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狗的眼睛 - 第2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他一定會徒勞地想站起身,精疲力竭地發出呼喊,在又黑又窄的棺材裡敲打,讓別人知道他還活着,知道他們要埋葬的是一個活人。可是不會有什麼用的,在那裡他的肢體也同樣不會聽從他的神經系統最後的緊急呼喚。

他聽見旁邊的房子裡有一點兒動靜。他是睡着了嗎?這一切活人死人什麼的都只是一場噩夢吧?可那盆盆罐罐的聲音又消失了,他一下子傷心起來,也許還為此有點兒難受,真想讓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盆盆罐罐一下子全部打得粉碎,就在這裡,就在他的身旁,用某種身外之物把人們喚醒,因為他自己的意志力已經一敗塗地了。

可是不。這並不是一場夢。他能肯定如果這是一場夢的話,他最後那一絲回歸現實世界的努力是不會失敗的。而現在他不會再醒來了,他感覺到了棺材的柔軟,那「氣味」又回來了,而且更濃了,濃到他已經懷疑那正是他自己身上的氣味。他本想在自己爛掉之前見見親人,又想到那肉體發臭的場面定會令他們作嘔,鄰居們也會因為受到驚嚇而用手帕捂住嘴從棺材前四散奔逃。他們還會吐唾沫。不,這樣不行。最好就這樣讓他們把自己埋掉吧。最好早一點兒擺脫「這件事」,現在連他自己都想擺脫自己的屍首。現在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死了,或者至少是活得無人知曉,都一樣吧。不管怎麼樣,那「氣味」是實實在在的。

只要忍一忍,他也會聽見那些最後的祈禱詞,那些半通不通的拉丁語,還有人群亂糟糟的應和。墓地里那充滿了塵土和骨骸的寒冷會一直滲入他的骨頭裡,興許這樣,那「氣味」能稍稍沖淡一點兒。也許吧——誰又能知道呢!——也許到了那個時候被逼急了他能擺脫這場昏睡。等他感覺到在自己的汗液中游泳,在某種又黏又稠的液體中游泳,就像當年出生之前在媽媽的子宮裡游來游去的時候,也許他就活過來了。

可他已經準備好忍受死亡了,也許他就死於甘心忍受。

一九四七年

埃娃在貓身體裡面

忽然,她感覺她的美貌崩塌了,那種令人痛苦的美貌曾像腫瘤,像癌症一樣折磨她的身體。她還記得青春期自己的身體所承受的那種傲人的重壓,而現在卻帶着屈服的疲憊和一隻頹廢動物的最後表情垮塌了——天知道垮塌在了什麼地方!她再也不可能繼續承受這種壓力了。必須把這種對她人格毫無用處的附庸隨便扔到一個什麼地方去,這種附加在她姓名之上的東西一旦被強調到如此地步,便成了多餘。是的,讓這美貌見鬼去吧,最好把它扔到一個拐角,扔到郊區隨便的一個角落,或是把它忘在一個二流餐廳的衣帽櫃裡,就像忘掉一件再也不穿的舊棉衣一樣。她已倦於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也不想再被男人們貪婪的目光包圍。每到夜晚,當失眠像一根根大頭針刺在她眼皮上的時候,她真想當一個普通的女人,一個毫無魅力的女人。在她房間的四壁之間,所有東西都對她心懷敵意。她的心中滿是絕望,只覺得在她的皮肉間、頭腦里,不眠之夜被拉得那樣長,一種發燒的感覺被推上髮根。就像是她的血管里鑽進了許多熱乎乎的小蟲子,天快亮的時候它們就會醒來,邁開不安分的腿,在她皮膚下面做撕裂人心的冒險,跑遍這片結着果實的土壤,也就是她軀體之美的寄宿之地。她所有驅除這些可怕生物的想法都是徒勞,無可奈何,那是她自身機體的一部分。它們早在她這個人的肉體存在之前就活生生地在那裡。它們來自她父親的心臟,是她父親在他絕望孤獨的夜晚痛苦地餵養了它們;又或許它們是通過從世界之初就聯繫着她和她母親的那根帶子灌進了她的血管。毫無疑問,這些小蟲子並非她身體裡自發產生的。她知道一定另有源頭,她也知道,所有她這個姓氏的人都必須承受它們,在那難眠的長夜裡都要像她一樣忍受它們。她的祖先們臉上總帶着的那種無法用撫慰消除的憂傷,那痛苦的表情,也都是因為這些小蟲子作怪。她曾在她們暗淡的人生和舊相片裡看到過那種目光。她們都是同一種痛苦的犧牲品。她還記得舊畫布上曾祖母那令人不安的面容,向這些小蟲子乞求一分鐘的休息,或者哪怕一秒鐘的安寧,可蟲子們在她的血管里不停地敲擊,毫不留情地把老人家變得越來越漂亮。不是的,這些小蟲子不是她的。它們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用它們細小的盔甲支撐着這個精華門第的全部名聲,真是精華到了痛苦的地步。這些小蟲子是從第一代生了一個漂亮女兒的母親肚子裡開始出現的。可現在到了必須馬上叫停這種遺傳的時候了,總要有一個人出來叫停這種非自然的美貌,不讓它繼續流傳下去。只要這些蟲子還在幾百年如一日地每夜堅持勞作不息,這個家族的女人們照完鏡子後那種沾沾自喜的心情就毫無意義。這已經不是美貌,這是一種病態,必須打住,必須堅決徹底地終止它。

