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二午睡時刻 - 第3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沒人看見我。」

「誰知道呢。」安娜又說。她兩手各托起一摞衣服。「還有,你最好暫時別出去。我先裝作沒事到那邊去兜個圈子。」

鎮上人人都在談論這件事。關於事情的詳細經過,安娜聽到了好幾種各不相同甚至互相矛盾的說法。她分送完衣服就直奔廣場,而沒有像以往每個禮拜六那樣到市場上去。

檯球廳門前的人沒她想象的那麼多。幾個男人聚在巴旦杏樹蔭下閒聊。那些敘利亞人已經收起花花綠綠的碎布,準備去吃午飯。帆布棚下的雜貨攤搖搖晃晃的好像在打瞌睡。在旅店的前廳里,一個男人張着嘴巴,叉開手腳,正躺在搖椅上睡午覺。十二點鐘的炎熱使一切都好像癱瘓了似的。

安娜順着檯球廳走過去。在經過碼頭對面的空地時,她碰見了一群人。這時候,她想起達馬索跟她說過,檯球廳的後門就正對着這塊空地。這一點人人都知道,可只有檯球廳的老主顧才會記在心裡。過了一會兒,她用兩隻胳膊護住肚子混進了人群,兩眼盯住被撬開的門。鎖原封未動,只是門上的鐵環像門牙似的被拔下來了一個。安娜看到這件孤獨而不起眼的活兒竟然幹得如此糟糕,不由得懷着一股憐憫之情想到了自己的丈夫。

「這是誰幹的?」

她簡直不敢朝周圍瞧一眼。

「不知道,」有人回答說,「聽說是個外鄉人。」

「准沒錯,」安娜身後的一個女人說,「咱們鎮上沒有小偷。全鎮的人誰都認識誰。」

安娜扭過頭來瞧了瞧。

「是啊。」她淡然一笑說。這時候,她渾身上下都是汗水。在她身旁站着一個老頭,頸背布滿深深的皺紋。

「東西全偷走了?」她問。

「有二百比索,還有幾個檯球。」老頭說。他用一種不合時宜的眼神審視了安娜一眼。「這下子可得睜着眼睡覺了。」

安娜急忙避開了他的目光。

「是啊。」她重複了這麼一句,把一塊布蒙在頭上走開了,心裡總覺着那個老頭還在盯着她。

有一刻鐘的時間,擁擠在空地上的人群舉止恭敬,好像被撬開的門後停着一位逝者似的。隨後,人群騷動起來,眾人轉向一個方向,擁向廣場。

檯球廳的老闆站在門口,旁邊是鎮長和兩個警察。老闆又矮又圓,褲子全仗肚皮繃着。他戴着一副像是孩子們做的眼鏡,看起來正在強打精神。

人們圍住了他。安娜背貼着牆,聽他向大家介紹情況,直到人群散去。然後,她在左鄰右舍七嘴八舌的議論中回到家裡,幾乎透不過氣來。

達馬索躺在床上,反覆思忖着昨天夜裡安娜不知是怎麼熬過來的,她又不抽煙,卻一直等着他。一看見她微笑着走進來,從頭上摘下被汗水浸透的布,達馬索急忙把一支只吸了一兩口的香煙在滿是煙蒂的地上撳滅,急切地等她開口。

「怎麼樣?」

安娜跪在床前。

「你啊,不光是小偷,還是個騙子。」她說。

「為什麼?」

「你跟我說抽屜里啥也沒有。」

達馬索皺了皺眉頭。

「是啥也沒有啊。」

「有二百比索。」安娜說。

「瞎說。」他抬高嗓門反駁說。從床上坐起來時,他又悄聲道:「只有二十五生太伏。」

安娜相信了丈夫說的話。

「真是個老惡棍。」達馬索攥緊拳頭說,「他就是想挨嘴巴子哪。」

安娜笑出聲來。

「行了,別那麼粗魯。」

他終於也笑了起來。在他刮臉的時候,安娜把聽來的事講給他聽。還說警察正在搜捕一個外鄉人。

「他們說他是禮拜四來的,昨天晚上還看見他在碼頭上遛來遛去。」她說,「還說現在哪兒也找不着他啦。」達馬索也在想着這個他從未見過的外鄉人,有一瞬間他真的篤定地懷疑起了這個人。

