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 - 第2章

宮部美雪

  那孩子到底是誰?住在哪兒?小林修造憂心忡忡。

  2

  每年的聖誕夜,藤野涼子總是很忙,今年更是忙得非比尋常。她一邊指揮着兩個連打蛋器都不會用的妹妹,烤一個直徑三十公分的聖誕蛋糕,一邊布置着華美的聖誕裝飾,還得一手包辦全家人圍坐在一起享用的晚餐。

  至於烤全雞,媽媽已經向日本橋那兒的熟食店預定了,等她下班後取回家即可。按涼子的心思,烤全雞也應該親手製作,卻被媽媽狠狠訓斥了一頓:「要麼蛋糕,要麼烤雞,做好一個就行!」野心太大是失敗之源——這是媽媽一貫的主張。

  但在涼子眼裡,母親邦子自己就是個年輕時胸懷大志,並將其逐一實現的女強人。二十年前,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佐田邦子進入大型房地產開發商「丸三不動產」當事務員。三年後,這個年輕的白領女性通過了民用住宅經營責任人的考試。僅憑這點,就足以令同事們驚嘆不已,她竟然再接再厲,於次年取得了司法書士(註:具有撰寫司法文書資格的專業法律人士。)的資格。

  從房地產公司辭職後,佐田邦子進入一家離自家較近的房屋中介公司上班,目的是積累實際經驗。那之後不久,附近發生了一起槍擊事件,地方警署刑警課一個名叫藤野剛的青年刑警前來查案,兩人以此為契機相識,並很快開始交往。不到一年,藤野剛向邦子求婚,邦子欣然接受,名為藤野邦子的新女性就此誕生。她不顧周圍人的強烈反對,高調宣布婚後絕不放棄工作。幸好丈夫對她婚後繼續工作的願望表示理解。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婚後不久,丈夫接到前往總部工作的調令,這對年輕夫婦一下掉進了忙得不可開交的新婚生活。

  涼子知道,母親懷着自己時,正為取得不動產鑑定師資格而埋頭學習。當時,邊工作邊學習的邦子身兼妻子、母親、房屋中介商和考生四重身份。雖然她在學業上所向披靡,但作為女兒和媳婦的表現都不及格。她曾不好意思地坦白,她那時不僅跟婆婆不合,與自己的親生母親間也是口角不斷。

  比涼子小三歲的翔子出生那年,母親順利取得了不動產鑑定師的資格。當翔子剛能睜開眼看母親的臉龐時,母親又提出了開設自己的事務所的構想。但由於各種糾葛和矛盾,再加上資金湊不齊,這一構想在當時泡了湯。涼子能夠回想起來的最初記憶,就是母親在廚房裡一邊哭一邊用圍裙抹眼淚。她之所以委屈、哭泣,既不是受了婆婆的虐待,也不為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而是因為不肯給她貸款用作開業資金的銀行融資人員那種根本看不起女人的惡劣態度。

  在最小的女兒瞳子一周歲那年,也就是一九八二年,藤野邦子終於擁有了她夢寐以求的事務所。

  「邦子真是個只知道工作的笨蛋。要是阿剛在外面有了女人,看你怎麼辦。」自從涼子懂事起,就不止一次聽奶奶邊嘆氣邊如此嘮叨。在涼子看來,父親的人生道路也是用一塊塊名為「工作」的磚塊鋪就的,別的女人不可能趁虛而入。

  「話雖如此,從磚縫間開出一朵小蒲公英的可能性或許會有,但不至於開出百合花或蝴蝶蘭。」今年夏天某個悶熱得難以入眠的夜晚,涼子向母親說了這樣的話。母親聽後大為贊同,還說:「想不到你會說大人話了。不過這話在奶奶跟前可不能說,記住哦。」

  現在,父親在警視廳搜查一課奉職,接觸的案子都充滿血腥味,家裡的三個女兒又都處在敏感期,因此他幾乎不在家裡談論工作。可涼子仍發覺,父親有時會和母親聊起手頭上的案件,聽取她的意見。這時藤野邦子會根據具體話題,在普通女性、母親和專業人士三種角色間切換,發表相應的看法。談得投機時,兩人似乎相當親密,表面上又都很一本正經。

