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二午睡時刻 - 第2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她牽着小女孩的手朝大街走去。

平常的一天

禮拜一清晨,天氣溫和,沒下雨。六點鐘,堂奧雷略·埃斯科瓦爾打開診所的大門。他是一位沒有正式學位的牙科醫生,總是起得很早。他從玻璃櫃櫥里取出一副還裝在石膏模子裡的假牙,並將一把醫療器具放在桌上,從大到小依次排開,就像舉辦展覽一樣。他上身穿一件無領的條紋襯衣,領口用一顆金黃色紐扣扣住,下身穿一條帶鬆緊背帶的褲子。他身材僵直,瘦骨嶙峋,目光很少關注周圍的事情,像煞聾子的眼神。

牙醫把東西在桌上擺放好後,將牙鑽機朝彈簧椅跟前推了推,然後坐下來仔細地打磨那副假牙。看樣子,他好像沒在想手上的活計,不過,他幹活時有一股拗勁兒,就連不用牙鑽機的時候,還在用腳踩踏板。

八點鐘過後,牙醫停下來,透過窗戶望了望天空,看見兩隻沉思默想的兀鷲正在鄰居家的屋脊上曬太陽。他接着幹活,心想午飯前恐怕還得下雨。他那個十一歲的兒子走了調的刺耳喊聲把他從出神中拉了回來。

「爸爸。」

「什麼事?」

「鎮長問你能不能給他拔顆牙。」

「跟他說我不在。」

牙醫正在打磨一顆金牙。他伸直胳膊,手拿着金牙,半眯縫着眼仔細打量着。兒子在候診室里又叫了起來。

「鎮長說你在,他聽見你說話了。」

牙醫還在端詳那顆金牙。幹完活,把金牙放在桌上,他才說:

「那就更好了。」

牙醫又去踩牙鑽機的踏板,從一隻存放待加工假牙的小紙箱裡取出一副裝着幾顆假牙的牙托,動手打磨金牙。

「爸爸。」

「什麼事?」

牙醫還是那副表情。

「鎮長說,你要是不給他拔牙,他就給你一槍。」

牙醫不慌不忙,鎮定自若地停下了踩踏板的腳。然後把牙鑽機從彈簧椅跟前挪開,徹底拉開桌子最下面的抽屜。左輪手槍就躺在那裡。

「好啊,」他說,「告訴他,來吧,斃了我吧。」

牙醫把彈簧椅轉了轉,衝着門,一隻手摁在抽屜沿兒上。這時候,鎮長出現在門口。他左臉刮過了,可右臉頰腫得厲害,很疼,有五天沒颳了。牙醫從鎮長憔悴的眼神里看出他度過了好幾個絕望之夜。牙醫用手指尖關上抽屜,輕聲說:

「請坐。」

「早上好。」鎮長說。

「早。」牙醫說。

在開水裡煮醫療器具的時候,鎮長把腦袋靠在椅子的靠枕上,覺得舒服了些。他呼吸到一股冰冷的氣息。診療室十分寒酸,只有一把舊木椅、一台踏板牙鑽機,還有一個玻璃櫃櫥,裡面有幾個瓷瓶。木椅對面是一扇窗,掛着一人高的布窗簾。鎮長覺着牙醫朝他走過來,連忙蹬緊腳後跟,張開嘴。

堂奧雷略·埃斯科瓦爾把鎮長的臉扭向光亮處。檢查完那顆壞牙,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擺正了鎮長的下巴。

「您用不了麻藥了。」牙醫說。

「為什麼?」

「漚膿啦。」

鎮長看了看牙醫的眼睛。

「好吧。」鎮長說,試着擠出個笑容。牙醫沒搭理他,還是不慌不忙地把裝着煮過醫療器具的淺口鍋拿到工作檯上,用冰冷的鑷子從水裡夾出器具。接着,他用鞋尖踢開痰盂,在洗手盆里洗了洗手。幹活的時候,牙醫沒看鎮長一眼。但是,鎮長目不轉睛地瞄住牙醫。

壞牙是下牙床的一顆智齒。牙醫分開雙腿站着,用熱乎乎的拔牙鉗夾緊那顆壞牙。鎮長兩手緊緊抓住木椅的把手,全身力量運到腳上,只覺得後腰陣陣發涼。不過,他沒有哎喲一聲。牙醫只是動了動手腕。此時,他恨意全消,反而用一種又苦澀又柔和的語氣說:

「在這兒,您算是給二十個死人償命了,中尉。」

鎮長只覺得頜骨咔咔作響,兩眼噙滿淚珠。直到覺出壞牙已經拔掉,他才長出了一口氣。透過眼淚,他看到了牙齒。他覺得這顆牙不至於讓他那麼疼,實在不明白怎麼先前一連五晚會那麼折磨人。鎮長熱汗淋淋,呼呼帶喘,衝着痰盂彎下腰,解開軍衣扣子,在褲兜里摸手絹。牙醫遞給他一塊乾淨的布。

「擦擦眼淚吧。」他說。

鎮長照辦了。他渾身發抖。牙醫洗手的時候,抬頭望了望牆皮剝落的天花板,看見一張聚滿灰塵的蜘蛛網,上面粘着蜘蛛卵,還有幾隻死蟲子。牙醫邊擦手,邊往回走。「躺下吧,」他說,「拿鹽水漱漱口。」鎮長站起來,無精打采地向牙醫行了個軍禮。然後,拖着兩腿朝門口走去,連軍衣扣子也沒扣上。

「賬單送來。」他說。

「給您還是給鎮政府?」

鎮長沒有看他。關上門,透過紗窗說:

「還不是一碼事。」

咱們鎮上沒有小偷

雞叫頭遍,達馬索回到家裡。懷了六個月身孕的妻子安娜正坐在床上等他,衣服、鞋子都沒有脫。油燈快要熄滅了。達馬索頓時明白了,妻子整整守候了一夜,一秒鐘也沒有歇息。直到現在,儘管瞧見他站在跟前,她還在等着什麼。達馬索對安娜做了個手勢,叫她別再擔心了。她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用一雙驚恐不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丈夫手裡拿的那個紅布包,雙唇閉得緊緊的,戰慄起來。達馬索默默地用力抓住妻子的緊身胸衣,嘴裡散發出一股又酸又臭的氣味。

安娜聽憑丈夫把自己凌空抱起來,身子往前一傾,趴在丈夫的紅條紋法蘭絨上衣上哭了起來。她摟住丈夫的腰,直到激動的心情慢慢平復。

「我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她說,「忽然間門開了,他們把你推進屋裡,你渾身上下都是血。」

達馬索沒有吭聲。他放開妻子,讓她坐回床上,然後把布包撂在她膝蓋上,就到院子裡解手去了。安娜解開布包上的結,看到裡面包着三個檯球,兩個白的,一個紅的,已經打得傷痕累累、黯無光澤了。

達馬索回到屋裡,看見妻子驚詫地瞅着這幾個球。

「這有什麼用啊?」安娜問。

他聳了聳肩。

「打着玩唄。」

他系好布包,連同臨時做的萬能鑰匙、手電筒和一把刀子一齊收好,放到箱底。安娜臉朝牆和衣躺下。達馬索只脫了褲子,平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抽着煙。在黎明窸窸窣窣的聲響中,他極力想確認這次冒險是否留下了什麼痕跡,直到發覺妻子還醒着。

「想什麼呢?」

「什麼也沒想。」她說。

她的聲音本來就像男中音,再加上這會兒肚子裡有怨氣,聲音顯得更加低沉了。達馬索吸完最後一口煙,把煙蒂撳滅在地上。

「沒什麼了不起的。」他嘆了口氣說,「我在裡面大概待了有一個鐘頭。」

「就差給你一顆槍子兒吃。」她說。

達馬索猛然戰慄了一下。「媽的!」他一邊說着一邊用手指節叩擊着木頭床沿,然後又伸手到地上摸索煙捲和火柴。

「你真是長了一副驢肝肺。」安娜說,「你也該想一想我在這兒睡也睡不着,街上一有動靜,我就以為是他們把你的屍首抬回來了。」她嘆息了一聲,又接着說:「折騰了半天就弄回三個檯球來。」

