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小鎮 - 第2章

約翰·勒卡雷

原來,方才來了一輛豪華轎車,是一輛「歐寶·創紀錄」,開車的是個臉色蒼白的男人,五官隱藏在煙色玻璃後面。它的後車門打開又關上。接着車子沉重地加速,毫不理會一聲尖銳的吶喊——一聲充滿憤怒和指控的叫喊。那也是一聲完全不知所措和滿懷怨恨的嘶叫,像是什麼力量把它從發聲者的胸膛里硬抽出來,陡地響徹整條空蕩的馬路,又陡地熄滅。那警察疾奔過來,打開手電筒。在光束的照耀下,那小個子男人沒有動一下;他只是死盯住遠去的豪華轎車。車子在圓石馬路上疾馳,偶然在濕滑的電車軌上打滑一兩下,無視紅綠燈的存在,最後消失在往西通向華燈點點的山丘的方向。

「你是什麼人?」

手電筒光束照在英國粗花呢大衣上,而對個子這么小的人來說,這件大衣未免太毛茸茸了一點。他做工精細的鞋子上沾着泥巴,暗沉的眼睛毫不閃爍。

「你是什麼人?」警察重複問了一遍。教堂鐘聲此時已是無處不在,而它們的回聲倔強地持續着。

一隻小手伸進大衣的衣縫裡,掏出來一個皮夾子。警察朝氣蓬勃地接過皮夾子,單手解它的扣子,左手則勉為其難地同時應付手電筒和他不熟練地握着的黑色手槍。

「怎麼回事?」他把皮夾子歸還的時候問道,「你剛才為什麼大聲叫喊?」

小個子男人沒有回答。他在人行道上走了幾步。

「你以前沒有見過他?」他問,眼睛仍然望着車子開走的方向。「你不知道他是誰?」他的話音輕細,仿佛生怕吵到在樓上睡覺的小孩。一種脆弱的聲音,對寂靜充滿敬意。

「不知道。」

線條緊繃的臉龐鬆弛了下來,做出一個有安撫作用的笑容。「不好意思。我擺了個烏龍。我還以為我認識他。」他的腔調既不完全是英國腔,也不完全是德國腔,而是介乎兩者之間,位於一片自行選定的三不管地帶。感覺上,為了聽者的方便,他是可以把腔調朝兩個方向加以調整的。

「是天氣搞的鬼,」小個子男人說,「天氣突然冷下來讓人容易認錯人。」他邊說話邊打開一盒荷蘭小雪茄,遞了一根給那警察。警察沒有接受,他徑自給自己點燃一根。

「暴動,旗幟、標語——」警察慢慢回答說,「這些東西搞得我們整天神經兮兮。這個星期是漢諾威,上個星期是法蘭克福。他們搞得天下大亂。」他是個年輕人,對自己的職守盡心盡力。「應該禁止他們搞下去的,」他說,用的是一句流行語句,「跟共產黨沒兩樣。」

他對小個子男人行了個微微的敬禮;對方再次微笑,這次是一個持續一陣子和帶情感的微笑,傳達出依賴感,暗示着友誼。這微笑不情願地慢慢縮小、消失。那警察站在原地,諦聽漸漸遠去的腳步聲。聲音一下子停下來,然後再次響起,變得更快,而且變得——只是他的錯覺嗎?——更有決心。那警察沉思默想了半晌。

「在波恩這裡,」他在心裡嘆了口氣,回想起剛才那個陌生人渾若沒有重量的腳步聲,「就連蒼蠅也是有來頭的。」

拿出筆記本,他仔細記下時間地點和發生過的事。他不是個腦筋轉得快的人,但工作態度卻一絲不苟得讓人沒話說。他又把車牌號碼記下,這個號碼不知道為什麼讓他過目不忘。突然間他愣住了,瞪着他剛剛寫下的東西看:那個名字和車牌號碼。他又回憶起那個壯胖男人和他行軍般的大步伐,心臟開始跳得飛快。他記起了在育樂室公告欄讀過的那份秘密指示,還有那張年代久遠的模糊照片。手上仍然拿着筆記本,他以腳上靴子容許的最快速度向電話亭奔去。

在去那兒的路上

有個德國小鎮

那兒住着個鞋匠

他的名字叫舒曼

我是一個音樂家

我在為國家

我有一個大低音鼓

你瞧我就這樣打!

