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 - 第2章

宮部美雪

「他說不能對我說,還問爸爸晚上在不在家。他說有重要的事,晚上會來。」

「今天?」

「嗯。」

「會是什麼事?」

井坂在一旁側着頭說:「我雖然沒有聽見他說什麼,但感覺好像有什麼急事。」

小智聞言點頭說:「電話說到一半時,大概是電話卡用完了,電話斷了。後來他又打來一次,說話的速度很快。」

「嗯……這倒是奇怪了。不過也沒辦法,既然說要來,我們就等他來了再說吧。」

本間換好衣服回到廚房時,正好看見小智捧着餐盤,上面有兩個冒着熱氣的杯子。小智小心翼翼地挪着腳步,看見本間,不等問話便先行回答:「我要去小勝家。」

奉間心想沒關係,但還是問了一聲:「那孩子也喝甜酒嗎?」

「他說他沒喝過。」

小勝是小智住在五樓的同班同學,父母都忙於工作,經常得一個人看家。

「不要灑在電梯間裡,不好清理。」

「我知道。」

因為小智不在家,拉着椅子坐下時,本間可以毫無顧忌地皺着眉頭。井坂在他面前放下一個杯子,關心地說:「你不要太勉強自己了。」

「都怪物理治療師老是勉強我做高難度動作。」

「有那麼嚴格嗎?」

「或許該稱呼他們是專業的虐待狂。」

井坂的一張圓臉也笑開了。

「你就當作凡事都得學個經驗吧。」他的笑臉映照在擦得乾淨明亮的餐桌上。他是居家型的男人,餐桌上留下一絲餐具的痕跡,或是染上了潑灑出的咖啡污漬,都會讓他覺得是一種褻瀆。

「我準備了三人份的晚餐。」井坂說,他厚實的手掌包裹着茶杯。

「真是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哪裡,準備兩人份和三人份根本沒什麼差別。倒是栗坂先生,

就是你說的和也,他是你們家親戚吧?」

「該怎麼稱呼才好呢,他是我太太堂兄的兒子。」

「難怪小智會叫他哥哥。」

「這樣省得麻煩嘛。我們之間本來就不是往來得很密切。」

究竟有什麼重要的事非得他親自上門不可?

「我和他也好幾年沒見面了。」

「夫人的葬禮他也沒有來嗎?」

「嗯,當時他沒有出席。他們家和千鶴子本該很親近。」

本間轉過頭看着放在客廳隔壁六疊(suya:一疊即指一張榻榻米的面積,約合1.62平方米。)工大和室里的小型佛龕。當他看着佛龕時,總覺得上面千鶴子的黑框照片也在看着他。這當然是他的心理作用,但遺照中的千鶴子看起來的確也像是在側着頭思忖:究竟是什麼事呢?

「嘿,下雪了。」井坂看着窗外喃喃低語。

第02章

栗坂和也到達時已近九點。

雪一直下着。馬路上、屋頂上已經積了約五厘米厚。暮色低垂的時候颳起了北風,隔着窗戶玻璃可以看見,被隔絕在外的寒氣中飄着無數白色斜線。

晚上六點過後,本間就開始猜和也今晚不會來了,因為在那之後他沒有來電話聯繫。根據電視新聞和遲到的晚報社會版報道,交通運輸恐怕會受到大雪的影響。當看見七點的NHK新聞報道外圍的山手線和中央線、總武線都停了,本間想他應該是沒辦法來了。

和也家在西船橋。本間很久以前曾經去過一次,記憶十分模糊了,印象中從車站還得坐二十分鐘以上的公交車才能到。在這種天氣,又是晚上,還要繞遠路到位於靠近堉玉縣的葛飾區這附近,然後再搭車回家,想想都覺得辛苦。就算是好天氣,光是換乘和等車,少說也要花上一個半小時。

不過反過來說,如果和也今晚不辭辛勞地前來拜訪,不就證明了他所謂的「急事」的確非同小可?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和小智吃完晚餐後,奉間剛這麼想着,門鈴響了。

和也的臉龐比記憶中要瘦許多。

冬天時,人會顯得矮小些,因為天氣冷,人會自然地縮起脖子。但臉形是會改變的。和也的臉頰憔悴消瘦應該不是下雪和寒冷所致。看來不好的預感成真了。

聽到和也表示己用過晚飯,小智便為本間與和也沖了咖啡,自己則趕緊去洗澡。未經許可不准加入大人的談話,這是本間家的規矩,小智早就銘記在心。加上他跟和也本也不是很親密,現在只是因為稱呼方便才叫一聲哥哥。小智二十歲以後,還會不會這麼叫人就很難說了。

面對面站在狹小的客廳里,本間不得不驚訝於青年身材的高大。本間也屬於身材魁梧的人,但和也比他還要高出半個頭。

「你多大了?」看着脫下外套、準備坐下的和也,本間問。

「二十九。」青年微笑着回答,「大概和本間先生有七年沒見了。自從上次收到千鶴子姑媽送來祝賀我工作的禮物之後就沒再見過。」哦,有這回事?本間茫然地想起,當時千鶴子還在為該送給在銀行上班的人什麼禮物好而煩惱呢,聽到本間建議說送紅包,還笑罵他無趣。