她還記得在那張布滿滾燙刺針的床上度過的無休無止的時光,在那漫漫長夜裡她總想讓時間快點兒過去,等天亮了,那些小蟲子就不會讓她痛苦難熬了。這樣的美貌有什麼用呢?夜復一夜,她沉浸在絕望之中,想着自己要是個相貌平平的女人或者哪怕是個男人該有多好;就是不要這種無用的德行!來自遙遠過去的小蟲子滋養着這種德行,把她拖進萬劫不復的死亡深淵。倒不如長成她那個取了個小狗名字的捷克斯洛伐克女友那樣,粗鄙一些,醜陋之極,興許還快活些。真是不如長得醜一點,至少可以像別的基督徒那樣睡個安穩覺。

她詛咒先人,她睡不着覺都怪他們。是他們經年不變、原模原樣地把這種美貌代代相傳,就仿佛是當媽的死了以後搖身一變,重新把自己植入女兒身上。又仿佛是把同一個頭顱——一樣的耳朵,一樣的鼻子,一樣的嘴巴,一樣煩人的聰明——傳給了所有的女人,而女人們毫無辦法,只有把這種美貌當成一種痛苦的遺產繼承下來。也正是在頭顱的傳承中,這種永生不朽的微生物一代一代越來越強,獲得了自己的個性與力量,最終變得不可戰勝,變成一種無法治癒的頑疾。等傳到她這一代,它們經歷了複雜的磨鍊,已經變得令人無法忍受,痛苦不堪……一點兒不錯,它們就像腫瘤,像癌症。

在這些輾轉難眠的時分,以她精細的敏感,她常會想起種種不愉快的事情。她想起了構建她情感世界的那些東西,這個情感世界宛如某種化學溶液,誕生了那些讓人絕望的微生物。每到那些夜晚,她兩眼睜得溜圓,充滿驚恐,黑暗籠罩她的雙鬢,像流淌的鉛液一樣沉重。在她的身旁,萬物都在沉睡,只有她在自己的角落裡,為了躲開夢魘,盡力回顧着兒時的記憶。

然而,每次這樣的回顧總是因某種由未知帶來的驚恐而結束,她的思緒繞遍家裡的大小角落之後,每每面臨恐懼。這時,掙扎就開始了,這是面對三大無情敵人的戰鬥。她無法擺脫頭腦里的恐懼——永遠也無法擺脫。她必須忍受這種卡在她嗓子眼兒里的恐懼。這一切都是因為她住在這棟古屋裡,一個人睡在這遠離塵世的角落。

她的思緒總是這樣漫遊在潮濕黑暗的小過道里,把舊照片上布滿蜘蛛網的塵土一點點抖落。塵土從上方飄落下來,從她祖祖輩輩腐朽的骨骸上飄落下來,令人不得安寧,心生恐懼。每次她都會想起那個「孩子」,想象着他夢遊一般,在院子裡的青草之下,柑橘樹旁,嘴裡噙着一撮濕土。她仿佛看見他在黃土之下用指甲和牙齒挖掘,想逃離啃噬着他脊背的寒冷,尋覓通往院子的小小地道,人們正是順着這條地道把他和好多蝸牛埋在了一起。冬天裡,她常能聽見他在哭泣,那哭聲小小的,沾着泥,被雨水浸透。她能完完整整地想象出他的模樣,就像人們五年前把他丟進那個浸滿水的坑裡的模樣。她無法想象這個孩子已經腐爛了,恰恰相反,漂在那黏稠的水裡應當是件挺美妙的事情,就如同一場沒有去處的旅行。有時她又像是看見他還活着,活在驚恐之中,因為孤零零被埋在這樣一個陰冷的院子裡而心生恐懼。她當初是反對把他埋在那裡、埋在那柑橘樹下的,離家太近了。她害怕他,她知道,在那些無法入睡的長夜裡,那個孩子什麼都猜得到,他會順着寬寬的走廊回來,請她去陪伴他,請她重新去保護他,告訴她蟲子正在啃食他的香堇菜的根。他也會回來請求她,就像他活着的時候一樣讓他睡在她的身旁。她一想到和這孩子已經陰陽相隔他還要回到自己身旁便怕得不行,一想到這孩子的一雙小手攥得緊緊的,為的是要焐熱手心裡的小冰塊,而自己卻要搶走它們,她就心生無名的恐懼。在看見那孩子變身為水泥塊,就像一尊恐懼的雕像躺在爛泥中之後,她一直在想,能不能讓人把他弄遠一點兒,免得自己夜間老想起他,可人們還是把他安頓在了那裡。他不受任何打擾,穿着破破爛爛的衣裳,用蚯蚓掘過的土滋養着自己的血液。而她卻不得不忍受着,看着他從深深的黑暗中回來,因為只要她睡不着覺,總是無可變更地想起那個「孩子」,而那孩子一定會從他那一小塊土壤中呼喊着她,讓她幫自己一把,從那荒唐的死亡中逃出來。

