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海難倖存者的故事 - 第3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五點鐘鯊魚來了

這是我在筏子上待了幾乎三十個小時裡看見的第一個活物。鯊魚的背鰭讓人恐懼無比,因為誰都知道這些傢伙的兇狠。可實際上,沒有比鯊魚背鰭顯得更無害的東西了。它一點也不像是動物身上的某一部分,更別提是兇猛動物了。它顏色有點兒發綠,很粗糙,像塊樹皮。當我看見它從筏子旁邊滑過去的時候,我有種感覺,這東西咬在嘴裡應該很涼爽,帶點兒苦味。這時已經過了五點。黃昏時分的大海一片寧靜。又有幾條鯊魚游到了筏子旁邊,它們不慌不忙,來迴轉悠,直到天完全黑下來。那時海上什麼光亮都沒有了,可我能感覺到它們在黑暗中游弋,用它們的背鰭劃破寧靜的水面。

從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沒有在下午五點過後坐在筏沿上。第二天,第三天,一連四天時間裡,我充分體會到鯊魚是一種很守時的動物:它們五點一過就會到來,直到天黑才會離去。

黃昏時分,清澈的大海就是一幅美麗的畫卷。五顏六色的魚都游到了筏子跟前。碩大無比的黃魚和綠魚,還有紅藍條相間的魚,圓滾滾的,或小巧玲瓏的,都來陪伴我這條筏子,直到夜色降臨。有時會亮起一道金屬光澤的閃電,筏子旁的水面就會湧出一股帶血的水柱,接着就漂起被鯊魚咬得稀碎的魚塊。這時會有無數的小魚游過來爭搶這些殘存的碎片。這種時候,如果能吃上鯊魚的殘羹,哪怕只是最小的那一塊,即便要出賣自己的靈魂我都願意。

那是我在海上度過的第二個夜晚。饑渴難當,失望已極。在只能寄希望於飛機來救我之後,我感到自己被拋棄了。這天夜裡,我判定要想得救,唯一能依靠的是我自己的意志和殘餘的體力。

有一件事情使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感到有點虛弱,但不是那種精疲力竭。我有將近四十個小時沒吃沒喝了,而且超過兩天兩夜沒合眼,因為出事的前一天夜裡我也沒睡着。儘管如此,我覺得自己仍然有力氣划槳。

我又一次尋找小熊星座。我兩眼死死盯住這星座,又開始划槳了。颳起了微風,可這風並沒有如我所願把筏子送往小熊星座的方向。我把兩支槳固定在筏沿上,從夜裡十點鐘開始划水。起初我毫無章法。後來我逐漸冷靜下來,盯住了小熊星座的方向,根據我的計算,它應該正好就在珀帕山上空閃爍。

水聲告訴我筏子在前進。劃累了,我就把槳交叉收起來,把頭靠在上面休息一下。過一會兒,再鼓足力氣也鼓足希望,重新把槳握在手中。夜裡十二點,我仍然在不停地劃。

筏子上的夥伴

快兩點的時候,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我把槳交叉着支了起來,打算睡一會兒。這時我更渴了。飢餓倒不太煩人。煩人的是口渴。我實在太累了,把頭靠在槳上,心想還不如一死了之。就在這時,我看見了水手海梅·曼哈雷斯,他坐在驅逐艦的甲板上,用食指指向港口的方向。海梅·曼哈雷斯是波哥大人,是我參加海軍以後最早結識的朋友之一。我經常會想起那幾個努力想爬上筏子的夥伴。我問自己,他們有沒有爬上另外那隻筏子,驅逐艦是不是已經把他們救走了,或者,那些飛機是不是已經找到他們了。可我之前沒想起過海梅·曼哈雷斯。可這會兒,只要我一閉上眼睛,海梅·曼哈雷斯就出現在我眼前,笑嘻嘻的,先是指給我港口的方向,然後坐在食堂里,就在我的對面,手裡端着一盤水果,還有炒雞蛋。

一開始那只是個夢。我一閉上眼睛,準備睡上那麼一小會兒,海梅·曼哈雷斯就準時出現,還總是在同一個地方。最後我決定同他聊聊。我記不清一開始問了他一個什麼問題,也記不清他的回答了。可我記得我們正在甲板上說着話,突然一個大浪捲來,就是十一點五十五分的那個大浪,我猛然驚醒,用盡全力死死抓住筏子邊上的繩子,才沒掉進大海。

