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海難倖存者的故事 - 第2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正如我所料,路易斯·任希弗也沒睡着。不管船怎麼顛簸,他的好心情絲毫不減。他答道: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想看到我暈船,那得整個大海都暈了才行。」

這句話他總掛在嘴邊。可這天夜裡,他幾乎來不及把這句話說完。

我先前說過,我心裡很不安。我說過這是一種類似恐懼的感覺。二十七日夜半時分,擴音器里傳來了對全體船員的命令:「全體人員移到左舷。」我的感覺不再是捕風捉影了。

我非常清楚這道命令的意義所在。艦船正在向右舷傾斜,到了危險的程度,需要用我們的體重去恢復平衡。我在海上航行已經兩年了,這是第一次對大海真正心存畏懼。上面,海風怒號,甲板上的人員一定都是渾身濕透,瑟瑟發抖。

一聽到命令,我立刻從鋪位上一躍而起。路易斯·任希弗十分鎮靜,他站起身來,走向靠左舷的幾張空鋪中的一張,那是在值勤的人的鋪位。我手扶着一張張上下鋪,努力想邁開腳步,這時,我忽然想起米格爾·奧爾特加。

他已經動彈不得了。聽到命令,他也努力想爬起來,但因為他已經暈得七葷八素,又摔回了床上。我把他扶了起來,安頓到靠左舷的一張床上。他聲音低啞、有氣無力地對我說,他感覺自己不行了。

「要不我們去爭取一下,別讓你再去值勤了。」我對他說。

這樣說不太合適,可如果米格爾·奧爾特加真的一直躺在他的鋪位上,他也不至於死掉的。

二十八日凌晨四點,在船尾集合的我們六個,全都一夜沒合眼。這中間有我朝夕相處的夥伴拉蒙·埃雷拉,還有領班的士官吉列爾莫·羅索。那是我在艦上的最後一次值勤。我知道下午兩點鐘我們就會到達卡塔赫納。我打算交完班後好好睡上一覺,這樣,當晚就可以上岸玩個痛快。離開卡塔赫納已經有八個月了。清晨五點半鐘,我在一個見習水兵的陪同下,去底艙檢查了一回。七點鐘,我們替換值勤的人,讓他們去吃早餐。八點鐘,他們又換下了我們。這就是我的最後一班崗。一切都太平無事,只是風越刮越大,浪也越來越高了,浪衝上艦橋,拍打着甲板。

拉蒙·埃雷拉在船尾待着。待在那裡的還有頭戴耳機的值勤救生員路易斯·任希弗。甲板中央半靠半躺着暈得半死不活的槍炮大副米格爾·奧爾特加。船的這個位置晃動得緩和一些。我和二等水兵埃德瓦爾多·卡斯蒂約聊了幾句,他是艦上的倉庫管理員,單身,波哥大人,為人很拘謹。我也記不起來我們當時都聊了些什麼。我只知道,從那時算起我們再一次碰面是在幾小時後,他掉落海水,沉下去了。

拉蒙·埃雷拉正在搜集硬紙板,想用它們把自己遮起來,試圖睡上一覺。艦船晃來晃去,臥室里根本睡不成覺。浪越來越猛,越來越高,一次次湧上甲板。我和拉蒙·埃雷拉在船尾綁得結結實實的冰箱、洗衣機和電爐之間找個地方妥妥地躺了下來,我們可不想被打上來的浪頭捲走。我仰面躺着,看着天空發呆。這樣躺着的時候,我心裡踏實了一些,心想過不了幾個小時,我們就能到卡塔赫納海灣了。沒有什麼暴風雨;天氣十分晴朗,能見度很好,天空藍得透亮。這會兒我也不覺得鞋子打腳了,剛才交班之後,我換了雙膠鞋。

寂靜無聲的一分鐘

路易斯·任希弗問我幾點鐘了。十一點半。一個小時了,艦船一直傾斜着,朝着右舷傾斜得很厲害。擴音器里又傳來了昨天夜裡發布過的命令:「全體人員移到左舷。」我和拉蒙·埃雷拉沒有動彈,因為我們本來就在左邊待着。

我想起了米格爾·奧爾特加,不久前我還在右舷見過他,就在這時,我看見他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靠着左舷躺下了,依然暈得死去活來。這時,驅逐艦突然令人恐懼地歪了一下;有點失控。我屏住了呼吸。一個巨浪向我們襲來,我們全身都濕透了,就像是才從海里被撈上來的一樣。過了好一會兒,驅逐艦才好不容易恢復到正常的位置。路易斯·任希弗站在崗位上,臉色發青。他緊張地對我們說道:

「真見鬼!這條軍艦失控了,控制不住了。」

這是我頭一次看見路易斯·任希弗緊張。在我身邊,拉蒙·埃雷拉若有所思,他也是渾身上下沒一塊干地方,依然是一聲不吭。一時間,四下里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拉蒙·埃雷拉開口說:

「只要上頭一發命令說砍斷纜繩,讓裝的這些貨滾下水裡,我頭一個就去砍。」

這是十一點五十分的事。

我也這麼想,遲早他們會發出這樣的命令,把綁着貨物的繩索砍斷。這種做法有個名字,叫「減輕負荷,輕裝前進」。只要命令一下,收音機呀冰箱呀電爐呀全都會滾進海里。我想,真到那個時候,我就得下到艙房去,因為雖說在船尾也很安全,可那是因為我們躲在了冰箱和爐灶中間。一旦沒了這些東西,隨便一個大浪就能把我們卷到海里。

艦船繼續在波濤中掙扎前行,可傾斜得越來越厲害了。拉蒙·埃雷拉將一塊篷布卷了卷,把自己裹了起來。我們都用篷布蓋住了自己,又一個大浪,比剛才那個要大得多,直衝着我們撲來。我用雙手護住腦袋等大浪過去,半分鐘後,擴音器又沙沙響了起來。

「這回準是要求砍斷纜繩。」我想。可傳來的卻是另外一道命令,那聲音堅定自信,不慌不忙:「所有在甲板的人員,請套上救生圈。」

路易斯·任希弗無比鎮靜,他一隻手扶住耳機,用另一隻手去套救生圈。而我,每一次大浪過後,總會先感到一片真空,接下來是一陣寂靜。我看見路易斯·任希弗已經套好了救生圈,又重新把耳機戴好。於是我閉上雙眼,耳邊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我的手錶嘀嘀嗒嗒的聲音。

我聽了差不多一分鐘手錶的聲音。拉蒙·埃雷拉一動也不動。我估摸着時間是差一刻十二點。離到達卡塔赫納還有兩小時航程。有那麼一瞬,驅逐艦仿佛懸在了空中。我抽出手來想看看幾點了,可我既沒看見手臂,也沒看見手,更沒看見手錶。我甚至連浪也沒看見。我只覺得這艘船完全失控了,我們藏身其中的那些貨物一下子都滾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我剛站起身來,海水已經沒到我的脖子。我兩眼瞪得溜圓,看見了路易斯·任希弗,他臉色鐵青,牙關緊咬,想從水裡探出身來,手裡還高高舉着耳機。這時,海水漫過了我的頭頂,我急忙朝上方游去。

我朝着上方游去,竭力想浮出水面,一秒、兩秒、三秒鐘過去了。我還在拼命朝上方游着。氣不夠了。我快要窒息了。我竭力想抓住一件貨物什麼的,可那些貨物都不見了。我的周圍什麼都沒有。浮出水面時,我朝四下里看去,唯有茫茫大海。一秒鐘之後,在離我一百米開外的地方,在波浪中,艦船露了面,它四面八方都在向外淌水,活像只潛水艇。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自己落水了。

Part

3

我眼睜睜看着四個夥伴活活淹死

我第一個印象便是,在茫茫大海之中,只有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努力漂浮在水上,只見又一個大浪湧向驅逐艦。這時,它離我所在的地方已有二百米遠,陷入波谷,從我視線中消失了。我想,它恐怕是沉下去了。過了一會兒,就仿佛是為了驗證我的想法,我的四周一個接一個地漂起了無數貨箱,都是驅逐艦在莫比爾裝上的貨物。我漂浮着,身邊是裝着衣服、收音機、冰箱和各式各樣家居用品的箱子,被浪沖得七上八下。一時間,我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任何概念。恍惚中我抓住了一隻漂浮着的箱子,傻傻地看着大海。天氣無比晴朗。沒有任何跡象能顯示這裡發生過一場海難,除了海風中起伏的巨浪,以及那些四散漂浮在海面上的箱子。

突然,我聽見近處有叫喊聲。透過悽厲的風聲,我清清楚楚地辨認出那聲音來自胡里奧·阿瑪多爾·卡拉巴約,就是那個高高個子、總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第二水手長,他正衝着什麼人叫喊:

「抓住那裡,從救生圈底下抓住了!」

這時,我才像是從一個短暫而深沉的夢中驚醒過來。我意識到落進海里的不止我一個人。就在那裡,就在離我幾米遠的地方,我的夥伴們在努力划水,互相呼喚着。我迅速盤算了一下。眼下我不能毫無方向地遊動。我知道我們離卡塔赫納只有不到二百海里遠,可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這會兒我倒還沒怎麼害怕。有一會兒我甚至想,我可以就這麼抓住這隻箱子一直漂下去,直到救援到來。一想到在我周圍還有其他水兵和我處在同樣的境地,我心安了不少。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那隻救生筏子。