可現在,在這無時無空的新生活里,她平靜了許多。她知道,在她的世界之外,一切都還會按照從前的節奏運轉,她的房間還會沉浸在拂曉的晨曦中,她的東西,她的家具,她那十三本心愛的書,還會在原來的地方。在她空空蕩蕩的床上,她身體的氣味占據了她作為完完整整的女人的空間,而此刻,這氣味開始消散。可「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她這樣一個美貌的女子,血液里充滿小蟲子,整夜整夜地受着恐懼的折磨,怎麼能一下子就擺脫無休無止的噩夢,擺脫失眠,在此刻進入一個新奇、陌生、再也沒有空間概念的世界呢?她想起來了。那天晚上——她穿越的那晚——天氣比平常要冷,她一個人待在家裡,忍受着失眠的折磨。沒有人打攪那一晚的靜寂,花園裡升騰起一股令人恐懼的氣息。汗水從她身體裡冒出來,仿佛她血管里的血液在小蟲子的壓迫下流淌出來。她希望街上有人走過,有人發出喊叫聲,把那靜止的氣氛打破。她希望大自然中有什麼東西能動彈一下,希望地球能再一次圍繞太陽轉起來。但一切都是徒勞,就連那些鑽進她耳朵下、枕頭裡睡着的蠢男人也一個都沒有醒來。她也一動不動。牆壁散發出新鮮塗料的強烈氣味,這氣味濃濃的、重重的,她不是用鼻子聞到的,而是用胃感覺到的。桌子上,唯一的座鐘用它那象徵死亡的裝置打破着沉寂。「時間啊……時間……」想到死亡,她發出一聲嘆息。而在外面,在院子裡,就在那棵柑橘樹下,那個「孩子」還在哭泣,哭聲又弱又小,來自另一個世界。

她向她信仰的一切神靈求助,為什麼每到此時天總也不亮?為什麼她不一下子死掉?她從來沒有想過擁有美貌會讓她付出如此代價。在那時——就像平常一樣——美貌甚至比恐懼還要使她難受,而在恐懼之下,那些小蟲子毫不留情地折磨着她。死亡就像一隻蜘蛛,瘋狂地啃噬着她,壓迫她的生命,想讓她屈服,可又總是在最後一刻逡巡不前。只要一想到自己孤零零一人被拋棄在這棟古老的房屋裡,她的雙手,這雙曾經被男人們滿懷着再明顯不過的動物衝動蠢蠢地緊握過的雙手,就動也動彈不得,因害怕而癱軟,因一種內在的、不合理的、沒來由的恐懼而僵直。她努力想做出點兒什麼反應,可是不行。恐懼已經把她吮吸得一乾二淨,現在還繼續頑固地待在那裡,一動不動,幾乎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就像一個無形的人賴在她房間裡不肯離去。然而最使她不安的是,這種恐懼沒有任何理由,是一種特別的恐懼,毫無道理,反正就是恐懼。

她的舌頭上,口水變得越來越稠,硬膠似的,一會兒粘住了上齶,一會兒又在流淌,絲毫不受她的控制,在她齒頰之間造成了麻煩。這和口渴不一樣,是她生平第一次經歷的特殊感覺。一時間她忘掉了自己的美貌,也忘掉了失眠和無緣無故的恐懼,連自己都不認識了。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覺得那些小生物已經離開了她的身體,覺得那些小傢伙粘在了她的口水上。是的,看上去一切都不錯,小蟲子都從身上跑出去了,她能睡得着覺了,可現在的問題是得找到一種辦法化開那使她舌頭髮麻的黏液。要是她能走到儲藏室那裡就好了……可她在想什麼呢?她突然一驚,「這樣的願望」她先前從未有過。一種想吃點兒酸東西的迫切需要使她虛弱,自人們把那個「孩子」埋在那裡起,多少年來她一直忠實遵循的原則蕩然無存了。說起來是件蠢事,可她每次吃柑橘的時候都會想吐,她知道那個「孩子」已經升騰到了柑橘花里,來年秋天結的果子裡一定有他的肉,那是用他冰冷的死亡冰鎮出來的果子。不,她不能吃那些果子,她知道在全世界各個地方,每一棵柑橘樹下都埋着一個孩子,他們骨頭裡的鈣質使果子變得又香又甜。但是,現在的她必須要吃一個柑橘,這是化開堵住她嗓子眼兒的黏液的唯一辦法。以為那個「孩子」在一個果子裡,真是再愚蠢不過的念頭。她應該抓緊這會兒她不再為美貌傷腦筋的機會到儲藏室去。可是……那會不會有點兒怪怪的呢?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強烈地想吃個柑橘。她興奮不已,啊!多麼快活呀!吃一個柑橘。不知道為什麼,她從未有過比這個更迫切的願望。她一定要站起來,再一次像個普普通通的女人那樣充滿自豪,快樂地唱着歌,走到儲藏室那兒去,就像個剛剛來到這個世上的全新的女人。甚至還要走到院子裡去,還要……