黎明前的天色更加暗沉。我再也睡不着了,因為我太累了,連睡覺的力氣也沒有了。黑暗中,我連筏子的另一端都看不清,可我還是在漆黑中竭力睜着眼睛,想把這黑暗看穿。於是,就在筏子的另一端,我又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海梅·曼哈雷斯,他坐在那裡,穿了身工作服,藍襯衫藍褲子,帽子稍稍往右耳斜戴着,雖然漆黑一片,但帽子上還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卡爾達斯號」幾個字。

「喂!」我和他打招呼的時候一點也沒驚慌。我確信海梅·曼哈雷斯就在那裡,而且確信他一直都在那裡。

就算這是一場夢,那也沒什麼要緊的。我知道自己沒有睡着,我清醒得很,我能聽見風在呼嘯,大海在周圍轟響。我能感到饑渴。我一點兒都不懷疑,海梅·曼哈雷斯就在筏子上,和我在一起。

「你在艦上為什麼不把水喝夠?」他問我。

「因為那時我們就快到卡塔赫納了,」我回答,「我當時和拉蒙·埃雷拉一起在艦尾躺着。」

這不是什麼幽靈,我也一點兒都不害怕。這甚至有點可笑:先前我一直覺得自己孤零零的,竟不知筏子上還有一個水兵和我在一起。

「你為什麼沒吃飯?」海梅·曼哈雷斯問我。

我記得很清楚,我是這樣回答他的:

「因為他們不想給我飯吃。我向他們要蘋果要冰激凌吃,他們不給我。不知道他們把那些東西藏哪兒去了。」

海梅·曼哈雷斯沒有答話。他沉默了一小會兒。又一次向我指了指卡塔赫納的方向。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見了港口的燈火,還有在港灣水面上下跳動的浮標。「我們到了。」我說道,眼睛還在專注地盯着港口的燈火,心中沒有激動,沒有高興,就像是從一次普普通通的航行歸來似的。我對海梅·曼哈雷斯說咱們一起再劃兩下。可他已經不在那裡了。他走了。剩我一個人待在筏子上。那港口的燈火不過是初升的太陽放出的光芒。這是我孤身一人在海上第三天的第一縷陽光。

Part

6

救援船和食人族的小島

起初,我通過事件來記住日期:第一天,二月二十八日,是出事的那一天。有飛機飛來的是第二天。第三天是最困難的一天:什麼特別的事都沒發生。筏子由微風推動着向前航行。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划船了。天空布滿了烏雲,有點冷,因為看不見太陽,我迷失了方向。這天上午,我對飛機會從哪個方向飛過來都沒了概念。這是條筏子,既沒船頭也沒船尾,四四方方的,有時候還會橫過來前進,不知不覺就轉了個方向。因為沒有參照物,就連它到底是在前進還是倒退我都搞不清楚。四面八方都是一模一樣的海。有幾次我參照筏子前進的方向躺在筏子的後部,用襯衫裹着腦袋歇一會兒。可等我爬起身來,筏子已經在朝我躺着的這一頭前進了。我也無法弄清到底是筏子改變了前進的方向,還是說僅僅掉了個頭。第三天之後,我對時間也產生了類似的疑惑。

中午,我拿定主意做兩件事:首先,我把一支船槳固定在筏子的一端,這樣我就可以知道筏子是不是總沿着一個方向前進;其次,我用鑰匙在筏沿上每過一天就刻上一道印子,再刻上日期。我刻上第一道印子,並且標上了數字:28。

接着我又刻下第二道印子,標上又一個數字:29。第三天,在第三道印子旁邊,我標上了30。我又把事情弄混了。我以為這一天是三十號,其實是三月二日。直到第四天,我拿不準這個月是三十天還是三十一天時,才發現這個錯誤。我這才想起來剛過去的是二月份。現在說起來是夠傻的,可當時就是這樣一個錯誤弄亂了我的時間概念。到了第四天,我對自己在筏子上待過的天數有點拿不準了。到底是三天呢?還是四天?會不會是五天呢?根據刻下的印子來看,管他二月還是三月呢,應該是過了三天。可我一點把握都沒有,就像我對筏子到底是在前進還是後退也沒有把握一樣。我決定乾脆不去管它了,這樣至少不會繼續疑惑,而我也對獲救徹底絕望了。

