還是糊裡糊塗的。我記得,在跟馬丁結婚的前一年,他似乎只是一個模模糊糊、若有若無的影像。也許正是因為這個,我才希望他住在那間小屋裡,和我靠得近一些,這樣我才能感到他是一個具體的人,而不是在夢幻中相識的未婚夫。可是,我沒有勇氣和繼母談這些想法。當然,最自然的莫過於直接對她說:「我要去把鎖拿掉,把桌子放到窗戶跟前,把床抵着靠里的牆。我要在架子上放一盆石竹花,在門的過樑上插一枝蘆薈。」但是,我膽小,沒有決斷力,再說我的未婚夫又是那樣一個飄飄忽忽的人。我只記得他是個模糊不清、捉摸不定的形象,僅有的具體的東西大約就是那撇亮閃閃的小鬍子、略向左偏的腦袋和從不離身的四個紐扣的外套。

七月底,他來到我們家,和我們一起過了一天。他先是在辦公室里和爸爸談話,話題總不離一樁我一直搞不清楚的神秘生意。下午,我和馬丁陪繼母到樹林去散步。傍晚回來的時候,他走在我身邊,離我很近。在緋紅的晚霞中,我覺得他更是虛無縹渺、似有若無。我心裡明白,我永遠也不可能把他想象成一個具體的人,在他身上我永遠也不會找到某種堅實的東西。否則,一想起他我就會勇氣百倍、毫不躊躇地說:「我去給馬丁收拾一下那個房間。」

直到我們舉行婚禮的前一年,「我要和他結婚了」這個想法,對我來說還是難以置信的。我是在二月間為帕洛蓋馬多的孩子守靈的時候認識他的。當時,我們幾個姑娘唱着歌,拍着巴掌,盡情地嬉戲,這是唯一允許我們享受的娛樂活動。馬孔多有一家電影院,一架公共唱機和其他娛樂場所。可是,爸爸和繼母都反對我這種歲數的姑娘到那裡去玩。他們說:「那是給『枯枝敗葉』玩的地方。」

二月,中午天氣炎熱。繼母和我坐在走廊上,緝一件白衣服,爸爸在睡午覺。我們做着半截活兒,他拖着一雙木屐走過去,用臉盆倒涼水沖腦袋。晚上,氣候涼爽,天空邈遠,整個鎮上都能聽見為孩子守靈的婦女們的歌聲。

我們給帕洛蓋馬多的孩子守靈的那天晚上,梅梅·奧羅斯科的聲音仿佛比哪一天都更悅耳。她身材瘦削、乾枯、僵硬,像把掃帚,可是她唱得比誰都好聽。歌聲剛一停頓,赫諾維娃·加西亞就說:「外面坐着一個外鄉人。」大概除了蕾梅黛絲[1]·奧羅斯科以外,大家都停止不唱了。赫諾維娃·加西亞又說:「想想看,他穿着一件外套,一整夜都在不停地說話,而其他人都一聲不吭,聽得津津有味。他穿了一件四個紐扣的外套,挽着褲腿,露出系鬆緊帶的襪子和帶眼兒的靴子。」梅梅·奧羅斯科還在唱。我們拍起巴掌,齊聲喊道:「咱們和他成親去吧。」

後來,我在家裡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總覺得這不是真的。說話的人似乎是幾個虛幻的婦女,她們在一戶死了個虛幻的孩子的人家裡唱歌、拍巴掌。

另外有幾個婦女在旁邊抽煙。她們板着臉,老在提防着什麼,兀鷲一樣的脖子朝我們伸着。我們背後還有一個女人,坐在通風的門洞裡,用一條黑色的大圍巾連腦袋一齊包了起來,等着咖啡煮沸。驀地,一個男人的聲音加入了我們的合唱。一開頭,這聲音有些慌亂,跟我們合不上拍,後來,聲音變得鏗鏘有力,在空中來回激盪,好像在教堂里唱詩一般。赫諾維娃·加西亞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的肋骨。我抬起頭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他年輕、整潔,領子漿得硬挺挺的,外套上四個紐扣扣得整整齊齊。他正在注視着我。

