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狗的眼睛 - 第3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自那次起,他開始感覺到「那個人」的存在。在他的想象中,「那個人」無處不在。藏在角落裡,躲在門背後,監視着他的每個表情和一舉一動。他甚至能看見「那個人」滑溜溜的身形和匆匆忙忙逃走時的樣子。在飯廳里,他看見「那個人」把一小瓶鴉片撒在飯菜上,然後逃之夭夭。他無處不在,仿佛分身有術,家裡、城裡、全世界,哪裡都有他的影子,就像他父親一樣。夜晚,他聽見「那個人」喘着粗氣,想用力推倒牆壁,進入他的房間,把他掐死,把滾燙的針扎進他的眼皮,用燒得通紅的鐵燙他的腳心。不,今天晚上我不能睡覺。「那個人」會趁我睡着的時候把房門打破,進來把我的被單縫起來。我已經感覺得到「那個人」用柑橘樹的刺扎進我的指甲縫裡,扎進我皮膚中。我得保護自己。我得把門釘死,用兩塊厚木板釘成十字形,讓他進不來。我還要在裡面上把鎖。這裡再加一把。再加一把。今天我就加上一打鎖。一千把鎖!我要在床四周築上壁壘,再挖上一條貨真價實的戰壕。

我還要在房子正中央掛上一個鈴鐺。可你打算從哪兒弄鈴鐺呢?是誰在那角落裡說話,問我問題?是誰!一隻鈴鐺。一隻鈴鐺。一隻鈴鐺!怎麼「鈴鐺」這個詞兒聽上去就像鈴鐺在響?不是問我從哪兒能弄到一隻鈴鐺嗎?小姐,我想買一隻鈴鐺。為的是「那個人」進來掐我喉嚨的時候我能感覺得到。賣給我一打鈴鐺吧。可您不就是樓梯間那位女郎嗎?一隻鈴鐺!這詞兒多棒呀!小姐,您能告訴我這些詞兒是什麼顏色的嗎?有些詞兒就像鈴鐺一樣一打就碎。您說什麼?說我瘋了?呸!一隻……可是我一定會發瘋嗎?在時間與空間裡發瘋!應該說空間與時間……就是這樣,要把這幾個字寫得大大的,還要四腳朝天!「可您沒看見『那個人』正朝這裡走來嗎?要是他問起樓梯間那位女郎,您別理他就是了。」

可他是在一個像此刻一樣的清晨實實在在地感覺到「那個人」的存在的。那天凌晨,回家的路上他千真萬確地感到有人在尾隨他。「那個人」停下腳步——就像此刻一樣停下了腳步。一片靜寂。沒有人打破那種可怖的安靜,那種令人絕望的寂靜。他還得再走兩三個街區。這是他常走的從小酒館到家的路。這條路他每天凌晨都要無憂無慮、幾乎機械般地走過。可他現在感覺到有人頑固地站在那裡,就站在他背後。他等了片刻,竭力屏住喘息,努力不讓那一股血氣升到自己頭上。他的聽覺——哪怕是一根大頭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的聽覺——全力以赴地捕捉任何跡象。遠遠地,一隻鐘敲響了凌晨三點。那鐘聲慢吞吞的,不慌不忙,在他耳邊迴響,給他帶來希望,仿佛是由一個活生生的敲鐘人故意敲響的,把他從恐懼中驚醒。他會感到恐懼!我,我會感到恐懼!我曾經三次面對死神,各色各樣的死神,每次都安然無恙!他開始有了反應。這會不會是我那特別敏感的聽覺產生的幻覺呢?或者是我的神經系統可惡的捉弄呢?我得繼續往前走。我必須走完這兩個街區,這種恐懼讓我像個蠢孩子那樣一動也不能動,我必須戰勝它。

慢慢地,然而很堅定地,他又開始重新挪動腳步。「那個人」也同樣重新起步。他清楚地聽到了踏在地面的腳步聲。是兩個一致的、同時的、一模一樣的腳步聲。是的,是有人一直在尾隨他。現在他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只是感覺到他,現在他能聽到他,幾乎能在身後觸摸到他。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推動着他,試圖迫使他沿着空曠無人的街道奔跑。他控制住了自己,一動也不動,很長一段時間像癱瘓了一樣。他不記得過了多久,但在這混亂的記憶中有一點是他會永遠記住的:當他猛地擰轉腳步,轉過身去,和「那個人」面對着面的時候,迎面而來的冰冷一擊。眼前所見他將終生難忘!