我還是沒吃沒喝。連想事情我都懶得去想,因為要把自己的想法理順都很耗費精力。在烈日的炙烤下,我的皮膚火辣辣地疼,起了好多水泡。在海軍基地的時候,指導員們總對我們說,不管怎麼樣都不要讓胸肺在陽光下暴曬。這是眼下我傷腦筋的事之一。襯衫總是濕漉漉的,我早已把它脫了下來,拴在了腰間,因為我特別討厭襯衫貼在身上的感覺。我已經三天沒喝水了,幾乎無法呼吸,嗓子、胸口、鎖骨下方都生疼生疼的,因此第四天我喝了點兒鹹鹹的海水。雖說海水不能解渴,但總可以涼快一下。這口水我抿了好長時間,因為我知道,下一次我得喝得更少點兒,而且必須是間隔好多個小時之後。

鯊魚倒是每天都來,而且準時得驚人,五點鐘如約而至。筏子四周頓時就熱鬧起來。大一些的魚會躍出水面,而片刻之後它們再一次出現的時候就屍骨不全了。發狂的鯊魚們悶聲不響,迅猛地衝撞被鮮血染紅的水面。它們倒還沒有想來攻擊這條筏子,但因為筏子是白色的,它們都被吸引了過來。所有人都知道,鯊魚最喜歡攻擊的就是白色的東西。它們都近視,只能看見白色的發亮的東西。這又是一條指導員給我們講過的準則:

「要把發亮的東西藏起來,免得招惹鯊魚。」

我身上沒有什麼發亮的東西。就連我手錶的錶盤也是深色的。可萬一鯊魚打算跳過來攻擊筏子,我倒真想有件亮晶晶的東西,可以遠遠地扔出筏子,那樣我心裡恐怕會踏實一點。為預防萬一,從第四天開始,一過下午五點,我就會把船槳握在手中,以備防身。

我看見了一條船!

夜裡,我把一支船槳橫着擱在筏子上,想睡一覺。我也不知道這事兒是只在我睡着的時候才發生,還是我醒着的時候也會發生,反正每天夜裡我都能看見海梅·曼哈雷斯。我們通常會就隨便什麼話題聊上幾分鐘,然後他就消失了。我對他的造訪已經習以為常。太陽升起後,我會想,這恐怕是幻覺。可一到夜間,我毫不懷疑,海梅·曼哈雷斯就在那裡,在筏沿上和我聊天。到了第五天凌晨,他也想睡上一覺。他靠着另外一支船槳靜靜地打着盹。突然,他在海面搜尋了一番,對我說:

「快瞧!」

我舉目望去。在離筏子大約三十公里的地方,我看見了一艘船的燈光,那燈光一閃一閃的,但毫無疑問,是船上的燈光,在順着風的方向移動。

我有好多個小時沒有力氣划槳了。可當我看見燈光時,立刻直起身來,用力握住了船槳,盡力向那艘船划去。我看見它走得並不快。有那麼一小會兒,我不但看見了它桅杆上的燈光,還看見了船的影子,隨着黎明初泛的光線移動。

風不大,阻力卻不小。我用盡全力划槳,四天四夜我都沒吃一點飯,沒睡過一個囫圇覺,這力量簡直不像是我能有的。可最終,我覺得我連一米也沒能把筏子劃離風吹的方向。

燈光越來越遠,我開始渾身冒汗。我覺得力氣已經用盡。過了二十分鐘,燈光徹底消失了。星星一點點不見了,天空染上了一層鉛灰色。大海之中,我心灰意懶,把船槳往筏子上一扔,站起身來,冰冷的晨風吹打在我身上,有兩三分鐘時間,我像發了狂一樣大叫大嚷。

太陽又一次升起的時候,我靠在船槳上躺着。我覺得全身都虛脫了。現在我不再指望還會有人從哪裡冒出來救我,我只想死去。可每當我想一死了之的時候,就會冒出奇怪的念頭:我會馬上想到某個危險。這樣的念頭給了我新的力量,幫我堅持下來。