德國占領區的英國軍隊進餐時唱的祝酒歌,以淫穢的調子模擬舒伯特的《軍隊進行曲》。

1 梅多斯先生與科克先生

「為什麼你不下車走路?我像你這般年紀就會下車走。會比坐這輛破銅爛鐵快。」

「我沒事。」科克回答說。他是密碼員,患有白化病,此時正憂心地看着坐他旁邊駕駛座的老頭子。「我們大可以慢慢趕路。」他以最安撫情緒的語調補充一句。科克是倫敦東區人,聰明得像鬼,而梅多斯憂心忡忡的樣子讓他擔心。「凡事順其自然就好,對不對,阿瑟?」

「我恨不得把這些渾球全扔到萊茵河裡。」

「你知道你不會的。」

當時是星期六早上九點。從弗里斯多夫到英國大使館的路擠滿抗議的車輛,人行道上擺滿運動領袖的照片,橫幅像廣告標語一樣橫越馬路。「西方欺騙了我們,德國人向東方示好沒什麼好愧疚的。」「現在就把可口可樂文化終結掉!」在長長車陣的中央坐着科克和梅多斯,他們的車子安安靜靜的,但四周的汽車喇叭卻此起彼落,像個不停歇的音樂會。有時,汽車喇叭聲會像波浪一樣,從車陣的前頭卷向後頭,再從後頭慢慢卷回前頭,就像是從你頭頂掠過的飛機聲;有時喇叭聲會齊聲響起,一長聲,一短聲,再一長聲,代表的是K字,也就是他們領袖卡費爾德的姓氏首寫字母;有時則猶如一首即興交響曲,任由各人自由發揮。

「他們到底想搞什麼?那樣子尖叫,頭髮長成那個樣子。他們中間有一半人需要扔回學校讀書。」

「他們都是些農民,」科克說,「我告訴過你的。他們要到德國國會外頭抗議。」

「農民?這些人?我敢說他們有一半人只要弄濕了腳就會難過得要死。都是小孩。看看那邊。噁心!只有噁心可以形容。」

在他們右邊是一輛紅色金龜車,坐着三個學生,二男一女。開車的穿着皮夾克,留一頭很長的長髮。他全神貫注地凝視着擋風玻璃外面,一隻手放在方向盤中央,等待按喇叭的訊號傳來。他的兩個同伴則扭在一起熱吻。

「他們是配角,」科克說,「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場嬉戲。你知道這些學生的口號是什麼嗎?『只有為自由而戰,自由才是真的。』但這跟我們英國那邊的情況差不多,對不對?知道他們昨晚在格羅夫納廣場10幹了些什麼嗎?」科克問,再一次想轉移梅多斯的心思。「如果這就是教育的結果,我寧願當文盲。」

但梅多斯並沒有因此分心,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應該讓他們去當兵的,」他瞪着那輛金龜車說,「可以讓他們恢復正常。」

「他們當過了。這裡二十歲上下就要去當兵。」意識到梅多斯願意放輕鬆一點,科克決定選擇一個最有可能讓他振奮精神的話題。「邁拉的生日派對熱鬧嗎?很成功,對不對?我敢打賭她一定很開心。」

但出於某些理由,這個問題反而讓梅多斯更加愁容不展。至此,科克認定,不說話是更明智之舉。他試過每一種話題,但一概無效。梅多斯是一個正派的、生活得一絲不苟、已經絕種的人,值得任何人花時間去關心,但就連科克那種子女侍奉父母般的耐心也是有極限的。他試談過梅多斯為退休生活而買的新車——一輛免稅打九折的路虎。科克讚美它的外形、它的舒適、它的裝備:讚美得口水都幹了,但得到的惟一響應只是咕噥一聲。他試談過「放逐者汽車俱樂部」(梅多斯是它的熱心會員),試談過「英聯邦兒童運動會」(當天下午會在大使館花園舉行)。現在,他甚至把昨晚的盛大派對拿來當話題——他們夫妻並沒有參加派對,因為珍妮特快要生了。科克本來以為,邁拉的派對一定會是梅多斯感興趣的,沒想到還是碰了釘子。他的法寶用盡了。一定是缺乏假期的關係,科克心想,缺乏一些陽光普照的長假,讓梅多斯可以遠離卡費爾德和布魯塞爾的談判11,以及遠離他女兒邁拉,他才會陷入低潮。

「對了,」科克再試投一球,「『荷蘭殼牌』又漲了。」

「而『蓋斯特·金』12則連跌了三天。」

當初投資時,科克決定要買非英國的股票,但梅多斯卻寧可付出愛國的代價。

「布魯塞爾談判結束之後會再漲回來的,你不用擔心。」

「開什麼玩笑?那談判現在跟停擺沒兩樣。我也許不如你聰明,但卻是讀得懂報紙的。」

科克其實比誰都知道,除投資失利外,還有各種各樣讓梅多斯憂愁的理由。梅多斯先前在華沙一干就是四年,而且幾乎沒有休假就被直接調來這裡,單這一點就足以讓任何人抓狂。而現在,他又將在秋天退休。科克感覺得到,隨着退休日一天天逼近,梅多斯的心情只有更糟而不是更好。更不用提的是他有一個需要他整天懸着一顆心的女兒:沒錯,邁拉正在邁向康復,但如果人們有關她的傳言有一半可信的話,那她要走的路還很長。

