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 - 第2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第二章

十六世紀,海盜弗蘭西斯·德拉克圍攻列奧阿察的時候,烏蘇娜。伊古阿蘭的曾祖母被噹噹的警鐘聲和隆隆的炮擊聲嚇壞了,由於神經緊張,競一屁股坐在生了火的爐子上。因此,曾祖母受了嚴重的的傷,再也無法過夫妻生活。她只能用半個屁股坐着,而且只能坐在軟墊子上,步態顯然也是不雅觀的;所以,她就不願在旁人面前走路了。她認為自己身上有一股焦糊味兒,也就拒絕跟任何人交往。她經常在院子裡過夜,一直呆到天亮,不敢走進臥室去睡覺:因為她老是夢見英國人帶着惡狗爬進窗子,用燒紅的鐵器無恥地刑訊她。她給丈夫生了兩個兒子;她的丈夫是亞拉岡的商人,把自己的一半錢財都用來醫治妻子,希望儘量減輕她的痛苦。最後,他盤掉自己的店鋪,帶者一家人遠遠地離開海濱,到了印第安人的一個村莊,村莊是在山腳下,他在那兒為妻子蓋了一座沒有窗子的住房,免得她夢中的海盜鑽進屋子。

在這荒僻的村子裡,早就有個兩班牙人的後裔,叫做霍塞·阿卡蒂奧·布恩蒂亞,他是栽種煙草的;烏蘇娜的曾祖父和他一起經營這樁有利可圖的事業,短時期內兩人都建立了很好的家業。多少年過去了,西班牙後裔的曾孫兒和亞拉岡人的曾孫女結了婚。每當大夫的荒唐行為使烏蘇娜生氣的時候,她就一下子跳過世事紛繁的三百年,咒罵弗蘭西斯·德拉克圍攻列奧阿察的那個日子。不過,她這麼做,只是為了減輕心中的痛苦;實際上,把她跟他終生連接在一起的,是比愛情更牢固的關係:共同的良心譴責。烏蘇娜和丈夫是表兄妹,他倆是在古老的村子裡一塊兒長大的,由於沮祖輩輩的墾殖,這個村莊已經成了今省最好的一個。儘管他倆之間的婚姻是他倆剛剛出世就能預見到的,然而兩個年輕人表示結婚願望的時候,雙方的家長都反對。幾百年來,兩族的人是雜配的,他們生怕這兩個健全的後代可能丟臉地生出一隻蜥蜴。這樣可怕的事已經發牛過一次。烏蘇娜的嬸嬸嫁給霍·阿·布恩蒂亞的叔叔,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一輩子部穿着肥大的燈籠褲,活到四十二歲還沒結婚就流血而死,因為他生下來就長着一條尾巴——尖端有一撮毛的螺旋形軟骨。這種名副其實的豬尾巴是他不願讓任何一個女人看見的,最終要了他的命,因為一個熟識的屠夫按照他的要求,用切肉刀把它割掉了。十九歲的霍·阿·布恩蒂亞無憂無慮地用一句話結束了爭論:「我可不在乎生出豬崽子,只要它們會說話就行。」於是他倆在花炮聲中舉行了婚禮銅管樂隊,一連鬧騰了三個晝夜。在這以後,年輕夫婦本來可以幸福地生活,可是烏蘇娜的母親卻對未來的後代作出不大吉利的預言,藉以嚇唬自己的女兒,甚至慫恿女兒拒絕按照章法跟他結合。她知道大夫是個力大、剛強的人,擔心他在她睡着時強迫她,所以,她在上床之前,都穿上母親拿厚帆布給她縫成的一條襯褲;襯褲是用交叉的皮帶系住的,前面用一個大鐵扣扣緊。夫婦倆就這樣過了若干月。白天,他照料自己的鬥雞,她就和母親一塊兒在刺染上繡花。夜晚,年輕夫婦卻陷入了煩惱而激烈的鬥爭,這種鬥爭逐漸代替了愛情的安慰。可是,機靈的鄰人立即覺得情況不妙,而且村中傳說,烏蘇娜出嫁一年以後依然是個處女,因為丈大有點兒毛病。霍·阿·布恩蒂亞是最後聽到這個謠言的。

「烏蘇娜,你聽人家在說什麼啦,」他向妻子平靜他說。

「讓他們去嚼舌頭吧,」她回答。「咱們知道那不是真的。」

他們的生活又這樣過了半年,直到那個倒霉的星期天,霍·阿·布恩蒂亞的公雞戰勝了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的公雞。輸了的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一見雞血就氣得發瘋,故意離開霍·阿·布恩蒂亞遠一點兒,想讓鬥雞棚里的人都能聽到他的話。

「恭喜你呀!」他叫道。「也許你的這隻公雞能夠幫你老婆的忙。咱們瞧吧!」

霍·阿·布恩蒂亞不動聲色地從地上拎起自己的公雞。「我馬上就來,」他對大家說,然後轉向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

「你回去拿武器吧,我準備殺死你。」

過了十分鐘,他就拿着一枝粗大的標槍回來了,這標槍還是他祖父的。鬥雞棚門口擁聚了幾乎半個村子的人,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正在那兒等候。他還來不及自衛,霍·阿·布恩蒂亞的標槍就擊中了他的咽喉,標槍是猛力擲出的,非常準確;由於這種無可指摘的準確,霍塞·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註:布恩蒂亞的祖父)從前曾消滅了全區所有的豹子。夜晚在鬥雞棚里,親友們守在死者棺材旁邊的時候,霍·阿·布恩蒂業走進自己的臥室,看見妻子正在穿她的「貞節褲」。他拿標槍對準她,命令道:「脫掉!」烏蘇娜並不懷疑丈夫的決心。「出了事,你負責,」她警告說。霍·阿·布恩蒂亞把標槍插入泥地。

「你生下蜥蜴,咱們就撫養蜥蜴,」他說。「可是村里再也不會有人由於你的過錯而被殺死了。」

這是一個美妙的六月的夜晚,月光皎潔,涼爽宜人。他倆通古未睡,在床上折騰,根本沒去理會穿過臥室的輕風,風兒帶來了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親人的哭聲。

人們把這樁事情說成是光榮的決鬥,可是兩夫婦卻感到了良心的譴責。有一天夜裡,烏蘇娜還沒睡覺,出去喝水,在院子裡的大土罐旁邊看見了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他臉色死白、十分悲傷,試圖用一塊麻屑堵住喉部正在流血的傷口。看見死人,烏蘇娜感到的不是恐懼,而是憐憫。她回到臥室里,把這件怪事告訴了丈夫,可是丈夫並不重視她的話。「死人是不會走出墳墓的,」他說。「這不過是咱們受到良心的責備。」過了兩夜,烏蘇娜在浴室里遇見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他正在用麻屑擦洗脖子上的凝血。另一個夜晚,她發現他在雨下徘徊。霍·阿·布恩蒂亞討厭妻子的幻象,就帶着標槍到院子裡去。死人照舊悲傷地立在那兒。

「滾開!」霍·阿·布恩蒂亞向他吆喝。「你回來多少次,我就要打死你多少次。」

普魯登希奧沒有離開,而霍·阿·布恩蒂亞卻不敢拿標槍向他擲去。從那時起,他就無法安穩地睡覺了。他老是痛苦地想起死人穿過雨絲望着他的無限淒涼的眼神,想起死人眼裡流露的對活人的深切懷念,想起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四處張望。尋找水來浸濕一塊麻屑的不安神情。「大概,他很痛苦,」霍·阿·布恩蒂亞向妻子說。「看來,他很孤獨。」烏蘇娜那麼憐憫死人,下一次遇見時,她發現他盯着爐灶上的鐵鍋,以為他在尋找什麼,於是就在整個房子裡到處都給他擺了一罐罐水。那一夜,霍·阿·布恩蒂亞看見死人在他自己的臥室里洗傷口,於是就屈服了。