筏子一共有兩隻,並排漂着,相距差不多七米遠的樣子。它們是突然出現在一個波浪的波峰之上的,就在那幾個互相呼喚的夥伴們那邊。奇怪的是,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游到了筏子旁邊。轉眼間有一隻筏子從我視線里消失了。我猶豫了片刻,是冒風險向另外那隻游過去呢,還是老老實實地抓住這個箱子不動。不過,在我做出決定之前,我就已經朝那只能看見的筏子游過去了,而它也在越漂越遠。我遊了差不多三分鐘。有一陣子我無法看見它,但我儘量認準方向。猛地一個浪打來,那筏子竟來到了我身旁,白色的,很大,裡面什麼都沒有。我用力一把抓住邊上的把手,想翻進筏子裡去。一直試到第三次才成功。上了筏子,我氣喘吁吁,寒風無情地鞭笞着身體,我好不容易才坐起身。這時我看見筏子周圍有我三個夥伴,正努力朝這邊游來。

我立刻就認出了他們。倉庫管理員埃德瓦爾多·卡斯蒂約正緊緊摟着胡里奧·阿瑪多爾·卡拉巴約的脖子。後者出事的時候正在值勤,身上套着救生圈,正高聲喊道:「卡斯蒂約,抓牢點兒。」他們在貨物中間漂浮着,離我有十米左右的距離。

路易斯·任希弗在另外一邊。幾分鐘前我還在驅逐艦上見過他,這時他右手還舉着耳機,竭力想浮起來。他鎮靜如常,帶着那種要他暈船得整個大海先暈的好水手的自信,已經脫掉了襯衫,以方便游泳,可他身上的救生圈不見了。我就算沒看見他的身影,也能從他的喊聲里辨認出他來:

「胖子,往這邊劃。」

我急忙抓起船槳,儘量向他們靠攏。胡里奧·阿瑪多爾,以及緊緊掛在他脖子上的埃德瓦爾多·卡斯蒂約,離筏子越來越近了。再遠一些的地方,我還看見了第四個夥伴,拉蒙·埃雷拉,身影小小的,只他一個,一隻手抓住一隻箱子,另一隻手沖我打手勢。

僅僅相距三米!

當時若要我抉擇的話,我還真不知道先救哪一個夥伴為好。可一看見拉蒙·埃雷拉(就是那個在莫比爾大鬧了一場、來自阿爾霍納的快樂小伙子,幾分鐘之前他還和我一起待在船尾),我就立刻拼命地划起槳來。可這隻筏子有將近兩米長,在這怒海之上顯得十分沉重,而且我還是頂風划行。我覺得劃了半天,只前進了一米不到。我心中無比絕望,又向四下里看了看,這時水面上已經見不着拉蒙·埃雷拉了。只有路易斯·任希弗還在堅定不移地向筏子游着。我堅信他一定能游到筏子跟前來。我聽過他在我下鋪發出的如雷鼾聲,我相信,他身上的那種鎮定一定能使他比大海更強大。

這時,胡里奧·阿瑪多爾正竭盡全力不讓埃德瓦爾多·卡斯蒂約鬆開自己的脖子。他們離筏子不到三米遠。我想,只要他們能稍微再靠近一點,我就可以把一根船槳伸過去讓他們抓住。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大浪打來,筏子被抬到了半空。從那個巨大的波峰之上,我看見了驅逐艦的桅杆,它正在離我們而去。等我重新落下來的時候,胡里奧·阿瑪多爾,連同掛在他脖子上的埃德瓦爾多·卡斯蒂約,兩人都不見了蹤影。只剩下路易斯·任希弗還在兩米遠的水中鎮靜地向筏子游着。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做了這件荒唐事:明知劃不動筏子,我還是把槳插進水裡,好像是想讓筏子別晃來晃去,讓它就這麼釘在原地。路易斯·任希弗實在累得不行了,他停下來歇息了一會兒,揚起一隻手,就仿佛還舉着那副耳機似的,他又對我高聲喊道:

「往這邊劃,胖子!」

風是從他那邊吹過來的。我高聲對他說頂風劃不動,讓他再加一把勁。可我感覺他根本聽不見我的話。那些貨箱都已經不見了,在波浪衝擊下,筏子團團亂轉。有那麼一小會兒,我離路易斯·任希弗有五米遠,他又從我眼前消失了。可他又從另一側露出頭來,他還沒有慌亂,為了不被浪頭捲走,還時不時沒進水裡。我站起身子,把船槳伸出去,希望路易斯·任希弗再游近一點兒,能抓住這支槳。可這時我看得出來,他已經精疲力竭,失去信心了。沉下去的時候他又一次向我高喊:

「胖子!胖子!」

我使勁劃着,可……還是一點用都沒有,和先前一模一樣。我做出最後一次努力,想讓路易斯·任希弗抓住船槳,可是這一次,那隻曾經高高舉起、那隻幾分鐘前還高舉耳機不讓它沉沒的手,在離船槳不到兩米的地方,永遠地沉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長時間就這樣站立着,在筏子上竭力保持着身體平衡,手裡還舉着那支船槳。我一遍遍地察看水面,心裡盼望着能有人再露出來。可海面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風越刮越猛,咆哮着鼓起我的襯衫。貨箱也都不見了。驅逐艦的桅杆越來越遠,它告訴我,船並沒有像我一開始想的那樣沉沒了。我平靜了下來:我想,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回來找我的。我想,說不定有哪位夥伴上了另一隻筏子。這完全是有可能的。筏子上沒有任何給養,事實上,這條驅逐艦上的救生筏都沒有配備給養。可艦上總共有六隻筏子,此外還有幾隻划艇和捕鯨艇。我相信會有夥伴像我一樣抓住了一隻筏子,這很合理,也許驅逐艦現在正在尋找我們呢。

突然,我覺得有陽光照在自己身上。那是正午的太陽,熱辣辣的,閃亮刺目。我還沒有完全醒過神來,茫然中看了看手錶。十二點整。

孤身一人

路易斯·任希弗在驅逐艦上最後一次問我時間,是在十一點半。我後來又看過一次表,十一點五十,那時還沒有出事。在筏子上我再一次看表的時候,時間是十二點整。原來,從我在驅逐艦艦尾最後一次看表,到爬上筏子,試圖救起我的夥伴們,到現在一動不動地站在筏子上,看着空曠的大海,聽着悽厲的風聲,這一切都發生在十分鐘之內,我卻以為已經過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我想,等到有人來救,起碼得要兩三個小時吧。

「兩三個小時。」我這麼盤算着。在我看來,對一個孤苦伶仃地待在海上的人來說,這段時間簡直長得無法忍受。可我得儘量忍耐。沒吃的也沒喝的,我估摸着到下午三點,自己就會渴得喉嚨里冒煙。太陽在頭頂上炙烤着,我的皮膚被鹽一醃,再被陽光一曬,變得又干又硬。落水時帽子弄丟了,於是我索性把頭澆濕,在筏子邊上坐了下來,靜等救援。

直到此刻,我才感覺到右膝疼痛難忍。厚厚的藍斜紋布褲子已經濕透了,我費了好大勁才把褲腿卷到膝蓋上面。卷上去之後,我嚇了一大跳:在我膝蓋下方,有一道深深的月牙形傷口。我也不知道是碰到艦船的舷邊磕破了還是落水時受的傷。我直到在筏子上坐下來才感覺到自己受了傷,雖說傷口還有點兒火辣辣的疼,但已經幹了,也不流血了,我想可能是海水裡鹽的作用。我無所適從,便開始清點自己身上的東西。我得弄清楚,就這樣孤身一人漂在海上,自己都有些什麼裝備。首先,我有隻手錶,它走得很準,我每隔兩三分鐘便忍不住要看看時間。我還有枚金戒指,那是我去年在卡塔赫納買的,以及一條掛着卡爾曼聖母像的項鍊,依然是在卡塔赫納,我從一個水手那裡花了三十五個比索買來的。我的衣袋裡只有驅逐艦上我的衣物櫃的鑰匙,還有就是一月份在莫比爾,我和瑪麗·埃德瑞斯在一家商場裡買東西時,有人塞給我的三張名片。反正也無事可做,我便讀那幾張名片消磨時間,等人來救我。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那些名片就像是海難中落水的人裝在瓶子裡扔進大海的漂流信。那會兒我要是真有一隻瓶子的話,我也一定會把一張卡片塞進去,走走遭難水手的求救流程,這樣,等我這天晚上到了卡塔赫納,也能對朋友們講講逸事逗逗樂。

Part

4

我孤身在加勒比海度過的第一夜

風是下午四點鐘停的。放眼望去一片水天茫茫,沒有任何參照物,因此,過了兩個小時我才發現筏子在前進。其實,自從我上了這隻筏子,它就一直在風的推動下筆直前行,速度恐怕比我用槳划行還要快得多。可我對行進的方向和此時的位置一無所知。我不知道這筏子是在向岸邊駛去,還是在漂向加勒比海深處。我覺得多半會是後者,因為我始終認為,大海不大可能把一個離岸二百海里的東西推向岸邊,更何況這東西還死沉死沉的,比如是一隻筏子,筏子上還載着一個人。

