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諜影 - 第3章

約翰·勒卡雷

「你不是在等個男人嗎,利瑪斯先生?」美國人問道。

「是的,等的是個男人。」

利瑪斯把衣領豎起,走進十月的寒風中。他又記起了那群人,在崗亭里時並沒有想起這些令人迷惑的人。每次人群的組成都不同,可表情卻總是一樣。他們就像車禍現場的圍觀者,沒人知道事故起因,也不知道怎樣幫忙。探照燈的光束中,煙霧、灰塵泛起,不斷地劃破黑幕。

利瑪斯走到車邊,對那女人說:「他在哪裡?」

「他們來抓他時,他逃了。騎自行車走的。他們肯定還沒有發現我。」

「他去了哪裡?」

「我們在勃蘭登堡門附近有間房子,下面是個酒吧。他在那裡放了些東西,錢和證件什麼的。我想他會去那裡,然後才過來。」

「今天晚上?」

「他說是今天晚上過來。其他人都被抓了,保羅、維萊克和蘭瑟,還有所羅門。他的處境很危險。」

利瑪斯默默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

「蘭瑟也被抓了?」

「就在昨天晚上。」

一名警察站到利瑪斯身後。

「你不能停在這裡。」他說,「交叉路口不能被阻塞。」

利瑪斯稍稍轉過身。

「滾開。」他叫道。德國警察愣住了,這時那女人開口說:「上車吧,我們停到拐角去。」

他上車坐到她旁邊,她把車慢慢地開到了一條岔路上。

「我不知道你還有車。」他說。

「是我丈夫的車。」她淡淡地答道,「卡爾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有丈夫吧?」利瑪斯沒有說話。「我丈夫和我都在一家光學公司工作。他們讓我們來這邊做生意。卡爾告訴你們的是我結婚前的名字,他並不想讓我和……你們有什麼瓜葛。」

利瑪斯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

「你要有個住的地方。」他說。他說話的聲調很沉悶。「在阿爾布萊特—丟勒大街上有間公寓,靠近美術館,門牌是28A。那裡面什麼都有。他一過來我就打電話給你。」

「我要和你一起在這裡等。」

「我也不在這裡等了。你去公寓吧,我會打電話給你。現在等在這裡沒有意義。」

「可他說要在這裡過關的。」

利瑪斯吃驚地看着她。

「他親口對你說的?」

「是的。他認識這裡的一個民警,是他房東的兒子,這可能會對他有用。這也是他選擇從這個檢查口過來的原因。」

「他告訴你的?」

「他信任我,什麼都告訴了我。」

「天哪。」

他把鑰匙給她,回到了崗亭內,把寒冷拋到了身後。他進去時,裡面的警察正在交頭接耳。見他進來,那個塊頭大點的警察還做作地背過身去。

「對不起,」利瑪斯說,「我不應該對你態度不好。」他打開一隻陳舊的公文包,在裡面摸了一會兒才摸出要找的東西:半瓶威士忌。年長一些的警察點頭接過酒,給幾個杯子裡分別倒了半杯酒,再摻上咖啡。

「那個美國人去哪裡了?」利瑪斯問。

「誰?」

「那個中央情報局的孩子,剛才和我在一起的。」

「睡覺去了。」年長的警察說,他們都笑了起來。

利瑪斯放下杯子問他們:

「需要開槍掩護對面來的人時,你們有什麼規定嗎?我是說那種要逃過來的人。」

「我們只有在對方民警的子彈打到我們這邊時,才能還以火力掩護。」

「也就是說,人沒有過分界線,你們是不能開槍的?」

年長的警察說:「那樣的情況我們不能提供火力掩護,怎麼稱呼您?」

「湯姆斯。」利瑪斯回答說,「我叫湯姆斯。」他們握了握手,同時兩名警察也各自報了姓名。

「我們無法提供火力掩護,是這樣的,上頭說如果我們開槍,會引起戰爭的。」

「他們瞎說。」年輕的警察借着酒勁說了一句,「如果聯軍不在這裡,柏林牆早就沒了。」

「那柏林也就丟了。」年長的警察咕噥道。

「我今晚有個人要從對面過來。」利瑪斯突然說。

「這裡?從這個檢查口過?」

「讓他過來事關重要。蒙特的人正在追捕他。」

「柏林牆還是有地方可以爬過來的。」年輕的警察說。

「那不適合他,他要從對面矇混過關。他有證件,但不知道證件還是不是有效。他會騎自行車過來。」

崗亭里只有一盞燈,是配着綠色燈罩的閱讀燈。可探照燈的亮光,像明亮的月光一樣,灑滿了崗亭裡面。黑暗降臨,四周一片寂靜。他們小聲交談着,像是怕人偷聽似的。利瑪斯走到窗前,等待着。前方的路穿過柏林牆,一道用煤渣磚和鐵絲網構成的牆,醜陋而骯髒。在慘澹的黃色燈光下,它像是集中營的一角。柏林牆的兩邊是還沒有被修復的柏林城,儘管滿目都是戰爭廢墟,卻已被隔成兩半。

那個可恨的女人,卡爾為她還對我撒謊,利瑪斯這樣想着。也不能說他們撒謊,他們是故意隱瞞,全世界的間諜都這樣。你教他們怎樣欺騙、掩飾,他們就反過來騙你。卡爾只提起過她一次,是去年在舒爾茨大街吃飯後說起的。那時候正是卡爾大有斬獲的階段,頭兒想要見見他。頭兒總在成功的時候出現。他們三人,利瑪斯、頭兒和卡爾,一起共進了晚餐。卡爾就喜歡那種事情,他出現的時候打扮得整整齊齊,戴着禮帽,一副很正經的模樣。頭兒和他握手的時間足有五分鐘。頭兒說:「卡爾,見到你真高興,非常非常高興。」利瑪斯站在邊上看着,心裡想:「這樣一來,我們一年又要多付給他幾百塊錢了。」吃完飯後,頭兒又使勁地和卡爾握手,不停地點頭,暗示他必須走了,像是要去繼續他神聖的冒險,然後才上了他那輛有專職司機的車。頭兒一走,卡爾就笑了,利瑪斯和他一起笑了起來。直到他們喝完香檳,他們還在笑話頭兒。後來在卡爾的堅持下,他們去了一家酒吧,艾爾維拉已在那裡等他們,她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金髮女人,非常厲害。

「阿歷克,這是我保密工作做得最好的事情了。」卡爾說。可利瑪斯還是非常生氣,不久他們就吵了起來。

「她到底知道多少?她是什麼人?你是怎麼認識她的?」卡爾生氣地拒絕回答。自那以後,事情開始變得不順。利瑪斯盡力改變工作程序,不時更換接頭地點和接頭暗號。可卡爾對此很反感,他知道利瑪斯那樣做的原因,卻就是不喜歡。

「如果你不信任她,那也為時已晚。」卡爾這樣說。利瑪斯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多說。但那以後,利瑪斯做事非常謹慎了。他很多事情都不再和卡爾說了,更多地運用間諜的敷衍戰術。現在那個女人就在那邊車裡,她什麼都知道,整個間諜網的情況都了解,隱藏地點也清楚,總之沒有她不知道的。利瑪斯為此不止一次發誓再也不相信任何特工人員了。

他走到電話邊,撥打他公寓的電話號碼。那邊的馬莎太太接電話。

「我們在丟勒大街那裡要有客人入住。」利瑪斯說,「一男一女。」

「是夫妻嗎?」馬莎問。

「差不多吧。」利瑪斯說。對方發出刺耳的笑聲。當他掛上電話時,一名警察轉身叫他。

「湯姆斯先生,快看。」利瑪斯走到了觀察窗前。

「一個男的。湯姆斯先生。」年輕的警察低聲說,「騎自行車來的。」利瑪斯拿起瞭望遠鏡。

是卡爾,儘管離得很遠,能肯定是卡爾的身影。他穿了一件舊風衣,推着他的自行車。他成功了,利瑪斯想,他肯定沒問題了。現在他已經通過證件檢查,僅剩下海關檢查。利瑪斯看到卡爾把自行車靠到欄杆上,悠閒地走到海關檢查崗亭邊。不要演得過火,他想。卡爾終於出來了,對崗亭里的人愉快地揮了揮手,紅白相間的欄杆慢慢地被抬了起來。他通過了,正向他們這邊走來,他成功了。當然前面分界線的地方,還站着一名民警。