檔案庫的工作也把梅多斯壓得喘不過氣,特別是在這個熱騰騰得無以復加的非常時期。就連只需要窩在密碼室里的科克也可以感受到一點壓力:額外的乘車時間,額外的加班時間,而珍妮特又臨盆在即。壓力來自四面八方,讓人很難開朗得起來。你永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前一分鐘你會被要求發出一份關於不來梅暴動或明天漢諾威示威的實時報告,下一分鐘又會收到一份有關淘金熱或布魯塞爾談判的電報,或是一份要求在法蘭克福或蘇黎世加碼數百萬英鎊的指令。而如果說密碼室的工作很累的話,那負責檔案的工作就更累了:你得鑽進一堆紙堆里,把要用的檔案調出來,或是給新進的檔案編號,放到適當位置備用……想到這個,科克出於某些理由突然想起,他應該打個電話給自己的會計師。要是「克魯伯」13的工會繼續這樣搞下去的話,他說不定應該進點瑞典鋼鐵的股票,擺個幾天,好讓小寶寶的銀行戶頭可以充實點……

「啊哈,」科克眼睛一亮,「有打架可看了。」

兩個警察走下人行道,走向一個開奔馳車的農民。先前,那農民搖下車窗,向兩個警察咆哮;而現在,他更是打開車門,再次向他們咆哮。眼見好戲上場,然而,很突然地,兩個警察掉頭走了。科克失望地打了個哈欠。

他懷着緬懷的心情回憶起,從前,恐慌都是每隔一段時間才會出現一次。要麼是柏林走廊出現叫囂,要麼是俄國直升機在邊界挑釁,要麼是四強督導委員會在華盛頓發生爭執。不然就是有火要滅:擺平某個德國在莫斯科提出的可疑外交提案,或是掩飾一次對羅德西亞禁運的破壞,或是隱瞞一場在明登發生的萊茵軍14暴動。僅止於此。這些時候,你只要按部就班把工作做好,回家時就是自由人一個。就這麼多。這就是人生。這就是波恩。不管你是像萊爾那樣的外交人員,還是只需要坐在辦公室裡面的非外交人員,生活都是一樣的:偶爾碰到一點點激烈場面,然後玩一點點股票,然後復歸於無聊,等待下一個調派。

直到卡費爾德出現才改變了這一切。科克鬱鬱不樂地打量那些示威海報。九個月前。科克還記得,從九個月前開始,梅多斯一再匆匆從檔案庫的連接門走進密碼室,帶來各種消息:基爾發生示威、卡費爾德被提名為領導人、學生靜坐抗議和各種他們後來慢慢會習慣的零星暴力。這次倒霉的是誰?一些反示威的社會主義分子。一個被打死,一個被扔石頭……在那時候,聽到這個都會讓他們吃一驚。老天,他想,當時我們好嫩。感覺上那就像是十年前。但科克卻幾乎可以把這九個月來每一小時發生的事給娓娓道來。

大使館醫生就是在基爾發生示威那天早上宣布珍妮特懷孕的消息的。自那天起,就再沒有事情對科克來說是一樣的。

汽車喇叭再次狂野地響起;車龍開始移動,又陡地停下來,形成一片輪胎與地面摩擦的尖銳刺耳聲。

「那些檔案找回來了嗎?」科克探問道,心裡開始有點明白梅多斯可能為什麼事憂心。

「沒有。」

「那輛手推車現身了嗎?」

「沒有,那手推車還沒有現身。」

「別在意了,阿瑟,沒必要為這種事心煩。這裡又不是華沙。你現在是在波恩。聽着,你知道單單過去六星期,大使館的食堂就搞丟了多少杯子?我不是說打破的,是說不見了的。你猜?二十四個。」