繩索在他的脖子上越勒越緊,現在是最終時刻了。他感覺到了那聲脆響,那頸椎脫節的可怕一擊。在隔壁房間,有人說了句天知道是什麼的怪話:是和樓梯間那位女郎有關的什麼事。一個聲音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喚他的名字,仿佛發自一個被塞住的嘴巴深處。那是一個熟悉的聲音,甚至很親切;那是深深地消失在了下面的「那個人」的聲音,消失在渾濁的、發着高燒的底部的聲音。而那一次——就像此刻一樣——他緊緊地抓住死神身體的一側,像個被擊倒的人,又像只被打敗的狗。

一九四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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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經》人物,又譯土八該隱,被認為是銅鐵匠的祖師。​

指羅特(又譯羅德)之妻。​

死神的另一根肋骨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驚醒了。一股辛辣的氣息,像香堇菜,又像福爾馬林,結結實實地,自由自在地,從旁邊房間傳過來,和清晨花園裡剛剛綻放的花朵的香氣混成一體。他竭力想鎮靜下來,恢復在夢中突然失去的精力。天應該已經亮了,外面的菜園裡,小溪在菜蔬間流過,水聲潺潺。從打開的窗戶看出去,天色碧藍。他環顧了一下陰暗的房間,努力想為自己既突然又在意料之中的驚醒尋找一個答案。在他印象里,而且肉體上也確切感覺到,就在他睡着的時候,有人進來了。可是,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房門從裡面鎖着,沒有任何被破壞的跡象。窗外的天空中,啟明星閃閃發亮。他靜了一會兒,仿佛要讓自己從被推到夢境表面的神經緊張里鬆弛下來,他閉着眼睛,臉朝上,開始重新尋找自己被打斷的寧靜心情。他喉部的血液仿佛一下子不再流動了,再往下,胸膛里心臟怦怦跳動,又重又快,仿佛他剛剛激烈奔跑回來。他在腦海里把剛過去的幾分鐘又想了一遍。也許是自己做了個奇怪的夢。也說不定是場噩夢。不。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沒有任何理由讓他從「那件事」里猛然驚醒。

他坐在一列火車上(這會兒我已經能夠想起來了),外面的風景(這夢我經常做)死氣沉沉,樹是人造的,假的,樹上該結果子的地方結的都是剃頭刀、剪子之類的理髮店裡用的家什(這麼一說我倒想起自己該收拾一下頭髮了)。這個夢他以前做過不止一次,但從來沒有使他如此驚心動魄。有棵樹後面站着他的兄弟,就是那天下午被埋葬的他的雙胞胎兄弟,正衝着他做鬼臉(這種事在現實生活中倒也發生過一兩次),讓他把火車停下來。發覺自己發出的信號沒起作用,他的兄弟開始在車廂後面追,直到氣喘吁吁地跌倒在地,滿嘴冒白沫。不錯,的確,這夢荒唐,一點兒道理都沒有,可這絕不是他被驚醒的原因。他又閉上了眼睛,血流像一隻捏緊的拳頭,還在一下一下地衝擊他的太陽穴。火車開進了一段荒涼的、景色乏味的不毛之地,他的左腿感到一陣疼痛,不由得把注意力從風景那兒收了回來。他看見(我真不該再穿這雙緊腳的鞋子)中間那個腳趾上長了個瘤子。仿佛做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情一樣,他很自然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把螺絲刀,用它把瘤子的頭挖了出來,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一個藍色的盒子裡,(夢裡能看見顏色嗎?)然後他看見在傷疤那兒冒出了一段油膩膩的繩子頭兒,黃色的。他沒有絲毫不安,像是早就等着這段繩子出現一樣,慢慢地、仔細而精準地把它拉了出來。這是一段長繩子,長極了,是自己長出來的,既不難受也不疼。一秒鐘過後,他抬頭一看,車廂里已經空無一人,只有他兄弟待在另一個小包間裡,穿着女人的衣服,站在鏡子面前,用一把剪刀努力想把自己的左眼挖出來。

