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犯 - 第3章

宮部美雪

如果不是的話,怎麼會特意跑來呢。

坂木達夫是警視廳東中野警察署生活安全科的刑警。因為頭髮有些稀疏,看上去有些顯老,其實剛四十五歲。從義男看來,就跟自己的兒子差不多。兩人都是矮胖矮胖的體型,義男曾不止一次錯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

九十七天前,6月7日的夜裡直到6月8日的早晨鞠子也沒回家的時候,真智子就給義男打了電話。在這之前她已經和鞠子的所有親友通過電話,知道誰都沒有和她在一起。

義男建議馬上找警察談談。鞠子是個獨生女,沒有兄弟姐妹和她競爭,她是在從小就特別受到寵愛的環境裡長大的。周圍全是大人,都寵着她。因此,那時周圍的人就感覺到她長大後會很任性。

正因為如此,鞠子無論對待父母、祖父、親戚都一樣,非常明白自己是個多麼重要的人物。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大家都得順着她,她說東就東、說西就西。

所以,不管什麼時候,鞠子的行動都不會按時間表進行,要麼遲到,要麼取消預定的事情。不過,她逐漸養成了一種習慣,每當這種時候,她必定、毫無例外地以她神經質似的及時和適當的方法通知對方。和別人約會遲到的時候,即便只遲到十分鐘,她也會先通知對方。「如果我不能按時到達,就是違約,為我擔心的人太多了」鞠子就是這麼認為的。還不僅如此,她這個二十歲的女孩兒在周末約會、和女朋友們一起出去吃飯、一起出去玩兒的時候,只要時間晚了,總會特意給在家裡的母親打個電話。

鞠子不打招呼就不回家實在是太奇怪了。不,是太不正常了。是不是在車站給真智子打過電話以後,剛說了再見的男朋友又折回來了?也許他會說今天晚上就是想和她在一起,正好鞠子也有心想和他在一起的話——肯定是這樣的,不過,還不能肯定是和他一起到飯店去——改變了今晚預定的日程,知道回家要遲了,這樣的時候,不管怎麼說也應該告訴真智子啊。這樣才是鞠子。才是鞠子這樣的女兒吶。她可不是那種青春期的反抗心裡很重,什麼也不說就從家裡跑出去的那種女孩子。和母親吵了架住到朋友家去,即便只住一夜,也還是會

給家裡打電話的。應該不會是在商業街上閒逛吧,即使是也還是該報告一聲的,這才是鞠子呢。

不過,去年年底真智子的丈夫古川茂離開了家,古川家事實上只剩下母女兩人。生活上倒沒什麼困難,不過從那時起,真智子每天的生活重心就逐漸轉移到女兒鞠子身上,她整天圍着女兒轉。這種過分的關心雖然有時也真讓人煩,可因為這樣就打破了以往的習慣,甚至到了不顧母親擔心的程度,這可不像是鞠子。

想到這些,義男才叫真智子馬上去警察署的。警察也大致問了些是否的確沒有和朋友在一起?有什麼不高興的事情嗎?鞠子是不是個守時的孩子?真智子也拼命向警察說明,鞠子是不可能不打招呼就在外過夜的人。義男把店裡的事交代給了木田,自己也跑到東中野警察署去了。

義男就是在那裡遇到的坂木達夫。在一間狹小的接待室里,他低着頭和兩眼紅紅的真智子面對面地坐着,看表情就好像這事情全部都是他的責任似的。

從坂木達夫手裡接過他的名片的時候,義男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裡。在這麼寒酸的環境裡,居然還有個像街道辦事處的接待處似的生活安全科,這麼一個專門接待報案的輕鬆部門。二十歲的女孩,夜裡,就在東京的市區里,突然消失了。該回家的時候沒回家。接待這些來報案的親屬,這就叫生活安全科吧?他們能頂什麼用呀?

坂木達夫倒是不慌不忙,他先把自己本科的搜索失蹤人員的手續作了說明,然後才開始詢問:「鞠子應該不是離家出走吧?誰見過先打電話說馬上就回來,然後離家出走這樣的傻事。她是想回家卻沒有回家呀。」

「發生什麼事情了吧?」這話剛要出口,義男又把它咽了回去。真智子把臉整個埋在手絹兒里。

「你們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坂木說。聽說話,這人夠遲鈍的,義男心想。看着他眨巴眨巴圓溜溜的小眼睛說起話來的樣子也讓人討厭。就沒有個有能力點兒的刑警嗎?

