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 - 第3章

宮部美雪

  「我至少會背九九乘法表嘛。」行夫不滿道。

  「哼,上次教小昌時還教錯了呢。」

  「是嗎?有這麼回事兒?」

  昌子早就回來了,正和母親一起樂顛顛地做刨冰。曾聽行夫說,她的學習成績也不好。

  「不過也無所謂,小昌是女孩子嘛。再說她畫畫好。」

  「野田,你家裡可了不起了。爸爸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媽媽也有學士學位吧?」行夫的母親說道,估計是從行夫那兒聽來的吧,「小健今後可是前途無量啊。」

  「這……」

  母親從未出去工作過。她確實畢業於有名的女子大學,但僅僅是拿了張畢業證,根本沒用過相關的專業知識。父親是學土木工程的,作為一名工程師在鐵路公司任職。他好像很喜歡現在所從事的工作,不過也沒有取得過驕人的業績。

  「可小健家的叔叔阿姨也沒有整天把『學習』掛在嘴邊呀。」

  「現在倒還沒有。」健一說道。

  「不管怎樣,像我們這樣做生意的人家,只要孩子以後能繼承家業就行了。學校里可學不到生意經。不過,行夫,你至少要讀到高中畢業才行。不讀高中就交不上同齡朋友,會像媽媽一樣,在社會上吃不開的。」

  「是嗎?」行夫一邊攪動刨冰,一邊歪着腦袋說,「也是。小健要是進了『開成』或『九段』(註:「開成」指開成學校,「九段」則是千代田區立九段中學的簡稱,兩者都是東京的名校。),就算住得近,也不會跟我玩了吧。」

  建議不知該如何回應。從小到大,他跟行夫一直是玩伴。可今後要是升入不同的學校,也會漸漸疏遠。然而,聽着行夫如此單純和落寞的語氣,又不便老老實實地點頭承認。

  於是,他找了一個避重就輕的說法。

  「我才不去什麼『開成』『九段』呢。」

  這時,碰巧小昌將刨冰碗弄翻了,話題自然打住了。

  回家路上,想起行夫母親的話,還有行夫那無憂無慮的笑臉,健一不由得陷入沉思。行夫的父母對行夫的要求可謂簡單明了。那麼,自己的父母是否也對自己抱有明確的期望呢?

  行夫的媽媽說,小健是前途無量的。真是這樣嗎?會不會因為沒有家業,自己既不能從父母那裡繼承店鋪或行業技術,也找不到其他的前途呢?

  媽媽算是好好學習的吧,如今不也在無精打采地打發日子嗎?

  「小健。」

  被行夫捅了一胳膊肘,健一才從思緒中回歸現實。

  「你怎麼了,發什麼愣?」

  這時,兩人還置身於商場的人海中。看到柏木後,行夫似乎不想進麥當勞了。

  「回去吧。」

  「是啊,下起雪來可就麻煩了。」

  他們開始朝商場的出口走去,途中健一又回頭瞥了眼柏木卓也。他依然將臉扭向一邊,喝着紙杯里的飲料,似乎並非在想什麼心事。

  「今天可是聖誕夜啊。」健一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那傢伙,孤單一人的。」

  「一個人反倒輕鬆嘛,肯定的。」行夫說道,臉上擺出幾分大人的神情,「在學校里,他不也是孤零零的嘛。所以對柏木來說,一個人才更自由自在。」

  4

  倉田真理子為了聖誕夜,特意給自己和弟弟編織了襪子,紅白綠三色相間,十分漂亮。襪子很大,套在頭上的話能把腦袋罩個嚴實。這是為迎接聖誕老人而預備的,萬一他帶的是大件的禮物呢?寧大勿小嘛。

  可是,上小學四年級的弟弟大樹分明還是個小屁孩,卻盡潑涼水:「姐姐已經十三歲了,還相信真的有聖誕老人,真是個傻瓜。」他死活不願將真理子編織的襪子掛到床柱上。

  「也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聖誕夜裡聖誕老人會來派送禮物,這想法本身不就很有趣嗎?」