其實,他一點兒也不喜歡那個夢,可是不知為什麼這夢會讓他血脈賁張,而前幾次他做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噩夢時,還是總能控制自己保持平靜的。他覺得自己雙手冰涼。那股香堇菜和福爾馬林的氣味又來了,而且變得越來越難聞,甚至有些刺鼻。他閉起雙眼,盡力克制呼吸的哨音,努力想找到一個無關緊要的主題,好讓自己再一次沉浸到幾分鐘前被打斷的夢境中去。比方說,他可以想想,再過三個小時,我得去趟殯儀館把費用結清。角落裡,一隻熬夜的蛐蛐振翅長鳴,房間裡充滿它鋒利的鳴叫聲。他緊張的神經開始緩慢但卻有效地放鬆,他感覺肌肉也重新鬆弛了下來;仿佛躺在鬆軟而結實的床罩上,身體輕飄飄的,仿佛失去了重量,一種愜意的、懶洋洋的甜蜜感浸透全身,軀殼一點兒一點兒地失去了自身固有的物質感,不再是沉重的塵世的物質,而那明確着他的身份,不可混淆地將他精確定位於動物等級中的某個位置,並用複雜的構造支撐着一整套分工精細的系統和器官,將他推上理性動物的無上等級。此刻,眼皮也格外聽話,自然地搭在角膜上,雙臂和雙腿也自然而然地喪失了獨立性,慢慢混為一體;仿佛全身的機體都混成了一個巨大而完整的器官,而他——作為一個人——也將自己凡人的根須捨棄在一邊,扎進了更深也更結實的根須之中,扎進了某個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完整的永久夢境之中。他聽見在世界的另一端,蛐蛐的叫聲一點兒一點兒弱下去,直到最後從他的感官里消失,他的感官已轉而向內,這使他對時間和空間有了一種全新的簡單概念,把這個物質的、肉體的、苦痛的,並且充滿着蟲子,充滿着香堇菜和福爾馬林難聞氣味的世界從眼前抹去。

他靜靜的,在暖洋洋的、渴望已久的寧靜氛圍的籠罩中,那種每日裡假死的輕飄飄的感覺襲上心來。他沉浸在一種和藹的境界裡,那是一個舒適而理想化的世界:仿佛是孩子們設計出來的,其中沒有代數方程式,沒有愛人的離別,也沒有地心引力。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包裹着夢境與現實的崇高境界度過了多長時間;但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就像喉嚨突然被人用刀子割斷了一樣。他從床上跳了起來,感覺到他那死去的雙胞胎兄弟就坐在他的床邊。

又一次像從前一樣,心臟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兒,使他猛地跳了起來。清晨的陽光、還在煩人鳴叫的蛐蛐、一台孤零零響着的跑調手風琴,外加從花園裡升騰而起的清新空氣,這一切都使他重回真實世界;但這一回,他總算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驚醒。在似醒非醒的短短几分鐘裡,還有(此刻我已經明白了),在他自以為做了個靜靜的、一點兒也不複雜、沒有任何思想的夢的整個晚上,他的心思被牢牢地拴在了一個影子上。這影子經久不散,經久不變;這影子我行我素,不管他的意志和思想怎樣不情願,還是強行闖入了他的思想。是的,幾乎是在他不知不覺之間,「那個」思想支配了他,充斥並且占據了他的全部身心,不管他想着什麼別的事情,它都成為一個固定的背景,成為他思維活動的支撐和最後的脊樑,不分白天和夜晚。他對他那雙胞胎兄弟的屍體的印象已經牢牢地紮根在他生命的中心位置。而現在,人們把他兄弟放在那一塊小小的地盤裡,讓他的眼皮在雨中戰慄,他從心底感受到對這個兄弟的恐懼。

他從未想過這打擊會如此劇烈。從半開半閉的窗戶那兒又飄進了氣味,只是現在混雜着另一種潮濕的泥土味兒和地下的屍骨味兒,他的嗅覺懷着獸類般的巨大快樂幸災樂禍地迎上前去。許多個小時之前,他看見他兄弟像只受了重傷的狗一樣在被單下面扭來扭去,咬着牙齒發出最後的號叫,嗓子眼兒里像是塞滿了鹽;又使勁兒用指甲撓着,想止住順着後背直升至腫瘤根部的疼痛。他無法忘記他兄弟如何像一隻垂死的動物那樣咬緊牙關,不願意接受面臨的現實,而那現實早已和他的身體緊緊拴在了一起,就像死亡本身一樣,冷酷而持久。他看見他兄弟怎樣度過了痛苦的垂死時刻。看見他如何撓着牆壁直到把指甲撓斷,想抓住從指縫間流逝的最後一線生機,他的手指流着血,而腫瘤卻像個無情的女人一樣,折磨着他。然後又看見他躺在一張凌亂不堪的床上,帶着一絲認命的倦意,渾身大汗,露出滿是泡沫的牙齒,向世界擲出可怕的、魔鬼般的微笑,死神已經開始沿着他的骨頭降臨,就像一條灰燼的河流。

