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敗葉 - 第2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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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梅的確不在這兒住了,誰也說不準她到底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我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在十一年前。當時,她在這兒開了一家小藥店,對街坊四鄰總是有求必應,不知不覺中,藥店變成了雜貨鋪。梅梅手腳勤快,持店有方,把小鋪子收拾得井井有條,貨色十分齊全。白天,她用多梅斯蒂克牌縫紉機(當時小鎮上一共有四台)給人家做針線活,要不就站在櫃檯後面招呼顧客。她總是保持着印第安婦女那種特有的和藹可親的神情,又大方又含蓄,既顯得天真爛漫,又對外界有所防範。

自從梅梅離開我們家,我好長時間沒見到她。說實在的,誰也說不準她究竟是什麼時候來到大街拐角和大夫一起過日子的,為什麼她會這麼賤,居然嫁給一個拒絕給她看病的男人。當時他們倆都住在爸爸家裡,一個相當於養女,另一個則是食客。聽繼母說,大夫為人真不怎麼樣。梅梅鬧病那天,他一個勁兒地勸說爸爸,要他相信梅梅的病不要緊。其實呢,他根本沒去看梅梅,連他自己房間的門都沒出。不管怎麼說,即使梅梅的病只是頭疼腦熱,他也應該給她瞧瞧。不說別的,單憑他在我們家一住就是八年,我們從來沒有虧待過他,他也總該知恩圖報吧。

我不知道後來又出了什麼事。我只記得,一天清晨,梅梅不見了,大夫也不見了。繼母把大夫住的那間房子一鎖,此後絕口不再提起他了,直到十二年前給我縫嫁衣的時候,才又說起了他。

在梅梅離開我們家三四個禮拜後的一個禮拜天,她到教堂去望八點鐘的彌撒。她身穿簌簌作響的印花綢衣服,頭戴一頂滑稽可笑的帽子,帽頂插了一束紙花。以往在家裡的時候,我見她總是衣着樸素,經常光着腳。那個禮拜天,她一走進教堂,我還以為來了另外一個梅梅呢。她在前排,挺直了腰板夾在太太小姐們當中,裝模作樣地望彌撒,腦袋上頂着一大堆七零八碎的東西,花里胡哨的像是戲子的行頭。她跪在前排。就連她望彌撒的那股子虔誠勁兒,也令人感到陌生,畫十字的架勢也透着俗氣。知道她是我們家女傭的人,見她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地走進教堂,都十分驚詫。從沒有見過她的人也嚇了一跳。

我(那時候大概不到十三歲吧)問自己:梅梅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為什麼她要離開我們家,又為什麼這個禮拜天出現在教堂里,打扮得與其說像貴婦,不如說像聖誕節時裝扮起來的聖像。她那套衣服足夠三位夫人在復活節穿起來望彌撒,剩下的玻璃珠和花帶子還夠另一位夫人打扮。彌撒一結束,男的女的都聚集在教堂門口等她出來。他們在門口站成兩排,臉衝着教堂的大門。現在想起來,他們默不作聲地守候在那裡,臉上掛着不冷不熱、不咸不淡的神情,八成是暗地裡商量好了。梅梅走到門口,閉上了眼睛,緊接着又把眼睜開,順手打開那把五顏六色的小陽傘。梅梅穿着高跟鞋,在兩排善男信女中間橐橐地走着,活像一隻孔雀,樣子十分可笑。一個男人攔住她的去路,隨即,她被人群圍起來了,只見她驚慌失措、狼狽不堪,強擠出個笑臉來。那副矯揉造作、假裡假氣的神態,跟她那身打扮倒是挺匹配的。在梅梅走出教堂,打開陽傘,朝前邁步的時候,爸爸正好站在我旁邊。他拖着我朝人們走過去。在人群合攏時,爸爸已經走到了正要奪路而逃的梅梅身邊。他伸手拉住梅梅的胳臂,把她帶到廣場中央,對周圍的人根本不屑一顧。那時候,他顯得那麼傲慢,那麼目中無人,就和他平常違反眾意硬是要干某些事時一樣。

過了一段時間,我才知道梅梅不過是和大夫姘居。當時,小藥店已經開張,梅梅依然像華貴的夫人一樣去望彌撒,根本不管人們會怎麼說或怎麼想,似乎忘卻了第一個禮拜天發生的事。又過了兩個月,教堂里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我還記得大夫在我們家裡住的那陣子是什麼樣。他留着一撮小黑鬍子,朝上翹着,一看見女人,那雙狗眼裡就閃露出淫蕩、貪饞的目光。我從來不和他親近,大概是因為我把他看成一頭奇怪的畜生。每天大伙兒吃完飯站起來以後,他還坐在桌子邊,大吃餵驢的青草。自從他拒絕救治傷員的那天夜裡起——再往前六年,他還拒絕過給梅梅看病,可是過了兩天,梅梅反而成了他的姘婦——直到三年前爸爸生了一場病,其間,他一次也沒從大街拐角的這棟房子裡走出來過。早在鎮上居民對大夫進行宣判以前,雜貨鋪就關門了。不過,我知道梅梅還住在這裡。鋪子歇業以後,她又住了幾個月甚至幾年。而她的失蹤要晚得多,至少人們知道她失蹤的消息要晚得多。貼在他家大門上的那張匿名帖就是這麼說的。據帖子上說,是大夫把梅梅殺害了,把她埋在了菜園子裡,怕的是鎮上人通過梅梅加害於他。不過,我在結婚之前見過梅梅。那是十一年前。有一天,我做完念珠祈禱回來,梅梅走出店門,髙興地帶點揶揄的口吻對我說:「恰薇拉[1]你都快結婚了,也不跟我打個招呼。」