  真理子剛說完,弟弟馬上反駁:「覺得有趣就非得掛襪子嗎?就算不掛,明天早上照樣會有聖誕禮物。爸爸媽媽給的嘛,每年不是都這樣,不是購書券就是文具券。聖誕老人會掛這些玩意嗎?」

  「可是,掛襪子會有聖誕節的氣氛。」

  「又不是基督徒,幹嗎非要搞出聖誕節的氣氛呢?估計姐姐你連聖誕節的由來和涵義都不清楚吧。連基督教都不信,只會瞎湊熱鬧,可笑!」

  「你這人真是滿嘴歪理。」

  「歪理?明明是真理。你就連這都分不清,簡直是個傻瓜。」

  「哪有人把姐姐叫做傻瓜的呀?」

  「事實如此,有什麼辦法?難道不是嗎?全2分(註:日本的中小學成績單上的分數滿分為5分,這裡用「全2分」諷刺真理子成績糟糕。)!」

  真理子最受不了別人提她的成績。同樣是父母生下的孩子,不知怎麼搞的,弟弟學習出眾,小學成績單上儘是成績優秀的評語,是個全5分的好學生。要是體育或音樂更差一些,還會討人喜歡一點,可弟弟大樹似乎無所不能,父母也對他抱有極大的期望,什麼都依着他。連吵架也是弟弟更厲害,真理子總也占不了上風。一般都說女孩子閒話多,嘴皮子更利索,可在倉田家,這條規律也不管用。

  今天,全家六口人團聚在一起,美美地吃了頓晚餐。或許是聖誕夜的緣故,平日裡關係緊張的母親和祖父母也和和氣氣,談笑間聽不到帶刺兒的話語。今天餐桌上不光有漂亮的裱花蛋糕,還擺了鮮花,看來這番精心布置還是值得的。正因如此,真理子滿心歡喜地期待着聖誕禮物,可誰知……

  真理子覺得很憋屈,將兩隻襪子都掛到了自己的床柱上。襪子無精打采地耷拉着,好像扮鬼臉時吐出的舌頭。說不過弟弟已經很難過了,更令人傷心的是,家人都不去勸誡弟弟,也沒人來安慰自己。孤身一人回到房間,望着床柱上的襪子,真理子不禁流下了眼淚。

  真理子的雙親都在位於灣岸堆填區的食品工廠上班。那是一家製作盒飯和三明治批發給超市或便利店的工廠,二十四小時開工,實行早晚輪班制。父母每天早晨六點鐘都得去上班,晚飯後便早早上床睡覺了。爺爺奶奶上了年紀,自然也睡得早。到了晚上十點,倉田家裡還醒着的,只有真理子和弟弟大樹。

  姐弟倆雖然有各自的獨立空間,也不過是用書櫥和家具將一間八疊(註:日本的房間面積計量單位,一疊為一張榻榻米的大小,約合1.62平方米。)大的房間分隔開而已,家具上方靠近天花板處仍留有一段空隙。真理子朝空隙處看了看,打探一下隔壁的動靜。隔壁悄然無聲,弟弟似乎一如既往地看着書,簡直是一條大書蟲。

  真理子悄悄溜進走廊,走下樓梯,來到廚房。廚房裡沒亮燈,爐火早已熄滅,空氣冰冷。她走到電話前,拿起聽筒,撥下號碼。聽筒里立刻響起「嘟嘟嘟」的呼叫音。她一邊等待電話接通,一邊匆匆穿上拖鞋。

  「喂,這裡是藤野家。」聽筒里傳來成年男人的聲音。糟了!今天真是諸事不順啊。

  「喂,我是……倉田。」真理子用儘量平靜的聲調說,「對不起,這麼晚打電話來。我想跟涼子說會兒話,可以嗎?」

  對方的聲音立刻輕鬆了許多:「哦,是倉田啊,晚上好。」

  「晚上好。」

  「稍等。」耳邊傳來了對方放下聽筒的聲音,還有「涼子,涼子」的呼喊聲。真理子知道接電話的是涼子的父親。他是警視廳的魔鬼刑警。打電話去藤野家,由父親接聽的概率很低,且往往是在意料之外的時間段。在真理子的印象中,做父親的在家一般都不接電話。就像自己的父親,即使奶奶、媽媽和真理子為準備飯菜或收拾碗筷忙得不可開交,他也絕對不接電話,還會大吼:「喂,電話響了,吵死了,快去接一下。」