在海上第五天的早上,我打算無論如何也要改變一下筏子前進的方向。我想到,如果我就這樣順着風向航行下去,恐怕會去到一個住着食人部落的小島上。在莫比爾的時候,我在一本雜誌上看過一篇報道,雜誌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了,說的是有一個遇到海難的人被食人族吃掉了。可那會兒我想的倒不是這篇報道,而是我兩年前在波哥大讀過的一本書《變節水手》。它講的是一個水手的故事,戰爭中,他所在的船觸雷之後,他游到了附近的一個小島上。在島上他待了二十四小時,靠吃野果充飢,直到被食人族發現,他們把他塞進一口裝着沸水的大缸里,活活煮死了。那個小島縈繞在我腦海里。現在我只要一想到靠岸,就會想起那居住着吃人生番的領地,於是,在海上獨自漂泊了五天之後,我的恐懼頭一次改變了方向:現在陸地對我造成的恐懼遠遠超過海洋。

中午我靠在筏沿上,在烈日和饑渴的折磨下昏昏欲睡。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對時間和方向都沒了感覺。我想站立起來,看看自己還有沒有力氣,可我覺得自己已經指揮不動自己的身體了。

「到時候了。」我想。實際上,我覺得指導員給我們講過的各種情況中最可怕的時刻已經來到:該把自己綁在筏子上了。有一陣子你不再有飢餓乾渴的感覺,長滿水泡的皮膚被陽光暴曬也不覺得疼痛。思想停滯。五感喪失。可還沒有完全喪失希望。那就用最後一點力氣解開筏子上的繩索,把自己綁在筏子上。在戰爭年代,很多屍體被發現的時候都是這副樣子,他們已經屍骸不全,被鳥啄得不成模樣,可依然牢牢地綁在筏子上。

我想我還有點精力熬到晚上,先不着急把自己綁起來。我滾到筏子底部,舒展雙腿在水裡待了幾個小時,只露出腦袋。當太陽曬到我膝蓋上的傷口時,疼痛感襲來。這傷口好像是甦醒了一樣。而這一疼也讓我知道了自己還活着。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在清涼的海水裡泡着,我逐漸恢復了不少體力。這時,我覺得胃裡擰着疼,肚子裡一陣蠕動,發出又長又悶的聲響。我想忍住,但不可能。

我艱難地支起身來,解下腰帶,鬆開褲子,把肚子裡的東西排出去之後,我輕鬆了一大截。這是五天裡的第一次。於是,五天裡,魚群也第一次死命地衝擊着筏沿,竭力想把結結實實的網繩咬斷。

七隻海鷗

魚群閃着銀光,近在咫尺,使我更加飢餓難熬。我第一次真正感覺到絕望。但至少眼前我還有點誘餌。我不顧身體虛脫,抄起一支船槳,這時魚群正在筏子邊瘋狂地爭搶着,我準備使出最後一點力氣,敲在往筏子上撞的某條魚頭上。我也不知道揮了多少下船槳。我覺得每一下好像都打中了,可就是怎麼也找不到我的獵物。一大群魚在瘋狂地互相撕咬,一條鯊魚,翻着肚皮,正在攪成一團的海水中大快朵頤。

鯊魚的到來使我不得不放棄了自己的打算。我心灰意冷,放下船槳,貼着筏沿躺了下來。過了沒幾分鐘,我心裡一陣狂喜:有七隻海鷗在筏子上空飛翔。

對一個獨自漂流在大海上、餓得半死的水手來講,海鷗就是希望的信使。海鷗一般是尾隨着船舶飛行的,但一般它們只追到航行的第二天就會離去。筏子上空飛翔着七隻海鷗意味着陸地不遠了。

倘若我還有一絲力氣的話,肯定會划槳的。可我太虛弱了。就連站我都站不了幾分鐘。我堅信此刻離陸地只有不到兩天的航程,堅信我離陸地越來越近,便又用手捧了點海水喝,然後再一次仰面朝天在筏子邊上躺了下來,避免陽光直射我的胸肺。我沒有用襯衫蓋住臉,因為我想一直看着那些海鷗慢慢飛行,斜斜地向着海面飛,逐漸消失在海的深處。這是我在海上第五天的下午一點鐘。

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飛來的。快五點了,我躺在筏沿旁邊,正準備在鯊魚群到來之前下到筏子中央去。可這時我看見一隻小小的海鷗,大概只有巴掌大小,它繞着筏子飛行,時不時還在筏子的另一端停一會兒。

我的嘴裡湧上一股涼涼的口水。我真沒什麼辦法抓住那隻海鷗。我什麼工具也沒有,只有一雙手,還有就是被飢餓磨鍊出來的狡黠。別的海鷗都已經飛走了。只剩下這一隻,小小的,咖啡色的羽毛亮閃閃的,在筏子上跳來跳去。

