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口譯員 - 第3章

約翰·勒卡雷



在藍色夜明燈的指引下,我沿着似乎沒有盡頭的走廊往前走。一些奇特的路標已經告訴我要走哪條路了。一些病床被屏風隔開,以示為重症病床,我們要去的就是這樣的病床。我蹲伏在床的一邊,另一邊就是一位身份較高的護士,中間只隔着那個垂死病人的雙膝。據我推斷,這個護士是中非黑人後裔,其學識與責任心都超過多數醫生,但她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可不是這些,而是她走進病房時步履輕快、俊氣逼人的樣子。她左胸上佩着一個名牌,寫着「漢娜」,但那不太可能是她的名字。她脖子上掛着一個金質十字架,扣着扣子的藍白色制服緊裹着修長苗條的身軀。當她站起來在病房裡走動時,就好像舞蹈家那樣輕盈。她的頭髮整齊地梳編起來,從額頭一路往後壓,與頭後面的頭髮渾然一體。不過出於實際需要,她的頭髮已經剪短了。

我和漢娜兩人一直長時間地注意對方,部分原因可能在於我得等她說話,而她得等我翻譯。她連珠炮似地問病人問題,我感覺她的問題簡潔、準確、體貼,而我則適時地將其翻譯成金亞旺達語,然後兩人就等那個可憐的傢伙回答,有時候我感覺到得連續等好幾分鐘。他用童年在非洲時說話的那種口音咕噥着回答,決意把童年作為人生的最後回憶。

漢娜在另一名護士格蕾絲協助下為病人做了其他一些仁義之舉。我從口音聽出格蕾絲是牙買加人,她也是個好女人。格蕾絲站在病人頭旁邊,幫他擦掉嘔吐物,檢查輸液情況,或處理其他更難做的事。從她與漢娜之間的互動與神情來看,她是漢娜的好友。但我這裡要記下的不是這些事。

你得知道,我討厭醫院,真的討厭。由於宗教信仰的緣故,我對保健這個行業很感冒。血液,針,便盆,裝有剪刀的擔架車,外科手術散發出的味道,病人,死狗以及路邊被碾死的獾,我不得不面對這些,而且現在已經感到躁動不安。任何正常人如果在衛生狀況很差的非洲山區診所里先後被切除扁桃腺、闌尾與包皮,也都會有此感覺。

此前我見過漢娜一次。但我現在意識到,在過去的三周時間裡,不知不覺間她就已經印在我心頭,她可不只是在這個不幸之處的白衣天使主管。我跟她聊過,但她已經不記得了。我第一次來這裡時,我請她在我的完工證明上簽字,以證明我已履約完工,效果讓她滿意。她笑了笑,頭歪到一邊,像是在想她是否真的可以確認自己很滿意,然後很隨意地從耳根後抽出一根白板筆簽了名。就她自己而言,她那種姿勢無疑是天真活潑的表現,但卻打動了我。在我過於豐富的想像中,這是寬衣解帶的前奏。

但今晚我卻沒有這種不合宜的非分之想。整個晚上我們都坐在那個垂死病人的床邊,一直工作。漢娜這個保健專家緊咬牙根,排除工作以外的任何東西干擾情緒。午餐之前我就至少三次看見她這樣子,於是我也模仿起她來。

「請你問一下他的姓名。」她用帶着法國腔的英語命令道。

那個病人想了好久才告訴我們,他叫讓-皮埃爾。帶着窮途末路時僅剩的那種凶暴,他還補充道,他是圖西族人,他對此很自豪。對於這條沒有必要的信息,我和漢娜默契地一致同意加以忽略。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讓-皮埃爾長着一幅典型的圖西族容貌:他頰骨高聳,下巴突出,後腦勺特長,恰恰就像一般非洲人的想像中圖西族人的模樣,儘管許多圖西人並不長成這個樣子。

「讓-皮埃爾?那你姓什麼?」漢娜的問題總是十分精準,我譯了她的話。

是讓-皮埃爾沒聽見我說的話還是他不喜歡有姓?在等他回答時,我和漢娜第一次長時間地對視着。之所以說「長時間」是因為如果你只是察看一下你的服務對象是否在聽你說,那麼看的時間沒必要那麼長,而且其間我們都沒有說話,讓-皮埃爾也沒有。