「是啊,」我對他說,「應該就是這麼回事。」說着我拉直那根繩子,繩子的一頭還留着刀子拉的新碴兒。我把長工們往下解屍體時割斷的繩子又綰了個扣,把繩子一頭扔過房梁,掛在了樑上。真結實,能經得住好幾個像大夫那樣想上吊的人。鎮長用帽子不停地呼扇,屋裡悶熱,他又剛喝過酒,臉上紅撲撲的。他抬頭望着繩套,一邊估量着能有多結實,一邊說:「這麼根細繩根本掛不住他呀。」我說:「這是吊床上的繩子,他在上面睡了好多年了。」他挪過一把椅子,把帽子交給我,試着把頭往繩套里伸了伸,臉掙得通紅。然後,他站在椅子上,眼睛睨着懸在空中的繩子,對我說:「不可能。這繩套還夠不着我脖子哪,套不進去啊。」我明白了,他是成心胡攪蠻纏,設置障礙,阻撓給大夫舉辦葬禮。

我臉對臉地瞧着他,打量着他。我說:「您沒有注意到他至少比您高一頭嗎?」他扭過頭去瞧了瞧棺材,說道:「不管怎麼樣吧,說他是用這根繩子上吊的,我沒有把握。」

我心裡有數,事實就是如此。其實他心裡也明白,就是故意耽擱時間,怕給自己找麻煩。他漫無目的地踱來踱去。我看出來了,他心裡發虛。他擔心的是兩件互相矛盾的事:攔着不讓下葬,固然不好;吩咐舉辦安葬儀式,怕也不行。他走到棺材跟前,一轉身,衝着我說:「除非我親眼看見他吊在那兒,否則我很難相信。」

我一氣之下真想下個命令,叫長工們打開棺材,把懸樑自盡的人再吊起來,就像剛才那樣。但是,我女兒恐怕承受不了,我外孫也是,她本就不該把他帶來的。儘管這樣對待死者,凌辱一具不能自衛的肉體,攪擾一個剛剛在棺材裡安息的人,於我倒是無所謂的。挪動一具寧靜地躺在棺材裡盡情歇息的屍體,並不違反我的處世原則。我滿可以把死者重新吊起來,只為了看看那傢伙究竟能有多得寸進尺。但是,不能這樣做。我對他說:「您放心,我是不會下這種命令的。如果願意,您可以自己動手把他吊起來。出了什麼事,由您負責。請記住,我們可不知道他死了多久了。」

他沒有動,還是站在棺材旁邊,兩眼望着我,接着掃視了一下伊莎貝爾和孩子,然後又瞅着棺材。忽然,他臉向下一沉,咄咄逼人地說:「您心裡該明白,會出什麼事。」我很清楚,他不過是想嚇唬嚇唬人。我說:「那是自然。我這個人就是敢作敢當。」他兩手交叉,滿頭大汗地朝我走過來,想用某套精心設計的滑稽動作把我給鎮住。他說:「請問,您是怎麼知道這個人昨天晚上上吊的呢?」

我等他走到跟前,一動也不動地瞄着他,直到他呼哧呼哧噴出的熱氣扑打到我臉上。他站住腳步,還是交叉着兩手,一隻手在腋後晃動着帽子。這時候,我對他說:「如果您是代表官方向我問這個問題,我很樂意回答。」他還是站在我面前,保持着原來的姿勢。聽見我的話,他既不吃驚,也不慌張。他說:「當然了,上校。我是代表官方向您提問。」

我準備詳詳細細地把這件事講一講。我相信不管他要兜多少圈子,只要我態度堅定又耐心冷靜,他最後總得讓步。我說:「是他們幾個把屍體解下來的,我總不能老讓他掛在那兒,等您決定好什麼時候來。兩個鐘頭以前,我就去請您。總共才隔着兩條街,您可是整整走了兩個鐘頭。」

他還是紋絲不動。我拄着手杖,站在他面前,身體略向前傾。我講道:「再說,他還是我的朋友。」沒等我說完,他就撇着嘴笑了笑,還是原來那個姿勢,把一股酸臭氣噴在我的臉上。他說:「這算得上世上最省事的解釋了,是不是?」他突然把臉一繃,說:「照這麼說,您早就知道他要上吊嘍?」

我知道他是在故意找麻煩。於是我耐心、口氣緩和地說:「我再重複一遍,我剛一知道他上吊的消息,就立刻趕到您的住所,這是兩個鐘頭以前的事了。」他連忙說:「我正在吃午飯。」似乎我這句話不是在說明事實,而是在向他提問。我說:「我知道。我想恐怕您連午覺都睡過了吧。」

這麼一來,他沒話說了,向後退了一步,朝坐在旁邊的伊莎貝爾睃了一眼,又看了看那幾個長工,最後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的表情不大一樣了,好像琢磨了一會兒,終於打定了主意。他轉身朝警察走去,嘀咕了幾句。警察做了個手勢,出去了。