我一動也不敢動,只覺得肩膀那裡有鯊魚鋒利的背鰭划過,它們五點準時到來。可我還是決定冒一次險。我甚至沒敢去看一眼那海鷗,不想讓它察覺到我的頭在動。我看見它從我身體上方飛過,飛得很低。它飛遠了,消失在天邊。可我依然滿心期待。我也沒去想怎麼才能捉住它。我只知道我餓了,如果我待在那裡完全一動不動,那海鷗遲早會飛到我手邊來的。

我覺得等了足有半個小時。我看着它出現又消失好幾次了。有那麼一刻,我感到一條鯊魚就在我的腦袋旁邊掠過,把一條魚咬得粉碎。可飢餓壓倒了恐懼。海鷗在筏沿上跳來跳去。這是我在海上漂流的第五天的傍晚了。五天裡我沒吃一點兒東西。雖說我心裡激動萬分,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着,可我還是紋絲不動,像死人一樣。漸漸地,我感覺到那海鷗離我越來越近了。

我直挺挺地靠在筏沿上,兩隻手緊貼着大腿。我確信這半個小時我連眼皮都沒敢眨一下。天空很明亮,眼睛受不了,可在那緊張萬分的時刻,我不敢閉上眼睛。那海鷗正在啄我的鞋。

漫長而緊張的半小時過去了,我感覺得到那海鷗就歇在我的腿上。它輕輕地啄了啄我的褲子。它又狠狠地啄了一下我的膝蓋,我還是一動不動。膝蓋有傷,我差點兒沒疼得跳起來。可我忍住了。接着,它又跳到我右邊大腿那裡,離我的手只有五六厘米的距離了。這時,我屏住了呼吸,繃緊身體,以一個難以覺察的動作,把手伸了過去。

Part

7

一個餓得半死的人的絕望辦法

如果一個人躺在廣場上試圖捉一隻海鷗,他可能在那裡躺上一輩子也無法成功。可是在離海岸一百海里的地方,情況就不一樣了。在陸地上,海鷗自我保護的本能很敏銳,但在海上,它們卻有些盲目自信。

我一動不動,那隻歇在我大腿上的貪玩小海鷗可能把我當成了一具死屍。我看着它歇在我大腿上,在我的褲子上啄來啄去,一點兒都沒傷着我。我的手繼續滑動,就在它感覺到危險、準備展翅飛翔的那一瞬間,我猛地抓住了它的一隻翅膀,隨即滾進筏子中央,準備將它生吞活食。

當我還在等它跳到我大腿上的時候,我就想好了,只要能抓住它,我就把它活活吞下去,連毛都不拔。我實在是餓狠了,而且一想到還有血可以喝,我就更渴得受不住了。可是,當我已經把它抓在手中,感覺到它熱乎乎的身體在顫抖,再看着它那又圓又亮的褐色眼睛時,我還是猶豫了片刻。

有一回,我在甲板上,手裡拿了一支卡賓槍,想打一隻尾隨在我們船後面的海鷗。驅逐艦上的槍炮長是一個老水手,他告訴我說:「別乾沒出息的事。對水手來說,看見海鷗就等於是看見了陸地。殺死海鷗可不是水手應該幹的事。」就當我在筏子上打算殺死那隻海鷗並把它撕成碎塊的時候,我想起了那天的情景,想起了槍炮長的話。不錯,我是有五天沒吃一點東西了,可他的話就在我耳邊迴響,仿佛在又一次講給我聽。然而,在那樣的時刻,飢餓感壓倒了一切。我用力抓住那傢伙的頭,像殺雞一樣擰斷了它的脖子。

它非常脆弱。只擰了一圈,我就感覺到它脖子上的骨頭全碎了。又擰了一圈,我感覺熱乎乎的鮮血涌了出來,流在我的指間。我心裡有些不忍。這簡直就是一場殘殺。它的頭與身體分離開來,在我手中還一動一動的。

噴到筏子上的血刺激了魚群。一條鯊魚翻着白得發亮的肚皮從筏邊掠過。在這種時候,鯊魚若嗅到血腥味發起狂來,連鋼板都能一口咬斷。它的嘴長在身體下方,必須翻過身來才能吃到東西。而這個貪吃的傢伙又是個近視眼,當它翻過身體肚皮朝上的時候,能把碰見的一切都捲走。我覺得那一刻鯊魚是想把筏子掀翻。我嚇得要死,趕緊把海鷗頭扔了出去,於是我看見就在筏子旁邊幾厘米的地方,那群巨大的傢伙,為了一個比雞蛋還要小的海鷗頭爭得不可開交。