「好吧,普魯登希奧,」他說。「我們儘量離開這個村子遠一些,決不再回這兒來了。現在,你就安心走吧。」

就這樣,他們打算翻過山嶺到海邊去。霍·阿·布恩蒂亞的幾個朋友,象他一樣年輕,也想去冒險,離開自己的家,帶着妻室兒女去尋找土地……渺茫的土地。在離開村子之前,霍.阿·布恩蒂亞把標槍埋在院子裡,接二連三砍掉了自己所有鬥雞的腦袋,希望以這樣的犧牲給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一些安慰。烏蘇娜帶走的只是一口放着嫁妝的箱子、一點兒家庭用具、以及藏放父親遺產--金幣--的一隻盒子。誰也沒有預先想好一定的路線。他們決定朝着與列奧阿察相反的方向前進,以免遇見任何熟人,從而無影無蹤地消失。這是一次荒唐可笑的旅行。過了一年零兩個月,烏蘇娜雖然用猴內和蛇湯毀壞了自己的肚子,卻終於生下了一個兒子,嬰兒身體各部完全沒有牲畜的徵狀。因她腳腫,腳上的靜脈脹得象囊似的,整整一半的路程,她都不得不躺在兩個男人抬着的擔架上面。孩子們比父母更容易忍受艱難困苦,他們大部分時間都鮮蹦活跳,儘管樣兒可憐--兩眼深陷,肚子癟癟的。有一天早晨,在幾乎兩年的流浪以後,他們成了第一批看見山嶺西坡的人。從雲霧遮蔽的山嶺上,他們望見了一片河流縱橫的遼闊地帶---直伸到天邊的巨大沼澤。可是他們始終沒有到達海邊。在沼澤地里流浪了幾個月,路上沒有遇見一個人,有一天夜晚,他們就在一條多石的河岸上紮營,這裡的河水很象凝固的液體玻璃。多年以後,在第二次國內戰爭時期,奧雷連諾打算循着這條路線突然占領列奧阿察,可是六天以後他才明白,他的打算純粹是發瘋。然而那夭晚上,在河邊紮營以後,他父親的旅伴們雖然很象遇到船舶失事的人,但是旅途上他們的人數增多了,大伙兒都準備活到老(這一點他們做到了)。夜裡,霍·阿·布恩蒂亞做了個夢,營地上仿佛矗立起一座熱鬧的城市,房屋的牆壁都用晶瑩奪目的透明材料砌成。他打聽這是什麼城市,聽到的回答是一個陌生的、毫無意義的名字,可是這個名字在夢裡卻異常響亮動聽:馬孔多。翌日,他就告訴自己的人,他們絕對找不到海了。他叫大伙兒砍倒樹木,在河邊最涼爽的地方開闢一塊空地,在空地上建起了一座村莊。

在看見冰塊之前,霍·阿·布恩蒂亞始終猜不破自己夢見的玻璃房子。後來,他以為自己理解了這個夢境的深刻意義。他認為,不久的將來,他們就能用水這樣的普通材料大規模地製作冰磚,來給全村建築新的房子。當時,馬孔多好象一個赤熱的火爐,門閂和窗子的鉸鏈都熱得變了形;用冰磚修蓋房子,馬孔多就會變成一座永遠涼爽的市鎮了。如果霍·阿·布恩蒂亞沒有堅持建立冰廠的打算,只是因為他當時全神貫注地教育兩個兒子,特別是奧雷連諾,這孩子一開始就對鍊金術表現了罕見的才能。試驗室里的工作又緊張起來。現在,父子倆已經沒有被新奇事物引起的那種激動心情,只是平平靜靜地反覆閱讀梅爾加德斯的筆記,持久而耐心地努力,試圖從粘在鍋底的一大塊東西裡面把烏蘇娜的金子分離出來。大兒子霍·阿卡蒂奧幾乎不參加這個工作。當父親身心都沉湎於熔鐵爐旁的工作時,這個身材過早超過年歲的任性的頭生子,已經成了一個魁梧的青年。他的嗓音變粗了·臉頰和下巴都長出了茸毛。有一天晚上,他正在臥室里脫衣睡覺,烏蘇娜走了進來,竟然產生了羞澀和憐恤的混合感覺,因為除了丈夫,她看見赤身露體的第一個男人就是兒子,而且兒子生理上顯得反常,甚至使她嚇了一跳。已經懷着第三個孩子的烏蘇娜,重新感到了以前作新娘時的那種恐懼。

那時,有個女人常來布恩蒂亞家裡,幫助烏蘇娜做些家務。這個女人愉快、熱情、嘴尖,會用紙牌占卜。烏蘇娜跟這女人談了談自己的憂慮。她覺得孩子的發育是不勻稱的,就象她的親戚長了條豬尾巴。女人止不住地放聲大笑,笑聲響徹了整座屋子,仿佛水晶玻璃鈴鐺。「恰恰相反,」她說。「他會有福氣的。」

「過了幾天,為了證明自己的預言準確,她帶來一副紙牌,把自己和霍·阿卡蒂奧鎖在廚房旁邊的庫房裡。她不慌不忙地在一張舊的木工台上擺開紙牌,口中念念有詞;這時,年輕人佇立一旁,與其說對這套把戲感到興趣,不如說覺得厭倦。忽然,占卜的女人伸手摸了他一下。「我的天!」她真正吃驚地叫了一聲,就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了。

霍·阿卡蒂奧感到,他的骨頭變得象海綿一樣酥軟,感到睏乏和恐懼,好不容易才忍住淚水。女人一點也沒有激勵他。可他整夜都在找她,整夜都覺到她腋下發出的氣味:這種氣味仿佛滲進了他的軀體。他希望時時刻刻跟她在一起,希望她成為他的母親,希望他和她永遠也不走出庫房,希望她向他說:「我的天!」重新摸他,重新說:「我的天!」有一日,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煩惱了,就到她的家裡去。這次訪問是禮節性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在整個訪問中,霍·阿卡蒂奧一次也沒開口。此刻他不需要她了。他覺得,她完全不象她的氣味在他心中幻化的形象,仿佛這根本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他喝完咖啡,就十分沮喪地回家。夜裡,他翻來覆去睡不着覺,又感到極度的難受,可他此刻渴望的不是跟他一起在庫房裡的那個女人,而是下午坐在他面前的那個女人了。

過了幾天,女人忽然把霍·阿卡蒂奧帶到了她的家中,並且藉口教他一種紙牌戲法,從她跟母親坐在一起的房間裡,把他領進一間臥窄。在這兒,她那麼放肆地摸他,使得他渾身不住地戰慄,但他感到的是恐懼,而不是快樂。隨後,她叫他夜間再未。霍·阿卡蒂奧口頭答應,心裡卻希望儘快擺脫她,--他知道自己天不能來的。然而夜間,躺在熱烘烘的被窩裡,他覺得自己應當去她那兒,即使自己不能這麼幹。他在黑暗中摸着穿上衣服,聽到弟弟平靜的呼吸聲、隔壁房間裡父親的產咳聲、院子裡母雞的咯咯聲、蚊子的嗡嗡聲、自己的心臟跳動聲--世界上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以前是不曾引起他的注意的,然後,他走到沉入夢鄉的街上。他滿心希望房門是門上的,而下只是掩上的(她曾這樣告訴過他)。擔它井沒有閂上。他用指尖一推房門,鉸鏈就清晰地發出悲鳴,這種悲鳴在他心中引起的是冰涼的迴響。他儘量不弄出響聲,側着身子走進房裡,馬上感覺到了那種氣味,霍·阿卡蒂奧還在第一個房間裡,女人的三個弟弟通常是懸起吊床過夜的;這些吊床在什麼地方,他並不知道,在黑暗中也辨別不清,因此,他只得摸索着走到臥室門前,把門推開,找准方向,免得弄錯床鋪。他往前摸過去,立即撞上了一張吊床的床頭,這個吊床低得出乎他的預料。一個正在乎靜地打鼾的人,夢中翻了個身,聲音有點悲觀他說了句夢話:「那是星期三。」當霍·阿卡蒂奧推開臥室門的時候,他無法制止房門擦過凹凸不平的地面。他處在一團漆黑中,既苦惱又慌亂,明白自己終於迷失了方向。睡在這個狹窄房間裡的,是母親、她的第二個女兒和丈夫、兩個孩子和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顯然不是等他的。他可以憑氣味找到,然而到處都是氣味,那麼細微又那麼明顯的氣味,就象現在經常留在他身上的那種氣味。霍·阿卡蒂奧呆然不動地站了好久,驚駭地問了問自己,怎會陷入這個束手無策的境地,忽然有一隻伸開指頭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碰到了他的面孔,他並不覺得奇怪,因為他下意識地正在等着別人摸他。他把自己交給了這隻手,他在精疲力盡的狀態中讓它把他拉到看不見的床鋪跟前;在這兒,有人脫掉了他的衣服,把他象一袋土豆似的舉了起來,在一片漆黑里把他翻來覆去;在黑暗中,他的雙手無用了,這兒不再聞女人的氣味,只有阿莫尼亞的氣味,他力圖回憶她的面孔,他的眼前卻恍惚浮現出烏蘇娜的而孔;他模糊地覺得,他正在做他早就想做的事兒,盡倚他決不認為他能做這種事兒,他自己並不知道這該怎麼做,並不知道雙手放在哪兒,雙腳放在哪兒,並不知道這是誰的腦袋、誰的腿;他覺得自己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他渴望逃走,又渴望永遠留在這種極度的寂靜中,留在這種可怕的孤獨中。