「現在還在神田分行做事嗎?」

和也任職的銀行名字已不記得了,是第一勸業還是三和呢?不過本間印象中和也剛開始被分配的單位應該是神田分行。

「早就調單位了。神田、押上,現在是在四谷分行。今年大概又要變動了。」

「真是辛苦。」

「沒辦法,金融機構就是這樣,早就有心理準備了。我本來就不討厭在外面跑業務,覺得這工作很適合自己,也就不覺得苦了。」

跑業務,就是拜訪客戶?本間一副明白的神態,點頭稱是,他還是找不到機會問是在哪家銀行工作。

「本間先生您不也是經常調動單位嗎?啊,糟了。」青年端正的臉忽然蒙上一層陰影。

本間想,好戲準備正式揭幕了吧。

「我還沒向您表達悼念之意呢。」

已經過了三年,果然是「還沒」致意。

和也低頭凝視着胸口那條看起來像是手工織成的進口領帶,低聲說:「千鶴子姑媽的事真是太遺憾了。我沒辦法參加她的守靈和葬禮,實在對不起。」

「唉,畢竟也不是什麼喜事。若是喜事,就希望大家都能來。」

「姑媽一向都小心駕駛,沒想到會遇上這種事。」

「馬路上總是有別人。就算我們什麼都沒做,也有可能被撞上。」

和也一瞼愧疚地急忙起身,道:「對了,能不能讓我先上個香?這事應該先做才對。」

可在佛龕前雙手合十拜祭後,他便不再提起車禍的事。是因為顧慮到本間的心情,還是擔心自己的問題,雖不可知,但對本間而言這樣反而更好。

「今天來是……」看見和也在椅子上坐好後,本間開門見山地問,

「說有要事找我,是什麼事呢?這種天還專程跑來,想來應該不是普通小事。我就直接問了。」

和也的視線又低垂下去,嘴角抖動了一下。看起來就像是硬生生吞回說到一半的話語,那話語像是生物一樣,只留下一根尾巴在嘴邊跳動。好不容易,他低着頭開口了:「我一直沒辦法下決心,才會拖到今天。」

本間沉默地攪動咖啡。從浴室那邊傳來防水收音機的聲音。這孩子洗澡時還要聽音樂的習慣,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之後和也不再說話。總不能兩個人永遠沉默,於是本間問:「你說的決心,是下決心來找我?」

和也點點頭,總算仰起了瞼。

「我擔心這拜託會很唐突失禮,所以猶豫不決。只是本間先生是這方面的專家,平常工作繁忙,剛好聽我媽說您現在停職……」

本間不禁皺起了眉頭。想要拜託停職中的刑警(因為是那方面的專家)幫忙,可想而知都是些什麼事情了。

「是跟黑道搞上了,還是朋友交給你保管的東西是贓物?或是說發現自己遺失的車子被人換了車牌變賣了?是這類事情嗎?」

「不,不是。」

「那是怎麼一回事?」

和也吞了一下口水,答道:「我訂婚了。」

他的表情太過認真,本間不敢笑出來。

「那該恭喜你嘍。」

「可是一點都不值得恭喜。」和也表情嚴肅地繼續說,「因為我的未婚妻不見了,我想找人也是本間先生的工作之一,您知道怎麼找。比起我獨自手足無措地亂找,奉間先生必能很快找到。所以我來拜託您幫我找她。」

看着和也趴在桌子上幾乎是哀求的姿勢,本間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他沉吟着將視線移向窗外。大雪依然下着。

「不知道前後發生了什麼情況——」奉間才說到這裡,和也猛然插話說:「我會好好說明。」

本間舉起手制止:「等一下,先聽我把話說完。」

「是。」和也重新坐好,態度依然十分嚴肅認真。

「你的未婚妻不見了,換句話說,失蹤了?」

「是。」

「你希望把她找出來。」

「是。」

「就算是我,也不能隨隨便便答應你這種事。這一點你也應該很清楚吧?」

和也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停住了,只是緊閉着嘴點了點頭。

「你先把事情經過對我說清楚,好嗎?我並不是答應你幫忙找人,而是覺得這件事非比尋常,不能漠不關心。這樣你懂嗎?」

看起來和也應該也是想找個人傾訴,他毫不遲疑地點頭。

「那麼在說之前,不好意思,你能不能打開那個小抽屜拿出紙和筆給我?沒錯……就是那個,謝謝。」本間借用小智的計算紙當作筆記本。圓珠筆上印有文具店的名字。

「呃……該從哪裡說起呢?」好笑的是,本間一準備聆聽,和也反而不知如何說起,顯得有些為難。

「那就由我來發問好了。她叫什麼名字?」

和也鬆了一口氣,答道:「關根彰子。」

本間遞出圓珠筆,請他寫下漢字。

「年齡?」

「二十八歲。」

「你們是因同事關係而戀愛的?」

「不,她是我客戶的員工,不,應該說之前是。失蹤後,公司那邊也等於辭職了。」

「什麼公司?」

「今井事務機公司,是批發收款機的,最近也開始提供辦公用品的租賃服務。他們公司只有兩名員工,規模很小。」

「她曾經是那裡的員工嘍?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

和也思索了一下,說:「嗯……前年,平成二年吧。十月份左右,不,九月長假之前,那是我們第一次約會。」

本間記下「一九九O年九月」。自從改了年號,他便試着學習改用公曆。

現在是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日,那麼他們已經認識一年零四個月。不過像這樣就訂婚,應該不算太快,還算是標準的戀愛時間。

「你們訂婚了?」

「是的,在去年聖誕夜。」和也不禁露出了微笑,畢竟那是個浪漫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