聽人說他十二月回來,我想那間關得嚴嚴實實的小屋子最適合他住了。可是我不敢去想,只是自言自語地說:「馬丁,馬丁,馬丁。」這個名字,我反覆琢磨,多次咀嚼,把它拆成一個一個的字母。對我來說,這個名字已經完全失去了它的本來含義。

從靈堂出來的時候,他在我眼前晃動着一隻空碗,說:「從咖啡里我看出了您的運氣。」在姑娘們的前簇後擁下,我朝門口走去。這時候又聽見他低沉、輕柔卻極具說服力的聲音:「請數七顆星星,准能夢見我。」走過大門時,我看到帕洛蓋馬多的孩子躺在一口小棺材裡,臉上塗了一層米磨的粉,嘴上有一朵玫瑰花,眼睛用細小的木棒撐開。他死在二月,氣味還不算太大,房間裡的熱空氣中瀰漫着茉莉花和紫羅蘭的芳香。在籠罩着死者的肅穆的氣氛中,又響起那個縈迴在我耳際的聲音:「記住!請數七顆星星。」

七月,他來到我們家。他喜歡斜倚在欄杆的花盆上。他說:「想想看,我從來沒有看過您的眼睛。這是對戀愛膽怯的男人的秘密。」是啊,我的確不記得他的眼睛是什麼樣子。到十二月我就要和馬丁結成終身伴侶了。可現在都七月了,我還說不出他的眸子是什麼顏色。記得六個月以前,一個二月的中午,萬籟倶寂,只有兩條蜈蚣,一公一母,在盥洗室的地板上纏繞在一起。每逢禮拜二就到這兒來的討飯女人要走了一枝蜜蜂花。馬丁穿着扣好紐扣的外套,衣冠楚楚,滿面春風地說:「我能叫您每時每刻都想念我。我把您的相片貼在了門後頭,在眼睛上別上了別針。」聽了這話,赫諾維娃·加西亞笑得要死,她說:「這套玩意兒都是跟那些瓜希拉人學來的。」

似乎是三月底,他經常在我們家出出進進的,和爸爸在辦公室里一待就是幾個小時。他跟爸爸講那件事有多麼多麼重要,究竟是什麼事我一直也沒弄清楚。現在,我結婚已經十一年了。從他出門那天——他從火車的車窗里對我說「再見」,要我在他回來之前好好照看孩子——算起,也過去九年了。這九年裡,他杳無音信。爸爸幫助過馬丁安排這次一去不返的旅行,可是他也絕口不提他回來的事。在婚後的三年當中,我一直覺得他不如我頭兩次看到他的時候那樣具體,那樣實在。先是給帕洛蓋馬多的孩子守靈的時候,之後是三月里的一個禮拜天,我和赫諾維娃·加西亞從教堂回來,他獨自一人佇立在旅店門口,兩手插在四個紐扣的外套的側兜里。他說:「現在您得想我一輩子了,相片上的別針掉下來了。」他說話的聲音有些嘶啞、緊張,聽起來似乎確有其事。可即使真有這種事,也教人感到難以置信。赫諾維娃固執地說:「這都是瓜希拉人的破爛玩意兒。」三個月後,她就要和一個木偶劇團的導演私奔了,可當時的她板着面孔,顯得一本正經的。馬丁說:「一想到馬孔多有人懷念我,我就放心了。」赫諾維娃·加西亞瞟着他,氣得臉色都變了。她說:

「混賬東西!這件四個紐扣的外套非得爛在他身上不可。」

[1]蕾梅黛絲暱稱梅梅。

7

在小鎮居民的眼裡,他是個怪人。也許他自己並不希望這樣。看得出來,他一個勁兒地想要表現出通達人情、和藹可親的樣子,可大家還是挺討厭他的。他雖然生活在馬孔多人當中,可對過去的回憶使得他和他們之間橫着一道鴻溝。他試圖做出改變,卻無濟於事。人們用好奇的眼光看他,把他當成長期潛藏在黑暗角落裡的陰森可怖的野獸,重露面時難免令人覺得舉動失常,形跡可疑。