就在那時,卡爾似乎聽到什麼聲音,感覺到了危險。稍稍回頭看了看,在自行車上弓着腰,開始拼命地蹬了起來。分界線處的那名警衛轉過身來,看着卡爾。突然之間探照燈全亮了起來,白色的燈光異常明亮,跟蹤照着卡爾,就像照着在汽車大燈下逃竄的兔子一樣。警報聲響了起來,時高時低,混雜着各種瘋狂的喊叫。利瑪斯前面的兩名警察單腿着地,敏捷地將他們的自動步槍子彈上膛,透過沙袋掩體的射擊孔開始瞄準。

那個東德衛兵開槍了,很小心地僅把子彈射到自己的邊界內。第一發子彈像是把卡爾向前推了一把,第二發又似乎把他向後拉。驚奇的是他還在向前移動,還騎着自行車從衛兵邊通過。衛兵再次開槍,這時他才倒下,摔在了路上。他們清楚地聽到自行車摔在路上的聲音。利瑪斯祈禱他死了。

2 圓場2

他看着滕珀爾霍夫機場的跑道漸漸下沉。

利瑪斯不是一個沉思型的人,不是那種想得太多太複雜的人。可他知道他的事業完蛋了,從此以後他只有承受這個現實,就像人們必須面對癌症和坐牢一樣。他清楚過去的一切都無法彌補。失敗就像死亡一樣無可迴避,他只有把怨恨放在心裡,堅持度過被冷落的日子。他能撐到現在,和大多數人相比時間不能算短,可最後還是被打敗了。據說狗沒了牙就活不下去,現在利瑪斯的牙齒也被拔光了:是蒙特拔光了他的牙齒。

如果早十年,他還可以另選行當,比如在劍橋圓場的某座大樓里做個文員。那樣的話,利瑪斯可以工作到歲數很大的時候才退休,可利瑪斯根本就不是能那樣生活的人。就像讓一名賽馬選手改行做精算師一樣,讓利瑪斯放棄特工行動而去從事枯燥的政府文案工作,對他來說太為難了。之前他一直長駐柏林,知道人事部門每年年底都要審查他的檔案。說他頑固、任性、藐視規則等。他那時就知道有一天會有麻煩的。情報工作有個準則,那就是結果決定一切,政府也讚許那樣的準則。利瑪斯在蒙特出現之前,也曾成績斐然。

利瑪斯不知道在何時感到了蒙特對他的威脅。

漢斯—迪愛特—蒙特,四十二年前出生於萊比錫。利瑪斯看過他卷宗里的照片,面孔稜角分明,面無表情,有着一頭金髮。利瑪斯知道他是怎樣地爬到了「部門」第二把交椅,並且成為行動部門的實際領導。利瑪斯是從雷邁克和其他叛逃者那裡了解到這些的,雷邁克作為東德黨中央的成員,和蒙特同在保密工作委員會工作。雷邁克對蒙特一直心存畏懼。事實上,雷邁克一暴露,蒙特就殺了他。