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海鷗的毛拔掉。它太輕了,骨頭那麼脆弱,手指一擰便都斷裂了。我想拔下羽毛,可那海鷗的皮膚又嫩又白,羽毛又和皮膚粘得太緊,總是血淋淋的連毛帶肉都拔了下來。那些黑黢黢、黏糊糊的東西粘在手指上,讓人一陣噁心。

餓了五天的人什麼東西都吃得下去,這話說起來輕巧。可不管這人餓成什麼樣子,當他看見羽毛和熱乎乎的血粘在一起,散發出一股生魚和疥瘡的強烈腥味兒時,他還是會感到作嘔的。

一開始我嘗試仔仔細細地拔毛,可沒想到它的皮那麼嫩,拔完毛,我手裡的海鷗也就不成樣子了。我在筏子裡把它洗了洗,又一下把它撕成兩半,它粉嫩的腸子和藍色的內臟讓我的胃裡又是一陣翻騰。我把一條腿塞進嘴裡,可實在是咽不下去。原因很簡單,我覺得自己是在嚼一隻青蛙。我實在沒辦法壓制住那陣噁心,把東西吐了出來,然後長時間地一動不動,手上還握着那團令人作嘔的羽毛和血淋淋的骨頭。

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這些我實在難以下咽的東西可以用來做魚餌。可我什麼捕魚的工具都沒有。哪怕有個別針也好呀,或是一小截鐵絲什麼的。可我身上除了幾把鑰匙、一塊手錶、一枚戒指和三張莫比爾某商場的名片,什麼都沒有。

這時我想到我還有條腰帶。我想也許能把皮帶鈎改成個魚鈎。可我的努力全是白費心思。腰帶怎麼也改不成魚鈎。天漸漸暗下來,魚群受到血腥味的刺激,在筏子旁邊躥來躥去。天完全黑下來以後,我把那海鷗剩下來的部分扔進水裡,躺下身子等死。整理好船槳準備躺下時,我聽見動物們在無聲無息地爭搶我沒能吃下去的東西。

我覺得,這天夜裡我恐怕要因為精疲力竭加上絕望而死去。天剛擦黑就颳起了大風。筏子顛簸得厲害,而我萬念俱灰,甚至不想用繩索把自己固定住,只是疲憊不堪地躺在水中,僅僅露出腳和頭。

可到了後半夜,天氣變了:月亮出來了。這可是出事以後的頭一回。藍色的月光下,海面重又變成鬼影幢幢的模樣。這天夜裡,海梅·曼哈雷斯沒來。我一個人,待在筏子底部,聽天由命,心裡充滿絕望。

然而,每當我心灰意懶的時候,總會有件什麼事情發生,重新燃起我的希望之火。那天夜裡,是映照在波瀾之上的月亮。海上微波蕩漾,每一朵浪花在我看來都像藏有船上的燈光。兩晚之前,我就對能有船來救我一命不抱希望了。然而,那個夜晚被月光照得透亮(那是我在海上度過的第五夜),我一整夜都在海平面上竭力搜尋着,緊張的程度和抱有的信念不亞於頭一晚。如果現在再讓我處在那種情況下,我一定會絕望而死:現在我知道了,那條筏子航行在一條沒有任何一艘船的路線上。

我已經是個死人了

我記不清第六天天亮時的情景了。我只隱隱約約記得,那一上午,我都躺在筏子底部,在生死線上掙扎。那時我想起了我的家,而且看見了我的家人,和後來他們告訴我那些天裡他們的情形一模一樣。聽到他們還為我舉行了祭奠儀式,我一點兒也沒感到驚訝。在海上孤身度過的第六個上午,我想到了正在發生的一切。我知道,我的家人已經得知了我失蹤的消息。既然飛機沒有再飛回來,我知道這是因為人們已經放棄了尋找的努力,並且宣告了我的死亡。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並非假消息。當然我一直在尋求自救。而且我總能找到活下去的辦法,找到一個支撐點以便繼續堅持,不管它有多麼微不足道。可到了第六天,我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我成了筏子上的一個死人。

下午,想到馬上五點鐘,鯊魚就要到來,我掙扎着起來想把自己綁在筏沿上。兩年前,在卡塔赫納的一處海灘上,我看見過一個人的殘骸,已經被鯊魚咬得零零碎碎的。我可不想這樣死去。我不想被一群貪婪的野獸撕成碎片。