最初的兩個小時,我一直在心裡追隨着驅逐艦每一分鐘的航程。我想,他們已經給卡塔赫納發過電報了,也一定報告了事故發生的準確位置,那麼,接到消息後岸上的人就會派出飛機和直升機來救我們。我算了算時間:不出一個小時,就會有飛機來到這裡,在我頭頂盤旋。

下午一點,我坐在筏子上注視着海平面。我卸下了三支船槳,放在筏子裡,準備等飛機到來時迎着它們划過去。每一分鐘都漫長而緊張。太陽炙烤着我的臉龐和後背,嘴唇由於沾了鹽而開裂,火辣辣地疼。可這時的我既不覺得渴也不覺得餓。我唯一的需求就是飛機趕緊出現。我已經計劃好了:一旦看見飛機,我就盡力朝它們划去,接下來,等它們飛到我頭頂上的時候,我要在筏子上站立起來,用我的襯衫向它們發出信號。為了做好準備,不耽誤哪怕一分鐘,我把襯衫扣子全解開了,坐在筏子邊上,四下里搜尋觀察,因為我對飛機會從哪個方向鑽出來完全沒有概念。

就這樣到了下午兩點。風還在呼嘯,風聲里我還能聽見路易斯·任希弗的聲音:「胖子,往這邊劃。」這聲音我聽得清清楚楚的,好像他就在那裡,就在兩米開外,盡力想抓住船槳。可我知道,當海上有風在呼嘯的時候,當巨浪撞擊着懸崖的時候,人們總是會把記憶中的聲音當成真實的聲音。這聲音會久久不散,迷人心智:「胖子,往這邊劃。」

到三點鐘的時候,我開始絕望。我知道,這個點驅逐艦應該已經停靠在卡塔赫納的碼頭上了。我的夥伴們,滿懷着歸家的喜悅,不一會兒便都會融入城市的大街小巷。我有種感覺,他們不會忘記我,這個念頭給了我力量和耐心,我堅持到了四點鐘。就算他們沒發電報,就算他們沒有發現我們落水,到了這個時候,當艦船停靠碼頭,全體船員到甲板上集合時,他們也總該發現了吧。最晚應該在三點鐘,他們會立刻發出通知的。就算飛機起飛前再耽擱一段時間,半個小時之內它們也總該往這邊飛過來了吧。這麼說四點鐘——最遲四點半,飛機就應該在我頭頂上盤旋了。我繼續觀察着海平面,直到最後風停了,我只覺得自己被一片無邊的沉默所包圍。直到這時,路易斯·任希弗的叫喊聲才從我的耳邊消失。

黑夜無邊

一開始,我簡直無法想象孤零零的一個人在海上待三個小時。可到了五點鐘,已經過去五個小時了,我反倒覺得再等上一個小時也不成問題。太陽慢慢落了下去,在天邊顯得又大又紅,這時我才算找到了方向。我總算知道飛機會在哪個方向出現了:太陽在我右手邊,我就朝正前方看去,一動也不敢動,目光一刻也不敢離開,眼睛都不敢眨,就這樣面對着我感覺中卡塔赫納的方向。看到六點鐘,我兩眼又酸又疼,可我仍然堅持盯着。甚至天變黑了,我還在頑固地堅持着。我很清楚那會兒已經看不見飛機了,但我總能在聽見馬達的轟鳴前看見那些紅紅綠綠的燈光朝我飛來吧。我一心想着那些燈光,全然忘記了黑夜中飛機完全不可能看見我。天空突然變成了一片赤紅,我繼續盯着海平面。後來,天空又變成了深紫色,我依然在搜尋。在筏子的一側,第一顆星星出現了,像顆黃色的鑽石,一動不動地掛在暗紫色的天空中。這像是一個信號,隨即夜晚降臨,濃重而巨大的夜幕籠罩住了整片大海。

當我發現自己已經深深陷入黑暗,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時,心裡升起的第一個感覺就是無法控制的恐懼。通過海水拍打筏子的聲音,我知道筏子還在慢慢地不知疲倦地繼續前行。在漆黑夜色的包圍中,我感覺到比白天更加強烈的孤獨。黑暗中我坐在筏子裡,看不見筏子,只能感覺到它就在我身下,無聲無息地在深沉的大海上滑行,海面下充斥着奇特的生物。我感到無比寂寞。為了驅走這種寂寞感,我看了看手錶錶盤。差十分鐘到七點。又過了好久,我覺得應該過了兩三個小時吧,手錶顯示七點還差五分鐘。當分針指向十二這個數字時,七點整了,天上布滿了繁星。可在我的感覺里,好像已經過去了好長好長時間,天都應該快亮了才對。絕望之餘,我只好繼續想着飛機。