此時,我想到了他肚子裡早已不再疼痛的腫瘤。我想象它是圓圓的(這時他真有了生了腫瘤的感覺),腫腫脹脹的,像是肚子裡裝了個太陽,又像是只黃色的蟲子,把它綿綿不斷的絲一直吐到腸子的盡頭,讓人受不了。(他感覺腸子裡一陣攪動,像內急一樣。)興許我什麼時候也會長一個他那樣的腫瘤。開頭會是小小的,圓圓的,然而它會長大,長得枝枝杈杈的,在我的肚子裡越長越大,像是懷了個孩子。當它打算活動活動的時候,我會感覺它像個夢遊的淘氣孩子在裡邊動來動去,它盲着雙眼,從我的腸子之間穿過(想到這裡,他用手捂住胃部,想止住劇烈的疼痛),向着暗處舉起渴望的雙手,尋找溫暖的子宮,那永遠也不可能找到的、親切宜居的子宮;與此同時,它那神奇動物般的一百隻腳互相糾纏着,變成了一條長長的黃色臍帶。是的。也許我(我的胃呀!)就像我那剛死去的兄弟一樣,在五臟六腑的最深處會長出一個腫瘤。花園裡先前散發的氣味此刻又飄了進來,而且愈加濃烈,更惹人討厭了,濃烈得令人作嘔。時光仿佛停在了清晨那一刻。啟明星仿佛被凍在了窗玻璃上,隔壁的房間還在不斷地散發着福爾馬林的氣味,頭一天晚上那兒一直停放着屍體。確實,它和花園裡的氣味一點兒都不一樣。比起各種各樣的花朵混在一起的氣味,它更使人痛苦,也更特別。這是一種你一旦接觸便總會聯想起屍體的氣味。這是階梯教室里甲醛留下的冷冰冰的、四處瀰漫的氣味。他想到了實驗室什麼的。想起了保存在純酒精里的內臟;想起了被做成標本的鳥。一隻兔子被注射福爾馬林,它的肉會變硬,會脫水,會失去柔軟的彈性,最後變成一隻不朽的、永生的兔子。福爾馬林。這氣味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這是防止腐爛的唯一辦法。如果我們人類的靜脈里也有福爾馬林,我們也會像那些泡在純酒精里的解剖動物一樣吧。

他聽見屋外越下越大的雨敲打在半開半閉的窗玻璃上。一股清新歡快的空氣帶着潮氣湧進屋裡。他的雙手越發冰涼了,這使他覺得似乎自己的動脈里也有福爾馬林,又似乎院子裡的潮氣一直侵入了他的骨頭。是潮氣。在「那邊」潮氣很重。他帶着點兒苦惱,想到在冬日的夜晚,雨水滲透了草木,潮氣會一直滲到他兄弟的身旁,像一條實實在在的水流流遍他兄弟全身。他覺得死人恐怕需要另外一套循環系統,才能讓他們快快地走向另一個最終的、不可避免的死亡。他這會兒希望的是別再下雨,最好全年都是夏天。想到這裡,他覺得雨水不停地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真夠煩人的。他想,墓地里的黃土要是乾的就好了,就這麼永遠干着,因為一想到十五天後,潮氣將沿着他兄弟的骨髓流淌,他就心煩意亂:地底下將不再有另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像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人了。