每天傍晚,從理髮館回來,他就往小屋裡一躲,這一陣子,連晚飯也不吃了。一開頭家裡人以為他是累了,回來以後直接上床,一覺睡到大天亮。沒過多久,我覺察出夜裡有些不尋常的事。每到夜靜更深,就能聽到他像瘋子一樣在屋子裡翻來覆去地瞎折騰,仿佛在跟他過去的幽靈打交道。過去的他和現在的他進行着一場無聲的戰鬥,過去的他在奮力保衛自己的性格:孤僻、堅毅不屈、說一不二;而現在的他一心一意地要擺脫過去的他。我聽到他在屋裡踱來踱去,直到黎明,一直鬧到自己疲憊不堪,他無形的敵人也精疲力竭才罷休。

後來,他把裹腿丟在一邊不用了,開始天天洗澡,還往衣服上灑香水。他的變化究竟有多大,只有我才看得出來。過了幾個月,他的變化更大了。我對他已經不單單是諒解和容忍,而且還覺得他很可憐。我可憐他倒不是因為他故意擺出一副煥然一新的面貌在大街上晃來晃去,而是因為別的。每天晚上他躲在屋裡,從靴子上往下摳泥巴,在臉盆里把抹布弄濕,往那雙穿過多年、破爛不堪的鞋子上擦鞋油。他把鞋刷子和盛鞋油的盒子藏在蓆子底下,不讓別人瞧見,仿佛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因為大多數男人到了他這個歲數,都變得沉着穩重、規規矩矩了。一想到這兒,我就覺得他怪可憐的。實際上,他正經歷着遲到的單調的青春期。他像小伙子一樣,講究起穿戴來了,每天夜裡用手當熨斗,硬是把衣服壓出線條來。然而,他到底不年輕了,找不到一個知心朋友,可以談談自己的憧憬或幻滅。

鎮上人大概也注意到了他的變化。不久,便有人說他愛上了理髮匠的女兒。我不知道這種說法究竟有沒有根據。不過這種流言使我明白了,這些年他之所以那樣不講衛生、吊兒郞當的,原來是因為獨身生活和生理性煩躁在深深地折磨着他。

每天下午,人們都看見他到理髮館去,穿得越來越講究,假領襯衫,袖口上是金晃晃的袖扣,乾乾淨淨的褲子,熨得平展展的,只是腰帶還系在褲襻外面。他好像一個精心打扮的新郎,走起路來帶着一股廉價肥皂的香氣,或像一個在戀愛場中屢遭失敗的戀人,雖然已經過了那個年紀,還得像初戀那樣手捧鮮花登門求親。

就這樣,不知不覺來到了一九〇九年年初。鎮上的風言風語看來都是無稽之談。人們確實看見他每天下午坐在理髮館,和各處來的人閒聊,可是誰也不敢說他曾經見着過理髮匠的女兒。我覺得這些流言蜚語真是惡毒透了。大家都知道,一年前理髮匠的女兒中了邪祟,一直沒好,這一生恐怕很難嫁出去了。聽說是有個妖精——一個無形的男人——纏着她。那個妖精大把大把地往她的飯碗裡撒黃土,攪渾水缸里的水,把理髮館的鏡子弄得照不見人,還動手打她,打得她鼻青臉腫的。「小狗」白費了不少力氣,用聖帶抽她給她驅邪,用聖水聖物給她治病,還給她念咒。實在沒法兒了,理髮匠的老婆把中了邪的姑娘關在屋裡,往地上撒上一把一把的米,讓她和那個冥冥中的求婚者共度了一個冷寂、陰森的蜜月。過後,馬孔多人居然說理髮匠的姑娘懷孕了。

沒過一年,再也沒人盼着她能生個一男半女的了。人們的好奇心就開始轉移,說什麼大夫愛上了她。其實,大家都知道,那個中邪的姑娘一直關在屋子裡,等不到求親的人上門,早已化為灰燼了。

因此,我心裡明白,這個說法不是什麼有根據的推測,而是一種狠毒的、惡意編造的流言。直到一九〇九年年底,大夫還是每天都到理髮館去,人們也還是風言風語地說什麼他們要結婚。可是誰也不敢肯定大夫在場的時候姑娘曾經出來過,也不敢說他們之間什麼時候談過一言半語的。

