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犯 - 第2章

宮部美雪

義男一個勁兒的眨眼睛。那個大川公園,他是知道的。就在鄰近的街區,離這裡也就二十分鐘左右車程的地方。是個觀賞櫻花的好去處,就在去年,合作社的觀賞櫻花的聚會就是在那裡辦的。

「一大早就鬧開了。」真智子壓低了聲音說,「採訪記者來了一大群呢。」

真智子的情緒似乎稍微平靜了一些。她一直就是這種類型的人,情緒會一下子陷入極度悲傷而哭泣,轉瞬卻又可以止住悲傷平靜下來。不過,過一會兒又會陷入亢奮的情緒里了,這樣下去可不好啊,義男心裡想着。

「這麼說的話,那……」

實在不願說出屍體這兩個字,義男支支吾吾地問道。

「你說是個女人,是年輕的女人嗎?」

義男想問是不是和鞠子的年齡差不多,但他說不出口。

「好像是的。不過,聽說是被肢……肢解的。」

「肢解?」

義男想也沒想就大聲地反問道。因為豆腐店已恢復了平靜,聲音在水泥地面上迴響。

「是啊,今天早上發現的,只有一隻手。」

從屋裡能看見,木田朝着辦公室的門走了過來。一副擔心的表情,眉毛都擰緊了。看來今天的事情已經傳到他耳朵里了,沒聽見他出聲,只見他的嘴巴動了動。

「是鞠子的事嗎?」木田向義男詢問。

義男搖了搖頭,回答道:

「不知道。只是聽真智子亂說的。」

「我現在心裡慌慌的。」電話那頭真智子說着,聽聲音又開始激動起來了,「不管怎麼說,發現的是一隻女人的手哇。」

「雖然不能肯定就是鞠子,可真讓人擔心呀。」

「怎麼辦啊?父親……」

「我想,如果有消息,警察會來找我們的,還是看好不好?別想得太多了。」

一聽這話,真智子就大聲哭起來了。

「不是我想得太多了!」

義男閉上了眼睛。雖說是父女,義男今年七十二歲,真智子也已經四十四歲了。怎麼說也是大人了——是該懂得害羞年紀的人了。可是,無論父親怎樣安慰女兒都沒用,女兒就像被針扎了一樣,自己深深地陷入了痛苦之中。

「嗚、嗚,女兒不見了——已經有三個月了——怎麼能讓人不往壞處想呢。」

「明白,我明白。」

「您怎麼能明白呢,父親也從沒有過女兒失蹤的經驗呀。」

真智子東一句西一句地說着,聲音很嘶啞,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可以感覺到她肯定已經是淚流滿面了。碰上女兒陷入這種情緒時,做父親的往往是無能為力的,不過,現在的真智子真是太不幸了,義男深深地了解她的心,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安慰她。

「你有沒有向警察打聽打聽啊?」他試探着問,「如果是在大川公園裡發現的話,負責調查的應該是分管這一片兒的警察吧。咱們一起去一趟,要不,先跟坂木先生聯繫一下好不好?」

「……嗚,」真智子小聲答應着,「要是找坂木先生,我先打個電話試試吧。今天早上的事他也許已經知道了吧。」

「如果找到他,啊……問問他,關於去確認的事應該怎麼辦才好?」

「嗯,仔細問一問。那,我呆一會兒就去父親那吧,店裡工作不要緊吧?」

「有木田孝夫呢。」

「啊,是啊,是啊。」真智子的聲音像是被喉嚨卡住了,「我在說些什麼呀。」

「先沉住氣。不過,你通知古川茂了嗎?」

真智子沉默不語。義男也沒出聲。

停了一下,真智子說道:「那個人,就算了吧。」

「不好吧,正經是父親呀!」

「他現在在哪兒我也不知道。」

「給他公司打個電話問問看。」

真智子固執地說道:「知道了也不一定會來,我自己能行,父親如果不能來,我自己一個人去。」

義男朝橫放在電話機旁邊的舊電話簿瞥了一眼,電話薄厚厚的,義男總覺得使用起來很麻煩。那裡邊應該有真智子的丈夫古川茂的電話號碼。要不,我給他打個電話吧——義男正想着,只聽真智子在電話里厲聲說道:

「您可不許給古川茂打電話呀。」

義男嘆了口氣:「知道啦。」

電話只沉默了片刻,正準備掛斷時,又聽到真智子顫抖的聲音。

「喂,父親。」

「怎麼啦?」

「看起來是鞠子,肯定是。」

義男把湧上心頭的悲痛硬壓了下去,平靜地說道:「先不要這麼早就下結論,等了解了解再說吧。」

「是鞠子,一定是了。是鞠子可怎麼辦啊。」

「真智子……」

「我知道,我是母親呀。那就是鞠子……」

「不管怎麼說,先跟坂木先生打聽打聽,到警察署去一趟,準備準備。」

完全像回到少女時代一樣。「好吧。」

真智子答着,掛斷了電話。義男嘆息着也放下了聽筒。

「老闆。」木田向義男打着招呼,「是鞠子的事吧?」

義男搖了搖頭,沒出聲,垂着兩手站在那發呆。木田把搭在頭上的毛巾拿在手裡,用兩手絞着,做出一副等待的樣子。

「墨田區,大川公園,知道嗎?」

木田做出反應:「知道、知道。就是去賞過櫻花的地方。」

「今天早上,那裡發現了女性的被肢解了的部分屍體,電視節目裡都播出了,那有可能就是鞠子啊。」

「啊!」木田毫無意識似地嘴裡嘟囔着。他用毛巾擦着臉,不自覺地又「啊」了一聲。

「不過,現在還不能肯定吶,哎,真智子太難過了。」

「沒辦法呀,自己的女兒嘛……」

木田說着,想到對於這種事情義男其實心裡也很清楚,就低下了頭。

「老闆,您也不好過呀。」

義男朝電視機看了一眼,心想看看還有沒有新聞。不過,他馬上又改變了主意。只是和真智子一起擔心也沒有用,不如到警察署去一趟,看看還有什麼其他線索。

「啊,鞠子失蹤算起來已經三個來月了。」抬頭看見辦公室牆壁上貼着的豆腐合作社的日曆,木田小聲說了一句。

「到今天正好九十七天。」

義男答道。

木田的臉像是被毛巾抹髒了似的。「老闆,您記着日子哪?」

「嗯。」

豆腐店樓上的臥室里,也有一張和辦公室的一樣的日曆。自從惟一的外孫女失蹤以來,義男就每天在日曆上用斜線做記號,每過一天就劃一道斜線。

「鞠子,要是能回來該多好啊。」木田說道,急忙又改口道:「一定要回來呀。」

義男能看見木田的臉,知道他是想說點兒寬慰的話卻又沒說出來。

「把手頭的活收拾收拾吧,鍋爐停了嗎?」

那是九十七天前,6月7日夜裡的事情。古川鞠子這個二十歲的女孩子,在地鐵JR山手線的有樂町站前用公用電話給家裡打了個電話,時間是夜裡十一點半。在繁華的銀座街上,這個時候也還是人來人往的,車站裡也是燈火通明的,更別說這天還是星期五了。電話是打給母親真智子的,鞠子周圍很嘈雜,好幾次都要反覆說幾遍真智子才聽得清楚。

鞠子說:「這麼晚了真是不應該,對不起。現在,我在有樂町,我馬上就回家。」

「你是自己一個人嗎?是和公司的同事在一起嗎?」

「今天……」鞠子說,聲音不太清晰,像是有點兒喝醉了。

「小心點兒!」

「是,我知道了。回家後我想泡個澡,再吃點兒茶泡飯。拜託了,媽媽。」

說着,鞠子掛斷了電話。大概不是用電話卡而是用十元硬幣打的電話吧,她掛斷電話前真智子正好聽到「嘟」的一聲提示音。

接完電話,真智子就去為女兒準備洗澡水,又把女兒要吃的茶泡飯熱上。這飯有什麼營養啊——心裡想着,又走回客廳接着看電視。夜間新聞節目正在播送低利率時代儲蓄良策的專集。