「請你問一下他住在哪裡。」漢娜說道。跟我一樣,她也不引人注意地清了清嗓子,就好像喉嚨被堵住了似的。令我既驚又喜的是,她這一次好像把我當做她的東非斯瓦西里老鄉,用的是斯瓦希里語。而且她似乎還嫌不夠過癮,居然用起了東剛果婦女特有的口音。

但我到這裡是來翻譯的。既然漢娜已經問了病人另一個問題,我就必須翻譯。我把她的問題從斯瓦希里語譯成金亞旺達語,又把讓-皮埃爾的回答從金亞旺達語譯成斯瓦希里語。這次我複製了——如果說「模仿」還不夠準確的話——她那讓我感到很熟悉的甜美口音。

「我住在希思公園,」我對漢娜說道,重複着讓-皮埃爾的回答,就好像這些話就是我們自己說的一樣,「住在灌木林下。那就是我要回去的地方,只要我離開了這個」——我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下去——「地方。」為禮貌起見,我把他用來形容醫院的那個別稱略去不譯。「漢娜,」我繼續說道,但可能是為了稍微緩和一下壓抑的氣氛,這回我講的是英語,「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訴我,你是誰?你是哪裡人?」

她毫不猶豫地就告訴我她的國籍。「我來自剛果北基伍省戈馬市,我是南德部落的一員。」她低聲咕噥着,「而這個可憐的盧旺達人就是我們的敵人。」

我要真真切切地告訴你,她的呼吸急促了起來,雙眼圓睜,神情焦急,想讓我理解她。她立刻向我講述了她印象中所熱愛的剛果:親朋好友的死屍一片狼藉,田地荒蕪,家畜死亡,城鎮焚毀一空,這就是她的家園。盧旺達人蜂擁着衝過邊界,把東剛果變為他們的內戰戰場,給這片因為被國際社會忽視而早已死氣沉沉的土地又帶來了難言的恐怖。

一開始,這些侵略者只想追殺那些在一百天之內就屠殺了他們一百萬同胞的種族滅絕者。但最初的全力追殺很快就變成為爭奪基伍礦產資源的大混戰,結果是處在無政府狀態中的剛果幾乎完全崩潰。而這也正是我極力要向佩內洛普解釋清楚的。她是一名盡職盡責的英國公司新聞記者,一有消息就喜歡讓大家分享。親愛的,我說道,聽我說,我知道你很忙。我知道你那份報紙堅持以家庭為導向。但是,我請你,我拜託你,就這一次,請你刊登一些東西,任何東西都行,告訴全世界東剛果發生了什麼事情。人們把這稱為非洲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但你卻沒當回事。我向你保證,這不是一場彈雨呼嘯的戰爭。不是子彈、砍刀和手榴彈在殺人,是霍亂、痢疾以及由來已久的大饑荒在殺人,而且大部分死者還不足五歲。就在我們說話時,他們每個月仍然要死上數以千計的人。所以報紙上什麼地方一定有報道,肯定有。你看,這裡就有。第29版,在縱橫字謎遊戲後面。

我是從哪裡了解到這些讓人鬱悶的消息的呢?凌晨時分我躺在床上等佩內洛普回家。她半夜加班,我就收聽BBC的「全球廣播」節目及一些遠在非洲的廣播電台的節目。她帶着提供消息的人出去吃飯時,我獨自一人坐在網吧里。我偷偷地購買非洲雜誌。她參加周末進修課程,學習她認為必須進修的一切科目,而我卻身穿笨重的風雪短大衣,頭戴羊毛絨球帽,站在戶外集會人群的後面。

格蕾絲要換班了,無精打采,強忍着不打哈欠。她對非洲的事情一無所知,也沒理由知道。她不做字謎遊戲,她也不知道我和漢娜正在參加一項象徵人類和解的行動。我們面前躺着一個自稱「讓-皮埃爾」的垂死的盧旺達人,床邊坐着一個名叫「漢娜」的年輕剛果婦女。漢娜自小被教育要把讓-皮埃爾及其族人視作造成她祖國苦難的惟一罪魁禍首。但她不理會讓-皮埃爾了嗎?她是另叫了一個同事照顧他還是交給正打着哈欠的格蕾絲呢?不,她沒有。她握着他的手,稱他是「可憐的盧旺達人」。

「請你問他過去住在哪裡,薩爾沃。」漢娜用她那口法國腔英語一本正經地命令道。

又是等待。我是說我和漢娜兩人心有靈犀地盯着對方,有點兒慌亂,有點兒難以置信,就像有兩個人在分享沒有「天眼」的人所看不見的「天啟」。但格蕾絲卻看見了。她全神貫注地關注着我倆的關係進展情況。

「讓-皮埃爾,你到漢普斯德特希思公園之前住在哪裡?」我問道,聲音如漢娜一樣,一絲情感也未流露。

在坐牢。

坐牢之前呢?