是的。他們是雙胞胎兄弟,長得一模一樣,誰都沒法第一眼把他們區別開來。以前,當他們倆各過各的日子時,就是簡簡單單的兩個雙胞胎兄弟,兩個獨自的、不同的人。兩人在精神上毫無共同之處。可現在,嚴酷而可怕的現實像只無脊椎動物沿着後背向上爬行:在他的完整環境中有什麼東西消融了,有一種什麼東西變成了真空,就像在他身旁裂開了一道深淵,又像突然有隻巨斧將他的身體劈去一半;這兒說的不是有着精準定義的、具體的、解剖學的身體,不是這個現在正心懷恐懼的肉體,而是另一個身體:它存在於他這個肉體之外,在黑黢黢、濕漉漉的娘肚子裡就和他一起沉浮,和他一起可以順着古老的家族譜系分支向前代追尋,他們身上都流淌着四對曾祖父母的血;它來自遙遠的過去,來自世界之初,用它的分量,用它奇妙的存在,維持着全部宇宙的平衡。可能他身上流淌着的是依撒格和黎貝加的血,而那個抓住他腳後跟來到人世的兄弟,經代代相傳,夜夜相繼,在一次又一次的接吻和愛撫中跌跌撞撞而來,經動脈和睾丸的傳承,終於像完成了一次夜間旅行一樣,來到了他的新媽媽的子宮。祖先們神秘莫測的旅程此刻痛苦卻又真實地呈現在他面前,現在,平衡已經打破,方程式也有了最終解。他知道,在他均衡的人格和平日裡完整的外形之中缺少了點兒什麼:雅各伯總算徹底擺脫了他的腳踝!

在他兄弟生病的日子裡,他並沒有這種感覺,因為那憔悴的臉龐被高燒和疼痛折磨得變了形,鬍子長得老長,和他的臉一點兒都不像。可當他兄弟直挺挺地躺在那裡死了之後,有人叫來了一位理髮師,讓他給屍體「修整修整」。那人穿着白大褂,帶着他那個行當乾乾淨淨的一套工具到來時,他緊緊地貼在牆上,一直在場。那人有老師傅的精細手法,先給死人的鬍鬚抹上泡沫(滿嘴的泡沫:他臨死時我看見的他就是這個樣子),然後慢慢地,就像是要一點兒一點兒揭開一個重大機密那樣,開始給他兄弟刮鬍子。他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那個」可怕的念頭擊中的。隨着剃刀的移動,他那雙胞胎兄弟蒼白的、髒兮兮的面孔漸漸露了出來,他也漸漸發現,那具屍體對他來說並不陌生,那是用塵世里和他一模一樣的材料製成的,簡直就是他的翻版。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他的親人們從鏡子裡把他的模樣拉了出來,就是他刮鬍子時總在鏡子裡照見的那個模樣。只是這模樣過去總是回應着他的每一個動作,現在卻自立門戶了。過去他每天早晨都能照見它在鏡中刮鬍子。可現在他不得不面對一個戲劇性的場面,看着另一個人在給自己鏡子裡的影像刮鬍子,而他自己的物理存在則被無視了。他確定並且肯定,如果他這時走到一面鏡子跟前,那鏡子裡肯定是空空的,什麼都沒有,雖然物理學不可能給這種現象做出一個正確的解釋。這就是所謂的分裂的概念吧!而他分出來的竟是一具死屍!他絕望了,想對此做出點兒什麼反應,他摸了摸堅實的牆壁,摸上去時就像被一道安全電流打了一下。理髮師幹完活,用剪刀尖合上了屍體的眼皮。漫漫長夜就此來臨,陪伴着這個破碎軀體的唯有不可逆轉的孤獨。他們倆就是這麼像。一模一樣的兄弟倆,像得令人心煩。

就在這時,就在他觀察這兩種本性怎麼能如此親密地聯繫在一起時,他突然覺得要發生點兒什麼特別的、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想象着這兩個身體在空間裡的分離僅僅是一種表象,實際上他們倆是一體的,是一個整體。也許等到死掉的那一個機體腐爛的時候,他,活着的這一個,也會在他自己活生生的世界裡開始腐爛。

他聽見雨打在玻璃上的聲音更急了,蛐蛐的叫聲突然停了。他的雙手這會兒冰涼冰涼的,簡直不像是人的手。福爾馬林的氣味更重了,讓他想到他那雙胞胎兄弟會不會正從那邊,從那冰冷的土壙里引領他也去爛掉。這太荒唐了!也許情況正好相反!那個施加影響的應該是他,活着的他,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他!又或許——在這個層面上——他也好,他的兄弟也好,都不會有任何變化,他們會在生死之間保持着一種平衡,來對抗腐爛。可又有誰能確保這一點呢?難道就沒有可能是他那個埋在土底下的兄弟保持着不朽,而腐爛反而像藍色的章魚,來侵襲他這個大活人嗎?

