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3章

約翰·勒卡雷

「可不是,」克拉伯喃喃道,「可不是。」他的聲音氣若遊絲,就像是正在吐出最後一縷縷的生命力。他渾身上下只有頭髮不顯老,在他的小頭上顯得黑而濃密,就像是用酒精施過肥。

「運動會,糟啦!」克拉伯突然停下來喊道,「該死的大帳篷還沒送來!」

「會來的,」萊爾安慰他說,「只是被農民暴動暫時耽擱了吧。」

「該死的德國佬。」克拉伯模糊地說,然後繼續辛苦地把樓梯爬完。

萊爾尾隨他慢慢走過走廊,每經過一扇門都會把它推開,探頭進去,喊一個名字或打一聲招呼,直到走到參贊的辦公室門前才停步。在這裡,他用力敲了敲門,然後推開,探身進去。

「全到齊了,勞利,」他說,「就等你有空。」

「我現在就有空。」

「對了,我的電風扇不會那麼巧是你偷走的吧?它突然不見了。」

「幸好我沒有偷竊癖。」

「路德維希·西布克龍要求四點鐘和你碰面,」萊爾靜靜補充說,「在內政部的辦公室。他不肯說原因。我追問,他顯得不高興。他只是說他想找你討論一下我們的安全部署。」

「我們上星期才討論過這事。他和我上星期四共進晚餐。我不認為我們還需要再做些什麼。這個地方已經布滿警察。我拒絕讓他為我們築一座城堡。」

他的聲音嚴峻而自滿,一種學者的聲音,但又有軍人味道。

萊爾向前踏出一步,走進房間,再轉身把門關上,帶上插銷。

「昨晚的事情進行得如何?」

「差強人意。如果你想知道詳情,可以讀一讀摘要。梅多斯會把它拿給大使。」

「我懷疑西布克龍找你和這事情有關。」

「我沒有義務要向西布克龍報告,也不打算這樣做。我完全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找我,也不知道我們有什麼會好開。你的想像力跑得比我的還快。」

「不錯。我替你接受了邀約。這樣看來比較明智。」

「約了什麼時間?」

「四點。他會派人過來。」

勞利·布拉德菲爾德不以為然地皺起眉頭。

「他是擔心交通堵塞。他想派人幫你開路。」

「我明白了。一下子我還以為他是想幫我們節省開銷。」

他們默默分享了這個笑話。

2

「我可以在話筒里聽到人群的尖叫聲……」

當天的參贊處會議如常在早上10點舉行。會選這個鐘點,是為了讓每個人可以先有時間看看信、瞄兩眼電報和德國報紙,另外大概也是為了讓大家可以從前一晚社交應酬的勞累中恢復過來。這會議就像某種儀式,而萊爾常常把它模擬為不可知論者團體18的晨禱:它鼓舞士氣的作用並不大,下達的指令也不多,但卻會為接下來的一整天定好調,而且會像點名一樣,帶給人團隊意識。過去,星期六一度是個閒散、隨意、半休息狀態的工作日,但那已經成了往事。如今,星期六就像星期一到星期五一樣,處於一般的緊繃狀態,需要服膺平常工作日的紀律。

他們一個一個走入布拉德菲爾德的辦公室,帶頭的是萊爾。習慣於跟每個人打招呼的人就跟每個人打招呼,其他人則默默地在圍成半圓形的椅子上坐下——要麼是大略瀏覽面前五顏六色的電報,要麼是茫然地看着大窗子的外頭。晨霧消散了,黑雲聚集在大使館水泥側翼的上方。在昏暗天色的襯托下,裝在平坦頂樓上的電視天線像是一棵棵超現實主義的樹木。