雖然他老半天沒吭聲,但最終還是給了個地址以及一個倫敦地區的電話號碼。我把他的話翻譯給漢娜聽,而她又一次從耳後摸出那根白板筆,將其記錄到筆記本上。她撕下一頁紙,遞給格蕾絲,而格蕾絲便悄悄地離開病房去打電話。她走得不怎麼樂意,因為她不想錯過好戲。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們的病人讓-皮埃爾就像是從噩夢中醒來一般,筆直地坐了起來,身上還插着一堆輸液管,用金亞旺達語粗野地說我他媽的出了什麼事,以及為什麼他沒同意警察就把他拉到這兒。讓-皮埃爾說這些話時漢娜正用英語叫我把她要問的話「精確」地翻譯給他聽。激動之下,她的話音低了。她說,薩爾沃,不管你個人出於對病人的關心想為他多做多少事情,但你翻譯時請一定要做到不增不減——到目前為止,「病人」對我們二人來說都是最為重要的一個概念。我用同樣低的聲音向她保證,不管她說的話是多麼地讓我痛苦,我都不會加以修飾美化。

「我們已經去叫住院醫師了,他會儘快趕過來。」漢娜講得很從容,中間也會停頓一下,好讓我有時間翻譯,但她停頓的方式比我以前的許多顧客要聰明得多。「我不得不通知你,讓-皮埃爾,你患上了急性血液病。而據我判斷,你被送來診治時已經太晚了。對此我很遺憾,但你得面對現實。」

然而她說話時眼中有真心的希望,一種對於人生可以救贖的清晰而喜悅的確信。如果漢娜可以這麼直截了當地透露壞消息,那麼她一定知道讓-皮埃爾能夠面對,而我也應該就這麼譯。我儘可能恰當地把她的話翻譯給讓-皮埃爾。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用語精確」只是外人的錯覺,因為跟可憐的讓-皮埃爾同樣地位的盧旺達人很少會有人了解急性血液病之類。之後,漢娜讓他重複一下她剛才的話——當然是由我翻譯——以確認他已知情。我知道他們倆都清楚了,沒什麼好再費口舌了。

讓-皮埃爾粗聲粗氣地重複了漢娜的話,我又將他的話翻譯給漢娜聽。之後漢娜又問我,讓-皮埃爾在等親人到來之前有什麼願望沒有。我們都知道,這樣說的意思就是要告訴他,他很可能在他親人到來之前就會死去。她問他為什麼在希思公園露宿,而不回家同妻子兒女待在一起,但沒讓我翻譯,於是我也就沒翻。但我意識到她的問題涉及個人隱私,而我要是譯了也涉及隱私。既然這個盧旺達人要護着自己的隱私,那他幹嗎要到漢普斯德特希思公園去死?

這時我才注意到,漢娜不僅握着讓-皮埃爾的手,也正握着我的手。格蕾絲注意到了,而且印象深刻,但她並不好奇,因為她知道,我也知道,她的朋友漢娜並不會握住口譯員的手,如果對方僅僅是個口譯員的話。我身上有一半剛果人的血統,手是小牛皮的那種棕色。漢娜的是真正純種黑人的手,手掌白裡透紅。我們的手握在一起,交纏在盧旺達人的病床上,而後者竟是我們的敵人。這與性無關,讓-皮埃爾還在我倆之間,奄奄一息,這怎麼可能呢?這與才發現的血緣關係有關,我們這是在相互安慰,同時也是在安慰我倆共同的病人。這是因為她心潮澎湃,而我也一樣。面對那個可憐的垂死的讓-皮埃爾,她心中很受觸動,儘管她值班時每天從早到晚都會看見垂死的人。我們正在照顧被我們視作敵人的病人,這使她感動。從漢娜戴的金質十字架我看出與她自小相伴的福音信仰,她正以基督教的愛去愛一個敵人。她也被我的聲音觸動。每次我從斯瓦希里語譯成金亞旺達語,然後又從金亞旺達語譯成斯瓦希里語,她就會低下頭,就好像是在祈禱似的。要是她願意聽的話,我會儘量用眼睛努力告訴她,我們是雙方一生都在尋找的人。她會心潮澎湃的。