他想,最後那個假想的可能性最大,於是便耐住性子,等待那可怕一刻的到來。身上的肉變得肥肥軟軟,他覺得有一種什麼藍色的東西纏住了他的全身。他朝下聞了聞,想聞聞自己身上的氣味,可鼻孔里聞到的只有隔壁房間裡福爾馬林那令人戰慄的、冷冰冰的氣味,絕不會弄錯。再也沒什麼可愁的了。角落裡,蛐蛐又打算重新鳴叫,天花板的正中央滲出了一滴大大的水珠。他聽見水珠落了下來,心裡一點兒也不奇怪,他早就知道那兒的木頭已經朽了,但他心裡想象着,那一滴水是由健康而友善的新鮮的水形成的,它來自天國,來自一個更廣闊、更好的世界,那裡愚蠢的事要少很多,比如愛情呀,消化呀,雙胞胎呀什麼的。興許這一滴水在一個小時內就能灌滿整個房間,也可能需要一千年的時間。然後溶解掉這具凡人的軀殼,溶解掉這個什麼都不是的物質,這堆物質可能——為什麼不呢?——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會成為一堆黏糊糊的白蛋白和血清的混合物。現在一切都不要緊了,在他和他的墳墓之間只隔着一樣東西:他的死亡。他心灰意懶,聽見那滴水珠,大大的,重重的,精準地落在了另一個世界裡,落在了那個理性動物所在的錯誤而荒唐的世界裡。

一九四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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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出《聖經》。依撒格(又譯以撒)和黎貝加(又譯利百加)是夫妻。厄撒烏(又譯以掃)和雅各伯(又譯雅各)是他們的長子和次子,後者抓着前者的腳後跟出生。本書中採用天主教譯名。​

鏡子的對話

前文中說到的那個男人,在像個聖徒那樣睡了一大覺之後,已將那個清晨里的憂慮和不安忘卻,醒來時天色不早,房間半開半閉,空氣里已經透進了——完完全全地——城市的嘈雜聲。如果不是被另外一種情緒所主宰,他此刻一定還在想那些關於死亡的揮之不去的煩心事,想他那心中滿滿的恐懼,想他兄弟舌頭底下含着的土——那是肉身化成的黃土。可是,歡快的陽光照耀在花園裡,轉移了他的注意力,讓他注意到另一種更正常、更俗世的生活,儘管比起他那令人恐懼的內心世界來,可能會有點兒不真實。他過的是正常人的生活,也是一個動物每天都要過的生活,這使他想起了——不考慮他的神經系統和他那容易出問題的肝臟——他無法像一個布爾喬亞那樣睡大覺。他想起了——這回還真的有點兒像布爾喬亞算賬——那個由數字組成的繞口令,以及辦公室里那些財會難題。

八點十二分了。今天我肯定要遲到了。他用手指肚揉搓着腦門,一直搓到臉上。他的皮膚很粗糙,滿是粉刺,手指頭摸上去有一種摸在毛髮上的扎手感覺。後來,他又用半開半合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心不在焉的面龐,帶着一種冷靜,如同找准了腫瘤位置的外科大夫。從柔軟的表層向里可以摸到一層實實在在的硬東西,這會時不時沖淡一些他心中的苦惱。就在那裡,在手指肚下面——手指肚下面,骨頭頂着骨頭——在他不可改變的體格條件之下埋藏着一整套合成物,一個緊密的、由組織構成的宇宙,那裡有若干微型世界,一直支撐着他,把他的肉身架到一定高度,只是這高度當然比不上他天生的骨架來得更持久。