快五點了。鯊魚群準時到達,在筏子旁巡弋。我艱難地爬起身來,去解開筏子邊上的繩子。下午的空氣新鮮清涼。海面一片平靜。我覺得精神稍微恢復了一點。突然,我又看見了前一天曾來過的那七隻海鷗,頓時又激起了我活下去的願望。

那會兒,我恐怕什麼東西都吃得下去。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了。而比飢餓更難忍受的是喉嚨的潰爛和牙床的疼痛,因為老不用牙床,那裡已經變得硬邦邦的。我嘴裡得有點兒東西嚼嚼才行。我想把鞋子上的橡膠條扯下來,可又沒什麼東西能割得動它。這時我想起了莫比爾那家商場的名片。

名片在我褲子口袋裡,因為泡了水,已經爛得不成樣子。我把它們扯成碎片,塞進嘴裡嚼了起來。這簡直是奇蹟:喉嚨不那麼難受了,嘴裡也充滿了唾液。我慢慢地嚼着,仿佛它們是塊口香糖。咬第一口的時候嘴裡還有點兒疼。之後,這些自打那天陪瑪麗·埃德瑞斯逛商場就不知怎麼留在我兜里的名片,讓我越嚼越有力氣,人也就樂觀起來。我打算就這麼一直嚼下去,至少能減輕一下嘴裡的疼痛。我覺得把它們吐到海水裡去是一種巨大的浪費。我感覺到,被咬得稀爛的硬紙片最後被咽進了胃裡,從那一刻起,我就覺得自己一定會得救,一定不會被鯊魚咬碎的。

鞋子的滋味如何?

嚼名片對疼痛的緩解刺激了我的想象力,我得再找點兒什麼吃的。如果此刻我手頭有把小刀的話,我一定會把鞋子割開,弄點兒橡膠條在嘴裡嚼嚼。這是我能觸及的範圍內最能刺激我的東西了。我用鑰匙割了半天,想把白白淨淨的鞋底弄下來。可力氣全白費了。那橡膠在布上粘得太結實了,想撕一條下來根本不可能。

無奈之下,我只好去啃我的腰帶,把牙齒啃得生疼。但連一小塊都啃不下來。這會兒的我一定像頭野獸,啃咬着鞋子、皮帶和襯衫,試圖從上面弄一小塊下來。天黑了,我的衣服早已濕透,我索性把它們都脫了。我身上只剩一條褲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名片起了作用,隨即我就呼呼大睡了。我在海上的第六個夜晚,也許是因為已經適應了筏子上的種種不適,又或許是因為一連七個晚上都沒睡覺的我已經累極了,反正這一覺我睡了好長時間。有幾回,夢裡我被浪濤驚醒,於是一躍而起,警覺萬分,生怕海浪把我衝進大海里。可每一次我都幾乎立刻就重新進入了夢鄉。

我終於迎來了海上漂流的第七個白天。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我確信這不會是最後一天。海面風平浪靜,天空布滿了雲。早上快八點鐘,太陽出來的時候,由於頭天夜裡好好睡了一大覺,我覺得我又恢復了不少。鉛灰色的天空低垂着,那七隻海鷗又飛了過來。

兩天前我看見那七隻海鷗的時候,心中充滿了喜悅。可接連兩天我都看見了它們,第三天再看見它們的時候,我心裡重新升起了恐怖的念頭。「這七隻海鷗該不會是迷路了吧!」我絕望地想。所有海員都知道,有時候海鷗也會在海上迷路的,它們會一連好幾天毫無方向地飛來飛去,直到遇上一條船,給它們指明港口的方向。我一連三天看到的興許總是那幾隻,它們也在海上迷失了方向。這意味着我的筏子離陸地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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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為了一條魚我同一群鯊魚大打出手

當我想到這七天自己並不是離岸越來越近,而是越來越深入大海時,支撐我奮鬥下去的決心便被壓倒了。可當一個人到了死亡的邊緣,他自我保全的本能又變得更強烈了。由於種種原因,那一天——對我來說是第七天——和前面幾天完全不一樣:海面黑沉平靜,太陽也不再有灼燒感,而是暖洋洋的,沁人心脾,微風輕輕地把筏子推向前方,我身上被曬傷的地方也舒服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