蒙特直到1959年還只是「部門」里一個不起眼的角色。他那時以東德鋼鐵業代表團成員為掩護,在倫敦從事間諜活動。他在謀殺了兩名他們自己的雇員後,匆忙地逃回東德得以保命。那以後一年內他音信全無,接着又突然出現在萊比錫的「部門」總部,任行動保障處負責人,負責為特別行動提供經費、設備和人員。那年年底,「部門」內部的權力鬥爭異常激烈,蘇聯聯絡官的人數和影響力被大大削減,幾個老派人物以思想問題被清洗,同時有三個人物登場:費德勒成為反間諜處的首腦,雅恩接替蒙特,蒙特又上了一個台階,任行動部副處長,那年他才四十一歲。他們的工作作風開始有所改變了。利瑪斯損失的第一名特工是個女孩。她只是特工組織中的小人物,起傳遞信息的作用。他們在她離開一家西柏林電影院時,當街用槍打死了她。警察一直沒有抓到兇手,起初利瑪斯還傾向於認為她的被害是個意外,和她特工身份無關。一個月後,德累斯頓的一名鐵路搬運工,也是彼得·吉勒姆組織內一名被廢棄的特工,在一條鐵路線邊被殺死並被肢解。利瑪斯明白那不可能再是意外了。不久,利瑪斯控制的另一個特工小組的兩名成員被逮捕,他們很快都被判處了死刑。事態就那樣無情而折磨人地發展着。

現在他們又殺了卡爾,利瑪斯也就失去了最後一名有價值的特工,他只有空手離開柏林,就像他當初剛來柏林白手起家一樣。蒙特贏了。

利瑪斯個子不高,有着厚密的花白頭髮,身材不錯,像一名游泳運動員。他很強壯,看他那厚實的肩背,結實的脖頸和粗壯的雙手,就知道他很有力氣。他的穿着習慣和他的性格相似,都注重實用性。就算選擇偶爾戴的眼鏡,也都是帶鋼絲邊框的。他的西裝基本上都是化纖材料的,也不配穿西裝背心。他最喜歡穿的還是那種領口有紐扣的美式襯衫,以及橡膠底的山羊皮皮鞋。

他的面孔稜角分明,薄嘴唇邊的入紋透出堅毅,很能吸引人。他的眼睛是棕色的,有人說他有着愛爾蘭人的小眼睛。從外貌上,別人很難對他定位。如果他走進倫敦的高級會所,看門的一定會認為他是會所的成員之一。事實上,在柏林的夜總會裡,他總被安排到最好的位置上。他看上去像個很難惹的人,絕不會充當冤大頭,但也不是那種一本正經的紳士。

飛機上的空姐對他很感興趣,猜他是英國北方人(是在北方待過),有錢(未必)。她估計他的年齡在五十歲(差不多吧)。她還猜他是單身(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實際上,他在很久之前就離了婚,孩子都十幾歲了。城裡有家很奇特的私人銀行會定期給那些孩子付贍養費。

「您還要再來一杯威士忌嗎?」那名空姐問他,「要的話,就要抓緊,我們還有二十分鐘就到倫敦了。」

「不要了。」他沒有看她,而是看着窗外肯特郡的灰綠色田野。

福里到機場接他,開車送他進市區。

「頭兒對卡爾的事情很不開心。」他看了一眼邊上坐着的利瑪斯說。利瑪斯點了點頭。

「是怎麼回事?」福里問。

「他中槍了。蒙特他們幹的。」

「被打死了?」

「我想是吧。被打死了最好。他差一點就過了關。如果他能再沉穩些,對方也許就更難斷定他了。實際上當時他已經通過了檢查,可『部門』的人正好趕到。他們拉響警報,一名民警在他離分界線二十碼的地方開槍擊中他。他在地上掙扎了一會兒就不動了。」

「可憐的傢伙。」

「是啊。」利瑪斯說。

福里不喜歡利瑪斯,這一點就算被利瑪斯知道他也不在乎。福里是那種所謂的俱樂部男人,喜歡扎着顯身份的領帶,很得意自己的運動才能,有大人物的派頭。他從心底里認為利瑪斯不可靠,利瑪斯則覺得他是個蠢貨。

「你現在在哪個部門?」

「人事部。」

「喜歡嗎?」

「棒極了。」

「我會去哪裡?坐冷板凳?」

「還是讓頭兒告訴你吧,夥計。」

「你知道了?」

「當然。」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對不起,夥計。」福里答道。一時間利瑪斯差點發火,可轉念一想,也許福里根本就不知道呢。

「好吧,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我要自己在倫敦找住的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