這個女人叫做皮拉·苔列娜。按照父母的意願,她參加過最終建立馬孔多村的長征。父母想讓自己的女兒跟一個男人分開,她十四歲時,那人就使她失去了貞操,她滿二十二歲時,他還繼續跟她生在一起,可是怎麼也拿不定使婚姻合法化的主意,因為他不是她本村的人。他發誓說,他要跟隨她到夭涯海角,但要等他把自己的事情搞好以後;從那時起,她就一直等着他,已經失去了相見的希望,儘管紙牌經常向她預示,將有各式各樣的男人來找她,高的和矮的、金髮和黑髮的;有的從陸上來,有的從海上來,有的過三天來,有的過三月來,有的過三年來。等呀盼呀,她的大腿已經失去了勁頭,胸脯已經失去了彈性,她已疏遠了男人的愛撫,可是心裡還很狂熱。現在,霍·阿卡蒂奧對新穎而奇異的玩耍入了迷,每天夜裡都到迷宮式的房間裡來找她。有一回,他發現房門是閂上的,就篤篤地敲門;他以為,他既有勇氣敲第一次,那就應當敲到底……等了許久,她才把門打開。白天,他因睡眠不足躺下了,還在暗暗回味昨夜的事。可是,皮拉·苔列娜來到布恩蒂亞家裡的時候,顯得高高興興、滿不在乎、笑語聯珠,霍·阿卡蒂奧不必費勁地掩飾自己的緊張,因為這個女人響亮的笑聲能夠嚇跑在院子裡踱來踱去的鴿子,她跟那個具有無形力量的女人毫無共同之處,那個女人曾經教他如何屏住呼吸和控制心跳,幫助他了解男人為什麼怕死。他全神貫注於自己的體會,甚至不了解周圍的人在高興什麼,這時,他的父親和弟弟說,他們終於透過金屬渣滓取出了烏蘇娜的金子,這個消息簡直震動了整座房子。

事實上,他們是經過多日堅持不懈的努力取得成功的。烏蘇娜挺高興,甚至感謝上帝發明了鍊金術,村裡的居民擠進試驗室,主人就拿抹上番石榴醬的烤餅招待他們,慶祝這個奇蹟的出現,而霍·阿·布恩蒂亞卻讓他們參觀一個坩堝,裡面放着復原的金子,他的神情仿佛表示這金子是他剛剛發明的,他從一個人走到另一個人跟前,最後來到大兒子身邊。大兒子最近幾乎不來試驗室了。布恩蒂亞把一塊微黃的干硬東西拿到他的眼前,問道,「你看這象什麼?」

霍·阿卡蒂奧直耿耿地回答:

「象狗屎。」

父親用手背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碰得很重,霍·阿卡蒂奧嘴裡竟然流出血來,眼裡流出淚來。夜裡,皮拉·苔列娜在黑暗中摸到一小瓶藥和棉花,拿浸了亞爾尼加碘酒的壓布貼在腫處,為霍·阿卡蒂奧盡心地做了一切,而沒有使他產生仟何不舒服之感,竭力愛護他,而不碰痛他。他倆達到了那樣親密的程度,過了一會兒,他倆就不知不覺地在夜間幽會中第一次低聲交談起來: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他說。「最近幾天內,我就要把一切告訴人家,別再這麼捉迷藏了。」

皮拉·苔列娜不想勸阻他。

「那很好嘛,」她說。「如果咱倆單獨在一塊兒,咱們就把燈點上,彼此都能看見,我想叫喊就能叫喊,跟別人不相干;而你想說什麼蠢話,就可在我耳邊說什麼蠢話。」

霍·阿卡蒂奧經過這場談話,加上他對父親的怨氣,而且他認為作法的愛情在一切情況下都是可以的,他就心安理得、勇氣倍增了。沒有任何準備,他自動把一閉告訴了弟弟。

起初,年幼的奧雷連諾只把霍·阿卡蒂奧的艷遇看做是哥哥面臨的可怕危險,不明白什麼力量吸引了哥哥。可是,霍·阿卡蒂奧的煩躁不安逐漸傳染了他。他要哥哥談談那些細微情節,跟哥哥共苦同樂,他感到自己既害怕又快活,現在,他卻等首霍·阿卡蒂奧回來,直到天亮都沒合眼,在孤單的床上輾轉反側,仿佛躺在一堆燒紅的炭上;隨後,兄弟倆一直談到早該起床的時候,很快陷入半昏迷狀態;兩人都同樣厭惡鍊金術和父親的聰明才智,變得孤僻了。「孩子們的樣兒沒有一點精神,」烏蘇娜說。「也許腸里有蟲子。」她用搗碎的美洲土荊芥知心話來。哥哥不象以前那麼誠懇了。他從態度和藹的、容易接近的人變成了懷着戒心的、孤僻的人。他痛恨整個世界,渴望孤身獨處。有一天夜裡,他又離開了,但是沒有去皮拉·苔列娜那兒,而跟擁在吉卜賽帳篷周圍看熱鬧的人混在一起。他踱來踱去地看了看各種精彩節目,對任何一個節目都不感興趣,卻注意到了一個非展覽品---個年輕的吉卜賽女人;這女人幾乎是個小姑娘,脖子上戴着一串挺重的玻璃珠子,因此彎着身子。霍·阿卡蒂奧有生以來還沒見過比她更美的人。姑娘站在人群當中看一幕慘劇:一個人由於不聽父母的話,變成了一條蛇。

霍·阿卡蒂奧根本沒看這個不幸的人。當觀眾向「蛇人」詢問他那悲慘的故事細節時,年輕的霍·阿卡蒂奧就擠到第一排吉卜賽姑娘那兒去,站在她的背後,然後緊貼着她。她想挪開一些,可他把她貼得更緊。於是,她感覺到了他。她愣着沒動,驚恐得發顫,不相信自己的感覺,終於回頭膽怯地一笑,瞄了霍·阿卡蒂奧一眼,這時,兩個吉卜賽人把「蛇人」裝進了籠子,搬進帳篷。指揮表演的吉卜賽人宣布:

「現在,女士們和先生們,我們將給你們表演一個可怕的節目--每夜這個時候都要砍掉一個女人的腦袋,連砍一百五十年,以示懲罰,因為她看了她不該看的東西。」

霍·阿卡蒂奧和吉卜賽姑娘沒有參觀砍頭。他倆走進了她的帳篷,由於衝動就接起吻來,並且脫掉了衣服;吉卜賽姑娘從身上脫掉了漿過的花邊緊身兜,就變得一絲不掛了。這是一隻千癟的小青蛙,胸部還沒發育,兩腿挺瘦,比霍·阿卡蒂奧的胳膊還細;可是她的果斷和熱情卻彌補了她的贏弱。然而,霍·阿卡蒂奧不能以同樣的熱勁兒回答她,因為他們是在一個公用帳篷里,吉卜賽人不時拿着各種雜耍器具進來,在這兒幹事,甚至就在床鋪旁邊的地上擲骰子·帳篷中間的木竿上掛着一盞燈,照亮了每個角落。在愛撫之間的短暫停歇中,霍·阿卡蒂奧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姑娘卻一再想刺激他。過了一會,一個身姿優美的吉卜賽女人和一個男人一起走進帳篷,這個男人不屬於雜技團,也不是本村的人。兩人就在床邊脫衣解帶。女人偶然看了霍·阿卡蒂奧一眼。

「孩子,」她叫道,「上帝保佑你,走開吧!」

霍·阿卡蒂奧的女伴要求對方不要打擾他倆,於是新來的一對只好躺在緊靠床鋪的地上。

這是星期四。星期六晚上,霍·阿卡蒂奧在頭上扎了塊紅布,就跟吉卜賽人一起離開了馬孔多。

發現兒子失蹤之後,烏蘇娜就在整個村子裡到處找他,在吉卜賽人先前搭篷的地方,她只看見一堆堆垃圾和還在冒煙的篝火灰燼。有些村民在刨垃圾堆,希望找到玻璃串珠,其中一個村民向烏蘇娜說,昨夜他曾看見她的兒子跟雜技演員們在一起--霍·阿卡蒂奧推着一輛小車,車上有一隻裝着「蛇人」的籠子。「他變成吉卜賽人啦!」她向丈夫吵嚷,可是丈夫對於兒子的失蹤絲毫沒有表示驚慌。