  對藤野涼子而言,父母——特別是母親,簡直是常人無法企及的傑出人生的樣板。正因如此,如果亟不可待地奮起直追,多半會欲速而不達。涼子用功過頭又追求過多,還有點完美主義傾向。這是自她初中第一次拿到成績單起就表現出的老毛病,為此頻遭母親的指責。比如今天,涼子想同時做出聖誕夜的烤雞和蛋糕,就被母親嚴厲呵斥了。可見母親十分了解涼子這一性格。

  既然烤雞買了現成的,色拉和湯怎麼也得自己來做。涼子為此制定了詳細的計劃,還精確安排了時間。劍道的冬季訓練不能不去,除此之外的事情一律靠邊,今天她的腦袋全讓張羅飯菜的事兒占滿了。

  3

  野田健一接到向坂行夫打來的電話時,已是下午四點過後。

  今天是聖誕夜,學校放假。現在天色已經向晚。對於健一,這是個無聊的聖誕夜,既沒有熱鬧的氣氛,也沒有聖誕蛋糕。健一的父親在鐵路公司上班,今天恰逢夜班,不回家吃晚飯。健一跟母親兩人早就商量好,叫壽司外賣充當晚飯。

  健一是個身體羸弱的少年。這點似乎遺傳自母親。母親原本體質就弱,在生下健一時又虧損了許多,便愈發弱不禁風了。在健一的記憶中,母親精神抖擻地在家裡忙碌的情景,用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幾乎和她被救護車送進醫院的次數差不多。

  母親心臟不好,血壓低,貧血,飯量小,身體瘦弱。據醫生說,母親身上毛病雖多,但隨着年齡增長會進一步惡化的病根,只有輕微的心臟肥大這一點,此外全是些體質和自主神經系統的問題。在舉辦法事等家族聚會的場合,父親一方那些口無遮攔的親戚說母親幸惠得的只是心病。而知曉醫生的診斷後,健一也覺得,媽媽的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過這並不會減弱健一對母親的同情。他是個機靈的孩子,看人十分透徹。他覺得即便自己的眼光有所偏袒,母親野田幸惠也絕不算幸福的女人,更談不上擁有成功的人生這到底是她自己的責任,還是命運使然,健一還不能做出成熟的判斷。他知道自己還沒到能夠洞察人生的年齡,只是暗下決心,要做個安分守己的好孩子,至少不讓媽媽擔心。

  平時,健一從不貿然表現自我,不在人前顯露自己天生的機敏。在避免與任何人發生衝突的同時,他變得極度沉默寡言。他不對任何人敞開心扉,也從不顯露真實想法。不過,無論他如何聰明,也未能察覺到,長此以往,自己用來掩蓋本性的偽裝反倒成了自己的本性。現在的健一與他那患有「心病」的母親極為相似,如同虛無飄渺的蒸汽般,成為一名缺乏朝氣的少年。

  ·

  對健一而言,向坂行夫是唯一可以成為好朋友的夥伴,兩人從小學五年級起就一直同班。行夫長得胖乎乎的,跟健一一樣很少說話,不會引人注目。他甚至可稱得上班裡的累贅。

  所謂物以類聚。

  健一也曾這樣想過。但從嚴格意義上而言,在「兩人屬於同類」的表象下,健一深知自己和行夫並不相同,只是沒人發現這個事實,恐怕連向坂行夫本人也未察覺。行夫以健一跟自己一樣老實巴交,因而放心地與他往來,並為此甚感欣慰。而針對周遭普遍將兩人視作同類的狀況,健一也並無不滿。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行夫就像是健一為了隱藏自己而必須經常查看的儀錶盤,行夫的行為就是健一的行動指南。只要與他保持一致,便不可能引起他人的注意。

  「我說,今天可真冷啊。」電話那頭的行夫以寒暄開頭,這可不像他的一貫作風。何況中學生打電話怎麼會聊天氣呢?