「我得說,這種天色對運動會可不是個好兆頭。」米基·克拉伯說。但他在參贊處地位不高,沒人有興趣搭理他。

布拉德菲爾德單獨坐在自己的鋼書桌後面,面向着他們,頭低着。他屬於那種用筆閱讀的公務員。他的眼睛隨着鋼筆在一行行字之間快速移動,又會在有需要改正或說明的地方定位。

「有誰可以告訴我,」他問道,沒有抬起頭,「Geltungsbedürfnis這個詞要怎麼譯?」

「虛榮心。」萊爾說,然後看着鋼筆像老鷹撲兔般俯衝,撲殺,再揚起。

「很好的建議。我們可以開始了吧?」

珍妮·帕吉特是信息官,也是在座的惟一女性。她讀報的語氣像是發牢騷,仿佛是要反駁一個流行的觀點。她私底下知道這是女人的宿命:女人傳達的新聞都是不會被採信的。

「除了農民示威以外,勞利,今天主要的新聞是昨天在科隆發生的事故。示威學生在克魯伯公司鋼鐵工人的幫助下,掀翻了美國大使的汽車。」

「應該說美國大使的空汽車。兩者是有差別的。」他在電報的邊上寫了些什麼。坐在門邊的克拉伯以為這是個笑話,緊張地乾笑了幾聲。

「他們又攻擊一個老人家,把他用鎖鏈鎖在火車站廣場的欄杆上。老人的頭被剃光,脖子上掛了一面牌子,上面寫着:『我撕下了遊行活動的海報。』他不被認為受到嚴重傷害。」

「不被認為?」

「不被判定。」

「彼得,你昨晚不是發出了一份電報嗎?我們可以聽聽內容嗎?」「它是分析主要的趨勢的。」

「有哪些趨勢?」

萊爾這方面的能力很強。「不滿學生與卡費爾德的『再造運動』合流迅速。惡性循環持續:不安引發高失業率,高失業率又反過來引發不安。學生領袖哈爾巴哈昨天在科隆與卡費爾德闢室密談了大半天。他們看來想一起搞些事。」

「哈爾巴哈?就是一月在布魯塞爾領導反英示威的那個學生代表?就是用泥巴投擲普賴德19的那個?」

「我已經在電報上說明這一點。」

「珍妮,請繼續。」

「大部分主要報紙都發表了評論。」

「給我們一些例子。」

「《新魯爾日報》和它的姐妹報都強調示威者的年輕,認為不應該把他們歸類為納粹分子或流氓,而應該視之為對波恩政府不抱幻想的年輕人。」

「誰不是這樣?」萊爾喃喃說。

「謝謝你,彼得。」布拉德菲爾德說,但語氣沒有一絲感激的味道,而珍妮·帕吉特則相當沒有必要地臉紅起來。

「《世界報》和《法蘭克福匯報》都拿這件事來跟最近發生在英國的事情比較,特別是倫敦的反越戰遊行和伯明翰的種族暴動。它們認為,兩者都是選民對他們選出的政府感到失望的反映。《法蘭克福匯報》說,如果納稅人認為他們的錢沒有得到明智運用,他們就會覺得票白投了。他們形容目前的局面為『新死水』。」

「哈,又一個新名詞被創造出來了。」

由於全神貫注了太長時間而又對這個話題無比熟悉,萊爾有一點心不在焉。……聯合政府越來越為來自左右兩翼的反民主情緒擔憂……聯合政府應該明白,只有一個真正夠堅強的領導班子,哪怕是要犧牲某些放縱的少數人的意願,才能對歐洲的團結作出貢獻。……德國人必須恢復信心,必須把政治視為思想與行動之間的溶劑……

他納悶,這些德國的政治語言是怎麼回事,因為哪怕是經過翻譯,它們仍然給人一種完全不真實的感覺。形而上的廢話。他在昨晚發出的電報中用過這個詞。哪怕是最使人噁心的事件,等它旅行到波恩這裡的時候,都會原味盡失。他試着想像被哈爾巴哈一群學生揍會是什麼感覺,被掌摑臉頰直到流血會是什麼感覺,被剃光頭、鎖起來和挨踢是什麼滋味……感覺好遙遠。但科隆又是在哪裡呢?十七英里之外?一萬七千英里之外?他應該多抽空到現場看看的,他想。但他又哪來的空?每一個重大政策都是要由他和布拉德菲爾德來草擬的,有那麼多敏感事務要他去照應……

珍妮·帕吉特越讀越起勁。《新蘇黎世人報》對我們在布魯塞爾談判的機會作出了猜測,她說。她認為那是非常重要的,參贊處的每一個人都應該極仔細地讀一讀。萊爾嘆了口氣,心想:布拉德菲爾德怎麼從來都不會叫她閉嘴?