我開始有點兒冷了。想要在筏子上保持哪怕一分鐘的乾燥也是種奢望。就算你坐在筏沿上,下半身也都在水裡泡着,因為筏子的底部就像一隻掛在水裡的籃子,吃水部分深達半米。八點時,海水比空氣稍稍暖和一點。我知道待在筏子裡面能讓我免遭海洋生物的襲擊,因為筏底有保護網把它們隔開。學校里是這麼教的,在學校里你也就這麼相信了,可那時的情況是:指導員在一個縮小了的筏子模型上做示範,時間是下午兩點,而你坐在木凳上,身邊還有四十個同學。如今,在晚上八點,當你孤零零的一個人在海上,沒有任何希望,你就會覺得指導員的話毫無道理可言。我知道自己有半個身子泡在一個不屬於我們人類、只屬於海洋生物的世界裡,雖說冰冷的風一陣陣地抽打着我的襯衫,我還是沒膽量從筏沿上挪開。按照指導員的講法,筏沿是最不安全的地方。可不管怎麼說,只有坐在那裡我才覺得自己離那些生物稍遠一點:那些巨大的未知的怪物,我能聽見它們正神神秘秘地在筏子四週遊動。

那天夜裡我費了好大勁才找到小熊星座,因為它淹沒在密密麻麻無邊無際的星斗之中。我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那麼多的星星。整個天空都布滿了星星,幾乎沒有留白處。我找見小熊星座後,就不敢再看別的地方。也不知道為什麼,眼裡有了小熊星座,我的孤獨感減輕了許多。在卡塔赫納時,每當有了假期,我們常常在清晨時分坐在曼加橋上,聽拉蒙·埃雷拉模仿丹尼爾·桑托斯唱歌,還有人用吉他為他伴奏。坐在石橋的欄杆上時,我總能在珀帕山那個方向找到小熊星座。那天夜裡,我坐在筏沿上,仿佛回到了曼加橋,拉蒙·埃雷拉就在我旁邊,在吉他伴奏聲里唱着歌,仿佛小熊星座也並不在離陸地兩百海里的遠方,而就在珀帕山的上方。我想象在此刻,卡塔赫納一定也有人正眺望着小熊星座,就如同我在海上看着它一樣,我的孤獨便少了幾分。

我在海上的第一夜顯得尤其漫長,也因為那天夜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根本無法用語言形容在筏子上的這樣一個夜晚,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你心中滿是對那些未知生物的恐懼,此外,你還有一隻夜光表,你隨時都在看時間。二月二十八日的夜晚,在海上度過的第一夜,我每一分鐘都在看表。那完全是一種折磨。絕望中,我發誓不再這麼幹了,想把它摘下來裝進衣兜里,免得總去操心幾點鐘了。我堅持到了八點四十。我倒也不渴不餓,堅信自己一定能等到第二天飛機到來。可我又一想,這樣下去這隻手錶就會把我弄瘋的。深陷焦慮的我把表從手腕上摘下來,打算把它塞進衣兜里,可把表拿在手上的時候,我轉念一想,還不如把它扔進大海一了百了。我猶豫了片刻,然後心中一陣恐懼:我想,沒了手錶我會更加孤獨的。於是我又把表戴回手腕,繼續每過一分鐘就看一下時間,就像那天下午我瞭望海平面等候飛機時一樣,最後看得兩眼酸疼。

十二點以後,我很想哭。我一秒鐘都沒睡,而且一點兒也不想去睡。就像下午我期望能在海平面上看見飛機一樣,夜間,我一直在尋找船舶的燈光。我久久地在海上搜尋;大海平靜,遼闊,沉默,可我終究沒能找到哪怕一盞和天上的星星不一樣的燈火。

凌晨時分,天更冷了,我感覺前一天下午的陽光浸透了我的皮膚,我的身體在發出熒光。天越冷,這熒光反倒越亮。午夜過後,我的右膝開始疼痛,好像海水滲進了骨頭裡似的。可這些感受都非常遙遠。我的注意力遠不在自己的身體上,我在意的是過往船舶的燈光。我想,在那無窮無盡的孤寂中,在那黑色大海的呢喃中,只要看見一條船上的燈火,我就會發出一聲大吼,不管相距多遠都能被聽到。

每天的日光

天亮的過程不像在陸地上那麼慢。天空的顏色淡了下來,星星開始消失不見,我還是一會兒看看手錶,一會兒看看海面。逐漸能看清海的輪廓了。已經過去了十二個小時,這在我看來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夜晚是不可能跟白天一樣長的。你必須在大海上度過一個夜晚,而且得坐在一隻筏子上,不斷地看手錶,才會知道其實夜晚比白天長得多。還有,天說亮就亮,你會厭倦地知道又是另外一天了。