「這倒不壞,」霍·阿·布恩蒂亞一面說,一面在研缽里搗什麼東西;這東西已經反覆搗過多次,加熱多次,現在還在研缽里。「他可以成為一個男子漢了。」

烏蘇娜打聽了吉卜賽人所去的方向,就沿着那條路走去,碰見每一個人都要問一問,希望追上大群吉卜賽人,因此離開村子越來越遠;終於看出自己走得過遠,她就認為用不着回頭了,到了晚上八點,霍·阿·布恩蒂亞才發現妻子失蹤,當時他把東西放在一堆肥料上,決定去看看小女兒阿瑪蘭塔是怎麼回事,因為她到這時哭得嗓子都啞了。在幾小時內,他毫不猶豫地集合了一隊裝備很好的村民,把阿瑪蘭塔交給一個自願充當奶媽的女人,就踏上荒無人跡的小道,去尋找烏蘇娜了。他是把奧雷連諾帶在身邊的。拂曉時分,幾個印第安漁人用手勢向他們表明:誰也不曾走過這兒。經過三天毫無效果的尋找,他們回到了村里。

霍·阿·布恩蒂亞苦惱了好久。他象母親一樣照拂小女兒阿瑪蘭塔。他給她洗澡、換襁褓,一天四次抱她去奶媽那兒,晚上甚至給她唱歌(烏蘇娜是從來不會唱歌的)。有一次,皮拉·苔列娜自願來這兒照料家務,直到烏蘇娜回來。在不幸之中,奧雷連諾神秘的洞察力更加敏銳了,他一見皮拉·苔列娜走進屋來,就好象恍然大悟。他明白:根據某種無法說明的原因,他哥哥的逃亡和母親的失蹤都是這個女人的過錯,所以他用那麼一聲不吭和嫉惡如仇的態度對待她,她就再也不來了。

時間一過,一切照舊。霍·阿·布恩蒂亞和他的兒子自己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麼時候回到試驗室里的,他們打掃了塵上,點燃了爐火,又專心地忙於擺弄那在一堆肥料上放了幾個月的東西了。阿瑪蘭塔躺在一隻柳條籃子裡,房間中的空氣充滿了汞氣;她好奇地望着爸爸和哥哥聚精會神地工作。烏蘇娜失蹤之後過了幾個月,試驗室里開始發生奇怪的事。早就扔在廚房裡的空瓶子忽然重得無法挪動。工作檯上鍋里的水無火自沸起來,咕嘟了整整半個小時,直到完全蒸發。霍·阿·布恩蒂亞和他的兒子對這些怪事都很驚訝、激動,不知如何解釋,但把它們看成是新事物的預兆。有一天,阿瑪蘭塔的籃子突然自己動了起來,在房間裡繞圈子,奧雷連諾看了非常吃驚,趕忙去把它攔住。可是霍·阿·布恩蒂亞一點也不驚異。他把籃子放在原處,拴在桌腿上面。籃子的移動終於使他相信,他們的希望快要實現了。就在這時,奧雷連諾聽見他說:

「即使你不害怕上帝,你也會害怕金屬。」

失蹤之後幾乎過了五個月,烏蘇娜回來了。她顯得異常興奮;有點返老還童,穿着村里人誰也沒有穿過的新式衣服。霍·阿·布恩蒂亞高興得差點兒發了瘋,「原來如此!正象我預料的!」他叫了起來。這是真的,因為待在試驗室里進行物質試驗的長時間中,他曾在內心深處祈求上帝,他所期待的奇蹟不是發現點金石,也不是哈口氣讓金屬具有生命,更不是發明一種辦法,以便把金子變成房鎖和窗子的鉸鏈,而是剛剛發生的事--烏蘇娜的歸來。但她並沒有跟他一起發狂地高興。她照舊給了丈夫一個樂吻,仿佛他倆不過一小時以前才見過面似的。說道:

「到門外去看看吧!」

霍·阿·布恩蒂亞走到街上,看見自己房子前面的一群人,他好半天才從混亂狀態中清醒過來。這不是吉卜賽人,而是跟馬孔多村民一樣的男人和女人,平直的頭髮,黝黑的皮膚,說的是同樣的語言,抱怨的是相同的痛苦。站在他們旁邊的是馱着各種食物的騾子,套上閹牛的大車,車上載着家具和家庭用具--一塵世生活中必不可缺的簡單用具,這些用具是商人每天都在出售的。

這些人是從沼澤地另一邊來的,總共兩天就能到達那兒,可是那兒建立了城鎮,那裡的人一年當中每個月都能收到郵件,而且使用能夠改善生活的機器。烏蘇娜沒有追上吉卜賽人,但卻發現了她丈夫枉然尋找偉大發明時未能發現的那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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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皮拉·苔列娜的兒子出世以後兩個星期,祖父和祖母把他接到了家裡。烏蘇娜是勉強收留這小孩兒的,因為她又沒拗過丈大的固執脾氣;想讓布恩蒂亞家的後代聽天由命,是他不能容忍的。但她提出了個條件:決不讓孩子知道自己的真正出身。孩子也取名霍·阿卡蒂奧,可是為了避免混淆不清,大家漸漸地只管他叫阿卡蒂奧了。這時,馬孔多事業興旺,布恩蒂亞家中一片忙碌,孩子們的照顧就降到了次要地位,負責照拂他們的是古阿吉洛部族的一個印第安女人,她是和弟弟一塊兒來到馬孔多的,藉以逃避他們家鄉已經猖獗幾年的致命傳染病——失眠症。姐弟倆都是馴良、勤勞的人,烏蘇娜雇用他們幫她做些家務。所以,阿卡蒂奧和阿瑪蘭塔首先說的是古阿吉洛語,然後才說西班牙語,而且學會喝晰蜴湯、吃蜘蛛蛋,可是烏蘇娜根本沒有發現這一點,因她製作獲利不小的糖鳥糖獸太忙了。馬孔多完全改變了面貌。烏蘇娜帶到這兒來的那些人,到處宣揚馬孔多地理位置很好、周圍土地肥沃,以致這個小小的村莊很快變戍了一個熱鬧的市鎮,開設了商店和手工業作坊,修築了永久的商道,第一批阿拉伯人沿着這條道路來到了這兒,他們穿着寬大的褲子,戴着耳環,用玻璃珠項鍊交換鸚鵡。霍·阿·布恩蒂亞沒有一分鐘的休息。他對周圍的現實生活入了迷,覺得這種生活比他想象的大於世界奇妙得多,於是失去了對煉金試驗的任何興趣,把月復一月變來變去的東西擱在一邊,重新成了一個有事業心的、精力充沛的人了,從前,在哪兒鋪設街道,在哪兒建築新的房舍,都是由他決定的,他不讓任何人享有別人沒有的特權。新來的居民也十分尊敬他,甚至請他劃分土地。沒有徵得他的同意,就不放下一塊基石,也不砌上一道牆垣。玩雜技的吉卜賽人回來的時候,他們的活動遊藝場現在變成了一個大賭場,受到熱烈的歡迎。因為大家都希望霍·阿卡蒂奧也跟他們一塊兒回來。但是霍·阿卡蒂奧並沒有回來,那個「蛇人」也沒有跟他們在一起,照烏蘇娜看來,那個「蛇人是唯」一知道能在哪兒找到她的兒子的;因此,他們不讓吉卜賽人在馬孔多停留,甚至不准他們以後再來這兒:現在他們已經認為吉卜賽人是貪婪佚的化身了。然而霍·阿·布恩蒂亞卻認為,古老的梅爾加德斯部族用它多年的知識和奇異的發明大大促進了馬孔多的發展,這裡的人永遠都會張開雙臂歡迎他們。可是,照流浪漢們的說法,梅爾加德斯部族已從地面上消失了,因為他們竟敢超越人類知識的限度。