古川家離地鐵JR中央總武線的東中野站步行大約五分鐘就能走到了。從車站到家門口的道路是沿着地鐵線的一段路,夜裡來往的行人很少。真智子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母親,獨自坐在客廳里,擔心着深夜裡一個人回家的女兒。起初,她並沒有特別在意時鐘。鞠子四月份剛剛參加工作,但她很快就習慣了上班的生活,下班後經常和同事一起聚會,如果是周末,那就更是很少能按時回家了。真智子對於女兒的這種變化也很快就習以為常了。人們不是把星期五稱作是絢麗的星期五嗎。

從有樂町到東中野,算上換車時間,一般也就需要四十分鐘左右。如果考慮到深夜車少,再把走路的時間也算進去的話,頂多一小時鞠子也該到家了。真智子一邊在腦子裡盤算着,一邊等着女兒。從十一點半等到十二點半。

十二點半都過了,門鈴也沒響,真智子想鞠子是不是換車時沒趕上那班車呀。

看了一眼時鐘,十二點四十分。真智子的視線又轉到電視上。

再看時鐘時,十二點五十二分了。真智子站了起來,走到門口,確認門前的燈是開着的。她又返回客廳,這回她坐在椅子上點燃了一支香煙。真智子每天差不多要抽十支投手牌的輕型香煙。

抬頭看着時鐘,這回她的視線就沒有離開,一直盯着時鐘看着。從十二點五十五分開始盯着秒針轉了整整一周。

這可是第一次這麼晚呀,真智子心裡想着。

她再回過頭去看電視,可注意力卻怎麼也集中不到電視畫面上。夜間新聞節目已經結束了,剩下的淨是些誇張的無聊節目。

就在今天早上,鞠子還邊吃早飯邊看着報紙說,今天夜裡的電影節目很不錯呢。可現在怎麼找不到呀。真智子覺得讓自己兩三點鐘爬起來太困難了,不如就守着電視機打發時間吧。現在才想起鞠子說過,家裡已經沒有新的錄像帶了。只有幾盤反覆看過的畫面質量不太好的帶子,我去買幾盤迴來——

這個孩子,是不是去買錄像帶了,真智子想。回家的半路正好有個便利店,她是不是去那兒耽擱了,肯定是的。

想着想着,時鐘的指針已經過了一點。時針指向一點十分、一點二十分。就算是去便利店,也用不着這麼長時間吧?

真智子打開了大門,走到街上。街上靜悄悄的,街燈泛着青白色的光,一個人影也沒有。轉回身,透過窗戶上的紗簾,可以看見客廳里電視機的畫面發出的光一閃一閃的。牆上時鐘也能看見,已經將近一點半了。

明亮的家。昏暗的街道。

我的女兒還沒有回家。

「鞠子!」真智子不覺叫出聲來。從此,開始了漫漫長夜。

從接了真智子的電話過後,過了一小時,義男剛走進豆腐店旁邊的平房式的冷藏庫里,就聽見停車場的空地上有汽車的聲音。他從開着的門探出頭去看時,只見一輛白色的花冠牌轎車停在了那裡。

是真智子和坂木達夫。坂木坐在駕駛座上,身體正好轉向這面,認出了義男,布滿皺紋的臉上似乎又增加了許多皺紋。

「早上好。」

義男也向他打着招呼。這個時候,胸口就像被在船上釣魚時用的小鉛墜重重的壓住了似的,壓得喘不過氣來。

其實,自從鞠子失蹤的那天夜裡以來,他的心頭就一直像壓了塊巨大的石頭,這塊石頭就一直沉在他的心底,只要稍微動一動都會在內心掀起巨大的波瀾。即使不去觸動它,也能透過黑暗的水面看到它的存在,要把它搬開實在太重了……義男覺得在這個還沒有任何變化的水面之下或許還隱藏着什麼更悲慘的事情,如果把這塊石頭搬開,隱藏着的什麼就會隨着浮現出來,這才是自己不得不面對的。這就是無奈地等待失蹤的家人歸來的家庭過的日子。

因為兩小時前真智子的一通沒頭沒腦的電話,義男心裡還沒有平靜下來,現在又看見了坂木,心裡受到的震動,就像是平靜水面被激起了的波紋。

「坂木是不是也認為在大川公園裡發現的是鞠子吧」義男心裡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