……回憶被猛地打斷了,她這才記起她剛才努力地想起床,而現在她已經不在床上了,她的軀體已經消失,她那十三本心愛的書也已經不在那裡,她已經不是她了。現在的她已經沒了軀殼,飄飄然懸浮在絕對的虛空,變成了沒有形狀的一個點,小小的,沒有方向。她無法確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心裡亂亂的,唯一的感覺是好像有人把她從高高的懸崖邊上推到了半空,如此而已。可她現在感覺不到任何應力,只覺得自己變成了抽象的人,想象中的人,一個沒了軀殼的女人,就好像突然進入了一個高高的、陌生的、住着純潔靈魂的世界。

她又感到害怕了,但這是一種和先前不同的害怕。這已不是對那個「孩子」啼哭的害怕,而是對陌生事物的害怕,對她新世界裡神秘未知的事物的害怕。想想看,一切就這麼無緣無故地發生了,至少在她這方面是如此的茫然!等媽媽回到家知道了這件事的時候怎麼跟她說呢?她已經在想,當鄰居們打開她的房門,發現床上空空蕩蕩,而門鎖完好無損,沒有任何人進出過時,會多麼大吃一驚呢。她甚至想象到媽媽絕望的面孔,媽媽會在屋裡到處找她,不斷地猜測,問自己「這姑娘到底出什麼事了」。這種景象清晰地出現在她眼前。鄰居們都會跑來,對她的失蹤編織種種議論——有些人還不懷好意。每個人都會根據自己的方式思考,每個人都會努力給出最合乎邏輯、至少也是最能讓人接受的解釋,而與此同時,媽媽會絕望地跑遍大宅的每一條過道,呼喊她的名字。

而她其實就在那裡,她會從角落裡,從天花板上,從牆縫裡,從任何一個其他地方,以最合適的角度,在不占據任何空間的無形身體的保護下,看着這一切,看着每一個細節。想到這裡,她總有些不安。現在她明白自己犯了什麼錯誤,她將無法做出任何解釋,無法澄清任何事,也無法安慰任何人。任何一個活着的人都將無法了解她的這種變化。此刻,她既沒有嘴巴也沒了胳膊——也許這是她唯一需要它們的時候——無法讓大家知道,她就在那裡,在她的角落裡,和他們的三維世界隔着不可逾越的距離。在新的生活里,她與世隔絕,完全無法捕捉知覺。但她無時無刻不在受到某種東西的震撼,這震撼游遍了也充滿了她全身,讓她知道,在她此刻所屬的世界之外,還有另一個實實在在的宇宙。她聽不見也看不見,但她知道那種聲音和那種景象。在那裡,在那高高的世界裡,她開始知道圍繞在自己身邊的唯有煩惱。

她的穿越只不過過去了一秒鐘——當然是以我們世界的時間來衡量——她便已經開始了解她的新世界裡的規矩和特點。她的周圍一片漆黑。這黑暗要到什麼時候才算了呢?難道她一輩子就要習慣待在這種黑暗中嗎?發覺自己已經深陷這種稠稠的、無法穿透的黑暗中,她的不安一下子爆發了,她是到了所謂的淨界嗎?她顫抖了一下,想起從前某一回聽說過的有關淨界的種種事情。如果她真是到了那裡,她身邊飄動着的就該是沒有接受過洗禮的孩子們的純潔靈魂,那是一千年來死去的孩子們的靈魂。她力圖在陰影里尋找,看看附近有沒有這樣的生靈,他們必然要比她純潔得多,簡單得多。他們遠離具體的世界,被迫生活在永久的夢遊之中。也許那個「孩子」也在這裡,正想辦法回到他自己的身軀。

可是事情有點兒不對。為什麼她會到了淨界?難道她已經死了?沒有。這僅僅是一種形態的改變,是從具體的世界向一個更舒服、更簡單的世界的正常穿越,在這個世界裡,所有空間界限都已不復存在。

現在她再也不用忍受肌膚之下的那些小蟲子了。她的美貌也不見了。現在,在這樣的原始狀態下,她終於可以感到幸福了。儘管——唉!——也還不能算是完全的幸福,因為她此刻最強烈的願望就是吃一個柑橘,而這個願望已經變得無法實現。這是她留戀她第一次生命的唯一原因:希望在穿越之後還能滿足自己急着想吃點兒酸東西的願望。她想辨別一下方向,走到儲藏室那裡去,哪怕是去和柑橘待上一會兒,感受一下那新鮮的、酸酸的味道。直到這時她才明白了自己現在這個世界的規矩:她可以待在家裡任何一個地方,院子裡,天花板上,那株躺着「孩子」的柑橘樹下,她可以在這個具體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然而,她又不在任何一個地方。她再一次感到不安。她已經失去了對自我的控制,現在的她要服從另一個更高的意志,她成了一個無用的、荒唐的、毫無價值的人。不知怎的,她變得傷感起來,幾乎又懷念起自己的美貌來,悔不該曾經愚蠢地將美貌揮霍。