  涼子的父親也是個大忙人,估計連家都很少回。電視劇里的刑警不都是這樣嗎?偶爾有空,就趕緊回家看一眼孩子的臉蛋,換身衣服再出去辦案。因此,難得有時間在家裡呆一會兒時,他們對家人總會和和氣氣的,不會擺臭架子,也不會大模大樣地坐着不動身;連飯都自己盛,茶也自己泡;孩子跟他說話,更不會不耐煩。

  涼子的父親去叫人聽電話時,從不會播放背景音樂,想必是警視廳的習慣。故意讓對方聽電話這頭的噪音,其中也許包含了某種心理暗示。真理子曾就此特意詢問涼子,涼子聽了哈哈大笑,說真理子大驚小怪,想過頭了。

  「喂,是真理子嗎?久等了。」藤野涼子接起了電話。

  一聽到涼子平靜而明快的聲音,真理子竟忍不住哭了起來。

  「啊呀,你怎麼了?」

  真理子流着淚,把弟弟大樹的惡劣言行數落了一番。涼子邊聽邊「嗯、嗯」地回應,還不時插上一句「大樹真是過分啊」。聽聲音,她似乎也有些生氣。

  「涼子,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呢?」真理子擦着眼淚問道。

  「說什麼呀,這種話你何必放在心上呢?」

  「可是……」

  「你怎麼會是傻瓜?如果相信聖誕老人的人是傻瓜,那全世界大部分人不都得是傻瓜嗎?」

  藤野涼子也是個挺會講理的女孩,但她講的道理不像大樹那麼尖銳。這是為什麼呢?真理子心裡暗忖道。

  「涼子,你的蛋糕烤得好吃嗎?」

  涼子跟弟弟大樹一樣,任何事情都能幹的出色,無懈可擊。學習優秀,體育全能,還生得一副好臉蛋,又有身為魔鬼刑警的好爸爸。

  「這個嘛,妹妹們吵吵鬧鬧的,可費神了。」

  真理子知道,涼子的母親也在工作,還有自己的事務所。真酷。

  有時真理子會想,為什麼自己不是藤野涼子,而是倉田真理子呢?自己若變成藤野涼子,那一定能過上幸福的日子;涼子若變成倉田真理子,也一定做得比自己更好,不會手足無措。她肯定能找到真理子的長處,並充分發揮。若是這樣該多好啊。

  「不過肯定很開心吧,我也好想有個妹妹啊。」

  「我可是受夠了。還是弟弟有用。」

  「有什麼用?」

  「讓他晚上接送你,充當保鏢。」

  「是嗎?可大樹認定我是傻瓜,他越長大,心就會離我越遠。」

  「我說真理子,你怎麼能這樣想呢?」

  「可我確實是個傻瓜,又能怎麼辦?和有沒有聖誕老人沒關係。我的成績也不好。」由於期末考試成績太差,寒假前,真理子不得不留校接受特別輔導。大樹狠狠鄙視了她,說他可不想被當做某個沒出息的傢伙的弟弟,還宣布自己以後要上私立中學。父母似乎也是這個意思。「明天不是結業典禮嘛。拿到成績單,又要被他嘲笑了。」

  涼子嘆了口氣,並故意讓真理子聽到:「真理子,看來你的心情很糟。唉,這可是難得的聖誕夜啊。」

  「對不起。」

  「有什麼好道歉呢?打起精神來。明天告訴我收到了什麼聖誕禮物吧。我也會告訴你的。」

  「嗯,好的。」

  涼子的口氣變得急促起來,看來是想掛電話了。真理子趕緊道聲晚安,便掛斷了電話。她感覺,自己比打電話之前更加孤單了。

  沒意思。

  淚眼朦朧間,她漸漸泛起了困。

  她想到成績單,想到自己將被弟弟嘲弄,被父母輕視,連自己都無法喜歡自己,身體沉重得似乎連自己那張小床都承受不起。自己的聖誕夜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幸的聖誕夜。胡思亂想中,倉田真理子進入了夢鄉。