梅多斯毫不動容。

「誰又會想去偷杯子?沒有人。人們都是粗心大意的。你要知道,現在是危機時期,人人都一堆事,變得心不在焉。這樣的事發生在大使館每一個角落。檔案的情形也是一樣。」

「但杯子不涉及秘密,這是差別所在。」

「用來推檔案的手推車也不涉及秘密,」科克語帶懇求地說,「還有本來放在會議室而不見了的電暖爐也不涉及秘密——管理組的人為這件事氣瘋了。打字組那部不見了的長滑架打字機也不涉及秘密。聽着,沒人可以怪你的,阿瑟,你有那麼多的事要做。你知道外交人員起草電報的時候都是什麼樣子的嗎?看看萊爾,看看加韋斯頓,他們都是夢遊者。我不是說他們不是天才,但他們有一半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們的頭是被雲遮住的。別人不能因為一些檔案不見了就怪罪你的。」

「我會被怪罪的。我是負責的人。」

「好吧,你愛折磨自己就請便。」科克最後的耐心消失了,「要說有責任也是布拉德菲爾德的責任,不是你的。他是參贊處的頭頭;他要為安全事務負責。」

說完這番拉倒的評論,科克再一次打量四周不怡人的景物。他斷定,在不止一個意義上,卡費爾德要為很多事情負責任。

科克面前的景色對不管有什麼心事的人都不會是怡人的。天氣很糟。一層萊茵區15薄霧像呵在鏡面上的霧氣一樣,籠罩着官僚波恩整個已開發的曠野。一棟棟尚未完工的巨大建築佇立在未耕種的田野上,顯得陰陰鬱郁。前頭不遠處就是英國大使館,它坐落在一片褐色的歐石南地面上,燈火通明,宛如蒼茫暮色中的臨時戰地醫院。大鐵柵門處,英國國旗神秘地半降着,在三五個德國警察頭上垂頭喪氣。

選擇波恩作為柏林的候選城市這個決定,本身就是怪異的事,而現在更是成為亂事一樁。大概只有德國人才會把自己的首都擺在使領館的大門口。為了容納大批外交官、政治家和政府雇員的遷入(也是為了把他們保持在一個距離之外),波恩人在城牆的外面建起一整個市郊區。現在壅塞的車流想要通過的,正是這個市郊區的南端。這個市郊區是一個由庸俗高樓和低矮的臨時營房構成的雜燴,沿着一條快速路兩旁向南延伸,幾乎可以通到巴德戈德斯堡那些怡人的礦泉療養地——巴德戈德斯堡過去的主要產業是瓶裝礦泉水,而今則變成是外交。沒錯,一些政府部門是獲准進駐波恩市區;沒錯,一些大使館是落腳在巴德戈德斯堡。儘管如此,聯邦政府本身和90%以上的使節團——更不用說各種遊說團體、報社、政黨、難民組織、德國高官的官邸和無形政府的大本營——都是分布在這條介於科隆主教前駐地與一處萊茵區礦泉區16的維多利亞式別墅間的動脈公路兩邊。

在這個不自然的首都鄉村里,在這個島國里——它因為缺乏政治向心力和社會腹地,以至於永遠處於一種過渡狀態——英國大使館是它不可分的一部分。你只要想像一座乏善可陳、隨意延伸的工廠廠房,在它背後漆上一個萊茵河的陰鬱天空,加上一點點(只是一點點)納粹建築的味道,再在它後頭的空地上放上兩根供低下階層踢球用的褪色球門柱,那你對英國大使館的模樣就會得出個八九不離十的想像。它以一隻延伸的肢體抱住過去,用另一隻安撫現在,用第三隻在萊茵河的濕土裡焦慮地探索,看看裡面埋着什麼可為未來所用的東西。因為是築成於占領政策匆匆收攤之時,英國大使館的樣式精確捕捉住英國人的矛盾心緒:它以一張石頭臉面對着前敵人,以一個灰色微笑向今日的盟友示好。隨着車子開進大使館的鐵柵門,我們看得見,在科克左手邊的是紅十字會的總部,在他右邊是一家奔馳汽車工廠。在他後面,隔着馬路,是社會民主黨的黨部和一個可口可樂的倉庫。英國大使館與這些不相稱的鄰居相隔着一片長條形的荒地:隨處都是裸露的紅褐色土壤,平坦地向着遠處的萊茵河延伸。這片荒地被認為是波恩的城市綠化帶,是當初城市規劃者引以為傲的設計。

大概,總有一天他們會搬到柏林去的。這個可能性甚至在波恩這裡也偶爾會被談及。大概,總有一天,整座灰色的山脈會垮下來,沿着公路一直滑到人去樓空的國會大樓外面的停車場。但在這一天來到以前,這些混凝土的帳篷將會繼續留着,小心翼翼地暫時抗拒夢想,小心翼翼地永遠抗拒現實。它們會留着,繁殖,生長,因為在波恩這裡,進步被移動所取代,而大凡不會生長的東西就會死亡。