  「嗯,今天看來將是個白色聖誕呢。」健一說,「我可不喜歡下雪。雪積太厚,會有很多麻煩。」

  「我來幫你鏟。」行夫興致勃勃地說。他父親是本地人,母親的老家是以大雪聞名的新潟。因此,行夫從小就干慣了鏟雪的活兒。

  行夫知道健一的父親是鐵路員工,不可能像辦公室白領那樣朝九晚五,也享受不了雙休日。他還知道健一母親的身體很差。所以一聊到家務活兒,他就會脫口而出「我來幫你」。

  然而,野田幸惠最討厭別人走進她的家,即便對方是丈夫的上司、同僚,或是兒子的好朋友,也一概不能例外。因此,行夫那副助人為樂的好心腸,反倒成了健一的麻煩。

  「我說,你打電話來有什麼事嗎?」為了將話題從鏟雪上扯開,健一用稍顯生硬的口吻問道。

  「哦,對不起。你要出門嗎?」

  「沒有,我在看書。」

  「是嗎?那就沒戲了。本想問你去不去天秤座的。」

  天秤座大道,通常稱作「天秤座」,是一座大型購物中心。從這裡騎車過去只要十五分鐘。那兒原本是某大型物流公司的倉庫,在前年的春天清理整頓後,成了擁有購物中心、酒店和餐館的鬧市。購物中心內設有許多時髦的女裝店、飾物店,顧客應接不暇。餐飲一條街上飯館鱗次櫛比,但無論從價格還是從味道來看,都只能說是魚龍混雜,從高檔的日式料理到西式快餐,覆蓋面很寬。總而言之,那裡是個以便利為主的大集市。

  「你要買什麼?」

  「給小昌的聖誕禮物呀。」

  行夫有個比她小五歲的妹妹,名叫昌子,行夫總叫他小昌,在家裡有時還叫她「昌昌」,對她十分溺愛。做妹妹的昌子也總是「哥哥、哥哥」地叫着,纏着行夫。

  「到現在還沒買?」

  行夫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是啊,期末考試後我一直在上補習,沒空啊。」

  「想好要買什麼了嗎?」

  「我想給她買新的速寫本,因為爸媽說要給她買蠟筆。」

  「那還不簡單?」就想包裝得好看點,用那種禮品包裝紙。我沒眼光,想叫你幫我一起挑。再說,小昌總說小健你有品位。」

  健一笑了。八歲的小孩子哪會說出「有品位」這樣的話呢?何況向坂昌子也不是個聰明的女孩。估計是健一去行夫家,或是在路上不期而遇時,昌子看到健一穿的服裝或帶的學習用品後說過羨慕的話,而行夫從兄長的角度作了自己的解釋罷了。

  「要是弄得土裡土氣,小昌會不喜歡,所以想讓你幫忙。」

  健一握着聽筒走到起居室的窗戶邊,撩起花邊窗簾看了眼天空。天色是棉花般的灰白,把距離感都擾亂了。沉得很低的天空仿佛觸手可及。

  剛才電視裡的天氣預報說,到傍晚才會下雪,出去一兩個小時應該不要緊,那就出去吧。休息日整天悶在家裡也太無聊了。健一考慮着,發現這實在不像自己會有的想法,暗自吃了一驚。

  「行啊,我陪你去。」趁自己還沒改變主意,健一趕緊對着話筒說道。

  「真的?太好了!我馬上騎車去你那裡。」

  「嗯。」

  從行夫的家騎車過來只需五分鐘左右。健一給母親寫了一張便條,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然後檢查煤氣和電器以防火災。他將手伸進大衣的袖筒,再次望向窗外。外面沒有下雪。他朝門口走去時,又回頭看了眼放在桌上的便條。

  爸爸是個怎樣的人?

  爸爸對媽媽總是溫柔與耐心。母親的內心極易受傷發狂,而健一的應對方法,就是照着父親的樣子慢慢學會的。

  我怎麼又在想這個了呢?

  健一從未見過父母在生活中對彼此有過不信賴、不滿意的跡象。爸爸是那樣呵護着媽媽,媽媽又是那樣依賴着爸爸。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會……

  或許是聖誕夜的緣故吧,儘管自己根本不把聖誕節當回事,可全世界的人們都喜氣洋洋的,也許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影響。

  無聊。

  門口響起自行車的鈴聲,是行夫。健一趕緊出了門。

  ·

  天秤座大道上人頭攢動,擁擠無比。有人臨時抱佛腳來買今晚的聖誕禮物,有人來為今夜的晚餐找吃的,有人挑了這個日子出來下館子,也有人只是來湊聖誕夜的熱鬧的。健一本就不喜歡熱鬧,再加上出門時冒出來的怪念頭導致的負面情緒,使他進入購物中心不到十分鐘就強烈地感覺到,聖誕夜真是無聊。