突然,一個決定性的想法使她重新打起了精神。以前不是聽說過嗎?那些純潔的靈魂可以隨意進入任何一個軀體。不管怎樣,試一試又能有什麼損失呢?她使勁兒想了想,看家裡哪一位可以用來做這個實驗。如果成功,她將心滿意足:終於可以吃到柑橘了。她想起來了,用人們這個時間通常都不在家,媽媽也還沒有回來,可她迫不及待地想吃柑橘,現在又很想看看自己怎樣附身在另一個軀體之中,這使她想儘早做點兒什麼。可問題是家裡沒有任何人可以讓她附體。她心急如焚:家裡連一個人也沒有。她將終生與世隔絕,生活在沒有維度的世界裡,連吃生平第一個柑橘都辦不到。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她做了一件蠢事。她本可以再忍受幾年那煩人的美貌,而不是這樣將自己毀掉,像只被擒獲的野獸一樣自暴自棄。可一切都太晚了。

她垂頭喪氣,準備打退堂鼓,退到宇宙中某個遙遠的地方,退到一個能讓她忘掉一切人世間過往欲望的地方。但是,突然間有什麼東西使她放棄了這種念頭。就在那個陌生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絕好的兆頭。是的,家裡面有可以供她附體的東西,那隻貓!接下來,她猶豫了片刻,要委屈自己生活在一隻畜生的身體裡不太容易。她將會有一身柔軟的白色皮毛,她的肌肉中將積蓄起奮力一跳的巨大能量。夜晚,她將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在暗處閃動着兩朵綠色的火苗。她還會齜出白森森的尖利牙齒,笑意滿滿地為媽媽送上發自貓心的微笑。可是不行……不能這樣。她突然想象着自己已經鑽進了貓的身子,很不舒服地四腿着地,一次又一次地在家裡的過道間跑來跑去,還有一條一點兒都不合心意的尾巴胡亂地甩來甩去。這些有着發光的綠眼睛的小傢伙的生命會是怎麼樣的呢?每到夜晚,她會朝着天空號叫,為的是讓老天爺不要把水泥般沉重的月光灑在那個「孩子」臉上,「孩子」正仰面躺在那裡,吮吸着露珠。興許變成貓以後,她也會感到害怕,又興許以後長着一張吃肉的嘴,她將無法吃柑橘。正回憶着,一絲從她靈魂最深處生出的寒意使她渾身一激靈,不,不能變成貓。她心懷恐懼,生怕哪一天會從自己的嘴裡、嗓子眼兒里或是長着四條腿的身體裡生出想弄只老鼠吃吃的頑固念頭。也許當她的靈魂住進貓的身體之後,她就不會再有吃柑橘的念頭,而會有一種令人作嘔的、活生生的欲望,想吃只老鼠。一想到追逐一番之後齒間會噙着一隻老鼠,她就渾身發抖。她甚至感覺到那老鼠垂死掙扎着想逃走,想再逃回它的窩裡。不,不,什麼都可以,唯獨變這個不行。還是就永遠待在這裡吧,待在這個住着純潔靈魂的遙遠、神秘的世界吧。

可是,要心甘情願地過永遠被人遺忘的生活也並非易事。為什麼她一定會產生吃老鼠的欲望呢?在女人與貓這對組合中,誰是主導呢?是軀體原始的、動物的衝動,還是女人那純潔的意志?答案是明明白白、一目了然的。什麼都不用害怕。她要變身為一隻貓,還要吃上她嚮往已久的柑橘。除此之外,她還會是一隻古怪的生靈,一隻有着美女智慧的貓。她會再一次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於是,她第一次明白了一件事,在自己的一切美德之上,原來還有一個形而上的女人的虛榮。

就像一隻昆蟲豎起它的觸角,她把自己的能量集中掃向整間屋子,尋找那隻貓。此刻貓應該會蜷睡在火爐旁,做着夢,想着醒來的時候牙齒間能叼着什麼美味。可貓不在那裡。她又找了一遍,但這一回連爐子都沒找見。廚房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房子裡的各個角落看上去都很陌生,再也不是原來那些布滿蜘蛛網的黑暗角落了。哪兒都看不見那隻貓。房頂上、樹叢中、溝渠邊、床底下、儲藏室里,哪兒都找遍了。一切都亂了套。在她覺得應該能再次翻出祖先照片的地方,翻出來的卻是一瓶砒霜。那之後,她在家裡到處都翻出了砒霜,可那隻貓卻再也找不見了。家根本就不是原來的家了。她的東西都怎麼了?為什麼她心愛的十三本書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砒霜?她想起院子裡的那棵柑橘樹,便去找它,想再在水坑裡找見那個「孩子」。可那裡也沒有什麼柑橘樹,那個「孩子」也變成了一小把砒霜,和灰土混在一起,被壓在重重的水泥板下。現在他終於可以安息了。一切都變了樣。家裡的房子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砒霜氣味,就像進入了藥房深處。

這時她才明白,從她第一次想吃柑橘的那天算起,已經過去三千年了。

一九四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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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信仰中天堂與地獄的邊界。​