把車停好在食堂邊他慣停的位置後,梅多斯例行地繞車子走一圈,拉拉門把是否都已上鎖,檢查車身是否有被砂石打到的刮痕。他打前院走向前門廊時仍然滿腹心事。心裡仍然不快的科克遠遠地走在後面,以至於他到達大門的時候,梅多斯與兩個警衛已經交談了一陣子。

「那你又是誰?」那個中士問道。

「檔案庫的梅多斯。他是為我工作的。」梅多斯想要瞄一瞄中士手上的出入名冊,但中士卻把本子靠到身體上。「他昨天請病假了,所以我想看看他好了沒有。」

「那他又怎麼會在一樓工作?」

「他在一樓有個房間。他有兩件工作。兩種不同的職務。一種跟我做,一種在一樓做。」

「沒有。」那中士說,又看了出入冊一眼。一群女打字員輕快地走上他們背後的台階——她們的裙子短得逼近大使夫人所容許的極限。

梅多斯猶豫了一下,仍然不願相信警衛的話。「那你是說他沒來上班?」語氣像是渴望對方否定他的說法。

「我就是這個意思。他沒有來。他不在這裡,可以了嗎?」

梅多斯和科克尾隨那些女子走入大堂。走到地下室入口柵欄旁邊的時候,科克拉住梅多斯的手臂,把他拉到一個暗處。

「怎麼回事,阿瑟?你擔心的是什麼事?不只是那些搞丟的檔案對不對?什麼事讓你慌裡慌張?」

「我沒有慌裡慌張。」

「那利奧生病又是怎麼一回事?他這輩子從來沒有生過一天病。」

梅多斯沒有回答。

「利奧是怎麼回事?」科克心中升起極大的疑問。

「沒事。」

「那你為什麼會問起他?你不可能是把他也搞丟吧!他們二十年來就一直想把他弄掉。」

科克感受得到梅多斯的內心掙扎:他已經非常接近吐實的邊緣,卻又硬生生把話吞回去。

「你不必為利奧負責的。沒有人有必要。你不可能當每個人的爸爸,阿瑟。他大概是把一些汽油券拿去兜售17了。」

科克話差一點還沒講完,梅多斯就霍地轉身,怒容滿面地瞪着他。「你說的是什麼話?你憑什麼這樣說!利奧不是這樣的人。『把一些汽油券拿去兜售』,你憑什麼這樣說?就憑他只是個……臨時雇員?」

科克尾隨梅多斯走上通向二樓的樓梯,但保持在一個安全距離之外。他心裡想的事情寫在臉上:如果這就是年紀帶給人的影響,那六十歲退休就絕不嫌早。至於他自己,退休後希望可以住在一個希臘島嶼上。克里特島,他想,不然就是斯派采島。如果股票都聽話,一到四十我就拍拍屁股走人。唔,頂多不超過四十五。

檔案庫在走廊里和密碼室只有一步之隔,再走一步,就是彼得·萊爾那個明亮的小辦公室。參贊處是個不折不扣的政治單位,而它年輕一輩的人員都是精英。這裡要比任何地方更能讓出色的英國外交官實現夢想,而又沒有人比萊爾更接近這個夢想。他優雅,修長,說得上漂亮,雖然已經四十出頭,看起來年輕依舊。他的儀態舉止無精打採得近乎昏睡,但他這種無精打采是偽裝的。萊爾家族的人丁數被兩次世界大戰嚴重削減,然後又受接二連三的小災難打擊。他一個哥哥死於車禍,一個叔叔自殺,一個弟弟在彭贊斯度假時溺水身亡。因此,萊爾一點一點培養出倖存者會有的精力和責任感。他的儀態舉止暗示着,他本來是寧願不當外交官的,但因為別無選擇,只好繼承衣缽。

當梅多斯和科克走入各自的地盤時,萊爾正在收拾他辦公桌上七零八落的藍色草稿紙。把它們大概理出個秩序後,他就扣上背心扣子,伸了個懶腰,眷戀地看了溫德米爾湖的照片一眼——它滿足地蕩漾在樓梯間的牆壁上,像是歡迎新一天的來臨。萊爾走到長窗子前面徘徊了一下,睇視着一節節黑色的奔馳車示威車龍和由閃着藍色警示燈的警車構成的一個個小島。

「這些人對鋼可真是熱情十足。」他對米基·克拉伯說。克拉伯是個邋裡邋遢的人,眼像兩條裂縫,每天都會被宿醉折騰。他正在慢慢爬上樓梯,一隻手緊緊扶住欄杆扶手,薄薄的肩膀聳起。「我先前忘了。我記得血,卻忘了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