「抽屜里只有二十五生太伏。」

「那你索性什麼也別拿回來。」

「既然進去了,」達馬索說,「我總不能空着手回來啊。」

「那你拿點兒別的東西啊。」

「別的啥也沒有。」達馬索說。

「哼,哪兒也比不上檯球廳里東西多。」

「說是這麼說,」達馬索說,「可進到裡面,四下瞅瞅,到處翻翻,你就知道啦。什麼有用的東西也沒有。」

她沉默了好久。達馬索想象她睜大眼睛、試圖從記憶的暗處找出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的樣子。

「也許吧。」她說。

達馬索又點燃了一支香煙。酒精弄得他頭昏腦漲,只覺得身體又大又沉,非得強撐住才行。

「檯球廳里有隻貓,」他說,「一隻大白貓。」

安娜翻過身來,把鼓囊囊的肚皮頂在丈夫的肚子上,小腿伸進他的兩膝中間。她身上有股洋蔥味。

「你害怕了嗎?」

「我?」

「是啊,」安娜說,「聽說男人也會害怕。」

他覺出她在笑,也就陪着笑了笑。

「有那麼一點兒,」他說,「老是覺得憋不住,想撒尿。」

他讓安娜吻了他一下,可是沒去回吻她。接着,他向妻子詳細講述了這次冒險的經過,仿佛在回憶一次外出旅行。他很清楚這裡面有多大的危險,但是一點兒也不後悔。

安娜沉默了很久才說:

「簡直是瘋了。」

「萬事開頭難嘛,」達馬索合上眼說,「再說,這頭一次還算過得去。」

烈日當空,時候不早了。達馬索醒來的時候,他妻子已經起床一陣子了。他把腦袋伸到院子裡的水龍頭底下沖洗了幾分鐘,才算清醒過來。這是一排式樣相同、互不相連的房間,達馬索的家就是其中之一。有個公用的院子,院子裡掛滿晾衣服的金屬線。靠後牆有一塊用鍍錫鐵皮隔出來的地方,安娜在那裡安放了一個做飯、燒熨斗用的爐子,還有一張吃飯、熨衣服用的小桌子。看見丈夫走過來,安娜連忙把熨平了的衣服放到一邊,把鐵熨斗從爐子上拿下來,熱上咖啡。她比丈夫年齡大,膚色蒼白,動作輕捷靈敏,一看就是個習慣了現實生活的人。

達馬索感到有些頭疼,昏昏沉沉的。他從妻子的眼神里看出她有什麼話要對他說。這時,他才留意到院裡的嘈雜。

「這一上午她們沒談別的事。」安娜一邊給他倒咖啡一邊悄悄地說,「男人們早就到那邊去了。」

達馬索確認了一下,男人和孩子們的確都不在院子裡。他一邊喝咖啡,一邊一聲不響地聽着在太陽底下晾衣服的女人們的談話。最後,他點上一支煙,走出了廚房。

「特蕾莎。」他叫了一聲。

一個姑娘應了一聲,手裡拿着的濕衣服都貼到身上了。

「小心點兒。」安娜說。這時,那個姑娘走了過來。

「出什麼事了?」達馬索問道。

「有人鑽進檯球廳,把東西都偷走了。」姑娘說。

她仿佛知道全部細節似的,解釋說那些人怎麼把檯球廳拆成一塊一塊的,連球檯也給搬走了。說這些的時候,她非常肯定,連達馬索也不能不信以為真了。

「瞎扯淡。」他回到廚房裡說。

安娜哼起了一支歌,達馬索把一把椅子靠在院牆上,竭力克制着他的焦慮。三個月前,他剛滿二十歲。懷着一種秘密的犧牲精神,以及某種溫柔的情感,他蓄起了兩撇掩口鬍髭,這讓他因麻子而顯得僵硬的臉上增添了幾分成熟的氣息。從那時起,他就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那天早上,他的腦袋隱隱作痛,當他茫然地回憶起頭天晚上發生的那些事時,真不知道今後應該怎樣活下去。

熨完衣服,安娜把乾淨的衣眼分成了高度相同的兩摞,準備上街去。

「早去早回啊。」達馬索說。

「跟往常一樣。」

達馬索跟在妻子後面走進屋裡。

「我把你的格子襯衫放在那邊。」安娜說,「你最好別再穿那件法蘭絨上衣了。」說罷,她兩眼盯住丈夫那雙貓一樣明亮的眼睛,「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看見你。」

達馬索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