我不想說從那之後我們就一直握着彼此的手,因為我們確實沒有,但我們審視彼此的內心。她背對着我,俯下修長的身軀,托起讓-皮埃爾的身體,輕撫他的雙頰,又檢查格蕾絲為他安好的醫療器械。但每次她轉過身時,我在等她;我知道,她也正等我。後來,我在霓虹燈下的門柱旁等她下班。她走出門來,目光低垂着跟我走到一塊。我倆沒有像信教使團的孩子那樣羞澀地擁抱,而是像熱切的學生那樣手拉着手,上山走向她的宿舍。我們沿着瀰漫着亞洲食品味道的狹窄過道,走到一扇緊鎖着的門前,然後拿出鑰匙開門。我倆曾在那個垂死的盧旺達病人面前眉目傳情。而當我們的病人悄然歸西,我們已感覺到對彼此的責任。隨後的事情終於在開啟的門後水到渠成。

因此,那夜,在激情四溢地幾番翻雲弄雨之間我們很聊得來。自麥克爾修士過世之後,除了安德森先生以外,再沒有任何知己能夠進入我的生命中跟我談心,更不必說像漢娜這樣漂亮、熱切而談笑風生的非洲女子。她心中惟一的呼喚就是為了世上的苦難者,她不會用任何語言向你要任何你不打算給的東西。描述自己經歷時我們講英語,做愛時我們用法語,講到我們對非洲的夢想時,我們怎麼能不用剛果味十足的斯瓦希里語呢——那是我們童年時代使用的,樂趣與暗諷完美共存的語言啊!在這不眠不休的二十小時內,漢娜化身為姐妹、情人、好朋友,而這些,在我苦難的童年時代,一直沒能擁有過。

從小被教育要嚴守十誡,現在卻成了徹底的通姦者。我們這兩個虔誠的基督徒在犯下罪業嗎?不,我們沒有。我們確實談過我的婚姻,我說它已死了,這我確定。我們確實談過漢娜年幼的兒子諾亞,她把他留在烏干達她阿姨那裡,我倆都希望能見到他。我們又談起誓約,談起政治,說着彼此的回憶,喝着加了蘇打水的酸果蔓汁,吃着外賣比薩餅,然後就一直做愛,直到她依依不捨地穿上制服,也顧不上我再擁抱一次的懇求,就下山到醫院去上她正在修的麻醉學課,然後就得開始上夜班,跟垂死的病人待在一起。由於發生了爆炸事件,倫敦的地鐵只開通了部分線路,坐公交車的時間太長。天啊,看看都幾點了!於是我就找了一輛出租車回家。不過漢娜跟我告別時用斯瓦希里語說的話依然在我耳中迴響。當時她用雙手捧住我的臉,歡快地輕晃着頭說:

「薩爾沃,你父母生你的時候,一定非常相愛。」

3

「我可以打開車窗嗎?」我大聲問來載我的白人司機弗雷德。

弗雷德嫻熟地開着蒙迪歐轎車穿行在周五晚上繁忙的車流中,而我舒舒服服地坐在轎車后座軟墊上,心情因解脫而近乎狂喜。

「你自己開,兄弟。」他大聲回答道。我的耳朵敏銳堪比針尖,立刻就從口語用詞「兄弟」聽出了英國公學口音。弗雷德跟我年紀差不多,開車時很是沉着鎮定。我已經喜歡上他了。我搖低車窗,任夜晚的暖風吹拂。

「知道我們去哪裡嗎,弗雷德?」

「南奧德利大街盡頭。」他以為我擔心車速太快,便又說,「別擔心,我會安全地把你送到那裡的。」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我沒在擔心什麼,我只是很驚訝。迄今為止,我跟安德森先生都是在白廳的機構總部會面。那裡有很多走廊,猶如一座迷宮;走廊地板上鋪着地毯,磚牆則刷了綠漆。安德森先生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房間周圍由手持對講機、身着灰黃制服的警衛守衛着,戒備森嚴。屋內牆壁上掛着安德森先生的妻子、女兒與愛犬的彩照,彩照間點綴着頒發給七橡樹合唱團的鑲有金邊的獎狀——合唱是他的另一愛好。我曾收到一封密信,徵召我來接受一個自稱「語言審查委員會」的神秘機構所主持的一系列面試。面試之後,也正是在這個屋子裡,安德森先生先是對我一番訓誡,這他以前一定已經做過上百次了;然後拿給我一份預先輸入內容再打印出來的表格,上面印有我的姓名、我的出生日期與出生地點;最後當我在表格上面簽完名後,他就向我宣讀了《政府保密法》及眾多嚇人的懲罰規定。