十三年前的九月和今年的九月一樣,也是這麼炎熱,這麼死氣沉沉。繼母動手給我縫製嫁衣。每天下午,爸爸睡午覺的時候,我們都坐在走廊上縫衣服,旁邊擺着幾盆鮮花,燃着一小爐迷迭香。在我一生當中,九月總是這個樣子,十三年前如此,再往前還是如此。我的婚禮只打算邀請近親參加(這是我父親安排的)。我們慢條斯理地縫衣服,那股細緻勁兒就跟沒有急事、做針線活消磨時間的人一樣。我們一邊幹活兒,一邊敘家常。我還在琢磨臨街的小屋,想壯壯膽子求繼母,最好把馬丁安頓在那裡。那天下午,我和她談了這件事。

繼母正在縫一條泡泡紗的長飄帶。在陽光燦爛、蟬聲嘹亮的九月,在耀眼的光芒照射下,她仿佛從肩頭起都沉浸在那個九月的雲霧之中。繼母說:「不行。」說完,她又接着做活兒。八年的痛苦回憶掠過了她的額頭。「上帝不允許任何人再進入那間屋子。」

馬丁是七月份回來的,但是他沒住在家裡。他喜歡靠在欄杆上的花盆旁邊,眼睛避開我的目光。他老愛說:「我要留在馬孔多,度過一生。」每天下午,我們都陪繼母去樹林散步。吃飯的時候回來,鎮上還沒有亮燈。這時候,他常對我說:「即使不是為了你,我無論如何也要在馬孔多住一輩子。」從他講話的神情來看,倒也像是句肺腑之言。

那時候,大夫離開我們家已經四年了。在動手給我縫製嫁衣的那天下午,也就是我對繼母說把小屋讓給馬丁的那個悶人的下午,繼母第一次和我談起了大夫的古怪脾氣。

「五年前,」她說,「他還在這兒住着,像個牲口似的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光是牲口,還是個吃草的牲口,會倒嚼,跟牛一樣。當時人們傳說他要和理髮匠的女兒結婚。哎喲,那個姑娘可真夠刁的,她說她和妖精過了個烏七八糟的蜜月,然後就懷孕了,居然哄得全鎮人都相信了這套鬼話。不過,要是大夫真和她結了婚,興許就沒有後來那些事了。可是,大夫忽然不再到理髮館去了,而且十分決絕。其實呢,這又是個新花招,目的還是要一步步地實現他的鬼主意。只有你爸爸無論如何要把這麼個品行不端的人留在家裡。他住在這兒,像牲口一樣,鬧得全鎮雞犬不寧,惹得大家都罵咱們,說咱們專和良好的風尚作對。後來,他把梅梅給弄走了,算是達到了目的。都到了那份兒上了,你爸爸還硬是不認錯。」

「這些事我從來沒聽說過。」我說。唧唧的蟬鳴聲使院子裡吵得像個鋸木廠。繼母一邊說話,一邊做活兒,眼睛盯在繃子上,按照花樣繡出複雜的圖案。她又說:「那天晚上,我們在桌子周圍坐下來(大家都在,就缺他一個人。有一天下午,他最後一次從理髮館回來,打那以後,他就不吃晚飯了),梅梅過來給我們端菜,臉色很不好。我就問她,『你怎麼了,梅梅?』『沒事,太太。您為什麼這麼問?』看得出來,她不大舒服,在燈底下顯得遲遲疑疑的,有點病懨懨的樣子。我說,『上帝啊,梅梅你不大舒服吧。』她盡力強撐着轉過身,端着盤子朝廚房走去。你爸爸也一直在打量她,對她說,『要是不舒服,就躺下歇會兒吧。』她沒吱聲,還是手托着盤子,背對着我們走開了。只聽砰的一聲,瓷盤摔了個粉碎。梅梅在走廊上,用指甲摳住牆壁撐住身體。你爸爸連忙跑到大夫住的屋裡,叫他來給梅梅瞧瞧病。」