隨後,他朝我走過來,拉住我的胳臂說:「我想跟您到隔壁房間談一談,上校。」他的口氣完全變了,聲音里透着緊張慌亂。我朝隔壁房間走去,他用手輕輕架着我的胳臂。哦,我竟然知道他要跟我說些什麼。

這間屋子和那間不同,又寬綽又涼快。庭院裡的陽光照得屋裡亮堂堂的。他的眼神驚惶不安,笑得頗不自然。只聽他說:「這件事只能這麼辦了……」沒容他說完,我就搶着問:「要多少?」一聽這句話,他又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梅梅端來一盤甜點心和兩個小咸麵包,這還是她從我媽媽那裡學來的。時鐘敲過九點。在店鋪後面,梅梅坐在我對面,味同嚼蠟地吃着,毫無食慾,仿佛甜點心和小麵包只是用來留客。我是這麼理解的,於是就任憑她盡情回憶。緬懷過去,梅梅流露出無限的眷戀和惆悵之情。在櫃檯上那盞昏暗的油燈下,她比戴着帽子、穿着高跟鞋走進教堂的那天顯得憔悴多了,蒼老多了。很明顯,那天晚上梅梅特別懷念當年的生活,似乎這些年來她的年齡一直靜止不動,時間也根本沒有流逝,直到那天晚上回首往事,時間才又流動起來,她也才開始經歷姍姍來遲的衰老。

梅梅直着腰坐在那裡,神色悽然。她談起上世紀末大戰以前我們家絢麗多彩的田園生活。她回憶起我媽媽。就是我從教堂回來,她和我開玩笑(她用帶點揶揄的口吻對我說:「恰薇拉,你都快結婚了,也不跟我打個招呼。」)的那天晚上,她回憶起我媽媽的。而我在那段日子裡也特別想念媽媽,正盡力回憶她的模樣。「她跟你長得一模一樣。」梅梅說。而我真的相信她。我坐在梅梅對面,聽她說話的口氣,有時挺有把握,有時又含含糊糊,似乎在她的回憶中有許多是不可信的傳聞。不過,她是出於一片好心,她甚至相信時光的流逝已經把傳聞變成了遙遠的、難以忘懷的真人真事。她說,戰爭期間我父母背井離鄉,逃亡在外,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在馬孔多落下腳來。為逃避兵禍,他們到處尋找一個又興旺又靜謐的安身之處,聽人家說這一帶有錢可賺,就找到這裡。那時候,這兒還是個正在形成的村落,只有幾戶逃難的人家。他們竭力保留傳統的生活方式,恪守宗教習俗,努力飼養牲口。對我父母來說,馬孔多是應許之地,是和平之鄉,是金羊毛[2]。他們找到了合適的地方,就動手重建家園,沒過幾年,就蓋起了一所鄉村宅院,有三個馬廄和兩間客房。梅梅不厭其詳地追憶這些細節,談到各種荒誕不經的事情,恨不得讓它們都重演一遍。這當然是辦不到的,為此她很傷心。她說:「一路上,倒也沒遭什麼罪,從沒缺吃少喝。」就連那幾頭牲口也在蚊帳里睡覺。這倒不是因為爸爸是個瘋子,或是有錢沒處花,而是因為媽媽是個大慈大悲的人,特別講究人道。她認為,在上帝看來,保護人不受蚊蟲襲擊和保護牲口不受蚊蟲襲擊,同樣都是天大的好事。不管走到哪兒,我父母總是帶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礙手礙腳的東西。箱子裡裝着祖輩的衣服,這些老人早在我父母出生以前就去世了,他們的屍骨即使掘地幾十米也未見得能找到。盒子裡的炊具則早就沒人用了,是我父母(他們是表兄妹)的遠房親戚傳下來的。甚至還有一個裝滿聖像的箱子。每到一處,他們就用這些聖像搭起一座家用的神壇。全家簡直就是一個古怪的戲班子,有幾匹馬,幾隻母雞,還有四個在我們家長大的瓜希拉長工(他們都是梅梅的夥伴)。他們跟着爸爸到處流浪,仿佛馬戲團里的馴獸。

梅梅回憶往事,不勝悽愴。看起來,她似乎把時光的流逝看成是個人的損失。她那被回憶揉碎的心靈在想:倘若時光靜止不動,她豈不是還在路上遊逛嗎?長途跋涉對我父母來說固然是一次懲罰,但對孩子們來說,卻像過節一樣。有些場面還頗為罕見呢,比如睡在蚊帳里的牲口。

她說:打那以後,事事就都不遂心了。上世紀末,疲憊不堪的一家人來到剛剛出現的荒村——馬孔多,對剛剛遭到戰爭破壞的往昔美好生活還戀戀不捨。梅梅想起了剛到這兒時我媽媽的情況。她偏着身子騎在一頭騾子上,挺着個大肚子,面色焦黃,像得了瘧疾似的,兩隻腳腫得沾不了地。我爸爸心裡恐怕也不太滿意,可他還是不顧風險浪惡,預備要在這兒紮下根來,等着媽媽臨盆。在跋涉途中,孩子在媽媽腹內逐漸長大。然而越是臨近分娩,死神離媽媽也越近。

燈光照出梅梅的側影。她那印第安人特有的粗獷神情,像馬鬃或馬尾一樣濃密平直的頭髮,讓她看上去就像一尊正襟危坐的神像。坐在店鋪後面這間熱氣騰騰的小屋子裡,她的面色發青,好似幽靈,說起話來,恰如神在講述自己如何飽經人間滄桑。我過去從沒有和她接近過。可是這天晚上,她突然如此誠摯地向我表露出親切的感情,我感到一種比血緣關係更牢固的東西把我們連在一起了。