「現在你不會反悔了,是吧,孩子?」他說道。他說話的語調讓我不禁回想起麥克爾修士的聲音。「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如果他們告訴我的都屬實的話,你就是我們部門裡最最能幹的一員了。你很好地掌握了許多很有意思的語言,而且你的職業聲譽是最高的A級。對此沒有任何一個政府部門能夠視而不見,我們這個部門也不例外。」

我不確定他屬於政府哪個部門,但他已經告訴我,他是高級文職官員,這對我來說應當就足夠了。我也沒問我掌握的語言中哪些他覺得有趣。如果不是因為我太飄飄欲仙了,我可能就已經問他了,因為有時候我對他人的尊敬會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來。

「但這並不能讓你成為能呼風喚雨的要人,千萬別這麼想。」他繼續說道,但仍然是在談我的資格問題。「你會成為一名PTA,也就是兼職助理。你的職位肯定不會比這低。你的身份是秘密的,但你只是我們的外圍成員,而且除非我們為你提供一個職位,否則你就將一直只是外圍成員。我並不是在說某些外圍成員不是表現最佳的人員,因為有些外圍人員恰恰表現得最好。在我妻子瑪麗看來,他們幹得更棒,表現得更好。你聽明白了嗎,薩爾沃?」

「明白了,先生。」

我意識到,就像小時候我太常用「您老」一詞一樣,現在我也太常說「先生」了。但在聖心避難所學校里,任何一個人,只要不是牧師,你就得稱呼他為「先生」。

「那麼請你重複一下我剛才告訴你的話,好讓我們彼此都清清楚楚。」他這樣建議道。他的說話技巧與漢娜向讓-皮埃爾透露壞消息時用的一樣。

「你說我不應失去自制力,不應過於——」我剛準備說出「興奮」一詞,但還是及時收住了口,改說成「狂熱」。

「我是叫你要掩飾自己眼中熱切的神色,孩子。從今以後,永遠如此。因為如果我再看見你這樣,我會為你擔心的。我們有信仰,但不狂熱。把你不尋常的天分拋到腦後,因為我們這裡提供給你的只是一份正常的工作,像做烤肉加土豆一樣單調。不同的只是,你知道這是在為女王和國家服務,而你我都樂意報效祖國。除此以外,這份工作與你在任何一個潮濕的下午為任何一個顧客所做的沒有區別。」

我向他保證,在我的個人喜好中,愛國第一。這次我小心地避免表現得過於狂熱。

「當然我得承認,二者之間其實還是有其他一些不同之處。」他接着說,像是在反駁我的異議,儘管我其實根本就沒有提出異議。「其一,你戴上耳機之前,我們不會給你提供太多的背景介紹材料。你不會知道誰在跟誰說話,在哪兒說話,他們在談論什麼,或者我們是怎麼弄到他們的對話的。即使我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因為說了就不安全。如果你確實有什麼個人見解,我建議你自己留着。薩爾沃,這就是你簽字保證要遵守的規定,也就是機密的含義。如果我們發現你違規,你的檔案會留下污點,你就出局了。而且這種污點和別的不一樣,是洗不掉的。」他自感滿意地補充道,儘管我忍不住在想他是否在影射我的膚色。「你想不想撕掉這一紙合約,將此置之腦後?要知道,這可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聽到這些,我咽了咽唾沫,說道:「不,先生。我加入了,真的。」我儘可能地保持冷靜。他握住我的手,歡迎我加入他戲稱為「榮譽監聽專家公司」的秘密機構。