「他在咱們家整整住了八年,」繼母說,「我們從來沒求他辦過多大的事。我們幾個女人聚在梅梅的屋裡,用酒精給她搓,等你爸爸回來。可是,伊莎貝爾,他們沒來!你爸爸整整管了他八年飯,給他房子住,給他乾淨衣服穿。這一次親自去請他,他居然不來看看梅梅。一想起這件事,我就覺得他到這兒來簡直就是上帝對我們的懲罰。八年啊,我們給他吃青草,對他殷勤照料,無微不至,換來的是上帝給我們的教訓——在這個世界上,事事都要小心,千萬不可輕信別人。八年來,我們供他吃,供他住,給他乾淨衣服穿,好像全都扔給一條狗了。梅梅病得要死(至少我們這樣認為),而他呢,往屋裡一躲,死活不肯伸把手。這又不是要他行善積德,只不過是一種禮貌,要他知恩圖報,說明他心裡裝着自己的恩人。」

「到半夜了,你爸爸才回來,」她接着講下去,「有氣無力地說,『用酒精給她擦擦吧,千萬別給她吃瀉藥。』一聽這話,就像有人打了我一個嘴巴一樣。用酒精搓了搓,梅梅已經好點了。我氣哼哼地叫嚷,『是啊,用酒精,用酒精。我們給她搓過了,她也已經好多了。為這點事,我們可用不着花八年的工夫養個白吃飯的。』你爸爸還是那麼寬厚,像個傻乎乎的和事佬。『沒什麼大不了的。將來你就明白了。』哼!真像個算卦先生。」

那天下午,繼母的聲音很激動,言辭也很激烈,好像又重新經歷了一次那個遙遠的夜晚大夫拒絕給梅梅看病的事。九月,陽光燦爛,知了叫得人昏昏欲睡,鄰居家有人拆門,累得喘吁吁的。迷迭香快要熄滅了。

「可是,就在那些天,某個禮拜日,梅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像個貴婦人一樣去望彌撒。」她說。是啊,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舉着一把五顏六色的陽傘。

「梅梅啊梅梅。這也是上帝的懲罰吧。當初,她父母快把她餓死了,我們把她救了出來,照看她,給她吃的,給她住的,還給她起了個名字。這也是天意吧。第二天,我就看見她站在門口,等瓜希拉長工給她搬箱子。我不知道她要到哪兒去。她變了,滿面愁容,站在箱子旁邊(我現在還覺得她仿佛就在眼前哪)和你爸爸說話。這些事都沒跟我商量過,恰薇拉。我就像牆上的一張畫。還沒等問一聲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家裡出了這些怪事我連知都不知道,你爸爸就搶先一步對我說,『什麼也別問梅梅了。她就要走了,也許過一陣子就回來。』我問他梅梅到哪裡去,他沒有回答,拖着木屐走開了。我好像不是他的妻子,而是牆上的一張畫。」

「過了兩天,」她說,「我才知道那一位一大早就走了,都沒告別一聲。他到這兒來,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一住就是八年,現在走了,又像離開自己家一樣,別說告辭,連句話也沒說。這和小偷的作為有什麼兩樣!我估摸着他不肯給梅梅瞧病,準是你爸爸把他攆走的。那天我問你爸爸,他只是說,『這件事咱們得好好談一次。』打那以後,過去五年了,他也沒和我談這件事。

「這種事只可能發生在咱們家,你爸爸就是那副德行,家裡又沒個規矩,每個人都各行其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梅梅打扮得像個貴婦似的到教堂去,你爸爸這個老不死的還拉着她的胳臂在廣場上走。在馬孔多,人們談來談去的就是這件事。我這才知道,她沒像我想的那樣遠走高飛,她就在大街拐角的那棟房子裡和大夫一起住哪。他們像兩頭豬一樣住在一塊兒,連教堂的門都不進。她可是受過洗禮的呀。有一天我對你爸爸說,『那種異教徒的行為一定會受到上帝懲罰的。』可他什麼也沒說。是他一手包辦了這件醜事,這件公開姘居的醜事。事後,他還和平時一樣,像個沒事兒人似的。