  5

  天亮了。

  閉着眼也能感到朦朧的光亮,野田健一從毛毯里探出腦袋,望向窗外。遮得嚴嚴實實的窗簾背後透着微光,看來雪還在下。

  鬧鐘的時針正要指向六點。當健一眨着眼睛盯着它看時,秒針轉過一圈,發出一聲「嘀嗒」的輕響,隨即鈴聲大作。他從被窩裡伸出手,按下鬧鐘的按鈕,鬧心的響聲便立刻停止了。鬧鐘的金屬表面冷冰冰的,可見房間裡的空氣也冷得夠嗆。

  樓下傳來人聲,鑽在被窩裡聽不太清,但應該是父親的聲音。

  健一的生物鐘很準,常常會在鬧鐘響前一刻醒來。今早睜開雙眼之前,他似乎一直在做夢。他隱約記得自己是被這個夢催逼着醒來的。他調整枕頭的位置,再次閉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剛才的夢。

  樓下又有聲音傳來,這次似乎是媽媽。緊接着,像要打破這一聲響的回音似的,傳來「咣當」一聲——什麼東西打碎了。

  躺在枕上的健一霎時睜開了眼。樓下再次傳來人聲,嗓門很大,聽得很清楚。

  「你別管!」是媽媽在大聲叫喊。健一從床上彈起,沒來得及罩上外衣,便赤着腳蹦到走廊,徑直跑下樓梯。

  幾乎在他雙腳落到樓下走廊的同時,又是一聲響亮的「咣當」。是廚房。健一愣住了,不知該趁勢衝進廚房,還是躺回被窩裝睡。當他在這兩種念頭間搖擺不定時,廚房裡似乎又有東西掉到了地上,還伴隨着拖動椅子的聲響。

  「幸惠。」父親用呆板的聲調喊着。或許稱不上「喊」,而僅僅是從嘴裡冒出了母親的名字。

  爸爸媽媽在吵架!這簡直是前所未聞的怪事。從小到大,健一從未見父母吵過架,連一點小小的口角也沒有過。像今天這樣又鬧又摔的場面,在健一看來猶如地球倒轉,既虛幻又可笑。

  健一硬拖着兩腿朝廚房走去。打開廚房的門,他突然覺得自己只穿睡衣的模樣很怪,要是披上外套就好了。可眼下似乎不是該為這種細節費神的時候。

  母親趴在餐桌上抱頭痛哭。她在睡衣外披了件格紋呢大衣,腳上穿着厚實的粉紅色室內軟鞋,褪了色的鞋尖處躺着一隻打碎的咖啡杯。餐桌上的調料架也倒翻了好幾個,潑出的醬油積成一攤,沾上母親的右胳膊肘,在呢大衣上留下不斷擴散的污漬。

  父親在母親的斜對面,坐在餐桌邊拉開的椅子上。剛才那聲拖動椅子的響聲,大概是父親坐下時發出的。父親西裝整齊,領帶松垮,眼鏡稍稍下滑,神情呆滯。他耷拉着雙肩,似乎很累,但應該並非剛下夜班的緣故。即便是夜班歸來,也要和早上出門時一樣乾淨利落,這才符合野田健夫的常態。他曾經得意地笑談,有一次下夜班後在車站偶遇熟人,那人以為他正去上班,竟跟他說了聲「您走好」。

  父親的腳邊也滾落着碗碟碎片,其中一塊落在他的拖鞋上,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並未掉落。

  兩人都未注意到健一。健一覺得自己仿佛闖入一幕虛幻的啞劇,只有腳底能感到一陣現實的冰涼。如果自己返身上樓,等待十分鐘再下來,這幕叫人看不懂的啞劇是否會謝幕呢?眼前的光景就如後台的排練,根本沒打算向觀眾表演。若自己視而不見,這一切真會消失無蹤嗎?正當健一打算悄悄離場時,父親突然抬頭,看到了健一。

  野田健夫開口了,吐出幾句模糊不清的話。野田幸惠仍舊趴在餐桌上,大衣肘部的醬油漬繼續擴散着。

  父親朝健一招了招手,示意他去起居室。健一便穿過走廊走進起居室。沙發的靠背上搭着父親那件只摺疊了衣袖的大衣,父親站在那裡,一隻手放在大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