我馬上就可以告訴你,安德森先生想要澆滅我熱情的努力是白費了。我們工作的地方是一處名為「聊天室」的地下建築,很安全,那裡有四十間隔音小屋。脾氣溫和的部門主管巴尼穿着彩色的馬甲,從懸臂支撐的陽台上監督我們。安德森先生就把這叫做烤肉加土豆?穿着牛仔服的姑娘們送來又取走我們的磁帶、抄錄本,以及茶杯。換茶杯的行為有悖於工作場所里「政治正確」的規定。上一分鐘我還在監聽一個講阿喬利語2的烏干達聖主抵抗軍3高層官員,通過衛星電話策劃越境到東剛果建立新基地。下一刻場景就換到坦桑尼亞首都達累斯薩拉姆的碼頭,一群兇殘的親伊斯蘭教者正在密謀將一軍火庫防空導彈偽裝成重型機械進口,而背景里傳來裝卸時發出的嘩啦聲、小販的叫賣聲,還有破得直晃蕩、用來趕蒼蠅的台扇的嗡響聲。就在同一個下午,我又單獨「聽」證了腐敗的盧旺達軍官在與一個亞洲代表團商談出售他們掠奪來的剛果礦產,他們爭論不休,就像在上演一出三重奏。我還監聽過一位肯尼亞政要,他坐在由專職司機駕駛的豪華轎車裡穿過喇叭刺耳的內羅畢車流。他收了一大筆賄賂,答應讓一名印度建築商攬下一份合同,修建五百英里長的新路以及一處跑道只有紙張那麼薄的停機坪,而對方只要保證這些工程至少能撐兩個雨季就行了。這些可不是烤肉加土豆,安德森先生。這種工作酷斃了!

但我沒有讓這激動的神色顯露出來,即使是在面對佩內洛普時。你要是知道就好了!每當她當着密友保拉的面粗暴地拒絕我的請求,或者去參加除了她之外似乎就再沒有人會去的周末會議,然後悄然而歸,對自己會上發表的看法非常滿意時,我都會這樣想,並且都心知肚明地一聲不吭。你要知道,你這身陷窘境、被玩偶般對待的丈夫,拿的可是大英情報機構的薪水!

我的熱情可從未減弱過。忘掉短暫的滿足感,我可是在為英格蘭服務!

我們乘坐的福特蒙迪歐轎車已經繞過伯克利廣場,駛入柯曾大街。經過電影院之後,弗雷德把車停在路邊,倚在座椅後背上,跟我開始了間諜間的對話。

「就在那裡,兄弟。」他低聲說道,歪了歪頭,但沒有指方向,以防有人在觀察我們。「就在左邊一百碼處,門牌號是22B,門是綠色的。電鈴處標有『哈洛』字樣,就跟城裡的標記一樣。有人問你,就說送包裹給哈利。」

「巴尼在那兒嗎?」我問道。想到要跟安德森先生在一個不熟悉的環境裡單獨見面,我突然有些緊張。

「巴尼?誰是巴尼?」

暗罵自己問了不必要的問題,我踏上了人行道。一股熱浪向我襲來。有個人騎着自行車突然轉向,幾乎把我給撞倒,嘴裡還罵罵咧咧的。弗雷德駕車離開了,我感覺本可以再問問他。我穿過馬路,走進南奧德利大街。22B是一排紅磚房子,要走上一段很陡的台階才能到達前門。那裡有六個電鈴按鈕,閃着微光。最高的一個寫着「哈洛」,跟城裡的一樣,油漆很淡,都快磨掉了。正當我想按下電鈴時,腦海里突然閃過兩個對立的形象。一個是佩內洛普的。她正一臉寵溺地看着大喇叭索恩,頭部離他僅有六英寸遠,乳房已經從她那件專人設計的新套裝下紅杏出牆。另一個是漢娜。她躺在單身宿舍的沙發床上,雙眼張得很大,一眨也不眨,在輕微的叫床聲中,她把我掏空了。

「送包裹給哈利。」我說道,然後就看見那扇神秘的門打開了。

我只是評論過安德森先生與麥克爾修士的相似之處,但還沒有描述過他的長相。跟麥克爾修士一樣,安德森先生也是陽剛十足。他又高又壯,如火山岩一般堅不可摧,做事雷厲風行。他也總是像父親一樣地對待所有下屬。我猜他五十多歲快六十歲了,但絕不會覺得他昨天還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壯漢,明天就會上骨灰架。他為人正派,是皇家警察,英格蘭的棟樑。看他穿過房間時的行為舉止,你就會對其道德作出正面的評價。你可能永遠也看不見他笑,但一旦他對你笑了,你就離天堂不遠了。

對我來說,他最具男子氣的一直都是他的聲音。他講一口非標準的北部鄉村英語,說話節奏合得上歌唱家深思熟慮的拍子,時間掐得剛好的停頓加強了效果。他曾經不止一次告訴我,他在七橡樹合唱團里是首席男中音。他年輕時唱過男高音,還曾經想成為一名職業歌手,但他更愛情報工作。這一次,在我進門的那一剎那,又是安德森先生的聲音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只是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房內還有其他聲音、其他人。我看見一扇窗敞開着,網眼窗簾正來回飄蕩。很明顯,這裡有風吹進來,而在地面上是不可能這樣的。但我最感興趣的是安德森先生倚在窗戶上的挺拔身軀,以及他接着用手機打電話的北部鄉音。