「也許他已經溜走了。」安娜說。

達馬索像往常一樣花了三個小時梳洗打扮。第一件事就是一根一根地梳理鬍髭。隨後,在院子裡的水龍頭底下沖個澡。安娜緊跟在他後面,滿懷深情地瞧着他細心地梳頭。打她第一次看見達馬索的那個晚上起,這種愛憐的情感就從未消退。看見身穿大紅方格襯衫、照着鏡子準備出去的達馬索,安娜覺得自己又蒼老又邋遢。達馬索像個職業拳擊手那樣在安娜面前靈巧地彈跳了一下。安娜順手抓住他的手腕。

「還有錢嗎?」

「我是個大財主,」達馬索心情很好地說,「有二百比索。」

安娜背過身去臉衝着牆,從懷裡掏出一沓鈔票。她給了丈夫一個比索,說了聲:

「拿去吧,豪爾赫·內格雷特。」

那天夜裡,達馬索和一群朋友待在廣場上。從農村帶着產品前來趕禮拜天集市的人,在飲食攤和彩票桌之間搭起了帳篷,剛一入夜就聽見他們的鼾聲。達馬索的朋友們似乎對檯球廳失竊的事沒多大興趣,他們更想聽一聽棒球錦標賽的電台實況轉播。可是,今晚檯球廳不開門,他們也聽不成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着棒球,都沒商量就一起走進了電影院,也不知道上映的是什麼片子。

今天放的是坎廷弗拉斯主演的片子。坐在第一排的達馬索毫不內疚地大笑着,他覺得自己恢復了平靜。這是一個六月的良宵,在演出空隙,只有放映機發出微弱的光亮。在露天影院裡,望得見滿天幽靜的星斗。

驀地,銀幕上的形象模糊了,池座後排的座位上發出一聲巨響。頓時燈光大亮,達馬索以為自己暴露了,打算趕快溜走,旋即看到全場的人都驚呆了。一名警察手裡拿着一條捲起的皮帶,正用沉重的銅搭扣下死勁兒地抽打一個人。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黑人。女人們大聲喊叫起來,抽打黑人的警察也大聲地吼叫着,蓋過了女人的叫喊聲:「小偷!小偷!」黑人在椅子間連滾帶爬。兩名警察緊追其後,邊追邊打他的後腰,最後一把抓住了他的後背。隨後,那個抽打過他的警察用皮帶將他雙臂反剪,捆綁起來。三名警察推推搡搡地把黑人帶到門口。事情發生得很快,直到黑人走過身邊時,達馬索才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黑人的襯衣撕破了,臉上髒乎乎的,又是泥,又是血,又是汗。他嗚嗚咽咽地說:「殺人兇手,殺人兇手!」然後,燈熄滅了,又接着放電影。

達馬索再也笑不出來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煙,眼裡看到的只是一個不連貫的故事的零碎片段。最後,燈光大亮,觀眾們互相望了望,像是受到了現實的驚嚇。「真帶勁兒!」他邊上有人喊了一句。達馬索沒看他。

「坎廷弗拉斯真棒。」他說。

達馬索隨着人流走到門口。賣食物的小販帶着家什回家了。十一點多,街上還有許多人等着從電影院裡出來的人給他們講一講黑人被捕的經過。

那天夜裡,達馬索躡手躡腳地走進屋裡。當安娜在半夢半醒間發覺他回來了時,他正躺在床上抽第二支煙。

「飯在火上溫着。」她說。

「我不餓。」達馬索說。

安娜嘆了口氣。

「我剛才夢見諾拉用黃油做小人兒。」她睡眼惺忪地說。猛然間她意識到剛才不知不覺又睡着了,於是轉過身來朝着達馬索,迷迷瞪瞪地用手揉了揉眼睛。

「外鄉人被逮住了。」她說。

達馬索頓了頓,問:

「誰說的?」

「是在電影院裡逮住的。」安娜說,「好多人都在那兒。」

接着她講了一個黑人被捕經過的誤傳的版本。達馬索沒有糾正她。

「可憐的人。」安娜嘆了口氣說。

「有什麼可憐,」達馬索激動地抗議說,「這麼說,你是想叫我去蹲監獄啦?」

她心裡明白達馬索是反駁不得的。她覺得他又在抽煙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活像個哮喘病人。就這樣,他們一直待到雞叫頭遍。又過了一會兒,她覺得達馬索站起來了,摸黑在屋裡到處翻尋,他更多的是憑觸覺而非視覺在活動。之後,她覺着他在床底下刨地,刨了約莫一刻多鐘。她又覺着他在黑暗中脫了衣服,極力不弄出聲響來。達馬索不知道安娜一直在幫他,讓他以為自己睡着了。安娜本能地覺察到發生了什麼事。這時她恍然大悟,原來達馬索當時就在電影院裡,同時她也明白了他為什麼要把檯球埋到床底下。