  自行車停在入口處的停車場,健一和行夫被人群裹挾着一路往裡走。行夫要去的是位於商場正中心的一家大型文具店。該店占用了三層樓空間,一樓和二樓陳列着文具和辦公用品,三樓則用來售賣繪畫用具,還附帶一間小型畫廊。畫廊中展出的全是當地學校里的學生習作,或是借給文化中心、老年協會、婦女協會等興趣團體辦展覽,並非一本正經、像模像樣的畫廊。

  好不容易來到文具店,這裡卻同樣擁擠。電梯前排着長長的隊伍。健一建議行夫走樓梯,可樓梯也給上下往來的顧客弄得嘈雜不堪,叫人頭痛。

  小孩用的速寫本,去賣文具的地方買一本就行,行夫卻非要到三樓去賣。他說,小昌知道各樓層用的包裝紙都稍有不同,如果用上三樓的包裝紙,她一定會喜歡。說得是不錯,可眼下還顧得上包裝嗎?

  「真是個好哥哥。」健一無奈地笑道,「妹妹真的那麼可愛?」

  「很可愛呀!」行夫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無論做什麼都很可愛,還會說俏皮話。小昌在與不在,我們家的氛圍都會改變呢。」

  結果,他們選了張紅底上散印着聖誕老人、麋鹿和雪人圖案的包裝紙,外面沒有系上老套的彩帶,而是綴上了一顆顆雪球般的糖果。行夫非常高興,連連夸着:「多虧了小健,我可想不到這些,頂多只會系上根彩帶。」

  商場很熱,叫人喉嚨發乾。行夫想請健一去麥當勞喝杯飲料。

  「跟我客氣啥。說起來這裡還真擁擠。畫廊里都有那麼多人。」

  「哦,是婦女協會製作的聖誕裝飾品在那裡辦展覽。」

  「真沒勁。」

  「前陣子我帶小昌來過,挺漂亮的。」

  費了好大的勁擠到店門外,卻發現商場的過道變得越發擁擠了。麥當勞里恐怕也差不多。健一不願意多停留,只想早點回家。行夫卻扭動着肥胖的身體,靈巧地避開人浪的衝擊,朝出口附近的麥當勞走去。身體羸弱的健一被人前阻後推,受盡折磨,一度連行夫的背影都看不見。等他好不容易追上時,行夫已經來到麥當勞的自動門前。

  「向坂……」健一正要說「我們回去吧」,行夫卻突然站住了。健一剛要拍他的肩膀,卻被身後擠來的兩個中年婦女一推,整個人撞上了他的後背。

  「你怎麼了?」

  繞到行夫前面去一看,只見他那對小眼睛睜得溜圓。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原來他是在看店裡靠窗的單排座。

  「誰在裡面?」

  剎那間,健一突然想到了藤野涼子——這個名字閃過他的腦海,毫無理由。今天她要烤蛋糕,要替忙於工作的母親張羅飯菜,不可能在傍晚時分來這裡閒逛,更不可能坐在麥當勞里。可健一就是想到了她。有時走在路上,他也會不知不覺地想,如果轉過一個街角後跟她迎面相遇怎麼辦?等紅綠燈時也會想,要是她在馬路對面朝自己微笑怎麼辦?自二年級開始與她同班,他每天都會沉湎於這樣的幻想。因此,現在無端想起她,可以說是一種條件反射。

  「你看,」行夫伸出食指指了指,低聲說:「是柏木。」

  聽到這個名字,健一的雙眼才開始聚焦。果不其然,柏木卓也正坐在單排座的右端。

  看來他是一個人來的。單排座上客人很多,柏木的左邊是一對戀人,正相互親昵着;右邊是一對帶着孩子的小夫妻,正將孩子夾在中間,一聲不吭地大口嚼着漢堡包。

  柏木身穿高領毛衣和牛仔褲,披着米色短外套,腳邊有一隻洋紅色的帆布背包,像是被人丟棄在角落似的縮成一團。柏木凝望着人潮湧動的通道,不斷往嘴裡送着炸薯條。他吃東西的動作十分呆板,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樣,或許是因為肚子太餓了吧。

  柏木的視線沒有朝向健一和行夫,並未注意到他們。不僅如此,他似乎根本不在意周邊所有的人。健一心想,或許他的耳朵上正掛着隨身聽的耳機吧。只要一掛上那玩意兒,誰都會變成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樣。