霍·阿·布恩蒂亞至少暫時擺脫了幻想的折磨以後,在短時期內就有條不紊地整頓好了全鎮的勞動生活;平靜的空氣是霍·阿·布恩蒂亞有一次自己破壞的,當時他放走了馬孔多建立之初用響亮的叫聲報告時刻的鳥兒,而給每一座房子安了一個音樂鍾。這些雕木作成的漂亮的鐘,是用鸚鵡向阿拉伯人換來的,霍·阿·布恩蒂亞把它們撥得挺准,每過半小時,它們就奏出同一支華爾茲舞曲的幾節曲於讓全鎮高興一次,——每一次都是幾節新的曲於,到了晌午時分,所有的鐘一齊奏出整支華爾茲舞曲,一點幾也不走調。在街上栽種杏樹,代替槐樹,也是霍·阿·布恩蒂亞的主意,而且他還發明了一種使這些杏樹永遠活着的辦法(這個辦法他至死沒有透露)。過了多年,馬孔多建築了一座座鋅頂木房的時候,在它最老的街道上仍然挺立着一棵棵杏樹,樹枝折斷,布滿塵埃,但誰也記不得這些樹是什麼人栽的了。

父親大力整頓這個市鎮,母親卻在振興家業,製作美妙的糖公雞和糖魚,把它們插在巴里薩木棍兒上,每天兩次拿到街上去賣,這時,奧雷連諾卻在荒棄的試驗室里度過漫長的時刻,孜孜不倦地掌握首飾技術。他已經長得挺高,哥哥留下的衣服很快不合他的身材了,他就改穿父親的衣服,誠然,維希塔香不得不替他把襯衫和褲子改窄一些,因為奧雷連諾比父親和哥哥都瘦。

進入少年時期,他的嗓音粗了,他也變得沉默寡言、異常孤僻,但是他的眼睛又經常露出緊張的神色,這種神色在他出生的那一天是使他母親吃了一驚的。奧雷連諾聚精會神地從事首飾工作察和實驗,輕視演繹法,認為理性的方法就是對感性材料的,除了吃飯,幾乎不到試驗室外面去。霍·阿·布恩蒂亞對他的孤僻感到不安,就把房門的鑰匙和一點兒錢給了他,以為兒子可能需要出去找找女人。奧雷連諾卻拿錢買了鹽酸,製成了王水,給鑰匙鍍了金。可是,奧雷連諾的古怪比不上阿卡蒂奧和阿瑪蘭塔的古怪。--這兩個小傢伙的乳齒開始脫落,仍然成天跟在印第安人腳邊,揪住他們的衣服下擺,硬要說古阿吉洛語,不說西班牙語。」你怨不了別人,」烏蘇娜向大夫說。「孩子的狂勁兒是父母遺傳的,」他認為後代的怪誕習慣一點也不比豬尾巴好,就開始抱怨自己倒霉的命運,可是有一次奧色連諾突然拿眼睛盯着她,把她弄得手足無措起來。

「有人就要來咱們這兒啦,」他說。

象往常一樣,兒子預言什麼事情,她就用家庭主婦的邏輯破除他的預言。有人到這兒來,那沒有什麼特別嘛。每天都有幾十個外地人經過馬孔多,可這並沒有叫人操心,他們來到這兒,並不需要預言。然而,奧雷連諾不顧一切邏輯,相信自己的預言。

「我不知道來的人是誰,」他堅持說,「可這個人已在路上啦。」

的確,星期天來了個雷貝卡。她頂多只有十一歲,是跟一些皮貨商從馬諾爾村來的,經歷了艱苦的旅程,這些皮貨商受託將這個姑娘連同一封信送到霍·阿·布恩蒂亞家裡,但要求他們幫忙的人究竟是推,他們就說不清楚了。這姑娘的全部行李是一隻小衣箱、一把畫着鮮艷花朵的木製小搖椅以及一個帆布袋;袋子裡老是發出「咔嚓、咔嚓、咔嚓」的響聲--那兒裝的是她父母的骸骨。捎繪霍·間·布恩蒂亞的信是某人用特別親切的口吻寫成的,這人說,儘管時間過久,距離頗遠,他還是熱愛霍·阿·布恩蒂亞的,覺得自己應當根據基本的人道精神做這件善事--把孤苦伶何的小姑娘送到霍·阿·布恩蒂亞這兒來;這小姑娘是烏蘇娜的表侄女,也就是霍·阿·布恩蒂亞的親戚,雖是遠房的親戚;因為她是他難忘的朋友尼康諾爾·烏洛阿和他可敬的妻子雷貝卡·蒙蒂埃爾的親女兒,他們已去天國,現由這小姑娘把他們的骸骨帶去,希望能照基督教的禮儀把它們埋掉。以上兩個名字和信未的簽名都寫得十分清楚,可是霍·阿·布恩蒂亞和烏蘇娜都記不得這樣的親戚,也記不起人遙遠的馬諾爾村捎信來的這個熟人了。從小姑娘身上了解更多的情況是完全不可能的。她一走進屋子,馬上坐在自己的搖椅里,開始咂吮指頭,兩隻驚駭的大眼睛望着大家,根本不明白人家問她什麼。她穿着染成黑色的斜紋布舊衣服和裂開的漆皮鞋。扎在耳朵後面的兩絡頭髮,是用黑蝴蝶系住的。脖子上掛着一隻香袋,香袋上有一個汗水弄污的聖像,而右腕上是個銅鏈條,鏈條上有一個猛獸的獠牙--防止毒眼的小玩意。她那有點發綠的皮膚和脹鼓鼓、緊繃繃的肚子,證明她健康不佳和經常挨餓,但別人給她拿來吃的,她卻一動不動地繼續坐着,甚至沒有摸一摸放在膝上的盤子。大家已經認為她是個聾啞姑娘,可是印第安人用自己的語言問她想不想喝水,她馬上轉動眼珠,仿佛認出了他們,肯定地點了點頭。

他們收留了她,因為沒有其他辦法。他們決定按照信上對她母親的稱呼,也管她叫雷貝卡,因為奧雷連諾雖然不厭其煩地在她面前提到一切聖徒的名字,但她對任何一個名字都無反應。當時馬孔多沒有墓地,因為還沒死過一個人,裝着骸骨的袋於就藏了起來,等到有了合適的地方再埋葬,所以長時間裡,這袋子總是東藏西放,塞在難以發現的地方,可是經常發出「咔嚓、咔嚓、咔嚓」的響聲,就象下蛋的母雞咯咯直叫。過了很久雷貝卡才跟這家人的生活協調起來。起初她有個習慣:在僻靜的屋角里,坐在搖椅上咂吮指頭。任何東西都沒引起她的注意,不過,每過半小時響起鐘聲的時候,她都驚駭地四面張望,仿佛想在空中發現這種聲音似的。好多天都無法叫她吃飯。誰也不明白她為什麼沒有餓死,直到熟悉一切的印第安人發現(因為他們在屋子裡用無聲的腳步不斷地來回走動)雷貝卡喜歡吃的只是院子裡的泥土和她用指甲從牆上刨下的一塊塊石灰。顯然,由於這個惡劣的習慣,父母或者養育她的人懲罰過她,泥上和石灰她都是偷吃的,她知道不對,而且儘量留存一些,無人在旁時可以自由自在地飽餐一頓。從此,他們對雷貝卡進行了嚴密的監視,給院子裡的泥土澆上牛膽,給房屋的牆壁抹上辛辣的印第安胡椒,恕用這種辦法革除姑娘的惡習,但她為了弄到這類吃的,表現了那樣的機智和發明才幹,使得烏蘇娜不得不採取最有效的措施。她把盛着橙子汁和大黃的鍋子整夜放在露天裡,次日早飯之前拿這種草藥給雷貝卡喝。雖然誰也不會建議烏蘇娜拿這種混合藥劑來治療不良的泥土嗜好,她還是認為任何苦澀的液體進了空肚子,都會在肝臟里引起反應。雷貝卡儘管樣子瘦弱,卻十分倔強:要她吃藥,就得把她象小牛一樣縛住,因為她拼命掙扎,亂抓、亂咬、亂嘩,大聲叫嚷,今人莫名其妙,據印第安人說,她在罵人,這是古阿吉洛語中最粗魯的罵人活。烏蘇娜知道了這一點,就用鞭撻加強治療。所以從來無法斷定,究竟什麼取得了成效--大黃呢,鞭子呢,或者二者一起;大家知道的只有一點,過了幾個星期,雷貝卡開始出現康復的徵象。現在,她跟阿卡蒂奧和阿瑪蘭塔一塊兒玩耍了,她們拿她當做姐姐;她吃飯有味了,會用刀叉了。隨後發現,她說西班牙語象印第安語一樣流利,她很能做針線活,還會用自編的可愛歌詞照自鳴鐘的華爾茲舞曲歌唱。很快,她就似乎成了一個新的家庭成員,她比親生子女對烏蘇娜還親熱;她把阿瑪蘭塔叫做妹妹,把阿卡蒂奧叫做弟弟,把奧雷連諾稱做叔叔,把霍·阿,布恩蒂亞稱做伯伯。這麼一來,她和其他的人一樣就有權叫做雷貝卡·布恩蒂亞了,--這是她唯一的名字,至死都體面地叫這個名字。