梅梅的話剛一停,我忽然聽見屋裡——就是我和孩子、爸爸現在待的這間屋裡——有人咳嗽,是一種乾咳聲,十分短促。我又聽見他清清嗓子,在床上翻了個身。沒錯,就是他的聲音。梅梅暫時不說話了,一片愁雲悄悄地遮住了她臉上的光彩。我早已把他忘掉了。在這兒待了這麼大的工夫(大概已經十點了吧),我一直覺得只有梅梅和我兩個人在屋裡。過了一會兒,屋裡的緊張氣氛緩和了。我手裡端着盛甜點心和麵包的盤子,一口沒吃,胳臂都端酸了。我朝前傾了傾,說:「他醒着哪。」而她不動聲色、冷冰冰、完全無動於衷地說:「他每天都睜着眼,一直到大天亮。」我明白了,為什麼梅梅想起我們家先前的生活,顯得那麼留戀。如今,生活起了變化,日子好過多了,馬孔多變成了喧鬧的集鎮。錢多得花不了,每逢周六晚上,人們都可以在鎮上大肆揮霍一氣。然而,梅梅對美好的昔日還是感到戀戀不捨。外面在大肆揮霍金錢,而在店鋪後面,梅梅依然過着枯燥乏味、不為人知的生活,白天守着櫃檯,晚上和這麼個膿包男人一起過夜。不到天亮他不睡覺,成天在家裡轉來轉去,一雙淫蕩的狗眼睛——這雙眼睛我永遠也忘不了——總是貪婪地盯在她身上。一想到梅梅和這麼個男人一塊過日子,我真感到難過。我還記得那天夜裡,他拒絕給梅梅看病。他是個鐵石心腸的畜生,什麼痛苦啊、歡樂啊,一概不懂,整天在家裡遛過來遛過去。頭腦最正常的人也會讓他給逼瘋的。

我的聲音平靜下來了。既然他在家裡,沒有睡着,聽見我們在店後敘家常,也許又要瞪起那雙貪婪的狗眼了,我想還是換個話題吧。

「小買賣做得怎麼樣?」我問。

梅梅笑了笑。這是淒涼的慘笑,看起來倒不是因為現在情緒不佳,而像是她把這種慘笑收藏在抽屜里,什麼時候需要,什麼時候就拿出來。她笑得很笨,似乎平時難得一笑,連怎么正常笑也忘得一乾二淨了。「就那樣。」說着,她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隨即又沉默了,真教人捉摸不透。我想我該走了,把盤子遞給梅梅,裡面的東西一點沒動,也沒向她解釋什麼。只見她站起身來,把盤子撂在櫃檯上。從櫃檯那兒她瞧了我一眼,又重複了一句:「你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剛才我坐在背燈影的地方,燈光從背後照過來,臉模糊不清。梅梅在談話的時候,準是沒看清楚。現在她站起來,把盤子放到櫃檯上,隔着燈剛好看見我的正臉,所以她才說:「你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她走過來,又坐下了。

她又追憶起媽媽剛到馬孔多的那幾天。媽媽一下騾子,就坐到一把搖椅上,一連三個月沒動窩兒,飯也懶得吃,有時候接過午飯,手托着盤子直到後半晌。她的身體僵直,坐在搖椅上從不搖動,兩腳放在另一把椅子上。她感到死亡正從腳底板朝上蔓延。就這樣,她一直等到有人來,從她手裡拿走盤子。分娩的那天到了,臨產的陣痛使她陡然振作起來。她自己站起身,然後由別人攙着她走完從走廊到臥室這二十步路。九個月來,她默默忍受着死亡的逼近,如今更加痛苦不堪。從搖椅到床邊的這段路途,她經受了幾個月長途跋涉中沒有經過的痛苦、折磨和刑罰。但是,在了卻一生中最後一個心愿前,她終於去到了應該去的地方。

梅梅說,媽媽一死,爸爸完全絕望了。後來據爸爸自己說,家裡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想:「男人身邊沒有妻室,誰都不會認為你是正派的。」他在一本書上讀到過,親人去世了,應該種上一株茉莉,這樣就能夜夜想起她。於是,他在庭院靠牆根的地方種了一株茉莉。一年以後,他續了弦,和我的繼母阿黛萊達結婚了。

有幾次,我覺得梅梅說着說着就要掉眼淚了,可最後,她還是忍住了。她原本是幸福的,可她自願放棄了幸福的生活。今天能稍償所失,也算心滿意足。她又笑了笑,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臉上露出溫柔的表情。她身子朝前一傾,似乎已經在心中理清了這筆痛苦的孽債,並且發現在美好的回憶中,總還是得大於失吧。她又笑了,臉上又現出原來那種寬厚、調皮的親切勁兒。她說,還有一件事是五年以後發生的。那天,她走進飯廳,爸爸正在吃午飯。她對爸爸說:「上校,上校,辦公室里有個外鄉人要見您。」