「作者說我們已經絕對沒有談判籌碼了,勞利。一點都沒有。英國在布魯塞爾的處境就如在波恩:既得不到有投票權者的支持,也得不到多少德國國會議員的支持。英國政府把加入歐共體視為治療英國一切疾病的萬靈丹,但諷刺的是,它想要成功加入,卻要得到另一個岌岌可危的政府20的幫助。」

「沒錯。」

「作者又說:更諷刺的是,歐共體已經接近不存在。」

「沒錯。」

「文章的標題是《乞丐歌劇》。文中還指出,卡費爾德已經動搖了德國支持我們加入歐共體的機會。」

「聽起來相當有見地。」

「而卡費爾德所呼籲的波恩—莫斯科貿易軸心——一個把法國人和盎格魯—撒克遜人排除在外的貿易聯盟——在某些圈子裡受到很認真的考慮。」

「我好奇是哪些圈子?」布拉德菲爾德喃喃說,鋼筆再一次落下。「盎格魯—撒克遜人一詞被駁回,」他補充說,「我拒絕讓我的發源地看起來是由戴高樂口授寫下來的。」這是一個丟給高年級學生的笑話線索,也隨即引起一陣有學問的笑聲。

「俄國人怎麼看『波恩—莫斯科軸心』的?」發問的人是傑克遜。他是前殖民地政府官員,喜歡用常識來矯正知性過熱的空氣。「我的意思是,這種事總得你情我願,對不對?有人以聲明的形式把它向俄國人提出過嗎?」

「你去看看我們發出的上一份電報就可以知道。」萊爾說。

他仿佛仍然聽得到窗外傳來的農民汽車喇叭的合奏聲。這就是波恩,他突然想,窗外這條路就是我們的世界。從墨倫到波恩短短五英里的路一共有多少地名?六個?七個?我們就是這個樣子:打一場沒有人想打的詞語戰。反覆提出一些沒有意義的聲明和抗議。不管車型有多新,車流有多快,建築物有多高,這條路都是不變的,而它會通向哪裡也是不相干的。

「長話短說好嗎,米基?」

「我說,上帝,好的。」

克拉伯身體抽搐了一下,像活了過來一樣開始報告一個又長又晦澀的小道消息。消息是他在美國俱樂部從一個《紐約時報》特派員那裡聽來的,而後者是從卡爾·薩布那裡聽來,至於卡爾·薩布的消息來源則是西布克龍辦公室的某個人。據說卡費爾德昨晚確實來過波恩:他昨天在科隆與學生代表會面後,並沒有如大家所以為的回到漢諾威去,為明天的遊行作準備,而是自己開車,繞一條小路來了波恩這裡,參加一個秘密會議。

「據說他和路德維希·西布克龍碰了面,勞利。」克拉伯說,但不管他的聲音本來可以有多少說服力,都被昨晚喝過的無數杯雞尾酒給抵消了。

這個傳聞不知道為什麼讓布拉德菲爾德感到惱怒,他用力向椅背一靠。

「人們老是傳他們見過面。但他們為什麼不能見面?西布克龍是負責公共安全的,而卡費爾德又有一堆敵人。好吧,還是給倫敦發封電報吧,」他不勝厭煩地說,在紙上記下一筆。「告訴他們這個謠言。反正死不了人。」一陣急雨突然拍打在鋼框的窗子上,憤怒的啪嗒啪嗒聲讓每個人嚇了一跳。

「可憐的英聯邦運動會。」克拉伯喃喃地說,但他的關切依舊引不起迴響。

「安靜,」布拉德菲爾德繼續說,「明天漢諾威的示威遊行會在早上10點半開始。選這個時間示威看來有點怪,但據我所知,那裡下午會有足球賽。德國人都是星期天比賽足球。我不認為那會對我們有什麼影響,但大使還是要求所有人員晨禱後留在家裡,除非他們在大使館裡有事情要處理。應西布克龍的要求,星期天一整天都會在大門和後門額外增加警力。而出於他本人的一些特別考慮,今天下午的運動會會有一些便衣警察站崗。」