「他馬上就會到了,傑克,謝謝你。」我聽見他這樣說道。很明顯,他還沒有察覺到我就站在離他六英尺的地方。「我們會儘快把他送到你那邊的,傑克,也就只能這麼快了。」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道:「你說得對。辛克萊爾。」但辛克萊爾並不是跟他講話的那個人。他只是在確認辛克萊爾就是對方所說的那個人。「他完全清楚這一點,傑克。他一到我還會讓他了解得更清楚的。」這時他正直視着我,但並未向對方說我已經到了。「不,他並不是新手。他已經為我們做了不少這種事情。你可以相信我,他就是這項工作的最佳人選。你用得上的所有語言他都懂。他很能幹,很忠誠。」

他說的那人真的就是我嗎?很能幹,很忠誠?但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掩飾住自己目光中熱切的神色。

「你要記住,傑克,該為他買保險的是你們,不是我們。他要是遇上什麼危險,包括執行任務期間生病,請儘快送他回來。我們不會在他走後就撒手不管的。如果你有需要,就來找我們,傑克。但是,請記住,每次你打電話過來,你都會延緩我們的任務進程。我肯定他現在正在上樓。是你嗎,薩爾沃?」他掛了手機。「現在仔細聽我說,孩子。我們時間很緊,要做的事情卻很多。小布里琪特會給你提供換洗衣物。你穿的晚禮服可真不錯,可惜你得脫掉它了。穿晚禮服這傳統已經存在好長時間了,從我出生起就開始了。要穿黑色的,或者在年度歌唱家晚會上是要穿黑色的。樂隊指揮才穿暗紅色的,跟你那件一樣。那麼,你沒把接受任務的事告訴你妻子吧?我希望,這項事關國家利益的最高機要任務今晚不會告吹吧?」

「我隻字未提,先生。」我很肯定地回答道,「你叫我不要說,我就沒說。這件晚禮服是我為了參加她的晚會專門買的。」我加了一句,因為不管有沒有漢娜,我都必須讓他繼續相信我對妻子忠貞不二,直到時機合適的時候再告訴他。

安德森先生稱為「小布里琪特」的女人已經站在我對面了。她戴着珍珠耳環,身穿專門設計製作的牛仔服。這樣的穿戴明顯超出了她的工資水平。她的手指塗了指甲油,一隻手按在嘴唇上,上下打量着我,邊思考邊有節奏地輕搖着臀部。

「你的腰圍有多少英寸,薩爾弗?我們原先猜是32英寸。」

「其實只有30英寸。」漢娜曾說過我太瘦了。

「知道下襠多少嗎?」

「32英寸,上次我留意了。」聽出她在開玩笑,我馬上還擊了。

「領子?」

「15英寸。」

她沿着走廊消失不見了,我驚訝地意識到心裡燃起了熊熊慾火,但我很快就意識到這只是我對漢娜的欲望之火在復燃而已。

「我們有份現場口譯任務要你做,孩子。」安德森先生一邊把手機塞進裝手帕用的衣袋裡,一邊宣布,「恐怕你這次不能再坐在安全的房間裡,從安全的距離監聽全世界了。你將要面對面地與一些惡棍在一起,同時為國家作些貢獻。我想你不介意換個身份吧?有人說,每個人都想在人生的某個時候換個身份。」他的話在很大程度上預示着危險。

「我絕對沒意見,安德森先生。如果你說這有必要,我絕對沒意見。事實上我很樂意。」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裡我已經換過一次身份了,因此再換一次也沒什麼關係。「這次我們要從什麼人手中拯救世界呢?」我風趣地問道,很小心地掩飾住自己的興奮。但讓我奇怪的是安德森先生對我的這個問題很在意。他仔細思索了一下才問了我一個問題。

「薩爾沃。」

「安德森先生,什麼事?」

「如果為了某個崇高的事業你要做些不體面的事情,你會有多反感?」

「我想我已經做了那種事了——唔,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慌忙改口。

但我改口改得太遲了。安德森先生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很看重「聊天室」工作的正義性,不想聽到有人指責它,尤其是我。

「到目前為止,薩爾沃,你代表我們深處困境的國家扮演一個極其重要的角色,但那只是自衛性的。但是,從今晚起,你就要同敵人戰鬥。你將不再自衛,你將」——他在找個最恰當貼切的詞——「先發制人。你不樂意為國家多作點貢獻嗎?」