雷貝卡擺脫了惡劣的泥土嗜好,移居阿瑪蘭塔和阿卡蒂奧的房間之後,有一天夜裡,跟孩子們在一起的印第安女人偶然醒來,聽到犄角里斷續地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她吃驚地從床上一躍而起,擔心什麼牲畜鑽進了屋子,接着便看見雷貝卡坐在搖椅里,把一個指頭塞在嘴裡;在黑暗中,她的兩隻眼睛象貓的眼睛一樣閃亮。維希塔香嚇得發呆,在姑娘的眼睛裡,她發現了某種疾病的徵狀,這種疾病的威脅曾使她和弟弟永遠離開了那個古老的王國,他倆還是那兒的王位繼承人咧。這兒也出現了失眠症。

還沒等到天亮,印第安人卡塔烏爾就離開了馬孔多。他的姐姐卻留了下來,因為宿命論的想法暗示她,致命的疾病反正會跟着她的,不管她逃到多遠的地方。然而,誰也不了解維希塔香的不安。「咱們永遠不可睡覺嗎?那就更好啦,」霍·阿·布恩蒂亞滿意他說。「咱們可從生活中得到更多的東西。」可是印第安女人說明:患了這種失眠症,最可怕的不是睡不着覺,因為身體不會感到疲乏;最糟糕的是失眠症必然演變成健忘症。她的意思是說,病人經常處於失眠狀態,開頭會忘掉童年時代的事兒,然後會忘記東西的名稱和用途,最後再也認不得別人,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失去了跟往日的一切聯繫,陷入一種白痴似的狀態。霍·阿·布恩蒂亞哈哈大笑,差點兒沒有笑死,他得出結論說,迷信的印第安人捏造了無數的疾病,這就是其中的一種。可是為了預防萬一,謹慎的烏蘇娜就讓雷貝卡跟其他的孩子隔離了。

過了幾個星期,維希塔香的恐懼過去之後,霍·阿·布恩蒂亞夜間突然發現自己在床上翻來復去合不上眼。烏蘇娜也沒睡着,問他是怎麼回事,他回答說:「我又在想普魯登希奧啦。」他倆一分鐘也沒睡着,可是早上起來卻是精神飽滿的,立即忘了惡劣的夜晚。吃早飯時,奧雷連諾驚異地說,他雖在試驗室星呆了整整一夜,可是感到自己精神挺好,--他是在試驗室里給一枚胸針鍍金,打算把它當做生日禮物送給烏蘇娜。然而,誰也沒有重視這些怪事,直到兩天以後,大家仍在床上合不了眼,才知道自己已經五十多個小時沒有睡覺了。

「孩子們也沒睡着。這種疫病既然進了這座房子,誰也逃避不了啦,」印第安女人仍用宿命論的口吻說。

的確,全家的人都息了失眠症,烏蘇娜曾從母親那兒得到一些草藥知識,就用烏頭熬成湯劑,給全家的人喝了,可是大家仍然不能成眠,而且白天站着也做夢。處在這種半睡半醒的古怪狀態中,他們不僅看到自己夢中的形象,而且看到別人夢中的形象。仿佛整座房子都擠滿了客人。雷貝卡坐在廚房犄角里的搖椅上,夢見一個很象她的人,這人穿着白色亞麻布衣服,襯衫領子上有一顆金色鈕扣,獻給她一柬玫瑰花。他的身邊站着一個雙手細嫩的女人,她拿出一朵玫瑰花來,佩戴在雷貝卡的頭髮上,烏蘇娜明白,這男人和女人是姑娘的父母,可是不管怎樣竭力辨認,也不認識他們,終於相信以前是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同時,由於注意不夠(這是霍·阿·布恩蒂亞不能原諒自己的),家裡製作的糖動物照舊拿到鎮上去賣。大人和孩子都快活地吮着有味的綠色公雞、漂亮的粉紅色小魚、最甜的黃色馬兒。這些糖動物似乎也是患了失眠症的。星期一天亮以後,全城的人已經不睡覺了。起初,誰也不擔心。許多的人甚至高興,--因為當時馬孔多百業待興,時間不夠。人們那麼勤奮地工作,在短時間內就把一切都做完了,現在早晨三點就雙臂交叉地坐着,計算自鳴鐘的華爾茲舞曲有多少段曲調。想睡的人--井非由於疲乏,而是渴望做夢--採取各種辦法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他們聚在一起,不住地絮絮叨叨,一連幾小時把同樣的奇聞說了又說,大講特講白色閹雞的故事。一直把故事搞得複雜到了極點。這是一種沒完沒了的玩耍--講故事的人問其餘的人,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如果他們回答他「是的」,他就說他要求回答的不是「是的」,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如果他們回答說「不」,他就說他要求回答的不是「不」,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如果大家沉默不語,他就說他要求的不是沉默不語,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而且誰也不能走開,因為他說他沒有要求他們走開,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就這樣,一圈一圈的人,整夜整夜說個沒完。

霍·阿·布恩蒂亞知道傳染病遍及整個市鎮,就把家長們召集起來,告訴他們有關這種失眠症的常識,並且設法防止這種疾病向鄰近的城鄉蔓延。於是,大家從一隻只山羊身上取下了鈴鐺--用鸚鵡向阿拉伯人換來的鈴鐺,把它們掛在馬孔多人口的地方,供給那些不聽崗哨勸阻、硬要進鎮的人使用。凡是這時經過馬孔多街道的外來人都得搖搖鈴鐺,讓失眠症患者知道來人是健康的。他們在鎮上停留的時候,不准吃喝,因為毫無疑問,病從口人嘛,而馬孔多的一切食物和飲料都染上了失眠症,採取這些辦法,他們就把這種傳染病限制在市鎮範圍之內了。隔離是嚴格遵守的,大家逐漸習慣了緊急狀態。生活重新上了軌道,工作照常進行,誰也不再擔心失去了無益的睡眠習慣。

在幾個月中幫助大家跟隱忘症進行鬥爭的辦法,是奧雷連諾發明的。他發現這種辦法也很偶然。奧雷連諾是個富有經驗的病人--因為他是失眠症的第一批患者之一--完全掌握了首飾技術。有一次,他需要一個平常用來捶平金屬的小鐵砧,可是記不起它叫什麼了。父親提醒他:「鐵砧。」奧雷連諾就把這個名字記在小紙片上,貼在鐵砧底兒上。現在,他相信再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了。可他沒有想到,這件事兒只是健忘症的第一個表現。過了幾天他已覺得,他費了大勁才記起試驗室內幾乎所有東西的名稱。於是,他給每樣東西都貼上標籤,現在只要一看籤條上的字兒,就能確定這是什麼東西了。不安的父親叫苦連天,說他忘了童年時代甚至印象最深的事兒,奧雷連諾就把自己的辦法告訴他,於是霍·阿·布恩蒂亞首先在自己家裡加以採用,然府在全鎮推廣。他用小刷子蘸了墨水,給房裡的每件東西都寫上名稱:「桌」、「鍾」、「們」、「牆」、「床」、「鍋」。然後到畜欄和田地里去,也給牲畜、家禽和植物標上名字:「牛」、「山羊」、「豬」、「雞」、「木薯」、「香蕉」。人們研究各種健忘的事物時逐漸明白,他們即使根據籤條記起了東西的名稱,有朝一日也會想不起它的用途。隨後,他們就把籤條搞得很複雜了。一頭乳牛脖子上掛的牌子,清楚他說明馬孔多居民是如何跟健忘症作鬥爭的:「這是一頭乳牛。每天早晨擠奶,就可得到牛奶,把牛奶煮沸,摻上咖啡,就可得牛奶咖啡。」就這樣,他們生活在經常滑過的現實中,藉助字兒能把現實暫時抓住,可是一旦忘了字兒的意義,現實也就難免忘諸腦後了。