「但現在我很高興。事情雖然落到這步田地,大夫到底是離開咱們家了,不然的話,他到現在還得住在小屋裡。他離開那間屋子,把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和那隻連門都進不來的大箱子都帶到大街拐角去了。知道這件事,我感到格外心靜。我總算勝利了,只不過遲了八年。

「又過了兩個禮拜,梅梅開了家小鋪子,還買了台縫紉機。她用大夫在咱們家攢下的錢買了台新的多梅斯蒂克牌縫紉機。看,這不是故意氣我嗎?我和你爸爸說了。雖然他沒有反駁我,可看得出來,他對自己乾的那些事一點兒也不後悔,反而心滿意足。似乎在他眼裡,只有跟這個家的利益和榮譽作對,並像他那樣寬宏大量、慷慨大方、體貼人,再加上點兒愚蠢昏庸,才能使靈魂得到拯救。我對他說,『你的好心啊,全都餵狗了。』而他還和平時一樣,說:

『這事你將來也會明白的。』」

8

真沒料到,那年才十二月,就像有本書里描寫的那樣,已經春回大地了。馬丁也回來了。午飯後,他來到我們家,拎着一隻摺疊箱,身上還是那件四個紐扣的外套,洗得乾乾淨淨,燙得平平展展,一句話也沒跟我說就徑直走進爸爸的辦公室,同他談話去了。早在七月,我們的婚期就定了。馬丁回來後過了兩天,爸爸把繼母叫到辦公室,告訴她禮拜一舉行婚禮。那天是禮拜六。

我的衣服已經做好了。馬丁每天都待在家裡和爸爸談話。吃飯的時候,爸爸再把他的想法告訴我們。我並不了解我的未婚夫,我壓根兒沒和他單獨在一起待過。馬丁和爸爸倒像是親密無間的知心朋友。爸爸一談起馬丁來,好像要同馬丁結婚的是他,而不是我。

婚期臨近了,然而我一點兒也不激動。我的周圍還是籠罩着一團淡灰色的霧氣。在朦朧的氣氛中,馬丁顯得虛飄飄的,說話的時候不住地晃胳臂,一會兒系上四個紐扣的外套,一會兒又解開。那個禮拜天,他和我們一起吃午飯。餐桌上的座位是繼母安排的。她讓馬丁挨着爸爸,和我隔開三個座位。在整頓飯期間,繼母和我話都很少。爸爸和馬丁不住地談生意。我隔着三個座位用眼睛瞟着他。一年以後他就是我兒子的爸爸了,可是我們之間連泛泛之交都談不上。

禮拜天晚上,我在繼母的臥室里穿上新嫁衣。從鏡子裡我看到自己面色十分蒼白潔淨,周圍是一片茫茫的迷霧,我不由得想起了媽媽的幽靈。對着鏡子我自言自語道:「這就是我,伊莎貝爾,穿着新嫁衣,明天一早就要結婚了。」我認不出自己來了,回想起死去的母親,我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兩個人。幾天前,梅梅在街角的那棟房子裡和我談起過媽媽。她說我剛一落地,媽媽就穿着結婚的禮服被放進棺材。現在,我眼瞧着鏡子裡自己的身影,仿佛看到躺在綠草如茵的墳塋中的母親的骸骨,周圍雲煙氤氳、黃塵瀰漫。我站在鏡子外邊,鏡子裡是我媽媽,她復活了,看着我,從冰涼的鏡子裡伸出兩臂,好像要撫摸隱藏在我新娘頭冠上的死神。背後,爸爸站在臥室中央,神情嚴肅又頗為惶惑地說:「你穿上這件衣服,可真像她。」

這天夜裡,我收到唯一的一封情書,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這是馬丁在一張電影場次單的背面用鉛筆寫的。他說:「今晚不能及時趕回,詳情明早面談。煩請轉告上校,所談事已有眉目,故不能歸。害怕嗎?馬。」我拿着這封帶糨糊味的信走進臥室。幾小時後繼母把我搖醒,我覺得舌頭還隱隱發苦。