突巴耳加音煉星記

他停住,「那個人」也停了下來。現在他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此前的每個凌晨,他都抗拒着,不肯墮入那個黑暗的、陰雲密布的世界,而他一生中所有的本領都用一種不可遏制的力量把他推向那裡。他曾懂得怎麼去抗拒。他也曾擁有旺盛的精力,把清醒一詞緊緊地攥在拳頭裡,那清醒扭動着,反抗着,竭力想從他指縫間逃走,執着地追尋那早已逝去的歲月里曾經屬於他的景致。在這個陰雨綿綿的冬天,那景致已經和一幅描寫死亡的破碎圖景渾然一體。他在那裡待過:在雨中站着,像一尊雕像一樣不為任何事情所動,任憑陣陣冰雹打在他的眼皮上,腦子裡卻滾動着一幅幅畫面。那使人產生快感、讓人苦痛的畫面曾經占據他的世界。可他不願意再回去了。他的嘴裡泛起苦味,像冰冷的鹽,又像新鮮的青苔。他曾一直以為他的抗拒——雖說有些痛苦——是會有效的。歷經猶疑之後,他把僅剩的一點兒精力全都投進了反抗,可他現在終於知道,一切抗爭都毫無意義。他曾像一隻退居山中的猛獸一樣保護自己,像一隻受了重傷的狗那樣把尖牙齜向那些可怖的鬼魂,但毫無用處。拖着斷成幾截的腸子在地上爬行是嚇不走那些淫蕩、好色的烏鴉的。他曾想躲進自己童年的堡壘里作戰,也想過在自己的過去和現在之間挖一道種滿百合的戰壕。但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就像他當年為了獲取從媽媽的奶水裡得不到的那種暖暖的、潤潤的舌尖上的感覺,曾啃食過蚯蚓們的土壤,同樣沒有任何效果。是的,現在這個世界已經向他走來,已經變成了現實,堅不可摧的現實,用一種比他的意志力強大得多的力量凌駕於他的死亡之上。現在,儘管他還在持久地反抗,他知道,他是一定會失敗的。渴望。那個永久的渴望就在那裡,把他推向石灰牆,在過去每個迷迷糊糊的清晨,這種渴望都塞滿他的喉嚨。因為就在此刻,就在這個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清晨,該去面對那剛剛停步在他背後的可怕現實了。他知道,最終他必須用自己的雙臂親手扭斷自己叛逆反抗的腰杆,這使他痛苦。他身體裡的那個人顫抖了一下。他一動不動,像是釘在了那塊地面上,釘在他剛才停下來想弄清楚「那個人」是不是真的又回來了的地方。他感覺後頸有束像石頭一樣硬邦邦的目光,這目光他曾是那麼熟悉,可此刻卻變得那麼不習慣,就像一隻鉛鑄的拳頭落下來,使他猶豫不定,腳跟不穩。「那個人」就在那裡,無疑就在那裡等待他重新起步,好繼續沿着剛剛落過雨的街道緊緊跟在他身後。他現在是一動也不能動了:我必須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裡,我要像一尊石像一樣待在這裡,哪怕停上七百年。最好的辦法是我就在這裡變成鹽柱,但不要像《聖經》里的那個女人那樣回頭看。也許我一回頭,就會和「那個人」面對面,也許他就是那個在最近的動盪歲月里一直跟蹤我的人。

現在,他屏住呼吸,可以感覺到「那個人」也在呼吸。這是他先前沒有覺察到的。「從他第一次來算起,他連續陪了你三年,你就一直沒覺察到嗎?」「沒有。可是現在,在這惱人的寂靜里,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後,我感覺到了那個緩緩的、不慌不忙的、有時甚至難以覺察的節奏,聽上去很微弱,仿佛從一個遙遠的肺里發出。然而不管怎樣,誰都能聽出那是正常的呼吸聲,除了慢一點兒和那使人憂傷的節奏外,它沒有任何特別之處。」「興許那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只不過是你的一個朋友想跟你開個玩笑!」「不對。就是『那個人』。我後頸受到的那股熱浪般的衝擊向我證實了這一點。這種氣味,這種難聞的酒氣,還有一股藥房的味道,只有我自己活生生的影子才會帶來這種氣味。」