「我很樂意,安德森先生。如果是為了崇高的事業,我很樂意。而你說過這是崇高的事業,所以我很高興去做,只要它真的只需要我去兩天,」我補充道,心裡一直在想着與漢娜有關的、將決定我們未來人生的那件事,那是我渴望儘快做好的一件事情,「或者,最多就三天的話。」

「但我不得不警告你,從你離開這座大樓的那一刻開始,我們是不會承認你跟英國政府有關係的。如果因為什麼原因你被識破了,就是我們說的『捅婁子』,我們會毫不猶豫地聽任你受命運擺布。你的狂想衝浪艇靠岸下錨了嗎,孩子?唉,恕我直言,你好像有點兒心不在焉。」布里琪特用她修剪整潔的修長手指耐心地幫我脫下晚禮服。這時她離我僅有一個腦袋的距離。她不知道,我和漢娜二人扯掉彼此的衣服梅開二度時,差點兒就都從沙發床上掉了下來。

「衝浪艇停泊完畢,接受任務,安德森先生。」我俏皮地說道,但似乎有些遲了。「他們需要什麼語言?要用到專業詞彙嗎?或許我得趁海邊風平浪靜沖回巴特西去,拿些參考書。」

安德森先生撅起了嘴,顯然不喜歡我的提議。「那由你的臨時僱主去決定,謝謝你,薩爾沃。我們不清楚他們的具體計劃,也不想知道。」

布里琪特領我到一間昏暗的臥室里,但她沒有進去。房裡有張沒有整理好的床,上面放着兩條別人穿過的法蘭絨長褲,三件舊襯衫,一整套「囚犯助手」牌內衣、襪子加一條皮帶,皮帶上的鉻黃色搭扣都已經掉色了。床下的地板上放着三雙鞋子,有的已經磨損了。門板上的金屬掛鈎上吊着一件髒兮兮的運動上衣。我脫掉晚禮服,又一次聞到了一股漢娜的體香。漢娜宿舍很小,裡面沒有盥洗室,而走廊盡頭處的浴室里又擠滿了馬上就得去上班的護士,所以我沒能把她的體香洗掉。

雖然三雙鞋子裡最不會讓我作嘔的那一雙最不合腳,但我錯誤地讓虛榮心戰勝了常識,還是選了那一雙。那件運動上衣的用料是堅挺的哈里斯牌毛料,下腋處還是熨出來的。我往前伸一伸肩膀,領子就會頂到我的脖子;往後動一動,領子就會像逮捕現行犯那樣將我的脖子拷住。最後,一根橄欖綠的針織尼龍領帶結束了這首淒涼的濫裝合奏曲。

在這裡,哪怕只有一分鐘,我都很鬱悶。直說吧,我喜歡穿華麗、鮮艷的服飾,喜歡讓自己魅力四射,喜歡追求震撼效果,這些無疑都直接源於先母的剛果人基因。任何一個工作日,你往我公文包里瞥一下,除了手寫的誓詞、情況介紹、背景材料與作證詞,那裡面還塞着些什麼呢?是封面光滑的贈閱雜誌,裡面介紹世上最貴的男裝,每一件都是我幹上六輩子也買不起的。而你瞧瞧我現在這身打扮!

回到客廳時,我看到布里琪特正在一個法律文書簿上列出我的物品清單:一個最新型手機,細長磨光鋼外殼,帶活動攝像頭;一串家庭鑰匙;一本駕駛執照;一本英國護照。出於自豪或者是害怕不安全,我總是把護照帶在身上。此外還有一個真牛皮的細長錢包,裡面裝有四十五英鎊紙幣以及信用卡。出於責任心,我把原先還讓我容光煥發的那身服飾也交給了她,包括還沒穿一會兒的晚禮服褲、與這件褲子匹配的T&A牌蝴蝶結、一件皺巴巴的但是由最好的海島棉製成的禮服襯衫、縞瑪瑙的襯衫飾扣、袖口鏈扣、絲襪和專利品牌皮鞋。安德森先生回來的時候,我仍在痛苦的煎熬中。

「你是否碰巧熟悉一個叫布萊恩·辛克萊爾的人,薩爾沃?」他很嚴厲地問道,「請仔細想想。辛克萊爾?布萊恩?熟不熟?」

我向他保證,除了不久前聽他打手機時說過這個名字,我不認識這個人。