市鎮入口的地方掛了一塊脾子:「馬孔多」,中心大街上掛了另一塊較大的牌子:「「上帝存在」。所有的房屋都畫上了各種符號,讓人記起各種東西。然而,這一套辦法需要密切的注意力,還要耗費很在的精神,所以許多人就陷入自己的幻想世界,--這對他們是不太實際的,卻是更有安慰的。推廣這種自欺的辦法,最起勁的是皮拉·苔列娜,她想出一種用紙牌測知過去的把戲,就象她以前用紙牌預卜未來一樣。由於她那些巧妙的謊言,失眠的馬孔多居民就處於紙牌推測的世界,這些推測含糊不清,互相矛盾,面在這個世界中,只能模糊地想起你的父親是個黑髮男人,是四月初來到這兒的;母親是個黝黑的女人,左手戴着一枚金戒指,你出生的日期是某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二,那一天百靈鳥在月桂樹上歌唱。霍·阿·布恩蒂亞被這種安慰的辦法擊敗了,他為了對抗,決定造出一種記憶機器,此種機器是他以前打算製造出來記住吉卜賽人的一切奇異發明的,機器的作用原理就是每天重複在生活中獲得的全部知識。霍·阿·布恩蒂亞把這種機械設想成一本旋轉的字典,人呆在旋轉軸上,利用把手操縱字典,--這樣,生活所需的一切知識短時間內就在眼前經過,他已寫好了幾乎一萬四千張條目卡,這時,從沼澤地帶伸來的路上,出現一個樣子古怪的老人兒,搖着悲哀的鈴鐺,拎着一隻繩子系住的、脹鼓鼓的箱子,拉着一輛用黑布遮住的小車子。他徑直朝霍·阿·布恩蒂亞的房子走來。

維希塔香給老頭兒開了門,卻不認得他,把他當成一個商人,老頭兒還沒聽說這個市鎮絕望地陷進了健忘症的漩渦,不知道在這兒是賣不出什麼東西的。這是一個老朽的人。儘管他的嗓音猶豫地發顫,雙乎摸摸索索的,但他顯然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那裡的人既能睡覺,又能記憶。霍·阿·布恩蒂亞出來接見老頭兒的時候,老頭兒正坐在客廳里,拿破舊的黑帽子扇着,露出同情的樣兒,注意地念了念貼在牆上的字條。霍·阿·布恩蒂亞非常恭敬地接待他,擔心自己從前認識這個人,現在卻把他給忘了。然而客人識破了他的佯裝,感到自己被他忘卻了,--他知道這不是心中暫時的忘卻,而是另一種更加冷酷的、徹底的忘卻,也就是死的忘卻。接着,他一切都明白了。他打開那隻塞滿了不知什麼東西的箱子,從中掏出一個放着許多小瓶子的小盒子。他把一小瓶顏色可愛的藥水遞給房主人,房主人把它喝了,馬上恍然大悟。霍·阿·布恩蒂亞兩眼噙滿悲哀的淚水,然後才看出自己是在荒謬可笑的房間裡,這兒的一切東西都貼上了字條;他羞愧地看了看牆上一本正經的蠢話,最後才興高采烈地認出客人就是梅爾加德斯。

馬孔多慶祝記憶復原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和梅爾加德斯恢復了往日的友誼。吉卜賽人打算留居鎮上。他的確經歷過死亡,但是忍受不了孤獨,所以回到這兒來了。因為他忠於現實生活,失去了自己的神奇本領,被他的部族拋棄,他就決定在死神還沒發現的這個角落裡得到一個寧靜的棲身之所,把自己獻給銀版照相術。霍·阿·布恩蒂亞根本沒有聽說過這樣的發明。可是,當他看見自己和全家的人永遠印在彩虹色的金屬版上時,他驚得說不出話了;霍·阿·布恩蒂亞有一張鏽了的照相底版就是這時的--蓬亂的灰色頭髮,銅妞扣扣上的漿領襯衫,一本正經的驚異表情。烏蘇娜笑得要死,認為他象「嚇破了膽的將軍。」說真的,在那晴朗的十二月的早晨,梅爾加德斯拍照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確實嚇壞了:他生怕人像移到金屬版上,人就會逐漸消瘦。不管多麼反常,烏蘇娜這一次卻為科學辯護,竭力打消丈夫腦瓜里的荒謬想法。他忘了一切舊怨,決定讓梅爾加德斯住在他們家裡。然而,烏蘇娜自己從不讓人給她拍照,因為(據她自己的說法)她不願留下像來成為子孫的笑柄。那天早晨,她給孩子們穿上好衣服,在他們臉上搽了粉,讓每人喝了一匙骨髓湯,使他們能在梅爾加德斯奇異的照相機前面凝然不動地站立幾乎兩分鐘。在這張「全家福」(這是過去留下的唯一的照片)上,奧雷連諾穿着黑色絲絨衣服,站在阿瑪蘭塔和雷貝卡之間,他的神情倦怠,目光明澈,多年以後,他就是這副神態站在行刑隊面前的。可是,照片上的青年當時還沒聽到命運的召喚,他只是一個能幹的首飾匠,由於工作認真,在整個沼澤地帶都受到尊重。他的作坊同時是梅爾加德斯的試驗室,這兒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在瓶子的當嘟聲和盤子的敲擊聲中,在接連不斷的災難中:酸溢出來了,溴化銀浪費掉了,當他的父親和吉卜賽人大聲爭論納斯特拉達馬斯的預言時,奧雷連諾似乎呆在另一個世界裡。奧雷連諾忘我地工作,善於維護自己的利益,因此在短時期內,他掙的錢就超過了烏蘇娜出售糖動物的收益。大家覺得奇怪的只有一點--他已經是個完全成熟的人,為什麼至今不結交女人,的確,他還沒有女人。

過了幾個月,那個弗蘭西斯科人又來到了馬孔多;他是個老流浪漢,差不多兩百歲了。他常常路過馬孔多,帶來自編的歌曲。在這些歌曲中,弗蘭西斯科人非常詳細地描繪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都發生在他途中經過的地方--從馬諾爾村到沼澤地另一邊的城鄉里,所以,誰想把信息傳給熟人,或者想把什麼家事公諸於世,只消付兩分錢,弗蘭西斯科人就可把它列入自己的節目。有一天傍晚,烏蘇娜聽唱時希望知道兒子的消息,卻完全意外地聽到了自己母親的死訊。「弗蘭西斯科人」這個綽號的由來,是他在編歌比賽中戰勝過魔鬼,他的真名實姓是誰也不知道的;失眠症流行時,他就從馬孔多消失了,現在又突然來到了卡塔林諾遊藝場。大家都去聽他吟唱,了解世界上發生的事兒。跟弗蘭西斯科人一起來到馬孔多的,有一個婦人和一個年輕的混血姑娘;婦人挺胖,是四個印第安人用搖椅把她抬來的;她頭上撐着一把小傘,遮住陽光。混血姑娘卻是一副可憐相。這一次,奧雷連諾也來到了卡塔林諾遊藝場。弗蘭西斯科人端坐在一群聽眾中間,仿佛一條碩大的變色龍。他用老年人顫抖的聲調歌唱,拿華特·賴利在圭亞那給他的那個古老的手風琴伴奏,用步行者的大腳掌打着拍子;他的腳掌已給海鹽弄得裂開了。屋子深處看得見另一個房間的門,一個個男人不時挨次進去,搖椅抬來的那個胖婦人坐在門口,默不作聲地扇着扇子,卡塔林諾耳後別着一朵假玫瑰,正在賣甘蔗酒,並且利用一切藉口走到男人跟前,把手伸到他們身上去摸不該摸的地方。時到午夜,熱得難受。奧雷連諾聽完一切消息,可是沒有發現任何跟自己的家庭有關的事。他已經準備離開,這時那個婦人卻用手招呼他。