因為恐懼已經像一塊金屬薄片一般在他的脊椎里常駐,他知道自己一定會被打敗。一陣顫抖從他的趾甲開始悄悄向上升起,像一股乙醚的蒸氣,直升到他的小腿肚,繼而升到大腿——他的大腿呀!——顫抖沿着垂直的方向慢慢凝結。他的兩隻腳和兩條小腿不再是腳和腿了,而是變成了水泥。靈巧而健壯的雙腿變得像兩根混凝土柱子,兩棵鉛鑄的樹。再往上,在他的肚子裡,這股蒸氣變得尖銳、鋒利,最後變成了強有力的牙齒,先是啃噬,繼而又把他滾燙的心臟割裂成兩半。他伸出顫抖的手,想就近找一堵結實的牆,可為時已晚。他的手臂就地消失了,消失在無邊無際的虛空里,仿佛他曾試圖用它們揪住死神那泛着酸味的上齶。他的腦袋裡一團亂麻。他就這樣無可救藥地墜落下去,沒有任何人能讓他停下來。仿佛有一隻冰冷的、瘦骨嶙峋的手把他從懸崖邊推了下去。他覺得自己無休止地向深處墜落,落進另外一個時間裡,一個完全不同的、已經被人遺忘的時間。又仿佛在這次毫無章法的墜落中,他看見曾經屬於他的一連串年歲飛速升騰,以撕裂人心的真實面目,與他那些墮落的無眠清晨一起,一一展現在他眼前。他正向那裡墜落,自上而下,筆直地,墜向地獄深處,劃出一道跨越四百年的垂線。不錯,就是這種眩暈。還是這種眩暈。「這眩暈有個什麼名字?」「不,不記得了。您最好不要問我名字什麼的。現在最好誰也別跟我說話!請允許我和我的死神單獨待一會兒,這死神我十二年前就認識了,那一次我被高燒折磨得面目失形,搖搖晃晃地走回家,渾身還裹着我那個虛假世界的溫吞吞的氣息。」「你的眩暈?」「是的。它就在這裡,安安靜靜的,待在我的口袋裡。別說話,小心它醒過來!你沒看見這可憐蟲正難受着嗎?你看它那雙藍眼睛都變暗淡了。讓我們自己待一會兒吧,我們現在要和我們的死神一起把這條雞腿吃掉。明天我會出現在街上,帶着夢遊症患者那種沉甸甸的幻覺,像只難以馴服的野獸那樣饑渴難當,一口一口地吮吸清晨的氣息,正是這股難以馴服的勁頭使我沒法覺得自己不美,在可卡因那苦痛的天空下,我又美又孤獨。不。時間與空間……」「誰又敢說出這兩個詞兒呢?難道您沒發現我對這兩個詞兒怕得不行嗎?可是不對。它們並不存在。時間與空間!應該說空間與時間……這樣好,倒過來說。我喜歡看見它們倒過來,四腳朝天!」「您在這兒找什麼玩意兒呢?找不見的。您不會找見那眩暈的,我已經把它帶上床了。它真可憐。它在我的胃裡面待得那麼辛苦,我把它帶去睡覺了。這就是我的眩暈。現在它已經睡着了,把神采藏進了它藍色的眼睛裡。別動!」「您左臉上怎麼啦?對不起,小姐,我忘了帶火柴了。勞駕再給我根煙。謝謝了。可您不就是樓梯間那位女郎嗎?不。我在別的什麼地方見過您。也許是吧……拿着,這就是你那過世的父親的照片。不要拿我父親的事情來問我,他已經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了。他是個高高瘦瘦的老頭,渾身透明,左臉頰有點兒抽搐。他眼睛大大的,目光專注。瞧那兒,那張掛在牆上的照片。你沒看見嗎?那照片跟他長得一模一樣。定住神看,你就會看見那照片上的左臉頰也有點兒抽搐。可憐的老頭!現在他已經冰冰涼了,和蛆蟲一起深埋在地底下,骨頭已經在死神耳邊發出響聲了。讓他安息吧,他的大腿上應該還釘着十四根釘子。他像基督一樣死去了,腿上釘着釘子。那天下午,只有漫天晚霞在一旁為他哭泣。可現在他和眩暈一樣,都睡着了。他們都在那裡,像兩兄弟一樣,擔心着自己的藍眼睛會被毀掉。他們被仰面朝天埋在那裡。可我忘了,我正在跟您說話。可又根本不認識您。您不就是樓梯間那位女郎嗎?時間與空間。哦,您也會這樣念叨!可您為什麼要說成這樣呢?」「空間與時間……這樣才對,我是多喜歡看見這兩個詞兒四腳朝天呀!」

此刻他變了個人。片刻之前還在他胸口激烈跳動的心臟慢慢不見了。一陣愜意而寧靜的浪潮在他的精神里瀰漫開來,讓他覺得自己輕飄飄地浮在空中,仿佛重力對他的身體已不再起作用。他忘了——這一回真的忘了——「那個人」還在他背後站着,等待他再一次起步。他情願就這樣站着,一直等到他父親從死亡中走出來,從深埋着他的那些照片裡走出來,想變多大就變多大。對了,父親如果能從相框裡走下來,坐在他的床邊,一定很帥氣。有一回他看見——就像他小時候偷看過的那樣——父親為了把夢的胚芽種進大腿而往自己身體裡扎針。父親的面孔一點兒一點兒變成髒兮兮的鉛灰色,他的身體在房間裡也變得像巨人一樣龐大。他隱隱約約看見那身體越來越大,想變成什麼樣就變成什麼樣,並開始分岔,頂得天花板都開始搖晃了。他看見那身體不斷舒展,能經歷父親把這座搖搖欲墜的房子的天花板頂起來的時刻,他的心裡湧起一股做兒子的自豪。之後父親又變得不像父親了。他成了一個高個兒的瘦子,瘦得令人心疼,就像是誰大喝一聲一下子把他劈成了這個模樣。他聽見父親在唱歌,那是從強壯的肺里唱出的,迎着東南西北風的歌,他的歌聲讓深埋着的樹根發抖,讓人們不知所措,讓城市變成灰燼,又像一隻拳頭一下子擊倒了許多教堂,用響起的鐘聲滿足他野孩子般的狂喜。他高聳的頭顱就在那裡,力量越來越大,向上飛升,把鴿子嚇得到處亂飛,他尋找着高高的漆黑的天空,而天空就像熄滅了的灰燼,混混沌沌,沒有一絲光亮,他揮動着巨大的翅膀,那蝙蝠般的翅膀長在他無堅不摧的肩頭。啊,父親是世界的主宰!在這片被摧毀了的大地上,只留下了他,他帶着憂鬱的神情,改變着萬物的模樣,重新安排江河湖海,而且對自己的工作成果越來越不滿意,就像大洪水後的第一個清晨里一個灰心喪氣的天神。