這就是我在筏子上過完第一夜的感受。天空開始發白的時候,我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我既不想喝水也不想吃東西。我什麼都不去想,直到海風變得暖和,海面也變得平平展展、金光燦爛。這一整夜,我一秒鐘都沒合眼,可這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剛剛從夢中醒來。我在筏子上伸了個腰,渾身上下的骨頭都酸疼酸疼的,皮膚也有灼燒感。可白天畢竟是亮堂堂暖洋洋的,陽光明媚,海風漸起,仿佛在低聲細語,我又重新鼓起力量,再繼續等下去。坐在筏子裡,我覺得很祥和寧靜。在我有生以來的二十年裡,我第一次感到無比幸福。

筏子還在繼續前行,我說不準它在夜裡到底走了多遠的路,可海平面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就仿佛這筏子連一厘米都沒挪動過。早上七點鐘,我想起了驅逐艦。這會兒是早餐時間了。我想象着夥伴們坐在餐桌邊吃蘋果。接下來還會有雞蛋。然後是肉。再然後是麵包和加了牛奶的咖啡。我嘴裡涌滿了口水,胃也有點擰着疼。為了岔開這些念頭,我把身體浸到筏子底部的水裡,只露出腦袋。被曬得熱乎乎的脊背泡進涼涼的海水裡,我覺得自己強壯又輕鬆。我就這樣在水裡泡了好長時間,一面質問自己,幹嗎要和拉蒙·埃雷拉一起跑到艦尾,而不是回去躺在自己的鋪位上。我回憶着這場悲劇的每一分鐘,認為自己真是個傻瓜。莫名其妙地,我成了一名落難者:又不該我值勤,我完全沒必要待在甲板上。我想,這一切恐怕都是因為運氣不好,這麼一想,我又有些傷感。可看了看手錶後,我又平靜了下來。白天過得真快:已經是十一點半了。

海平面上的一個黑點

快到正午時,我又一次想起了卡塔赫納。我想,他們不可能不知道我失蹤了。然後我竟為自己爬上了筏子而後悔,因為有一陣子我猜測夥伴們都已經獲救了,唯一一個漂在海里沒着沒落的就是我,因為筏子被風吹遠了。我甚至認為爬上筏子是走了霉運。

還沒等我想得更遠,海平面上似乎出現了一個黑點。我翻身爬起,兩眼直勾勾地盯住那個前進中的黑點。這時是十一點五十分。我全神貫注地盯着,一時間,整個天空都光點繚亂。但那個黑點還在繼續前進,直朝着筏子的方向飛來。發現它兩分鐘後,我已經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它的形狀。在閃亮蔚藍的天空中它越飛越近,射出刺眼的金屬光芒。在一片光點當中,慢慢地它的模樣越來越清晰了。我脖子酸疼,兩眼也無法忍受天空的光亮。可我還在注視着它:它閃着光,速度飛快,直衝着筏子飛來。那一刻我反倒沒覺得有多開心,我沒有那種情緒爆發的感覺。站立在筏子上,隨着飛機越飛越近,我只覺得異常清醒,十分冷靜。我慢慢地脫下襯衫。我心中十分清楚什麼時候是用襯衫打出信號的最佳時機。我手拿襯衫,等了一分鐘,兩分鐘,等飛機離我再近一點。它朝着筏子飛來。我舉起胳膊開始搖晃襯衫的時候,清楚地聽見了它的發動機越來越大的震耳欲聾的轟鳴,蓋過了波濤的聲音。

Part

5

筏子上我有了一個夥伴

我激動地揮舞了襯衫至少五分鐘時間。可很快我就明白自己搞錯了:飛機並不是朝着筏子飛來的。在我看着那個黑點的時候,我以為它會從我頭頂飛過。實際上它飛行的線路離我很遠,而且從它飛行的高度也根本不可能看見我。然後它拐了一個大大的彎,往回飛去,又慢慢消失在了天空中它曾經現出身影的那個方向。我站立在筏子上,不顧烈日的炙烤,眼睛盯着那個黑點,腦子裡一片空白,直到它完全從海平面消失。這時我才重新坐了下來。我覺得倒霉透了,可還沒有完全喪失希望,便決定採取措施保護自己免受日曬。我首先要做的就是不要讓自己的胸肺被陽光直曬。這時是正午十二點。我已經在筏子上度過了整整二十四小時。我貼着筏沿仰面躺下,把打濕的襯衫蓋在臉上。我不能睡着,因為我知道一旦在筏沿睡着了,會有什麼樣的危險。我還在想那架飛機的事:我不能肯定它是來找我的,而且我也認不出它是哪裡的飛機。