「你也進去吧,」她說。「只花兩角錢。」

奧雷連諾把錢扔到胖婦人膝上的一隻匣子裡,打開了房門,自己也不知道去幹什麼。床上躺着那個年輕的混血姑娘,渾身赤裸,她的胸脯活象母狗的乳頭。在奧雷連諾之前,這兒已經來過六十三個男人,空氣中充滿了那麼多的碳酸氣,充滿了汗水和嘆息的氣味,已經變得十分污濁;姑娘取下濕透了的床單,要求奧雷連諾抓住床唯的一頭。床單挺重,好象濕帆布。他們抓住床單的兩頭擰了又擰,它才恢復了正常的重量。然後,他們翻過墊子,汗水卻從另一面流了出來。奧雷連諾巴不得把這一切沒完沒了地幹下去。愛情的奧秘他從理論上是知道的,但是他的膝頭卻在戰粟,他勉強才能姑穩腳跟。姑娘拾掇好了床鋪,要他脫掉衣服時,他卻給她作了混亂的解釋:「是他們要我進來的。他們要我把兩角錢扔在匣子裡,叫我不要耽擱。」姑娘理解他的混亂狀態,低聲說道:「你出去的時候,再扔兩角錢,就可呆得久一點兒。」奧雷連諾羞澀難堪地脫掉了衣服;他總是以為向己的裸體比不上哥哥的裸體。雖然姑娘盡心竭力,他卻感到肉己越來越冷漠和孤獨。「我再扔兩角錢吧,」他完全絕望地咕嚕着說。姑娘默不作聲地向他表示感謝。她皮包骨頭,脊背磨出了血。由於過度疲勞,呼吸沉重、斷斷續續。兩年前,在離馬孔多很遠的地方,有一天晚上她沒熄滅蠟燭就睡着了,醒來的時候,周圍一片火焰,她和一個把她養大的老大娘一起居住的房子,燒得精光。從此以後,老大娘就把她帶到一個個城鎮,讓她跟男人睡一次覺撈取兩角錢,用來彌補房屋的損失。按照姑娘的計算,她還得再這樣生活十年左右,一夜接待七十個男人,因為除了償債,還得支付她倆的路費和膳食費以及印第安人的抬送費。老大娘第二次敲門的時候,奧雷連諾什麼也沒做就走出房間,好不容易忍住了淚水,這天夜裡,他睡不着覺,老是想着混血姑娘,同時感到憐憫和需要。他渴望愛她和保護她。他被失眠和狂熱弄得疲憊不堪,次日早晨就決定跟她結婚,以便把她從老大娘的控制下解救出來,白個兒每夜都得到她給七十個男人的快樂。可是早上十點他來到卡塔林諾遊藝場的時候,姑娘已經離開了馬孔多。

時間逐漸冷卻了他那熱情的、輕率的打算,但是加強了他那希望落空的痛苦感覺。他在工作中尋求解脫。為了掩飾自己不中用的恥辱,他順人了一輩子打光棍的命運。這時,梅爾加德斯把馬孔多一切值得拍照的都拍了照,就將銀版照相器材留給霍·阿·布恩蒂亞進行荒唐的試驗:後者決定利用銀版照相術得到上帝存在的科學證明。他相信,拿屋內不同地方拍的照片進行複雜的加工,如果上帝存在的話,他遲早準會得到上帝的照片,否則就永遠結束有關上帝存在的一切臆想。梅爾加德斯卻在深入研究納斯特拉達馬斯的理論。他經常坐到很晚,穿着褪了色的絲絨坎肩直喘粗氣,用他乾瘦的鳥爪在紙上潦草地寫着什麼;他手上的戒指已經失去往日的光彩。有一天夜晚,他覺得他偶然得到了有關馬孔多未來的啟示。馬孔多將會變成一座輝煌的城市,有許多高大的玻璃房子,城內甚至不會留下布恩蒂亞家的痕跡。「胡說八道,」霍·阿·布恩蒂亞氣惱他說。「不是玻璃房子,而是我夢見的那種冰磚房子,並且這兒永遠都會有布思蒂亞家的人,Peromniaseculasecul-orumo!」(拉丁語:永遠永遠)烏蘇娜拼命想給這個怪人的住所灌輸健全的思想。她添了一個大爐灶,除了生產糖動物,開始烤山整籃整籃的麵包和大堆大堆各式各樣的布丁、奶油蛋白鬆餅和餅乾--這一切在幾小時內就在通往沼澤地的路上賣光了。儘管烏蘇娜已經到了應當休息的年歲,但她年復一年變得越來越勤勞了,全神貫注在興旺的生意上,有一天傍晚,印第安女人正幫她把糖摻在生面里,她漫不經心地望着窗外,突然看見院子裡有兩個似乎陌生的姑娘,都很年輕、漂亮,正在落日的餘暉中繡花。這是雷貝卡和阿瑪蘭塔。她們剛剛脫掉穿了三年的悼念外祖母的孝服.花衣服完全改變了她們的外貌。出乎一切預料,雷貝卡在姿色上超過了阿瑪蘭塔,她長着寧靜的大眼睛、光潔的皮膚和具有魔力的手:她的手仿佛用看不見的絲線在繡架的布底上刺繡。較小的阿瑪蘭塔不夠雅致,但她從已故的外祖母身上繼承了天生的高貴和自尊心。呆在她們旁邊的是阿卡蒂奧,他身上雖已顯露了父親的體魄,但看上去還是個孩子。他在奧雷連諾的指導下學習首飾技術,奧雷連諾還教他讀書寫字。烏蘇娜明白,她家裡滿是成年的人,她的孩子們很快就要結婚,也要養孩子,全家就得分開,因為這座房子不夠大家住了。於是,她拿出長年累月艱苦勞動積攢的錢,跟工匠們商量好,開始擴充住宅。她吩咐增建:一間正式客廳--用來接待客人:另一間更舒適、涼爽的大廳--供全家之用,一個飯廳,擁有一張能坐十二人的桌子;九間臥室,窗戶都面向庭院;一道長廊,由玫瑰花圃和寬大的欄杆(欄杆上放着一盆盆碳類植物和秋海棠)擋住晌午的陽光。而且,她還決定擴大廚房,安置兩個爐灶;拆掉原來的庫房(皮拉·苔列娜曾在裡面向霍·阿卡蒂奧預言過他的未來),另蓋一間大一倍的庫房,以便家中經常都有充足的糧食儲備。在院子裡,在大栗樹的濃蔭下面,烏蘇娜囑咐搭兩個浴棚:一個女浴棚,一個男浴棚,而星後卻是寬敞的馬廄、鐵絲網圍住的雞窩和擠奶棚,此外有個四面敞開的鳥籠,偶然飛來的鳥兒高興棲息在那兒就棲息在那兒。烏蘇娜帶領着幾十名泥瓦匠和木匠,仿佛染上了大大的「幻想熱」,決定光線和空氣進人屋子的方位,劃分面帆完全不受限。馬孔多建村時修蓋的這座簡陋房子,堆滿了各種工具和建築材料,工人們累得汗流浹背,老是提醒旁人不要妨礙他們幹活,而他們總是碰到那隻裝着骸骨的袋子,它那沉悶的咔嚓聲簡直叫人惱火。誰也不明白,在這一片混亂中,在生石灰和瀝青的氣味中,地下怎會立起一座房子,這房子不僅是全鎮最大的,而且是沼澤地區最涼爽宜人的。最不理解這一點的是霍·阿·布恩蒂亞,甚至在大變動的高潮中,他也沒有放棄突然攝到上帝影像的嘗試。新房子快要竣工的時候,烏蘇娜把他拉出了幻想的世界,告訴他說,她接到一道命令:房屋正面必須刷成藍色,不能刷成他們希望的白色。她把正式公文給他看。霍·阿·布恩蒂亞沒有馬上明白他的妻子說些什麼,首先看了看紙兒上的簽字。

「這個人是誰?」他問。

「鎮長,」烏蘇娜怏怏不樂地回答。「聽說他是政府派來的官兒。」

阿·摩斯柯特鎮長先生是不聲不響地來到馬孔多的。第一批阿拉伯人來到這兒,用小玩意兒交換鸚鵡的時候,有個阿拉伯人開了一家雅各旅店,阿·摩斯柯特首先住在這個旅店裡,第二天才租了一個門朝街的小房間,離布恩蒂亞的房子有兩個街區。他在室內擺上從雅各旅店買來的桌子和椅子,把帶來的共和國國徽釘在牆上,並且在門上刷了「鎮長」二字。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要所有的房屋刷成藍色,藉以慶祝國家獨立的周年紀念。

霍·阿·布恩蒂亞拿着複寫的命令來找鎮長,正碰見他在小辦公室的吊床上睡午覺。「這張紙兒是你寫的嗎?」霍·阿·布恩蒂亞問。阿·摩斯柯特是個上了歲數的人,面色紅潤,顯得膽怯,作了肯定的問答。「憑什麼權力?」霍·阿·布恩蒂亞又問。

阿·摩斯柯特從辦公桌抽屜內拿出一張紙來,遞給他看。「茲派該員前往上述市鎮執行鎮長職務。」霍·阿·布恩蒂亞對這委任狀看都不看一眼。

「在這個市鎮上,我們不靠紙兒發號施令,」他平靜地回答。「請你永遠記住:我們不需要別人指手畫腳,我們這兒的事用不着別人來管。」

阿·摩斯柯特先生保持鎮定,霍·阿·布恩蒂亞仍然沒有提高聲音,向他詳細他講了講:他們如何建村,如何劃分土地、開闢道路,做了應做的一切,從來沒有麻煩過任何政府。誰也沒有來麻煩過他們。「我們是愛好和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