說實在的,又過了幾個小時,我也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在一個涼爽潮濕的清晨,我再一次穿上新做的嫁衣,身上散發着麝香味兒。我感到口乾舌燥,就像走遠路的時候想吃口麵包,可口水就是不出來那樣。從四點鐘起,我的教父教母就等候在客廳里。我認識他們,可是現在我覺得他們都變了樣,成了陌生人。男人們穿着毛料衣服,女人們戴着帽子閒聊天,滿屋子都是嘁嘁喳喳的說話聲。

教堂里空蕩蕩的。我像活牛走向祭壇那樣穿過中間的通道。有幾個婦女扭過頭來看着我。在這混混沌沌、悄然無聲的夢魘中,只有骨瘦如柴、神態威嚴的「小狗」才教人覺得是實有其人。他走下台階,用乾瘦的手點了四下,把我交給了馬丁。馬丁站在我身邊,神情灑脫,滿面春風,跟那天給帕洛蓋馬多的孩子守靈時一樣,只是頭髮剪短了,似乎是故意讓我覺得他在舉行婚禮的這天比平時更加令人不可捉摸。

清晨回到家裡,教父教母吃完早飯,寒暄了一陣之後,我丈夫上街去了,直到睡過午覺才回來。爸爸和繼母假裝沒瞅見我的尷尬處境,就這樣不動聲色地過了一天,禮拜一沒出什麼大的風波。我脫下新嫁衣,包起來,放在衣櫥的底層。我想起了媽媽,心裡思忖着:這些破布起碼還可以給我當壽衣穿。

下午兩點,徒有其名的新郎回來了。他說已經吃過午飯了。看見他回來,頭髮剪得短短的,我覺得十二月的天空不再是蔚藍蔚藍的了。馬丁坐在我的身邊,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言。我生平第一次對黑夜的降臨感到恐懼。想必是看到我流露出這種心情,馬丁突然活躍起來,他靠在我的肩頭,說:「你想什麼呢?」我心裡突然咯噔一下:這個素不相識的人竟用「你」來稱呼我了。我抬頭看了看,十二月的天空像個光彩奪目的大球,亮晶晶的和琉璃一樣。我說:「我在想現在只差下點雨了。」

我們最後一次在走廊上談話的那個晚上,天氣比往常熱。又過了幾天,他從理髮館回來後就躲在自己的房間裡不出來了。我記得那天晚上特別炎熱、特別悶。然而他卻顯得少有的通情達理。在這個大烤爐里,蟋蟀幹得難受,唧唧吱地叫個不停。迷迭香和晚香玉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香氣瀰漫開來。這一切教人感到還有些生機。我們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身上淌着黏糊糊的汗水,那簡直不是汗水,而是什麼生物腐爛時流出的黏液。他有時抬起頭來望望天上的星斗:夏日晴空,月朗星疏。隨後他保持着沉默,似乎在諦聽如猛獸般活躍的深夜發出的腳步聲。他坐在皮椅上,我坐在搖椅上,兩人面面相覷,沉吟不語。突然,一道白光閃過,我看到他憂鬱孤寂的臉斜靠在左肩上。我想起了他的生活、他的寂寞和他那可怕的精神創傷,想起了他對生活麻木不仁的態度。以往,在矛盾重重、變化多端(就和他這個人一樣)的情況下,把我們聯繫在一起的情感是十分複雜的。但如今,我毫不懷疑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他。我在內心深處發現了這樣一股神秘的力量,就是這股力量促使我從一開始就極力地保護他。我感受到他生活在那間黑魆魆的、令人窒息的小屋中的苦惱。環境把他擊敗了,使他變得鬱鬱寡歡,惶惶不可終日。突然我看到了他那雙冷酷、尖利的黃眼睛。藉助深夜緊張跳動的脈搏,我終於看透了他那迷宮般的孤獨的秘密。我還沒來得及想一想這是為什麼,就問他:

「請您告訴我,大夫,您信仰上帝嗎?」

他看了我一眼,頭髮垂到前額,心裡好像有點憋悶,不過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激動或不安的神色。他還是用反芻動物特有的慢吞吞的聲音說: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向我提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