不錯。就這樣枕在枕頭上,把頭埋進柔軟的東西里,身體放平,所有的器官都歇息,這時候的生活有一種平躺着的滋味,一種更符合生命本身要義的愜意。他知道,只要輕輕閉上眼睛,那個正等着他的看不到盡頭的累人的活兒,就會在簡簡單單的氣氛中得到解決,而且不需要對時間和空間負任何責任:也不用擔心在這期間組成他身體的那個合成物的奇蹟會受到哪怕最輕微的傷害。相反,在這種情況下,閉上了眼睛,還可以最大程度地節約生命資源,絕不會損耗各個器官。而他的身體則浸沒在夢的溫柔鄉里,還能夠動彈,能夠生存,並向着其他生存方式進化。在那裡,為了滿足他內心的本質需求,他的真實世界將會擁有同樣濃烈的情感——甚至更濃烈——有了這樣的情感,生存的需要將會被充分滿足,而不損害他身體的完整。在那裡,待人接物會變得更容易,而做法仍舊和真實世界裡一樣。必須要做的工作,像刮鬍子、乘公交車、解決辦公室里的那些方程,在他的夢中會十分簡單,一點兒也不複雜,而最後給他帶來的內心滿足感是一樣的。

那麼好吧。最好就以這樣人為的方式去做,就像他已經在做的這樣:在亮堂堂的房間裡尋找鏡子的方向。倘若不是一架粗魯又荒唐的笨重機器打破了他剛剛開始的夢境,他本來是可以接着這麼做下去的。現在,他回到了常規世界,問題又真的變得嚴峻起來。然而,被剛才偷懶的念頭所啟發的那個奇怪理論給了他一個導向,於是他感覺自己的嘴正向兩邊咧去,做出的表情應該像是一個不經意的微笑。他惱了。(其實在心底,他仍在繼續微笑。)我還要刮臉,可我二十分鐘後就要把自己投進那一堆文件里。洗澡八分鐘,快快洗也得五分鐘,早餐七分鐘。難吃的陳年香腸、瑪貝爾商店、調味瓶、螺絲釘、藥品、烈性酒,這些就像是那個什麼盒子,那詞兒我忘了。星期二公共汽車總愛壞,得七分鐘。彭朵拉。不對:是裴爾朵拉。也不是。一共只有半小時。沒時間了。那詞兒我忘了,是一個裡頭什麼都有的盒子。佩朵拉。反正是以字母P開頭的。

有一個人穿着睡衣,站在洗臉盆前,臉上倦意未消,披頭散髮,鬍子也沒刮,沒精打采地從鏡子裡向他瞟了一眼。一絲輕微的驚恐像根冰冷的細線向他襲來,他在那個人身上發現了他死去的兄弟剛起床時的樣子。一樣的帶着倦意的面孔,一樣的還沒有完全醒來的目光。

他變換了一下動作,向鏡子裡的那人送去一個眼神,算是個示好的表情,但那眼神同時給他反饋回來的——正好和他的願望相反——卻是個粗魯的鬼臉。放水。熱水大量涌了出來,濃濃的白色蒸汽像浪潮一樣把他和鏡子隔開了。他這才——抓緊這點兒間歇快快行動——和自己的時間達成了一致,也和水銀鏡子裡的時間達成了一致。

剃刀在磨刀皮帶上發出刺耳的金屬聲,耳朵里灌滿了鋒利的聲音和冰冷的金屬聲;那陣雲霧——已經散去了——重新又把那另一張臉顯露出來,顯現在物理難題與數學定律的迷霧中。不過,幾何學倒是努力給出一種新的計量方法,一種光線的具體形式。那張臉就在那裡,在他的對面,有脈搏,有自己的心跳,在被濃重的水汽弄得濕漉漉的鏡子另一側演變出一種與他同步的表情,一種似笑非笑、嘲弄的表情。

他微笑了一下。(那人也微微一笑。)他——朝着自己——伸了伸舌頭。(那人也——對着真人——伸出舌頭。)鏡子裡的人舌頭黏糊糊的,顏色泛黃。「你的腸胃出問題了。」他給那人做出了診斷(沒說話),扮了個鬼臉。他又微笑了一下。(那人也報以同樣的微笑。)可是他現在看出來了,在那人回報的微笑里,有一種蠢蠢的、不自然的、虛偽的東西。他用手弄了弄頭髮(那人也用手弄弄頭髮),他用的是右手(那人用左手),隨即他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眼神(這眼神瞬息即逝)。他對自己這樣站在鏡子面前傻瓜似的做着各種表情覺得怪怪的。可又一想,大家在鏡子面前看到的不都是一樣的舉動嘛,這樣一來他更生氣了,既然實際上大家都是這樣的傻瓜,那他不過是在做人人都在做的事罷了。八點十七分了。

他知道,如果不想被公司炒魷魚,就得加快點兒速度了。這一段日子,公司早已變成他每天葬送自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