「不過,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呀,如果過早地嚷嚷出去,您女兒回來了會很不好意思的,您說呢?」

「可是,鞠子可從沒有過這種事呀!」

「所有的人都打聽過了嗎?親戚朋友那裡?」

「是的……」

義男一直沒有開口。他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一般說來,店老闆一般可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話多的,一種是話少的。前者一般是超市啦、電器商店啦、零售和修理店這類店鋪的店老闆居多。而後者,就是像義男這樣的,加工和零售合二為一的店老闆居多。

坂木刑警看了看哭着的真智子,又看了看義男緊張得發僵的臉孔,把椅子稍微往前挪了挪,坐直了身子繼續說下去。

「但是,年輕的女孩子突然失蹤,這種事情確實很嚴重。出事的可能性是有的,這一點我很清楚。偶爾也有因為孩子離家出走而進行大規模搜索的事。不過我想,現在,在這個階段就開始這種搜索恐怕還為時過早。作為母親、祖父——可以稱呼您祖父吧?」

「是。」義男答着,擦了擦臉上的汗。刑警的話說得很明白,是這個理,不過……

「擔心是肯定的,可是別總往壞的方面想,還是先看好不好?」

刑警衝着義男說道,「還有,鞠子的父親,古川茂,現在是不是和她母親分居了?」

「是的,他現在住在杉並區。」

「女兒嘛,鞠子會不會在他那裡?」

「不會。」真智子立即作出反應,不高興地說,「絕對沒在他那裡。」

坂木沒挪地方。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勸說道:「不能這麼絕對吧?也許是給您打過電話以後,在有樂町的街上偶然遇到了父親,一聊就聊到深夜了,想想乾脆到父親那兒住一晚上吧,會不會呢?或者,會不會考慮到時間太晚了,打電話會吵母親,所以才沒通知您。」

真智子閉着眼睛搖了搖頭。

「不會有這種事的。」

「您先生在哪兒工作?什麼單位?」

「在丸內。」

「啊,在有樂町見面的話……」

「說起來,是有過這樣的事。」真智子開始不耐煩了,提高了聲音說道,「和父親一起吃過飯再回來的事是有的。孩子就是孩子,她對於我們夫婦間的事也很擔心。即便如此,這孩子和父親一起吃東西、散步,再晚也沒有到他父親那裡過過夜呀。都是她父親送她回來。」

「但是……」

「古川茂現在和別的女人住在一起。」義男說,「所以,不會留女兒在他那兒住的。我去過他那兒,也沒讓我進屋。」

按坂木的推測可有點兒太離譜了。他只往那方面(他們家的事還挺複雜的)想,這樣的話,只考慮離家出走的可能性大,這可不對頭。義男想到這,繼續說道:「不管怎麼說,那是她們夫妻的問題,這和鞠子沒回家的事根本沒關係。她可不是那種因為父母要離婚就離家出走的孩子。所以,到現在為止所談的,簡直就是胡扯。」

一下子說出了這麼兇巴巴的話,義男自己也嚇了一跳。這下坂木的心情也被攪亂了。

坂木的內心的活動從表面上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一副到現在為止還沒找到問題所在的樣子,似乎是在考慮,從現在起是不是該轉移一下話題了。

「首先……」

坂木刑警輕輕咳嗽了一下,睜大了眼睛說,「今天一天,先看看情況,再和能想到的地方都聯繫聯繫看。我這方面也盡力打聽。好不好?您女兒好端端地回來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不是嗎?」

從那時起,和坂木刑警聯繫時,他的態度就一直是這樣的。一星期、十天、半個月、一個月,鞠子仍然沒有回來,東中野警察署也考慮到案子的嚴重性而開始了調查,在東京都內的派出所都貼出了鞠子的照片和說明失蹤時穿的服裝的尋人布告,可他的態度仍然沒變。

「還沒鬧清楚是不是惡性案件呢,不能就這麼認定吧。警察會盡力去查。不一定非往壞的方面去想啊」他總這麼說。如果說他從來就沒把這事往壞處想的話,如今似乎突然相信了似的。

說起來,坂木在這九十七天裡就像是在審視着義男和真智子的內心,儘可能地努力着,要把壓在他們心上的石頭搬掉似的,可今天早上卻完全不一樣了。

「一起來是要宣布什麼吧?」

義男一邊招呼兩人往店裡的客廳走,一邊說着。緊張的聲音自己都聽得出來。

「正好不是我當班。」

坂木的聲音和往常一樣,沉穩地說着。和無力的耷拉着肩膀的疲憊不堪的真智子形成鮮明的對照。坂木把頭轉向真智子:

「我看古川夫人的情緒很激動,我想還是請您陪她一起去的好。所以就和她來了。一會兒,我們從這裡直接去墨東警察署吧,依我看,現在時間還早。」

坂木儘量用冷靜的語氣說着。

真智子走進客廳的時候,義男在她的肩上輕輕拍了拍。只見她那哭腫了的眼睛又充滿了淚水。

「哎,就按坂木先生說的辦吧,不是還不能確定就是鞠子嗎?」

真智子點了點頭。

「我去沏茶。」

真智子說着,進了廚房。義男等她把客廳和廚房間的玻璃門關上了之後,轉身向坂木問道:「你認為真的是鞠子嗎?」

坂木看着義男的臉,面對面地看着。從他的視線里一點兒剛強的感覺也看不到。這就是男性的特徵,總是這樣的。表面上看似堅強,其實內心是很軟弱的。這時的義男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就是能知道家人能否平安的人。