[1]伊莎貝爾的暱稱。

[2]希臘神話中一隻會飛的公羊克律索馬羅斯身上的毛。金羊毛不僅象徵着財富,更象徵着對幸福的追求。

3

大街對面的教堂後邊,原來有個連一棵樹都沒有的院子。這還是上世紀末我們來到馬孔多那會兒的事呢。當時,還沒有動手蓋教堂。那裡是一片光禿禿、乾巴巴的土地,孩子們放學後常在那兒玩耍。後來,動工修教堂,在院子的一頭栽了四根木頭立柱,圈起來的地方正好蓋一間房子,用來存放修建教堂用的磚木。

教堂竣工的時候,有人在小房子的牆上抹上了一層泥,又在後牆上開了個門,通往寸草不生、亂石堆積的光禿禿的小院落。又過了一年,小房子修了修,能供兩人住。屋裡瀰漫着一股生石灰味,但多年來,這間屋裡還就數這股味兒好聞些,能教人舒服點。再往後,牆上刷了白灰,蓋房子的人給後門安上門閂,在臨街的大門上加了把鎖。

這間屋一直沒有主兒。誰也沒查問過地皮是誰家的,磚木材料又歸誰所有。第一位教區神父來到馬孔多後,住在一戶殷實人家裡。後來他調到另外一個教區。就在那段日子裡(有可能是在第一位教區神父離開之前),一位婦女懷抱着個嬰兒住進了那間屋子。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搬進去的,也不知道她從什麼地方、用什麼辦法把門打開的。屋角放着一口黑油油的水缸,上面長滿青苔,牆壁的釘子上掛着個罐子。牆壁上的白灰已經剝落了。院裡的石灰地被雨水澆得結了一片硬疙瘩。那女人用樹枝搭了個遮太陽用的涼棚,而由於沒有棕櫚葉、瓦或鋅板苫頂,她就在涼棚旁邊栽了棵葡萄,又在臨街的大門上掛了一叢蘆薈和一塊麵包,說是為了避邪。

一九〇三年,宣布新的教區神父要來的時候,那娘兒倆還住在這間屋子裡。當時,全鎮有一半人擁到大道上去,迎候新來的神父。鄉村樂隊正彈奏着一首充滿感情的曲子,這時候,一個小伙子氣喘吁吁地跑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說神父騎着騾子已經來到前面拐彎的地方了。樂師們立刻站好隊,彈奏起一首進行曲。致歡迎辭的人登上了臨時搭起的高台,專等神父露面,馬上就向他表示敬意。過了一會兒,雄壯的樂曲戛然而止,演說者也從桌子上爬了下來,歡迎人群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個外鄉人騎着一頭騾子走過來。騾子的屁股上馱着一隻馬孔多人從未見過的大箱子。這個人目不斜視地一直朝鎮上走去。在旅途中,神父固然也可以穿便衣,可是誰也不相信這個腳蹬軍靴、青銅臉色的旅客會是一位身着便服的神父。

的確,他不是神父。就在同一時刻,從小鎮另一邊的小道上來了一位陌生的神父。他骨痩如柴,臉頰乾癟,傲氣十足,騎着一頭騾子,法袍提到膝蓋上,舉着一把褪色的破傘遮擋太陽。走到教堂附近,他向人打聽教區神父的住處在哪裡。他問的那位老兄大概完全不了解情況,回答說:「教堂後面的那間小屋就是,神父。」正好那個女人不在家,只有孩子在半掩的門後玩耍。神父下了坐騎,把一隻鼓鼓囊囊的箱子搬到屋裡,箱子沒有鎖,開裂着,只用一根皮帶——不是箱子本身的那根皮帶——扎住。他打量了一下這間房子,把騾子牽進來,拴在院子的杏樹蔭下,隨後打開箱子,從裡面拿出一張吊床。吊床的歲數和那把傘大概不相上下,磨損的程度也相差無幾。他把吊床沿對角線掛在屋裡的柱子上,然後脫掉靴子,打算睡一覺。那個孩子張大一雙驚恐的圓眼睛一直盯着他,他根本沒有理會。

女人回來時,看到神父突然光臨,一定是大吃一驚。他的臉毫無表情,簡直和牛臉不差分毫。那個女人大約是踮着腳尖溜進房間的。她把摺疊床挪到門口,把她的衣服和孩子的破衣爛衫捲成一包,慌裡慌張地走出房間,根本顧不上水缸和罐子了。一小時以後,歡迎人群從相反方向開進小鎮。樂隊打頭,在一群逃學的小鬼簇擁下,演奏着一首雄壯的樂曲。他們來到小屋時,只有神父一個人在那兒,懶洋洋地躺在吊床上,法袍沒有系扣,赤着一雙腳。一定是有人把神父來到小屋的消息報告給大道上的歡迎人群了,不過誰也沒有想到問一問神父幹嗎跑到這間房子裡來。也許他們以為神父和那個女人沾親帶故。那個女人急急忙忙地離開也準是誤會了,她以為神父手裡一定有使用這間房子的指令,或是房子歸教會所有,又或者只是怕人家問起她為什麼一不繳房租,二沒得到任何人的許可,就在這間不屬於她的房子裡住了兩年多。當時人們沒有問這件事,過後也沒有誰問起。教區神父不打算聽什麼歡迎辭,他把禮品撂在地上,態度冷淡地和在場的男男女女寒暄了幾句。據他說,他整整一夜都沒合眼了。