  「那傢伙……倒還不錯。」行夫用稍稍放心的口吻說道。

  「哼,至少還活着。」健一故意狠狠地說,「他已經有一個月沒來上學了吧?有人說他已經死了。」

  行夫開始後退,準備離開麥當勞,眼睛卻依然看着柏木的側影。

  「有一個月了?」

  「有啊。跟大出他們鬧起來,還是十一月中旬那會兒吧。」

  那是一起突發事件。當時正午休的柏木卓也突然掄起椅子砸向大出俊次。從那以後,柏木就不在學校露面了。

  「柏木今天是一個人啊。要是遇上大出他們可就糟了。」遠遠眺望着麥當勞店內的行夫小聲說道。

  「今天是聖誕夜,他們不會來這裡的。」

  「也不會乖乖待在家裡吧。」

  「聽說他們有個基地,是灣岸那邊用倉庫改造的酒吧或夜店之類的,據說由他們之中高年級的人看店。」

  被統稱為「大出他們」的那伙人,是城東第三中學的不良團伙之一。二年級有幾個讓老師頭痛不已的差生小團伙,尤以大出為首的那個最為典型。他們根本不讀書,上課搗亂,對年輕女教師糾纏不清,曠課是家常便飯,幾乎每天都有遲到早退,考試基本不參加。他們穿着邋遢,染髮,抽起煙來堂而皇之,如有老師制止,他們就擺出歪理十八條:老師有什麼權力干涉學生的個人自由?我們自己的事情自己會管好,不用你們操心。

  傳聞大出的父親在城東第三中學讀書時就是個出了名的搗蛋鬼,還說他上高中後很快退了學。現在這位大出勝是大出木材店的老闆,接手了上一輩傳下的祖業,據說大出俊次今後也會繼承下去。大出勝覺得兒子的前途早已明了,沒必要吃苦頭念書。他常說,比起學校教的那些東西,學習混社會必要的處世之道才更有用。因此,他的獨生子俊次逃課上了癮,也不參加學校舉辦的任何活動。老師實在看不下去,叫大出勝去學校。這個做父親的衝進教師辦公室大吵大鬧,對老師的勸說充耳不聞。他說,自己不上學不也老闆當得好好的嗎?跟着窩在學校這片彈丸之地光說不練的老師,哪學的來做人的道理?我家兒子不用你們管!說完便揚長而去。

  大出俊次身後是橋田佑太郎和井口充兩人。一般只要提到「大出他們」,腦海里浮現的總是這三人的嘴臉。大出其實相當有人氣,時常會有許多人圍着他轉,但始終跟在他身後的只有橋田和井口。橋田的家裡也有祖業,好像是開小酒館的,井口則是這家購物中心裡某家雜貨店老闆的長子。因此,大出勝的理論對於這兩人也完全適用。他們主動想學習是一回事,若是不上學也能有活路,為什麼非得把他們綁在課桌上呢?是吧,老師?

  在這片滿是自營業主和工商業者的居住區,家長會有類似想法並不稀罕。如今的教育體制,會將高強度的課程強加給資質平平的孩子們,期待他們進東大、做官僚。而那些希望兒女繼承家業的父母,都對此抱有本能的反感。

  就連向坂行夫的父母也是如此。健一還清楚地記得發生在去年夏天的一件事。在初中第一次拿到成績單的結業典禮那天,健一說回家後只有自己一個人,因為媽媽去了醫院。行夫便邀請健一去他家吃刨冰,說家裡買了台家用刨冰機,因為妹妹小昌喜歡吃,加在刨冰上的糖漿也一應俱全。

  來到向坂印刷作坊後,行夫的母親拿過行夫遞上的成績單,沒看一眼就直接供上神龕,擊掌兩下,合十拜禮,便轉身去做刨冰。健一覺得很奇怪,阿姨怎麼不關心成績單上的數字呢?看見這樣的疑惑顯露在健一的臉上,行夫笑着解釋道,自己每次考試都是涉險過關,所以媽媽從不急着看成績單。

  「只要我不被學校拋棄,能拿着成績單回家就行。」行夫說。

  「當然了,能取得好成績是最好不過的。」阿姨那張與行夫十分相似的臉上笑吟吟的,「我跟他爸學習都不怎麼樣,也不能對他要求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