可父親這種變大的過程只持續了短短几秒鐘。他看見父親逐漸矮下來,很快就變成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生靈,不斷地一分為二,越變越多,變成一群一模一樣、跑來跑去的小人兒,在房間的各個角落亂竄,活像被火燙得四散逃開的螞蟻。看見這種魔鬼般的場景,他開心極了,看到父親變得越來越多,他感到一種真正的愉悅,一種莫名其妙的愉悅。他心滿意足地追隨着這支小人國的軍隊,看着他們驚恐萬狀地在角落裡擠成一團,用他們尖刻的、不懷好意的小眼睛看着他,互相碰撞,不斷增多,直到把整個房間塞滿。頭一次他看到這景象時有點兒不知所措,可現在的他已經適應了這種每日的奇景。現在,看見到處都是父親的身影——桌子上、床底下、書本上,或是嚇得半死逃進老鼠洞裡——他已經沒有一點兒驚詫。恰恰相反,如果沒了這個每天上演的節目,他反倒不知道該怎麼過日子了。每當他把十個或是十五個這樣的小傢伙抓在手心,舉到眼前的時候,他感覺到一種大男孩的心滿意足。最好是總能看見他們這副模樣。看到這些小人國的居民為了不滑落到地上,竭力保持平衡,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他十分享受。他們長得一樣,一模一樣,都面色蒼白,灰頭土臉,都有他父親那種神經質的抽搐,就是後來出現在父親照片上左臉頰上的那種。大腿上都青一塊紫一塊的,布滿深深的孔,身上一股酒精或夜間毒品的氣味。每當他收緊手指,攥成拳頭,去壓他們,或把他們捏死在手心,他們就索索發抖,看到他們這樣,他心花怒放!每當看到他們在家具間飛快地東跑西竄,淹死在魚缸里,被餓紅了眼的魚吃掉,他就覺得太有意思了。他的父親,越變越多,仿佛一群令人作嘔的老鼠。

此時他已經把一切都看得很透徹。「那個人」的歸來,意味着所有那些病態的感覺都回來了:那種令人痛苦的經歷,即便是在病好了以後,也還會用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推向讓人難以忍受的高燒。他使勁兒回想第一次是什麼時候看見「那個人」的,可眩暈又上來了,侵襲着他的胃,一陣一陣,倒海翻江。他像一隻痛苦的野獸,絕望地想抓住哪怕一個念頭,就像想在這場腦海的驚濤駭浪中抓住一根桅杆,但它們一下子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消失在亂七八糟的往事旋渦里。世界從他的身下突然閃開了,脖子上的繩索也勒緊了——又一次,像頭一天晚上那樣。不。這一回不能再出錯了。我的耳朵在等待頸椎斷裂的那一刻。今天我真的想聽見那一聲脆響。就這樣,這樣……對不起,您不就是樓梯間那位女郎嗎?時間與空間。不,不能這樣說。要說空間與時間……這樣就對了,四腳朝天!這樣棒極了!現在誰也別說我是個膽小鬼,說我沒有勇氣把自己吊在一棵樹上,或是吊在房樑上,把自己的脊柱徹底弄斷。「我們都是吸大麻的人,都是變態的人!」「是誰在我背後說『這樣的話』?」今天那女人不會來了。不會來了。讓她和她的樓梯都見鬼去吧。明天他們會發現,我像個水果一樣吊在房頂,嗓子被繩索勒得再也不能出聲。到那時,我就真的可以說:時間與空間……不對:應該是空間與時間!多美呀,就這樣四腳朝天!我應該是已經死了,我這樣吊在繩索里,在空中晃來晃去,已經有一會兒了。我已經冰冰涼了。見鬼,我差不多已經開始腐爛。現在不會有人過來用他們那夢遊般的聲音在我耳邊喊:「我們都是吸大麻的人……」他聽見外面有些痛苦的聲音在呼叫他的名字,聽上去甚至有點兒慈愛,還有結實的肩膀用力撞擊的聲音,房子的牆壁都開始搖搖晃晃。老一套了!一定是有人聽見了什麼動靜,然後鄰居們都聚攏到家裡來了。這一回一定也像以前一樣,在那些肩膀堅定而有力的撞擊下,門一定會被撞開,那些人想的無非就是把他從死神手裡奪回來。「我是個膽小鬼,是個笨蛋!這一切都是我的軟弱造成的,都是因為我害怕這個冰冷的繩圈,它在我額角停留了片刻,好像要打破我的太陽穴似的。倘若他們發現我的時候,我的頭卡在一面血染的鏡子裡,或許更符合我的尊嚴。又或者,為了滿足死神的嗅覺,用火藥把自己崩開花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