歡迎的人群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這樣的怪人,既然他這麼冷淡,大家也就散了。人們注意到他那張臉像個牛臉,蒼白的頭髮剃得光光的,而且他沒有嘴唇,只有一個橫開的口子,也不像是從娘胎裡帶來的,而像是後來被人猛砍一刀才割開的。那天下午,大家都覺得他像什麼人,天亮以前,終於搞清楚他是誰了。大家記得,當馬孔多還是一個人們避難的荒村的時候,見着過他。那時候,他赤裸着身子,卻穿着鞋,戴着帽子,手裡常拿着彈弓和石子。上歲數的人想起來了,他在「八五」內戰中作過戰,十七歲就當了上校,為人堅忍不拔,脾氣執拗,是個反政府派。只是後來在馬孔多再沒聽說過他的事,直到今天,他才回來擔任教區神父的職務。誰也記不得他的教名了。相反,大多數上年紀的人都記得,由於他任性、不服管教,他媽媽給他起了個諢名,也就是後來在戰爭中戰友們都熟悉的那個名字。大家都管他叫「小狗」,直到他去世,馬孔多的人們一直這樣叫他:

「小狗,小狗崽子。」

因此,在「小狗」來到馬孔多的同一天,幾乎同一時辰,大夫也來到我們家。他是從大道上來的。當時沒有人料到他會來。他姓什麼,叫什麼,是幹什麼的,誰也不知道。而神父呢,是從小道來的,可鎮上的人都跑到大道上去迎候他了。

歡迎儀式一完,我就回到家裡。我們剛剛圍着桌子坐下來——比平常稍微晚一點兒——梅梅走了過來,對我說:「上校,上校,辦公室里有個外鄉人要見您。」我說:「那請他過來吧。」梅梅說:「他在辦公室里,說急着要見您。」阿黛萊達正在給伊莎貝爾(那時她還不到五歲)餵湯,她丟下孩子,過去招呼客人。不大一會兒,她回來了,顯得憂心忡忡。

「他在辦公室里踱圈子哪。」她說。

我瞧着她從燈後面走過來。接着,她又給伊莎貝爾餵湯去了。「你應該把他請進來。」我一邊吃飯一邊說。她說:「我是打算請他進來。我到辦公室的時候,他正在踱圈子。我說,『下午好。』可他卻悶聲不響地看着架子上那個跳舞娃娃。我剛要再說一聲『下午好』,他就給跳舞娃娃上了弦,放在了寫字檯上,開始看她跳舞。我又對他說了一遍『下午好』,不知道是不是音樂聲太大了,他還是沒聽見。我站在那張寫字檯的對面,而他也靠着寫字檯,正瞅着那隻跳得起勁的娃娃呢。」阿黛萊達繼續給伊莎貝爾餵湯。我說:「他大概是對那個玩意兒有興趣吧。」她一邊給伊莎貝爾餵湯,一邊說:「他在辦公室里踱圈子,後來一看見那個娃娃,就把她拿下來,似乎他早就知道那是幹什麼使的,而且知道怎麼擺弄。我第一次對他說『下午好』的時候,他正在上發條,音樂還沒響。他把娃娃擱在寫字檯上,瞪着眼睛瞧,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看起來,他對舞蹈沒有什麼興趣,倒是對那套機械裝置滿起勁兒的。」

我這裡幾乎每天都有客人來,誰也不預先打個招呼,熟人把牲口往馬廄里一拴,大大咧咧地走進來,都挺隨便,他們知道我們家的餐桌上歷來都給客人留着空位子。我對阿黛萊達說:「大概是給我捎口信的吧,要不就是帶東西來的。」她說:「不管怎麼說,反正他的舉動怪裡怪氣的。他瞅着娃娃,一直看到弦鬆了。那時候,我站在寫字檯跟前,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心裡明白,只要音樂還在響,他是不會搭理我的。後來,娃娃和平時弦走完了一樣蹦了一下,他還是站在那兒,身體前傾向寫字檯,好奇地看着。之後,他看了看我,我這才明白原來他知道我在辦公室里。不過,他一心想知道娃娃究竟能跳多久,沒工夫搭理我。這一回,我不想再對他說『下午好』了。他朝我看的時候,我只是笑了笑。我看見他的眼睛很大,一對黃眼珠子上下打量着人。我沖他一笑,而他還是繃着臉,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說,『上校呢?我找的是上校。』他說起話來瓮聲瓮氣的,好像是閉着嘴講話,簡直像個口技演員。」

阿黛萊達繼續給伊莎貝爾餵湯。我也還吃我的,心想不過是個捎口信的,可真沒料到今天結束的這齣戲,那天下午就開場了。

阿黛萊達一邊給伊莎貝爾餵湯一邊說:「起先,他在辦公室里踱圈子。」哦,我明白了,這個外鄉人給她留下的印象非比尋常,她巴不得我馬上去接待一下這位不速之客。不過,我還是吃我的。而她還是一邊給伊莎貝爾餵湯,一邊說話。

她說:「後來,他說他想見見上校,我就對他說,『勞您駕,請到飯廳來吧!』他手裡拿着娃娃,伸了個懶腰,抬起頭來,黑着臉,我覺得他像個當兵的。他穿着高筒皮靴和一件普通的布衣服,襯衫的紐扣一直扣到脖子底下。他不回答,只在那兒發怔,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手裡攥着玩具,似乎是等我走出辦公室後好再上發條。意識到他是個軍人,我猛然間想起他像一個人來。」

我說:「出什麼事了嗎?」我從燈上面望過去。她沒有看我,還在給伊莎貝爾餵湯。她說:

「我剛進辦公室的時候,他正在那兒踱圈子,我看不見他的臉。後來他站在屋子的盡頭,腦袋抬得高高的,兩眼直勾勾地望着我,我這才看出他像個軍人。我說,『您想私下裡見見上校,對不對?』他點了點頭。我差點兒就要對他說他像一個人了,或者說,他就是那個人,我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

我還是吃我的,不過眼睛一直從燈上面瞧着她。她停下來不餵伊莎貝爾了,又說:

「我敢說一定不是捎信的。我敢說他不是像那個人,他就是那個人。我敢說他是個軍人。他留着一撇稀稀拉拉的小黑鬍子,臉色焦黃,穿着一雙高筒靴子。我敢說他不是像那個人,他就是那個人。」

她囉里囉唆,翻來覆去地就是這幾句話。屋裡燥熱,也許是因為熱,我發起脾氣來。「唉,他到底像誰?」她說:「他在辦公室里踱圈子,我看不清他的臉,可是後來……」這套車軲轆話把我惹火了,我說:「好啦,吃完飯我就去看他。」她又給伊莎貝爾餵湯,嘴裡說:「起先,我看不清他的臉,因為他在辦公室里踱圈子。後來,我跟他說,『勞您駕,到飯廳里來吧。』他背靠着牆,一句話也不說,手裡攥着娃娃。這時候,我猛然想起他像一個人來,就連忙跑過來告訴你。他的眼睛大大的,看人的樣子挺放肆。我轉身出來的時候,覺得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腿哪。」

她突然不說話了。飯廳里只聽見調羹叮叮噹噹的聲音。我吃完飯,把餐巾壓在了盤子底下。

這時候,我聽見辦公室里傳來跳舞娃娃歡快的音樂聲。

4

我們家的廚房裡有一把破舊的雕花木椅子,座上的木板已經沒有了。外祖父常把鞋子架在椅子上,放在灶火邊烤。

昨天這個時候,托維亞斯、亞伯拉罕、希爾貝托和我出了學校,到樹林子裡去玩。我們帶着一把彈弓和一頂大帽子準備逮鳥,還有一把嶄新的剃頭刀。走在路上的時候,我想起了那把丟在廚房角落裡的破椅子,以前它接待過不少客人,而現在,每天深夜,都有個鬼魂戴着帽子,坐在椅子上,觀賞着灶膛里熄滅的灰燼。

托維亞斯和希爾貝托朝着黑壓壓的樹林深處走去。上午一直在下雨,鞋子在泥濘的草地上一個勁兒地打滑。他們兩人中不知誰吹着口哨,重濁的口哨聲在林蔭道上迴蕩,仿佛有人在木桶里唱歌。亞伯拉罕和我跟在後面。他拿着彈弓和石塊,隨時準備打鳥,我拿着那把打開的剃頭刀子。

忽然間,一縷陽光衝破密密層層的樹葉,透進樹林,像只歡蹦亂跳的小鳥,在草地上抖動着翅膀。「看見了嗎?」亞伯拉罕說。我朝前面張望了一下,只見希爾貝托和托維亞斯已經走到樹林的盡頭。「不是鳥,」我說,「是太陽衝進來了。」

他們走到河邊,脫下衣服,在晚霞映紅的水面上啪啪地一陣猛踩。河水似乎弄不濕他們的皮膚。亞伯拉罕說:「今天下午一隻鳥也沒有。」我說:「一下雨,鳥就瞧不見了。」我當時確實是這麼認為的。亞伯拉罕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傻乎乎的,發出的聲音就像從洗禮池裡往外冒水。他脫光衣服說:「我帶着刀子鑽到水裡去,回頭給你帶回一帽子魚來。」

亞伯拉罕光着身子站在我面前,張開手跟我要刀子。我沒有馬上回答他。我緊緊攥住那把明晃晃的鋒利鋼刀,心裡想:不能把刀給他。我對他說:「不給你。昨天我才拿到,我得玩一個下午。」亞伯拉罕還是張着手,我對他說:

「連窗戶也沒有!」

亞伯拉罕聽懂了,只有他明白我的話。他說:「好吧。」空氣稠糊糊的,泛着一股酸味。他朝水裡走去,說:「你脫衣服吧,我們在青石上等你。」說完就潛入水底,接着又鑽出水面,渾身亮閃閃的像一條大銀魚,水一沾到他的身體馬上就淌了下去。

我留在岸邊,躺在溫暖的泥地上,又把剃刀打開。我不再朝亞伯拉罕那邊瞅了,而是抬起頭望着另一邊,望着樹頂上方。黃昏發怒了,天空活像着了火的馬廄,萬馬奔騰,氣勢雄偉。

「快點!」亞伯拉罕在對岸說。托維亞斯坐在青石邊吹着口哨。我想:「今天不洗了,明天再說。」

回家的路上,亞伯拉罕躲到一片帶刺的灌木叢後面。我正要跟上他,他說:「別過來,我忙着哪。」我只好待在外面,坐在路邊的枯葉上。一隻燕子凌空飛過,在藍天上劃出一條弧線。我說:

「今天下午只有一隻燕子。」

亞伯拉罕沒有立即回答我。他躲在灌木叢後面一聲不吭,好像沒聽見我說話,又像在讀什麼東西。他屏息凝神,憋足了力氣,過了好一會兒才舒了口氣。他說:

「嚯!好幾隻燕子。」

我說:「今天下午只有一隻燕子。」亞伯拉罕還是躲在樹叢後面,不知道在幹些什麼。他屏息凝神,可是並非靜止不動,像鴨子鳧水似的,上頭平靜,底下可拼命撲騰。又過了一會兒,他說:

「一隻?啊啊,是啊。當然了,當然了。」

我沒有搭腔。他開始在樹叢後面活動起來。我坐在樹葉上,只聽見從他那邊傳來腳踩枯葉的沙沙聲。之後,又沒有響動了,似乎他離開了那裡。最後,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問我:

「你剛才說什麼?」

我重複了一遍:「我說今天下午只有一隻燕子。」正說着,只見湛藍湛藍的天空中,一隻燕子斜着翅膀在兜圈子。我說:「飛高了。」

亞伯拉罕立刻說:

「哦,是啊,當然了。就是因為這個。」

他從灌木叢後面走出來,一邊走一邊系上褲扣。他抬起頭朝上看了看,燕子還在兜圈子。他眼望着天空對我說:

「剛才你說燕子什麼來着?」

我們在路上耽擱了不少時間。回到鎮上的時候,家家都亮起了燈。我跑進家門,在走廊上碰見了那兩個瞎眼的胖女人,她們是聖赫羅尼莫家的孿生姐妹。據媽媽說,早在我出生之前,每逢禮拜二她們就到我們家來給外祖父唱小曲兒聽。

整整一夜我都在想,今天放了學我們還到河邊去玩。不過不跟希爾貝托和托維亞斯一塊兒去。我想和亞伯拉罕單獨去,我就愛看他像條銀魚似的在水裡鑽上鑽下,肚皮閃着亮光。整整一夜我都在想,我們一起順着暗幽幽的青綠色隧道往回走的時候,我可以蹭蹭他的大腿。每蹭一下,就覺得似乎有人輕輕地咬了我一口,弄得我直發毛。

要是那個和外祖父在隔壁房間談話的人能快點回來,那麼四點鐘以前我們大概也可以回到家了。那時,我一定和亞伯拉罕一塊兒到河邊去玩。

他留下來,住在我們家,就住在走廊上臨街的那間屋裡。我看這樣比較合適。像他這種性子的人,在鎮上的小旅店是沒法住下去的。他在門上貼了一張廣告(直到幾年前刷房子的時候,廣告還在門上貼着,那是他親手用鉛筆寫的草體字)。過了一個禮拜,登門求醫的人紛至沓來,我們只好給那間屋置辦了幾把新椅子。

他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寫來的信交給我以後,我們在辦公室里談了好長時間。阿黛萊達以為他是位高級軍官,這次來一定是有重要的公事。於是她像過節一樣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菜餚。我們談起布恩迪亞上校、他那位弱不禁風的小姐和呆頭呆腦的大兒子。談了幾句,我就發現來人對總軍需官十分熟悉,而且對他敬佩得五體投地,十分感激對方的知遇之恩。梅梅走過來,告訴我們桌子已經擺好了。我想阿黛萊達準是臨時湊上了幾個菜,好招待一下這位不速之客。到那兒一看,這桌菜可不是拿來湊數的。桌子上光彩奪目,鋪着新桌布,盛菜的碗碟是專供聖誕節和新年夜家宴使用的中國瓷器。

阿黛萊達一本正經地坐在桌子的一端,身穿領子系扣的天鵝絨長衫。結婚之前,每逢她在城裡娘家應酬客人的時候,穿的就是這件衣服。阿黛萊達那套待人接物的禮儀要比我們周到得多。結婚以後,她的社交經驗也影響了我的家庭生活習慣。那個只在特殊場合才拿出來的圓雕飾也擺在桌上。餐桌上的布置、家具和飯廳里的氣氛都給人一種莊嚴、美觀和整潔的感覺。走進飯廳時,像大夫那種一向不修邊幅的人準是感到了自慚形穢,和周圍的氣氛不大協調。他摸了摸領扣,好像自己戴了領帶似的。他腳步很重,磕磕絆絆,看得出來,他的心情相當慌亂。我一生中記得最清楚的莫過於走進飯廳這一剎那的情景。坐在阿黛萊達精心安排的餐桌旁,連我自己都感到衣着未免太隨便了。

盤子裡有牛肉和野味,雖說都是當時的家常菜,不過放在嶄新的瓷盤裡,又被剛擦過的枝形燈一照,那可真是五光十色,和平時大不相同了。阿黛萊達明知今天只有一位客人,還是擺出了八副刀叉,桌子正中央放着一瓶葡萄酒,這種禮遇未免有些過分了。這也難怪,從一開始,她就把來客和某位戰功卓著的軍人弄混了。在我家裡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虛幻的氣氛。

幸虧阿黛萊達的兩隻手(說真格的,她那雙手漂亮極了,潔白細嫩)確實引人注目,足以遮蓋住她那種裝模作樣的打扮,不然的話,她的裝束可真要令人忍俊不禁了。客人正在躊躇着檢查襯衣領扣的時候,我搶先一步說:「這是我的妻子,我的第二任妻子,大夫。」一聽「大夫」兩字,我妻子的臉色登時就變了,一片烏雲罩住了她的面龐。她坐着不動,伸了伸手。雖然還是面帶笑容,可是我們走進飯廳時看到的那種雍容華貴的氣度已經一掃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