躺在筏沿上,我第一次感到乾渴難耐。開始是口水越來越黏稠,後來是嗓子眼發乾。我想喝一點兒海水,可又知道那是對身體有害的。再過一會兒吧,實在不行就少少地喝上一點。接着,我就把口渴忘在了腦後,因為突然,就在我的頭頂,傳來另一架飛機發動機的聲音,壓倒了波濤聲。

我激動極了,從筏子上支起身子。飛機從之前那架飛機飛來的方向越飛越近了,這一架真的是直直地朝着筏子飛來的。就在它越過我頭頂上空的時候,我再次揮動起襯衫。可這架飛機還是飛得太高。它離我太遠了,就這樣飛過去,最終消失了。後來它也拐了個彎,我看見了它在天空中的側影,然後它就沿着來的方向飛走了。我想,這說明他們正在尋找我。於是我坐在筏沿上,手裡緊握着襯衫,等待着別的飛機飛來。

通過飛機我弄清了一件事:它們總是從同一個地點來又飛回同一個地點去。這意味着那邊就是陸地。我現在總算知道該朝哪邊划行了。可怎麼劃呢?就算這筏子夜裡前進了不少路程,可它離岸邊還遠得很呢。雖然我弄清了陸地的方向,可是要劃多長時間才能靠岸,我就一點也不知道了,另外,太陽已經把我的皮膚曬起了泡,我又餓得胃發痛。尤其是我非常口渴。連呼吸都越來越困難了。

十二點三十五分,我甚至都沒太注意,有一架黑色的大飛機飛了過來,機身攜帶着水面上起落用的浮筒,轟隆隆地從我頭頂飛過。我不禁心頭一動。我清楚地看見了它。這天光線很好,我可以一清二楚地看見駕駛艙里有人伸出頭來,用一副黑色望遠鏡觀察着海面。它飛得那麼低,離我那麼近,我好像感覺得到它強力的發動機葉片扇起一股風,掠過我的臉龐。我看得清它機翼上的字:這是一架運河區海岸警衛隊的飛機。

當它轟鳴着向加勒比海深處飛去時,我再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了,那個拿望遠鏡的人肯定看見我揮動襯衫了。「他們看到我了!」我高聲喊叫起來,手裡還不停地揮動襯衫。我激動得忘乎所以,在筏子上跳了起來。

他們看見我了!

不到五分鐘,那架黑飛機又飛了回來,高度和上一次差不多。它機身朝左傾斜着,透過這一邊的窗戶,我又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個拿望遠鏡搜索海面的人。我又一次揮舞襯衫,這回心裡不再那樣絕望了。我平靜地揮動着,不像是在請求幫助,倒好像是在對發現我的人表示熱情的問候,並感謝他們。

我覺得那飛機的位置越來越低了。有一陣子它幾乎要擦着水面直直地向我飛來。我想它是要在水上降落了,便準備朝它降落的地點划去。可過了一會兒,它又重新拉升,轉了個彎,第三次從我頭頂上空掠過。這一回我沒有再使勁地揮動襯衫。我想等它飛到筏子上空再說。我對着飛機打出簡單的信號,想等它再飛回來,再飛低一點兒。可事情的發展和我的預想恰恰相反:它迅速爬高,又從飛來的方向消失了。這回我沒有什麼擔心的理由。他們肯定看見我了。飛機飛得那麼低,又剛好從筏子上空飛過,他們不可能看不見我。我放下心來,一點都不擔憂,滿心歡喜地坐下等待着。

我足足等了一個小時。我得出了一個重要結論:先前那幾架飛機來的方向毫無疑問是卡塔赫納。那架黑色飛機消失的方向應該是巴拿馬。我算了算,如果沿直線划動筏子,就算被風稍稍吹偏一點方向,我很可能能劃到托盧溫泉度假區,它大致是那些飛機消失的兩個方位的中點。

我計算過了,一個小時之內就會有人來救我。可一個小時過去了,什麼都沒發生,蔚藍色的大海還是那樣清澈而寧靜。又過去了兩個小時。很多個小時過去了,我在筏沿上,一動也不想動。我神經高度集中,兩眼一眨不眨,搜尋着海平面。下午五點鐘,太陽開始落下了。我還沒有完全失望,可已經感到了不安。我敢肯定,那架黑色飛機上的人看見我了,可我無法向自己解釋,為什麼過去了那麼長時間,還沒人來救我。我的喉嚨乾渴難當,呼吸也越來越困難,漫不經心地觀察着海平面。突然,不知緣由地,我猛地彈起,摔進了筏子中央。一條鯊魚的背鰭,緩緩地,好像是在尋找什麼獵物,從筏子一邊擦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