「現在還不能馬上肯定。」坂木回答。看到坂木找煙灰缸的眼神,義男拿出了煙具托盤,自己也點燃了一支。從早上起床到現在,他還沒有摸過煙呢,這也許是今天抽的最後一支,他在想。這會兒,在等着真智子端茶的時候,他很狠地抽了幾口。

「古川夫人好像認定是鞠子呢。」

「她精神不太正常。」義男小聲說,「不過,她的第六感倒挺準的。她好像就是在鞠子失蹤的那個時候得的病。」

「到今天已經九十七天了。」

義男吃了一驚。「坂木先生也數着日期哪?」

坂木點了點頭,嘴裡吐出一個大煙圈,又輕輕地吸了一口煙,說道:「我已經跟墨東警察署聯繫過了,到現在為止,除了最開始發現的右手之外,沒再有其他新的發現。那邊正在進行大搜索呢。看來要翻遍整個公園呢。」

「我們一點兒都不了解詳情……」

義男想說,就像看推理電視連續劇那樣,也不能只看到肢解的屍體就胡亂發表意見吧。

「肢……

肢解的,

那樣的話,

不會都扔在一個地方吧?

既然是肢解……

肯定是分着扔吧?」

「就是啊。雖然話是這麼說,可是大川公園那麼大,垃圾箱又那麼多。」

「垃圾箱?」

「您還不知道嗎?那隻右手就是扔在公園入口附近的垃圾箱裡,是裝在紙口袋裡扔的。一個茶色的紙口袋。像是超市用的那種。」

真智子端着盛着咖啡杯的托盤,從廚房走了出來。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剛止住了哭泣的樣子。

「沒找到日本茶。」

真智子一邊遞給坂木咖啡,一邊說。「放在哪兒啦?」

「啊,我現在只喝絞骨藍茶,所以……」

說起絞骨藍茶,義男想起來,當時,還是鞠子從雜誌上看到說是對高血壓很有效的茶之後給買回來的。

「姥爺!您是不是有血壓超過200的時候?那可不是人的血壓呀!是長頸鹿哇!」

一邊笑着,同時也露出擔心的樣子。

「吃鹹的東西可不行呀。吃豆腐的時候也得注意,不能放醬油,要放醋汁。知道嗎?」

突然間,義男感到胸中像錐刺般的疼痛。不禁用手在胸口按了按。還好,真智子只注意自己事,沒有看見他的表情。義男趕緊端起咖啡來喝。

但是,坂木卻注意到了。他把視線轉到咖啡上,把杯子端了起來。

那隻右手,如果真是鞠子的怎麼辦?到底是不是呢?義男和真智子一樣,在心裡反反覆覆地嘀咕着。到底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雖然只有一隻右手,看見了就能明白。是不是鞠子,一看準能明白。但是這可是需要勇氣、需要堅強的事啊。

「好像來客人了。」坂木說道。

店門前,只見一位身穿黃色開領短袖襯衫的年輕婦女正走進門來。她對着義男笑了笑。

「大叔,來塊兒豆腐。」

「好的。」

義男站起身,走進店裡。

「一塊南豆腐,一塊北豆腐。」

她是一位住在附近公寓裡的主婦。每天下午至傍晚在一家牙科診所做接待員,從這裡到那家小診所,騎自行車大約十分鐘左右。半個月前,義男因為牙齦炎去要過藥。「啊,這不是豆腐店的老闆嗎?」她曾這樣打過招呼,所以認得。

「今天做油炸豆腐了嗎?」

「真對不起,還沒做呢。」

義男的店在夏季是不做油炸豆腐的。只有到了秋天,天氣剛轉涼的時候才開始賣。

「差不多該做了吧,夜裡都覺得有點兒冷了。和大叔店裡的油炸豆腐相比超市的可就差遠了。」

「謝謝啦。」

義男把豆腐裝進盒子裡,再放進塑料袋,收了零錢。正目送着客人離去時,這位婦女突然停住腳步,說道:「大叔,您看上去怎麼沒有精神,有什麼不舒服嗎?」

聲音很大,客廳里的兩人也都聽見了。義男朝她笑了笑。

「上年紀啦。」

「可別這麼說,您還沒老呢。」

她一邊笑着,一邊走了出去。義男又道了聲謝之後,在旁邊的小洗臉池洗了洗手,還特意往臉上撩了撩水。

一返回客廳,就看見真智子還在哭。

「父親,我還是有預感呀。」

義男沒說話。坐在那,把剩下的咖啡喝了。

「木田去哪兒了?」坂木問道。

「送貨去了。十二點之前就能回來。」

「那等他回來我們就走吧。」

坂木轉向真智子輕輕地說。

「從各方面來的消息看,到現在還只發現了右手。到底能不能確認也不知道。請先別那麼想不開。」

真智子默默地拿過放在旁邊的手提包,打開包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