「便衣警察,」萊爾說,想到一個私人間的笑話,「沒有人比他們更便衣的了。」21

「肅靜。是出於安全上的顧慮。我們剛收到倫敦寄來的通行證,星期一會分發給大家,以後大家要整天佩戴。接下來是火災演習。星期一中午會有一次火災演習。為了給新來的雇員做個榜樣,我建議大家到時都應該參加。英聯邦運動會今天下午會在大使館後花園舉行,我同樣建議大家都應該出席。當然是帶太太一起出席。」他加上一這句,仿佛是為了讓各人的負擔更加重。「米基,幫我看好那個加納人沙爾熱。別讓他接近大使夫人。」

「我可以說句話嗎,勞利?」克拉伯緊張地扭動脖子,上面的血管像是硬化在鬆弛肌膚上的雞爪。「是這樣的,大使夫人會在4點出席頒獎。4點。大家可以在45分就在大帳篷集合好嗎?抱歉,我是說3點45分。」據說克拉伯大戰時曾經是蒙哥馬利的副官之一,但現在卻也只剩下這點了。

「記下來好嗎,珍妮?」

她聳聳肩,好像是表示記下來也是白記,因為沒有人會理會的。

「我可以問一下,誰在用《名人追蹤》嗎?梅多斯認為是我拿去了,老是跟我要,但我發誓我已經幾個月沒碰那東西了。」

「最後一個簽名借走的人是誰?」

「嗯,顯然是我。」

「如果是你,」布拉德菲爾德馬上說,「那理應在你那裡。」

「我不認為在我這裡,這就是重點。我完全樂於代人受過,問題是我想像不出來我要那東西幹嗎。」

「那麼,有誰把它拿走了嗎?」

接下來,克拉伯說的話像是在坦白似的。大家等着。

「我想在彼得以前,我被認為拿過那東西,然後又還回去。梅多斯是這樣認為的。」

依然沒有人幫得上忙。

「是兩個星期前的事,勞利。只可惜我真的沒碰過。梅多斯像發了瘋一樣來找我。我告訴梅多斯,他最好是去問問利奧。是他負責編的。」

他帶着微弱的笑容,一個個打量他的同事,直到窗子前面的空椅子才停住。突然間,所有人都朝同一個方向瞧去,看着那張空椅子。但不是出於驚恐或恍然大悟,而是出於好奇,發現它破天荒第一次是空着的。它上面放着個小小的繡花靠枕。

「他在哪裡?」布拉德菲爾德馬上問。只有他一個沒有順着克拉伯的目光看。「黑廷在哪裡?」

沒人回答。沒有人望向布拉德菲爾德。珍妮·帕吉特臉色漲得紫紫的,低頭瞪着他那雙放在大腿上的男人大手。

「他可能在碼頭給堵住了,我猜。」萊爾說,「天曉得那些農民在河的那頭幹些什麼。」

「誰幫幫忙,行嗎?」布拉德菲爾德說,用的是最不在乎的語氣。「打電話到他家或之類的,可以嗎?」

在場沒有人把這個指示視為是給自己的。他們亂糟糟地離開,既不朝布拉德菲爾德看,也不望向彼此或珍妮·帕吉特——她的窘迫看來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最後一項比賽結束了。強風鞭笞着空地,以豆大的雨滴衝擊鼓翅欲飛的帆布。濕漉漉的索具吱嘎呻吟。在大帳篷里,比賽得勝的小孩——大部分是有色人種——集合在旗杆下面。英聯邦各成員國的小國旗在旗杆上隨風亂舞,它們因為存放日久而皺巴巴的,數目也比從前少了。在它們下面,克拉伯在密碼員科克的協助下,集合比賽獲勝的小孩,以便頒獎。

「姆布圖,姆布圖·阿利斯塔爾,」科克低聲說,「他不曉得跑哪裡去了。」

克拉伯把麥克風舉到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