禮拜一,檯球廳開門了。一群興奮的顧客一擁而入。球檯上蒙着一塊紫紅色的絨布,令檯球廳看上去有點兒像殯儀館。牆上貼着一張通知:「本室無球,暫停打檯球。」人們走進來讀着通知,好像在讀一則新聞。有人久久地站在通知前面,津津有味地一遍又一遍地讀着,讓人感到莫名其妙。

達馬索是來得最早的一批顧客。他平生有相當一部分時間是在檯球觀眾席上度過的。檯球廳一重新開放,他馬上出現在這裡。雖說難堪,但也就像上門弔唁一樣,硬着頭皮一下子也就過去了。他隔着櫃檯拍了拍老闆的肩膀,對他說:

「真倒霉啊,堂羅克。」

老闆苦笑了一下,搖搖頭,嘆口氣說:「你都看見了。」說完就忙着招呼其他顧客去了。達馬索坐在櫃檯前的凳子上,望着蒙着紫紅色喪布的幽靈似的球檯。

「真是少見。」他說。

「是啊,」坐在他鄰近凳子上的那個人說,「咱們就好像在過聖周一樣。」

大部分顧客回家吃午飯去了。達馬索把一枚硬幣丟進自動電唱機,挑選了一首墨西哥民謠。這首歌在控制板上的位置他記得很清楚。這時候,堂羅克正在把小桌子、小椅子挪去大廳後頭。

「你在幹什麼?」達馬索問。

「我想擺上撲克牌。」堂羅克回答說,「在弄到檯球之前總得搞點兒什麼啊。」

他兩隻手臂上各挎了一把椅子,幾乎是在摸索着走,看上去像一個新近喪妻的鰥夫。

「什麼時候能弄到檯球?」達馬索問。

「用不了一個月吧,我希望。」

「過一個月,丟的球也該找回來了吧。」達馬索說。

堂羅克滿意地瞅了瞅擺成一排的小桌子。

「沒戲。」他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他們從禮拜六起就不給黑人飯吃。可他就是不肯說出把球放在哪兒了。」

堂羅克透過被汗水模糊了的鏡片打量着達馬索。

「我想他一定是把球扔到河裡去了。」

達馬索咬了咬嘴唇。

「那二百比索呢?」

「也沒找到。」堂羅克說,「在他身上只搜出來三十比索。」

他們互相望了一眼。達馬索也說不清為什麼他覺得和堂羅克望這一眼就好像在他們之間建立了同謀關係似的。當天下午,安娜從洗衣池那裡看見她丈夫像個拳擊手一樣一蹦一跳地回來了。她跟在他屁股後面走進屋子。

「行了,」達馬索說,「老傢伙自認倒霉,已經托人去買新球了。現在單等大家把這件事一忘,就沒事了。」

「那個黑人呢?」

「沒事,」達馬索聳聳肩說,「找不到球,他們就得把他放掉。」

吃過晚飯,他們倆往街門口一坐,和鄰居們閒聊,一直聊到電影院的擴音器啞下來。睡前,達馬索十分激動。

「我想到了世上最好的買賣。」他說。

安娜知道從傍晚起他一直在琢磨這件事。

「我從一個鎮轉到另一個鎮,」達馬索接着說,「在這個鎮上偷檯球,到下一個鎮上把球脫手。反正每個鎮上都有檯球廳。」

「早晚你得吃槍子兒。」

「什麼槍子兒不槍子兒的,」他說,「這種事只有在電影裡才能看見哪。」他站在屋子當中,得意揚揚。安娜開始脫衣服,她表面上裝作不在意,其實一直在留心聽達馬索說話,而且對他心懷憐憫。

「到時我就去買這麼一大排衣服,」達馬索一面說着,一面用食指比畫出一個和牆一樣大小的假想的衣櫃,「從這兒到那兒。再買上五十雙鞋。」

「但願上帝能聽見你說的話。」安娜說。

達馬索麵色一沉,瞪了她一眼。

「你對我的事不感興趣。」他說。

「這些離我太遠了。」安娜說。她熄了燈,背靠牆躺下,然後又有些苦澀地加了一句:「等你三十歲的時候,我都四十七了。」

「別傻了。」達馬索說。

他把手伸進口袋裡去摸火柴。

「到那時,你也用不着再捶打衣服了。」說話的時候,他有些茫然。安娜替他劃着了火柴。她兩眼盯住火光,直到火柴着完,才把火柴棍丟掉。達馬索躺在床上,又接着說:

「你知道檯球是用什麼做的嗎?」

安娜沒有回答。

「是用象牙做的,」他繼續說,「很難買到,得一個月才能弄來。你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